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十二回 白发心孤殷勤寄怜女 红鸾星动宛转赋宜家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这年纪,也不忍耽误她的青春。所以在进家以前,我已告诉她母亲,暗地替她找合适的主儿,现在找着了,出嫁有日,我自然得叫她回去。又送给这点钱和东西,人家伺候我一场,我总得帮些妆奁,这也是早先说定的呀。”太太听着,似乎非常诧异,道:“哪有这么办的,这可新鲜。”柳塘笑道:“这没有什么。我得替她们年轻人想想,我太老了。倘若我现在还年富力强,也许不这样办,也许根本没有这件事呢!”太太没听出柳塘话里的微意,就又问道:“现在你已把东西都给送去,一定早已商量停妥,不会改变了。你短了一个人伺候成么?”柳塘道:“没关系,我有人伺候就成,就是前边男下人也是一样。昨天雪蓉母亲来,对我说已经找着主儿,我就叫雪蓉跟她娘走了。她临走要给你磕头,又怕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说不见太太也罢,我替你说一声好了。本打算今儿上后边告诉你的,你来了倒省得我去。”太太笑道:“告诉我干什么,雪蓉本不是我请来的,她很可以自来自去,没有什么。”柳塘一听太太腔儿不亮,就趁势说道:“你说她不是你请来的?哦,这儿还有一个你经手的呢,我得先告诉你一声。”说着手指玉枝道:“她也快离开咱们家了。”太太愕然道:“怎么,你这是怎么了?”柳塘道:“我今儿痛快告诉你吧,玉枝从进门那天,就变成我的女儿了。”太太听了大睁两眼,说不出话。柳塘向玉枝道:“今儿闹明了也好,你就快给你母亲行礼吧。”玉枝闻言,立刻跪在地下给太太叩头。太太这时似已惊讶失措,直到玉枝叩了两个头,才拉着她,向柳塘道:“倒是为什么?你可把我闹糊涂了。”柳塘道:“太太你别生气,我并不是成心骗你。当初你留下玉枝,恰巧我得着雪蓉,依你意思当然不许我不收玉枝的,而且她又那样苦情,若把她退回去,依然得落进火坑,所以我只可答应了。可是她年纪太小,我也是跟她有缘,一见面就想到她应该给我作女儿,暗地商量,叫她认我爹爹。哈哈,你不知道,我们这一年多过得挺有趣儿,我居然有了女儿!玉枝对我还是别提多么孝顺。可是怕你不高兴,又怕下人胡乱猜疑,外面儿并没露出来。我既有了女儿,就得替女儿打算终身,从前些日托人张罗,已经说妥主儿,我正打算跟太太说明,给她办喜事。不想雪蓉的娘,守着我的原约,也恰在一年后的今天,给雪蓉找着婆家,她倒比玉枝先走了一步,你明白了?!”说着又指着玉枝道:“这孩子不但聪明,还有良心。咱俩有了这个女儿,往后就不致太寂寞了。”又问玉枝道:“我跟你娘往后都指着你,你可得孝顺。太太压根儿就爱你,这一来娘儿俩更得亲热了。”

    柳塘故意这样向太太身上硬拍,太太当然没法反对,只有含笑把玉枝拉到身旁,现出爱怜之意,又向柳塘道:“你这事作得不错,咱们居然也有女儿了。只恨怎么不早告诉我,到现在我才知道,她已经快要走了!”柳塘笑道:“你还舍不得她啊?那好办,日后她出了阁,自然常常回来瞧看,再说我也舍不得她。往后看吧,她这主儿只有一个男人,公婆一概没有,结婚后也只两口儿过日子,我还许把他们小两口儿都接到咱家里住,来个倒招门婿。”

