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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老妓脱风尘繁华一梦 新人投水月绮绪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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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璞玉觉得白费了许多心机,所得结果仍等于零,不由把微开的心,又闭紧了,正在茫然失智,柳塘已立起告辞。璞玉迷迷惘惘,也忘了照例的客套,等柳塘和玉枝出了房门,她才霍然惊觉,送了出去。

    柳塘回到家中,稍坐又出门到饭庄等候老绅董。过了一会儿,老绅董果然如约,带领唐棣华同来。唐棣华是受了老绅董的骗,只说替他说亲,现在去和男方一位媒人会面谈谈,唐棣华才随着前来,若知道是谒见未来的丈人,他就许不好意思了。这次并没由柳塘派车去接,是老绅董自己到唐棣华家里,逼着整容易衣,拉了同来。唐棣华到饭庄门口下车,已吓得一怔,他有生以来,还未进过这样地方。有时经过门外,常想在里面吃饭的人,不知都是如何豪阔,因而对于门口迎送客人的大了,都觉羡慕,猜度他们必是常吃阔人的残羹剩饭,这样脑满肠肥,也是修来福分。这时见老绅董走进这家饭庄,只疑弄错了,竟不敢向里迈脚。及见柜上人对老绅董很亲热的叫着“老太太”,似很熟识,才知不是走错。随着进到里面,被伙计让入房中,见一个衣服华丽气度高雅的老人,含笑相迎,又出了他的意料。他想老绅董所谓的媒人,也许是个媒婆儿,或者是个帮闲的穷人,如今见是位老封翁,不由大为惊异,又感到十分踧踖。老绅董又是个热气而没分寸的人,这次会面,本有察看之意,若是柳塘不能中意,还可以将婚事作罢。但老绅董一厢情愿,她所张罗的事,只许成功,绝不顾虑失败,也不管别人愿意与否,进门就向柳塘道:“我把你的姑爷给带来了。瞧瞧小伙儿好不好?”又向唐棣华道:“小唐,快上前给你丈人行礼。你上了我的当,我说你丈人在这里,怕你不好意思来,所以假说媒人。媒人倒有一个,就是我呀!”说着哈哈大笑,推唐棣华行礼。

    唐棣华虽在大窘之下,但心中对柳塘这样华贵温蔼的老丈人,已然心悦诚服,又被老绅董逼着,只可执其子婿之礼。他想要行新式三鞠躬,老绅董却要他行旧礼叩头。柳塘虽觉老绅董行事莽撞,但看唐棣华品貌端庄,态度诚实,并没有市井油滑之气,心中也已愿意了,就谦让着受了唐棣华的礼。但把旁边伺候的堂倌给看怔了,只疑这位张二爷犯了疯病!他的家世,何等高贵,提起南街张二爷,谁不知是位老根旧底的财主。跟一个下等老窑姐交往,已经闹得人言啧啧,如今竟又在馆子里认了个小伙计似的姑爷,还是老窑姐作媒,这真是世上少有的事!难道张二爷那样人家,便没个够格的至亲好友,会轮到老绅董作媒?而且说了这样个穷小子的姑爷,怎么般配得上?这可太奇怪了,因而猜测里面必有原故。凭张二爷的身份,他的姑娘就是千金小姐。什么富贵人家不能对亲,也尽有戚友可以作媒,但他竟避开亲友,托老绅董给女儿在下围子里找姑爷,并且毫不挑捡,一见面就磕了准头,这样未免太简便了!虽然女儿是赔钱货,但普通人家对这赔钱生意,也要作个光彩。像张二爷这办法,直像商店打发剔庄一样,又好像鲜果庄把烂香蕉、甘蔗头儿扔在破蒲包内,有人给价儿就叫拿走。看来他这位女儿,若不是瞎瘤残废,就是做了什么败毁家风的事,生过不出家门就添不了三代的孩子;要不然就是孩子还在肚中,等待出头之日,张二爷才急于在他出世以前,寻个姑爷,令其冒认这件汗马功劳,接兑这份现成产业,给女儿的肚子寻个根据,给没主的孩子填个号码。否则,若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儿,他万不肯这样办法。由此可知,这个姑爷不但得着老婆孩子,还必有大批银钱随来,作为赔偿初夜权的损失和代行父职的酬谢。真是太便宜了!这样好事,怎我遇不上呢?若能落到我头上,便是那小姐麻疤臭烂,儿女成群,我也不嫌。

