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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古刹惊泥丸 非鬼非魔尸居余气 深山搜蛟卵 疑真疑假别有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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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张地保对高司务说明了木牌上告示的来由,就接着道,“现在各处猎户都想得这笔赏银,托人情,走门户,去报名上册。不是猎户,也想冒充猎户,弄得拥挤不堪。幸而宁波人都是做买卖的多,当猎户的很少,否则不要说三千名额,就是三万名额,也轮不到我们绍兴人。可是招募的限期快到,上灶、下灶、平水三处猎户,报名的有五六十个人,经承办的绅董挑选一下,把老的小的病的剔出去,只剩得十九名。

    因为想凑成二十名,又命我敲着锣各村兜了一个圈子,果然跟着我来报名的很多。但是本地绅董,都认识他们是种田的,不准他们。可是本县限定今天晚上将四乡招募猎夫送到城内点名,而且要当晚押赴宁波,你看庙内坐着好几个本村绅董,陪着县里委员正办着公事呢。你年纪轻轻,又是个道地猎户,报名上去,正好凑足二十名额。你说来得巧不巧?倘然这个巧个劲儿,凑上巧运,一路巧到底,到了四明山就许搜着蛟卵,得着赏钱,那时你就算一跤跌到云端里去。”

    说到这儿,他哈哈一笑,伸手向高司务背上一拍:“喂,阿高!到了那时候,恐怕把我张伯伯一番抬举的功劳,也带到云端里去,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我的话对不对?你说,……你说。……”

    高司务正想接口答话,忽然庙门口跑出一个官差模样的人,立在门口高声叫道:“委员老爷传地保问话。”那张地保连忙站起来,应道,“是!是!”

    高司务也立了起来,一看门口立着的叫唤的官差已转身进去,张地保对他道:“你此刻就同我进去,见了绅董委员老爷们,须要跪下叩头,我叫你道什么,你就说,不叫你说,不要多开口。知道么?”一面说,一面把自己身上掸了掸土,掖了掖衣襟,又扶正了帽子,拉着高司务匆匆向庙门口走去。

    这时高司务心里真有点迷迷糊糊起来,身不由己的捡起了猎枪跟着他走。还未进门,张地保又对高司务说道:“你扛着这长长的家伙,曳着累累赘赘的野物可不成。我代你携着吧。”高司务就都交他拿着,然后跟着进了庙门,张地保先把他手里拿着的家伙野物,一齐交与看门的庙祝,然后轻轻的对高司务道:“跟我走,看我眼色行事。”于是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高司务抬头一看,小小天井里挤满了人,个个直着两只眼朝庙堂里面看个不住。顺着他眼光一看,庙堂口坐着几个穿马褂袍子的人,中间摆着一张白木裂缝矮桌,桌上叠着几本帐簿,同一副笔砚。那张地保先叫高司务在天井站住,自己走近矮桌,把帽子一摘,双手一垂,朝中间坐的一个黄胖脸、两撇短胡的人说了几句。

    只听见中间坐的人说了一句:“叫他来!”张地保转身向高司务一招手,高司务愣头愣脑的走了上去,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就撅着屁股爬在地下,象老母鸡啄米似的,叩了一阵响头。爬起来,低着头,同那张地保并站着。那黄胖脸的人开口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高司务答道:“小的姓高,没有名字,人人都叫我阿高,阿高就算小的名字,今年十九岁。”

    那黄胖脸的人和旁边坐的几个人说道,“这个人似乎还老实也健壮,就把他补上吧。”那几个人欠了一欠身,齐声说道!“很好,很好。”这时张地保把高司务衣襟一拉,向他耳边轻轻说道:“委员老爷已经把你补上了,还不赶快叩头谢谢委员老爷,同几位绅董老爷们!”

    高司务又糊糊涂涂的叩了一阵头,此时那黄胖脸的委员提起笔来,上了名册,就立起身向众绅拱拱手说道:“名额已定,兄弟立刻要回县销差。”又回头对张地保说道:“这二十名猎户,着你立刻押送到县,不得延误。”说毕,昂头向外就走,几个县差把桌上名册夹在胁下,也匆匆的跟在后头,那班绅董自然恭送如仪,这且不提。

    那高司务知道立刻就要同这般猎户一齐到县,拉着张地保说道:“张伯伯,我要回家一趟,关好门户,告别邻居,才能安心出门。您让我回去一趟吧!”说罢就要拔步出门,急得地保用手一拦,说道,“我的大爷,你倒看得稀松平常,可是你也听道要立刻把你们送县,今晚就要动身到宁波。你想这儿到你们下灶,少说也有三十多里路,来回就六七十里,你看太阳已经在山脚,两膀生翅也来不及。再说想回家的不只你一个人,你看天井立着十九位,哪一个没有家呢?我的大爷,你算可怜我,让我老骨头少一顿板子,你算积了大德哩。”