    太太听了,似乎心中反对,脸儿一沉,却不明说,只来个不答碴儿,用话打岔道:“现在玉枝快走了,雪蓉也给打发了,你在前院只剩一个人,那不太冷静了?虽说男下人也能伺候,那总不是法儿,不得再弄个人么?”柳塘听了暗笑,知道太太对自己的事,并不关心,虽然我把玉枝、雪蓉全送走了,觉得诧异,但也只像听到邻家新闻而已,和她并无关系。不过我一说要把玉枝丈夫按倒招门婿接进来的话,她才觉得和自己有了关系。因为对于家庭权利财产,都要发生问题。她心里大为反对,表面不露出来,只打岔不理,但这打岔的话,似乎忘了她自己的身分。我把玉枝、雪蓉全打发了,没人伺候,她能想到另外弄人,能想到叫下人伺候,却忘了她自己是我的什么人,负有什么义务!当然你不但不愿意接近我,而且恐怕我搅扰她。我早就想到这一点,正要利用你所恐怕的事,给玉枝争取地位呢!想着便笑道:“还弄什么人?我已经这样年纪,又有老大烟瘾,趁早自知意味,过几年清静日子吧!再说我既不忍耽误雪蓉的青春,怎忍再害别人呢?所以我昨儿曾对玉枝说笑话,雪蓉跟她前后脚都走了,把我抛下,该怎么办?玉枝也主张另替我弄人。我就说不必费那种事,也不必造那种孽了。你们一走,倒成全我们老夫老妻,重圆一回房。等你走后,我就搬进里院,跟太太作伴,另雇个女仆伺候,再有太太照顾着,早早晚晚,说说话儿,也不寂寞了。”说着向太太笑道:“你看这样不很好么?”

    太太听了,似乎大受震动,脸上惊讶懊恼的颜色,几乎不能自掩。本来她是来看热闹的,却不料遇到了灾祸。太太一向在后院,独得其乐。晚上把院门一关,交通断绝,院门以内,都是她的心腹人。那王厨每天午夜便进她的绣房,直到天亮方才出去,日日如此,几乎成了习惯性,恍疑是正式夫妇了。如今听柳塘要搬入同居,不啻断绝她的生趣,以后不但房中安了只眼,使王厨无法接近,而且换个枯槁的老人在房中起腻,她也不能忍受。太太想着,虽然着急,却苦于不能反对。自来在旧式家庭中,丈夫有居住的自由,好像古时皇帝,可以随意临幸三宫六院。作太太的自然切盼丈夫光临,只有因不来而争夕,却没有把丈夫往外推的。何况太太还作着亏心的事,怎好明白反对柳塘的移居?但她却知道这是重大问题,倘若实行,自己的快乐日月,就要中断了。当时想了想,只可勉强笑道:“你搬进去也不错,只是怕你受不了。现在厨房下房都在后头小院,跟上房只隔着一道穿堂门,每天早晨,蛤蟆吵湾似的,在你睡觉时候,刀杓乱响,再加人们从堂屋出来进去,你怎么过得惯啊!”

    柳塘听着,知道太太措辞拒绝自己。心想自从肇端夫妇以来,丈夫进太太的房而遭到拒绝的,大约以我为第一个了。但我正希望你拒绝,倘若欢迎,倒要了我的好看。这才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只看谁能把谁吓住了吧。就装作被太太提醒,“哦”了一声道:“对了,你说的不错,那后头小院实在太乱,我怕受不了。”太太听着,以为柳塘接受了自己意见,将要取消原议了,心方一松,不料柳塘又接着道:“好在还有法儿。本来那厨房在西边跨院,只为出入不便,才挪到后头小院。因为那小院通着后门,下人出入可以方便些。可是从挪过去,就常丢东西,只可把后门堵了,下人还从前门出入,倒绕了脚,不过因循着没再挪动。现在我们搬回上房,就把厨房仍挪回西跨院好了,后头小院只剩几个老妈住着,也不致吵,这样还显着整齐,你说是么?”