    这堂倌固然有些胡思乱想,但是这样猜测,却是人情难免,便被旁人知道,也必和堂倌抱有同感。这种数千年积下来的阶级观念,也是社会阶级不能泯除的一种原因。穷人只能羡慕富人,对同类穷人并没同情。所以向来轻视贫贱的人,并非只于富贵一流,而多是贫贱者自己。认为贫贱者应该终于贫贱,若有人希图富贵,妄自攀高,先要受同类的攻击,这就和中国重男轻女的习俗,大半由女性自己造成一样。在现代的普通家庭中,例如儿媳怀孕,生下个男孩,狂喜的必是那位老祖母;生个女孩,发恨骂臭丫头的必是那位老祖母;“十个罗汉女,不如一个瘤脚儿”的格言,也起源于老祖母;“男是金银垛,女是赔钱货”的呼声,也发于老祖母。但老祖母自己是个什么,她并非不知,只于自轻自贱,早已自甘下位,也不许别个女性出头。尚见有人偏爱女儿,可以把老祖母气死,但老祖父却十有八九不这样偏心。所以现在提倡平权的人,若细查底细,就不必专骂男子了。

    闲话休提,且说柳塘梦想不到会受到菲薄不修的冤枉,对唐棣华一面谈话,一面端详,越看越觉中意。唐棣华震于这位丈人的势派,暗自战战兢兢,表面规规矩矩,恭敬非常。柳塘看着,觉得他面貌颇为厚重,像个载福之器。柳塘并不会相面,但最注意人相貌的厚薄,气度的静躁。他常对人说,在明末时,大臣某公曾东出关外,回来叹息告人,明朝气数将尽。关外贩夫走卒,皆方面隆准,有王侯气象,长白王气,指顾将兴,必代明而有天下,后来果应其言。虽是近于迷信,但也未必全属空谈。只说由我记事这数十年来,赶上自古未有的变局,我冷眼旁观,阅历无限沧桑,觉得连人民形体都改了样儿。像别的国家,人民高度都有增加,我们反而变矮。这由戏台上便可看出:在我少时,所见那班名伶,都是身体高大,便到以后的孙菊仙、杨小楼,也还足够尺寸。所以扮演古人,显得魁梧俊伟,望之俨然。但到如今,竟把古人都给制成缩本,在台上跳来跳去,身长不及三尺,也敢扮作关公、张飞,却忘了八十一斤的大刀,比他身体重了多半;丈八的蛇矛,比他身长加了六倍。怎拿得起?怎耍得动?看的人偶然失神,便要疑惑台上怎尽唱晏婴、张松、土行孙、窦一虎、武大郎的戏,也许认为演员全是身材尚未长成的科班小徒弟,想来真觉可笑。不但戏台上如此,便在平常所见,也是一样。记得我小时在塾读书,同学们大都体貌丰腴,面庞红润,带着公子气度。如今走在街上,所见的少年,几乎个个面黄肌瘦,腿缩脖长,再加上高领长袖的长袍,并显得细骨轻躯,带有病态。我们提倡教育,已有许多年,不知怎么倒弄成这样,反不如昔日坐在书房读八股时代的人那样肥壮!当然由于近年诱惑太多,人欲过重的原故。由此看来,作体育的好处,比多私欲的害处还小得多。许多体育家,说昔年的教育法不合卫生,而提倡体育,但到现在少年得肺病的竟更多得可怕,在我小时简直很少听到有这种病。这并不是教育家的错误,只是适逢其会,恰值世道衰微,任有多么长时间的运动,也抵不住一两夜的放纵。社会上遍地都是淫恶的陷阱,少年人简直不易脱避,才造成这等现象。到了如今,莫说在街上很难遇见个胖人,就只要丰满端正的少年,也苦不多。倘然我自己有几个女儿,要选择佳婿,不必苛求,仅于保险公司肯保二十年寿险,大相士肯夸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光亮,就可以入选,也恐怕很难得了。这还是柳塘前几年所说的话,如今想不到真要选婿,看见唐棣华居然身体健壮,面相厚重,并不和现时那班病态青年一样,才把原来的顾虑打消。但也有不能完全满意的地方,就是他没有书卷气和华贵气,不过那是可以徐图补救的,现在限于事实,不能挑剔许多,好在大致已算圆满承认了。

    老绅董叫唐棣华落座,说:“你们爷儿俩谈谈吧!”柳塘也让唐棣华以娇客身份上坐。唐棣华并不知理应如此,只觉自己不配,推让半天,还是把老绅董放在中间,柳塘、唐棣华右左相对。堂倌送上菜来,老绅董以为他们既成翁婿,就该亲亲热热的谈些心思话儿,一面大嚼,一面催促着:“你们别怔着,可说话呀!”唐棣华早被柳塘气概所慑,自觉是个粗人,对他谈说什么,自然不敢开口,而且唐棣华心里所知道的,只有一些市井和种种洋货行市,怎能放在席面上说。柳塘对这样一个青年,本可肆应裕如,但也意外的窘住了。倘若面前是个学生,柳塘尽有可谈,从人手足刀尺到诗文书画,不愁没有材料。无奈既知道唐棣华是个小生意人,不该用学问来窘他,但要谈些唐棣华知道的事,柳塘却也是隔行如隔山,没法开口。待要问些浅近的闲话,例如雪花膏什么牌子最好,闾巷间什么货物最能畅销,因此倒弄得没话可说,只好谈些天气和席上生风的话。唐棣华更不自己开口,只在柳塘说话之后,答个“是”字。在这僵冷局面之下,若不亏老绅董胡拉乱扯不住嘴儿,简直要成为三十年前姑爷回门的局势。