    高司务被他说得没有法子,四面一看,也没有一个下灶人同认识的人,可以带一个信回去。一想一间破屋子,谁也扛不了去,用不着挂虑。倘然搜到了蛟卵,得着赏银,就算平地一声雷,破屋子也可换新屋子。想到这儿就一声不响,只说了一句,请他得便到下灶代托邻居照顾门户。那张地保点头答应,又寻着庙祝,把猎枪猎叉还了高司务,可是几只山鸡、野兔就一声不哼的笑纳了。

    从此高司务同这般猎户由张地保率领上县,当夜从水道望宁波进发。那下灶村就从这天不见了高司务,偏偏那张地保销差回来,不多几日一病不起。平水镇的人都又不认识高司务,而且因为下灶住户不多,搜蛟的公文也没有行到,所以下灶的人们始终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七八年后他回来那一天,对邻居说的一番话,依然是有心说谎。

    其实那时他同众猎户到了宁波以后,由当地官府会同绅董指定四明山相近几处庙宇,将这般猎户分队安顿,供给食宿,一队有一个人监督着。高司务这一队有一百个人,就住在宝幢的铁佛寺内。

    这铁佛寺为宁波大丛林之一,与阿育王寺、玲珑寺、天寿寺、天童寺、雾峰寺等齐名,自明朝敕建,到那时已经四五百年。虽然香火衰落屋宇破损,不及阿育王寺天童寺之名震遐迩,可是气象庄严,尚有旧时规模。寺内大小房屋也有二百多间,安顿百把个猎户,绰绰有余。寺内几十名和尚,知道这般猎户募来收蛟,倒也不敢慢待,送茶换水,很是殷勤。高司务到了寺内,总官绅吩咐下来,叫他们明天清早入山,开始搜蛟的工作。当天无事可做,就同这般同伴们,三五一群的到寺内各处游玩。

    原来他们住宿的地方,在大殿背后另外一个大院子,中间殿上塑着鱼篮观音,周围散着几十间屋子。从前香火鼎盛的时节,这几十间房子也是僧人禅定之所,后来僧侣渐渐星散,现剩的几十个僧人,都住在方丈左近,就把这几十间破屋空了起来。有几间屋内,还放了几口棺材,也许人家寄厝在这儿的。可是这所院落,冷清多年,人迹罕至,又存着不祥之具,很有点阴气森森。

    这般年壮气盛的猎户满不在意,一哄而出。转到前殿,顿觉巍峨高峻,气象万千,中间三尊铁铸大佛,法身寻丈,宝相庄严。殿上两人合抱的大柱上,蟠着两条金龙,张牙舞爪,就象活的一般。这般猎户原为发财而来,自然见佛就拜,一窝蜂跪在拜垫上面,各自喃喃的祝祷起来。高司务未能免俗,也随着大众参拜一番,立起身,又到些什么罗汉堂、药王殿、弥陀阁各处分头游玩。因为这个铁佛寺面积广大,建筑曲折,百把个猎户走来走去,就分散开来。

    高司务一个人信步所之,不觉走到一幽静所在,满地铺着鹅卵石,砌成各种花纹。中间一条青石甬道,甬道尽处,挡着一堵红墙,中间露出一个葫芦形门洞,门洞边贴着一张笔写的红纸条。进洞一看,迎面堆着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转过假山,露出很精致轩敞的三间高厦,一色冰梅纹雕花窗户。窗外走廊内,排列着一盆盆的各色菊花,一阵阵幽芳清馥,远远的送到鼻管里来。廊外台阶下面,种着两行凤尾竹,随风起伏,好象向客迎揖一般。

    高司务心想,这地方与别处不同,也许是方丈住的屋子,但是静悄悄的怎么没人影呢?且进去看看再说。就慢慢的从两行翠竹影里走上台阶。看右首花窗敞着,走近窗口,瞧见屋内靠墙满是书架,层层叠叠装着整套的书。中间一只树根雕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面朝着里看不出面貌,手内举着一本书,赤着脚,高高的搁在一张梨园桌上面,桌上也乱堆着许多书。这人一面看书,一面伸着指头挖脚叉缝的泥垢,有时把挖脚的指头,送到鼻管一闻,又伸到脚缝内一个个轮着挖个不住。高司务看得一乐,咧着嘴几乎笑出声来,不料门牙上忽然一阵剧痛,好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了一下一样。用手一摸,从牙根上摸下一颗很小的泥丸来,泥丸上面还隐隐的粘着牙血。猛的鼻上又是一下,一伸手,从鼻尖上取下一个小泥丸,带着一股特别的奇臭直钻鼻管,拈在手中,恶心的气味兀自不断的发散出来。