    太太一听,柳塘简直是双管齐下,剪除自己的幸福。不但他进去打搅,还要把王厨给赶出后院,这直等于发配边远,充军不回。西跨院虽近在户庭之内,但厨房一移出去,王厨就不能无端进入内宅,自己太太身份更不能尽向厨房里跑。从此一道院落,两道门楹,就变成云山几万重,这不把人害苦了。但柳塘据理甚正,一时想不出驳辩的话,心中又急又恨,若不是太太年岁已大,颇有涵养,换个年轻人,眼见幸福将被剥夺,情人将被隔离,以后的日月将要变成寂寞凄凉,真可以因绝望而哭出来。但太太虽然强忍不露形色,内心却也似火灼般痛苦。本也难怪太太,早年为父母所误,大好青春,都在闺中消逝。中旬以后,才得出嫁,又嫁一个衰颓枯槁的丈夫。简直灵肉全无着落,情欲两不发舒,才逼得堤防溃决,就近结交了王厨,成为食色一体的结合。王厨在她灰心绝望之际,能够引起她的青春活火,使得认识了向未领略的人生趣味,进入了向未到过的美满境界。试想她怎会不把一腔热血,都倒在王厨身上,把他看做性命一样呢!如今柳塘隔离王厨,直等于毁灭她的性命。但是常人到了性命交关之际,必要挣扎呼号,力图自救。而太太所处的境地,竟尔不能稍现形色,只有把万般苦痛深闭在心中,隐忍挨受,这是什么滋味?还亏她尚能自持,在昏乱无主之际,漫应着道:“这一搬动,可够麻烦的!”柳塘道:“这不是忙事,我不过先说下搁着,实行还得些日子呢。玉枝出阁以后,再叫他们慢慢的搬。”说着又笑道:“想起来好笑,前者给玉枝作媒的一位老太太,给出了个新鲜主意,若依着她,全不用挪动了。”太太一听,瞿然问道:“什么主意?”柳塘笑道:“她那是奇想天开,不能办的。她说男家只姑爷一个人儿,并没父母,叫我把他招赘进来,一同居住,玉枝就可以照旧伺候我,还多了个姑爷作伴,尽其半子之劳。我就说这万万不成,头样儿我不愿意倒招门儿的事;二则玉枝在家伺候我,出了阁就是人家人了,难道不陪伴丈夫,还给娘家人当梅香呀!太太你看不是笑话么?”太太听了,只把眼珠转了几转,并没接话碴儿。柳塘也没向下说,另把话锋转入玉枝的婚事。太太问了问男家的情形,又说些闲话,便借着开饭为由,走了出去。

    柳塘在她走后,望着玉枝哈哈大笑起来。玉枝纳着闷,问他笑什么。柳塘笑道:“我这人向来不好动心眼儿,现在为着你,不得不冒些坏了。大概你也明白,我要把唐棣华招赘进来,太太没个不反对的,所以我预先摆个道儿,教她自己钻圈。”玉枝还不明白,问是什么意思。柳塘道:“你没听见,我要搬进上房,把厨房挪到西跨院么?这一着简直要太太的命,她心里不知怎样着急。可是我随着给开了个路儿,说倘若把玉枝姑爷招赘进来,我就可以不往上房搬,厨房也不必挪动了。”玉枝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么个弯儿,只是您怎又说是别人主意,自己并不赞成呢?”柳塘笑道:“我不赞成,是等着她赞成呀!现在把这件难题,埋伏在太太心里,很够她焦心些日的。她大概想到头儿,总舍不得教王厨子挪出来,更反对我搬进去。要消灭这件事,只有一条道儿,我已经告诉她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天,太太必出头做主,把姑爷招进来。”玉枝听着,方才明白,笑向柳塘道:“可真比不了念书人,肚子里真有韬略,难为您怎么想的!”柳塘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我敢说是个有智谋的人,这些年积存的学问阅历,就是作什么大事,也够用了。只可惜没人知道我,只得在烟榻上消磨岁月。如今出个小小的坏招儿,你还说是韬略,真叫我脸红!你要明白,这不是很光明的事,跟太太那样的女人动心眼儿,简直丢人。不过太太这几年,也太把我看得没出息,当小孩子似的捉弄哄骗,我闭着眼不瞧,她就当我瞎了。其实任什么事也搁不住我在烟榻上一闭眼儿,好主意、坏主意立刻就来了。不过想尽管想,却向来不去实行,这就是好人、坏人的分别。好人受了别人欺侮,也常常发生恶念,想出狠毒办法。只是想想就算了,万不肯真个去办;若是坏人就不然了,想出主意,一定要作出来。说到太太,她一向叫我生气的时候很多,我常打算用厉害手段对付她。只于每次想出法儿,就再寻思一下,她被我这样对付,将要怎样狼狈。这一寻思,就只当已经办过了,心里好笑一阵完事。今天还是因为你的事,我才初次对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她已经受不住,大约在十天半月里必要失眠的了,我倒后悔有些残忍。”玉枝听着,忍不住“噗哧”一笑。柳塘道:“你不要笑。我也不是贱骨头,也不是假慈悲,实在对太太有着特别的原谅。你要明白,十几岁的女子,还许不懂讨厌老头儿。到她那岁数,因为比年轻的更需要年貌相当的丈夫,就更讨厌老头儿了,嫁给我简直受了天大委屈,自己想法儿抵补这缺欠,并不算是罪恶。所以我向来默许她自由行动,绝不追究,只为处在众目之下,我恐怕受不住人们讥笑,不能进一步的成全她。倘若我们现在在什么没人的荒岛上,早就主婚叫她作王太太了。”玉枝笑道:“您也太爱成全人了!这样成全,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您的好心,真是替谁都想得至矣尽矣,只是不替自己打算。”柳塘道:“我何尝不替自己打算,不过打算自己,也得打算别人。比如说我叫王厨搬出后院,知道太太着急,还替她可怜。你瞧着好笑,其实这是一样的事。我想想我的烟具,再想想她的王厨,就替她难过了。现在我天天得抽几顿烟,少一顿也过不得,你忽然把烟具拿走了,请问是不是缺德?”玉枝听了,略一寻思,不由笑得在床上打滚儿,叫道:“您真呕死人!难为怎么想来?王厨子敢情是太太的烟具,莫怪那样黑漆亮光的呢。但不知太太离开烟具,也会打嚏喷流鼻涕么?”柳塘正色道:“小孩子不许乱说!也怨我先引头儿,你就跟着来了,这是不应该的。”