    此时高司务闻到这种气味,明白这个泥丸一定是屋内看书人脚缝内的东西,想到这儿几乎把肚内隔夜饭都呕出来。连忙拈着脚泥丸向地下一掷,恨不得一脚跳进去,揪他出来赏他一顿。但是亲眼看他面朝着里,一动也没动,怎么凭空不偏不倚的会弹到面上来,而且一颗小小脚泥丸,来的力量竟象猎枪放出来的铁沙弹一样,这不是奇怪的事么?再看屋内那个人,依然一声不响,一面看书,一面挖脚。这时高司务吃了两下哑巴亏,虽然想不出所以然来,心内兀自气忿不过!心想无论如何这两颗脚泥是他身上的东西,没有第二个挖脚的人,不向他理论,向谁理论?越想越对,就冲喉面出向屋内喊了一声:“喂,先生,你是读书人,为什么凭空欺侮外乡人?把这个龌龊东西向我面上乱掷,你出来,咱们评评道理。”

    那屋内的人,哈哈大笑一声,抛书而起,隔着窗双目一张,仿佛一道电火似的,直射到高司务面上。高司务一看这个人约莫二十几岁,面如冠玉,神采飞扬,尤其是两道剑眉,一双凤目,格外来得威凌四射,不可逼视。这个人一看高司务虽然装束粗鲁,倒也生得虎头燕颔,与众不同,也自暗暗点头,笑着对高司务说道:“你且进来,我与你谈谈。”

    高司务生长山村,天赋淳厚憨直的性质,被这人神威一照,温语相接,就发作不起来,身不由己的走进屋内。那人又指着对面椅子,叫他坐下谈话,自己仍然赤着足坐在看书的原椅上。但是高司务知道这个人器宇非凡,说不定是本地的绅董,屁股在椅子粘了一粘,又立起身来。那人好象知道他心理似的,笑着立起来,伸出一只手向高司务肩上一按,说道:“你只管坐着,我不是那种人。,”

    高司务这样雄壮的身材,经他单手一按,不由自主的直坐下去,暗暗吃惊。心想看他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有这样大的力气,怪不得那话儿象铁沙子一般。那人回到自己椅上,又微微的笑道:“我这个地方没有人进来的,因为我嘱咐过本寺方丈,而且门口还贴着闲人莫进的纸条。你既闯了进来,咱们也算有缘。不过起初没有看清楚是你,有点游戏举动,请你不要见怪。你不是来掘蛟发财的吗?我可以帮你毫不费力的寻一个大大的蛟卵,向官厅领赏去,这样一来,你定可以不恨我了吧?”说罢,一只手支着下颔,眼光注定了高司务等他回答。

    高司务毫不思索急急的说道:“请你恕我,你墙上满写了字,我也一样进来,因为我是不认识字的。你说的卵,且搁着回头再说。我现在心里有一事,非请你告诉我不可。我在窗外立着的时候,牙上鼻上中了两颗脚泥弹丸,倘然此刻你自己不承认,我真不敢咬定是你干的。因为我看你头也不回,手也不举,怎么象有背后眼似的,准准的弹到我面上呢?最奇怪的凭这一点点脚泥就把我门牙弹出血来,到现在我这颗门牙还有点活动呢。”

    那个人听他说到这儿,突的立起身来,拉着高司务的手狠狠一摇,道:“好,不识字的人才有天真,尤其你这种不识字的人。你问我的话也很有点意思,我倒很愿交你这个朋友。你要知道这个缘故,我此刻对你说,你也不会明白,将来倘然你有缘的话,你非但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许你自己也能赶得上,慢慢的往后瞧吧。可是我说帮你掘到蛟卵的话,也是真话,此刻时候不早,我另外有点事,不便和你细说。倘然你能信我,晚上三更以后,等你的同伴睡熟,悄悄的一个人上我这儿来,再和你细谈。”

    高司务此刻知道这人不是常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来,立起身连声答应,就趁势告辞走出来。那人居然送他到走廊台阶上面,高司务忽然回转身来说道:“我真荒唐,说了半天,我还不知您贵姓呀。”那人笑丁一笑道:“没有关系,我姓王,是本地人,回头再谈吧。”

    高司务重新转身走出来,将要走到葫芦式门洞口,又听得那人在台阶上喊道:“回来,回来。”遂又转身回过去,问道:“您还有事吗?”

    那人仰着头想了一想道:“你们不是住在大殿后面一所大院子里么?那所院子空了多年,已成凶宅,恰恰今天日辰很是不吉,你们虽然人多气壮,总以小心为是。你记住我的话,到了三更就上这儿来,保你平安无事,你去吧。”

    高司务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人何等英雄气概,可是此刻说的什么凶宅哩,日辰不吉哩,不成了婆婆妈妈么?也就半信半疑不以为意,只记住三更以后,定来赴约。一路走来,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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