    玉枝听了猛悟自己太放纵了,方觉脸上一红,就听外边有人叫老爷。玉枝听出声音,便向柳塘道:“张福回来了。”柳塘喊了声进来,张福走入,报告钱和箱笼全交到了。柳塘道:“你见着姨奶奶了么?”张福道:“姨奶奶在屋里,没叫我进去。东西都是姨奶奶的老太太接收的,不过姨奶奶隔着窗户说了几句话。”柳塘道:“她说什么?”张福道:“姨奶奶说,叫我替谢谢老爷太太,她这一世也忘不了好处。说时好像很难过的……又给了一百块钱,一半赏我,一半给我们下面伙伴分分。”柳塘听着,见张福满面疑惑之色,就向他道:“好吧,你从此不要再叫她姨奶奶,她已经不是张家的人了。你对外人可以不提。”张福应声走出。玉枝向柳塘说道:“雪蓉还懂得难过,真算不易!”柳塘道:“别这样说,她也并非没良心的人。得了,不谈她吧,我快吃饭,还得出去一趟。”玉枝就出去叫仆妇开饭。

    饭后柳塘吸足了烟,就跟玉枝一同到街南院去见璞玉。璞玉正因出家日期已到,又无法和警予通消息,懊恨忧烦,恹恹如病。夜间一直没睡,怨恨雪蓉误了自己的事。但是展转思量,结果权衡轻重,把一世的幸福和一时的羞辱,比较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尽因为不好意思,长此因循下去。就想到雪蓉身上,自己现在已无别法,只得跟她商量一下,仗着往日姊妹情分,她也许能背着柳塘,给我帮忙。我只托她给警予送一个信,叫警予知道我将于后日实践出家之约,并且说明我向柳塘请求寻庙出家,是在和警予茔地会面以前,并非在会面以后,我又变心改计。只要警予知道这个情形,他必设法替我转圜。即使他一时不及措手,也可以明白我并非背信违约,不致因误会而弃我不顾,将来终有重圆之日。璞玉打定了这个主意,从早晨就盼望和雪蓉见面,但知道柳塘起床甚晚,雪蓉不能脱身出门,只得等候。到午饭后,璞玉再忍不住,才要派人前去相请,却不料伺候她的王妈,已把个惊异的消息给她带来了。原来王妈饭后往本宅去送食具,在厨房听到伙计们纷纷议论,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一打听,才知雪蓉已被打发回了娘家,和张宅断绝关系。原因却没人知道,只由柳塘派张福给送去巨款和衣箱,看出是好离好散。王妈听了,回来自然把事当新闻报告璞玉。璞玉起初不肯相信,以为万无此事。虽然昨晚雪蓉情形有些不对,但也不致这样快便脱离张家。而且打发个姨太太,不同于辞退仆人那等简便,怎会一夜之中就把事情办清楚了。不过由昨夜雪蓉情形看来,倒也并非无因,或者她和柳塘有了龃龉,负气回娘家去,倒是意中的事。无奈王妈说得确凿有据,自言曾亲听张福诉说给雪蓉送钱的情形,并且雪蓉叫张福带回五十元钱,分赏宅中下人,留个忆念,王妈还分得四块六角,说着又把钱给璞玉看。

    璞玉可不能不信了,但仍纳闷雪蓉怎会弄到这样地步,又为柳塘嗟叹。再一转想,不由心焦如焚:自己千思万想,才想出主意,打算求雪蓉相助,怎这样巧,她竟在今天走了!我这薄命人,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莫非走了末脚运,该当失去警予,再没和他团圆之望了?回想以前,已然屡生波折,虽然都由于意外的阻碍,但每次全是从我这儿变卦,久已对他不住,如今阻碍全无,姻缘已定,我死心蹋地的扑着他了,哪知偏又弄得作法自毙,自己跳进自己的圈套里脱不出来,弄得无计奈何。只想给警予通个信息,表明心意,竟是如此艰难!昨夜已失去对面相逢的机会,今日才想起恳求雪蓉这一条路,哪想她竟会走了,这可怎么是好。璞玉恼恨万分,但还希望万一所传不确,想要亲到北院看个真相,又恐不便。正在为难,柳塘忽然来了。璞玉见伴着的是玉枝而非雪蓉,心中立刻冰冷,知道事情真确,自己了无余望了。但仍强支身体,强打精神,招待柳塘,又和玉枝寒暄几句,便问:“雪蓉怎么没来?”柳塘只回答她回娘家去了。璞玉听着感到他答得含糊,回娘家去是暂住还是永离呢?觉得不好再问,只得忍住。柳塘谈了几句,就把正事说出,后天就是入庙日期,请璞玉按照规矩,在前一天沐浴清洁,莫把俗世凡尘带入佛地。到了起身时候,柳塘自然给预备车轿,还要恭送前去,那庵中老师父不便亲身来接徒儿,但要派个香火婆前来引导。柳塘交代完毕,又含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得请你给我们留个例儿。其实这是《妈妈大全》上的事,我并不信,只是宅中女眷她们在乎这个。论理你出家入庙,一点不用讲究,就穿上素服,或换上道装,都可以的。不知她们女人从哪儿听来,说是出家的人,在哪个地方起身进庙,她出家以前的罪,就都被门神给留下了。说像脱下一件虱子袄似的,自己空身进庙去了,却把前生今世的罪孽和灾难,都给留在那起身的地方,不定哪个背点气的沾上,就整个承受过去,一世别打算有好日子了。这实在毫没道理的迷信,稍为懂点事的也不会信,不过她们既有这忌讳,我们也不好强拗。好在据她们说有个办法,还很容易,就是在起身时候,穿上鲜艳颜色的青服,叫门神老爷看着,只当是出门应酬,就不理会了。你想这多么可笑!聪明正直之谓神,难道单门神糊涂,随便叫人瞒哄?妇道的事,才叫没理可讲。”

    璞玉初听柳塘说得煞有介事,不由信以为真,料着必是他的太太有这例儿,心中十分抱歉着急。自思我蒙张二爷拯救,又在他家打搅多日,已经无可报答,如今在临走时,竟又出这意外枝节,虽然这只是妈妈例儿,未必果然应验,但只教他家人疑心犯罪,也就够受。我真是八败星照命,受苦都不能心净,临末了儿,还沾了人家宅子,留下骂名,想着心中难过。及至听柳塘说出解法,心方一宽,就不理柳塘如何议论,冲口应道:“阿弥陀佛,幸亏还有法儿破解,我就这样办吧。我在您这里打搅,已经万分不安,临走再给太太添别扭,那可真该死了!二爷,太太们叫我怎么都成,您尽管说,千万别不好意思。”柳塘道:“这已经够无理取闹的了,还能有什么?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您这里怕没有带颜色的衣服吧?”璞玉摇头道:“没有。”柳塘道:“这容易,我可以给预备一身,明天送来。”璞玉道:“又得叫您费心。”柳塘道:“没什么,衣服还不现成。哦,我想起来,太太有一身儿礼服,正好给您穿用。出家本是大事,应该穿礼服,又郑重,又吉祥。”璞玉还不知礼服是什么,只以为是富家妇女们应酬行礼所穿的衣服。却不料柳塘所指的,却是太太出嫁时所穿的那一身袄裙式的红色喜服!璞玉梦想不到自己出家的“家”字,已被柳塘暗地加上“女”字偏旁。道谢以后,又说:“明天我本该过去跟太太辞行,并且谢谢这些日待我的好处,只是我这不吉祥的人,恐怕犯太太的忌讳。不去又恐失礼,您看怎么好?”柳塘笑道:“不用这些繁文。您出家的地方,是太太常去的,往后尽有见面的日子,并不是你一走就永远分离了。”

    璞玉听着,忽然想起警予。自思我眼见非走不可,再无延挨之望了。柳塘好像变成催命鬼,在他主持之下,至多还有两天工夫,一过这两天,我就进入另一个世界去了。警予还一点不知道,倘不能给他通个信息,恐怕以后就要希望渺茫,说不定真永久分离了。但我现在实没法给他送信,最后的一条路,也已塞住。雪蓉脱离张宅,我也和警予隔离了。想着一阵说不出的焦急难过,但居然情急智生,看着柳塘,竟在他身上想出办法。本来璞玉因自己一向的坚决行动,都是直接向柳塘表示,这次出家,也是向柳塘正式要求,所以她的后悔变计,也最怕柳塘知道,最要对他隐瞒,才弄得毫无办法,如今竟会在柳塘身上想出通消息的办法。这就似学生在考试时传递小抄,千方百计的必要达到目的,但有时教师来往巡查,监视甚严,学生不得施展妙手,就会奇想天开把小抄儿粘在教师衣服上,利用他往返巡游,无处不到,那接受的人,自会由教师身上揭取下来。璞玉这时也是逼出来的智慧,若在平日,她那迟钝的脑筋,万万思不及此。便能想出,她那羞颜涩口,也万万不能说出。这时竟低着头向柳塘说道:“二爷,我想着真抱愧,待我有恩德的人太多了。现在我就要出家,莫说报答,就挨着诸位叩谢一下,也办不到。只有求二爷替我转说一声,我今生不能报答,只可来世变牛变马再……像前些日子,有那些位关心我,连王督军和太太都赏我东西,如今虽辜负人家的好意,可是那恩德我总记住不忘!还有像……赵秘书长……”璞玉费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自觉羞涩难堪,急忙又接着道:“他们几位,大概二爷全知道,求您见着时,务必替我说到了。”

    柳塘听着,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所在,还以为是由天良中流露出的话。她实在辜负了很多人的好意,尤其对于警予,相爱多年,到底不能成就。如今她竟要入庙出家了,从此一别,真个茫茫万古,她回想于心有愧,所以相托致意。这就等于人到弥留时候,常常想起向来所亏待的人,请求谅恕一样。但又不觉好笑,暗想我替你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而且谁的好意你也不会辜负,到明天就知道了。想着就唯唯答应说:“我一定替你说到。警予上北京去了,还不定哪天回来,反正我见着必跟他说。”

    璞玉并不觉柳塘单提警予是有着隐意,只觉头上“轰”的一响,知道自己进庙是不能幸免的了。警予得着消息,也在事后。柳塘仅能把我的情形告诉他,却不能表白我的心事,警予仍许误会我是中途变卦。因为以前我二人中间每次波折,都由我身上发生,这次他难免仍向坏处猜疑,万一负气不再理我,又怎么好呢?想着不由为难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