    柳塘心想:我这人并非和市井村俗的人谈不上来,像老绅董的鄙俚,都可以成为知己,结为干亲,怎对这唐棣华竟而格格不入?难道是他拘束太过,还是年纪悬殊?但转想方才明白,老绅董虽然鄙俚到家,却有她数十年的生活阅历,和磨练成功的厚脸皮,所以和我相遇,虽然处境相差太多,她能毫无懦怯,我行我素的显露本色,因而互相感觉兴趣。唐棣华是个年轻人,久处市井,一见差样的人儿,就觉手足无措,并且由于羞怯,把他的本色全掩藏起来,使我直如对着一块木头,当然索然寡趣了。看来他这气质,实在应该设法改变,否则恐怕玉枝也不能惬意。想着就不再拘执,摆出长辈的身份,向唐棣华道:“老贤侄,我自从听老绅董提到你的行为,就十分喜欢……”柳塘才说到这里,老绅董已开口叫道:“怎么你叫他贤侄,不叫姑爷?这称呼不对。”柳塘想不到她在旁边会给纠正名分,就皱眉笑道:“这是……咳!这本不用解释,我遇见你也叫没法,在我们这等人家,没有当面叫姑爷、岳父的,只是老伯贤侄的称呼着。”老绅董摇头道:“是真的么?我可……”说着立起,拉着柳塘到屋隅说道:“你可是看不中他,要变卦么?那样可苍了我的脸了!我跟人家说了个板上钉钉……”柳塘诧异道:“你这是哪一经的心血来潮,硬说我要变卦?我简直想也没想到。”老绅董道:“你不变卦,为什么叫他老贤侄?我听过瞎先生唱曲儿,说张生跟莺莺小姐成了恩爱,就托红娘作媒,跟崔老夫人提说亲事。红娘给说到了,老夫人要先看看张生,又对红娘说,张生来时,我若中意,开口叫他姑老爷,你就吩咐厨房备席款待;我若不中意,就称他贤侄,你只敬杯茶。红娘领命,告诉莺莺。莺莺到张生来时,先藏在后房,提心吊胆的听着。听到张生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口中竟叫出‘贤侄’二字,莺莺气得心里一昏迷,就倒在地下,恰巧挨着炭火盆。到红娘把张生送走,才看见莺莺身上着了火,把衣服都烤糊了,这就叫‘佳期烤糊’。人们都说‘拷红’,是弄错了。到红娘二回去请张生,不是说小姐吃了烙饼,喝了绿豆汤,闷卧在牙床么?那就是烤糊以后,用绿豆解火毒清内热的。你识文懂字,还会不明白这事故由儿?方才那样称呼人家,准是有了毛病,那可不成!我牙清口白跟人家说定了,你一变卦,我这红娘……”柳塘笑着接言道:“你这红娘,简直是庸人自扰,叫说书的把你赚了!我记得《西厢》上这段事,跟你说的不大一样。我也不是崔老夫人,事先也没对你这红娘说,在称呼上作准儿。你放心吧,我绝没个三心二意,再说他这样老实规矩,我也很喜欢。”老绅董点头道:“你这一说,我才放了心。”柳塘便拉她回到原座。

    唐棣华满脸诧异颜色,不知他们躲到一边说些什么。老绅董向他笑道:“你别客气,当着老丈人还害羞,尽吃你的。”又向柳塘道:“你方才跟姑爷说了半截儿,接着说啊。”柳塘心中暗笑,就给他斟了杯酒道:“贤侄,我陪你一杯。你年轻轻的,居然拾金不昧,真是难得。只这一件事,就看出后来必有发达,值得我把女儿许你。现在亲事已经定妥,咱们就是一家人,我想替你打算打算,这样作小生意,未必有很大出息,也不是长局,我可以帮你发展一下。不过我对商业是个外行,你自己想想应该如何办法?若依我这念书人的意见,只觉得应该念书。你年纪还轻,就离开商界,由我供给改行上学,也是个道儿。你不要跟我客气,想怎样尽管说。”唐棣华红着脸儿,只不开口。老绅董在旁道:“你可说呀!这是你丈人的一番好意,想成全你,你跟他就像父子一样,有什么不好意思?”唐棣华被逼着,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只怕岁数太大,不好再上学了。顶好还是干买卖,现在我上街,一天也能赚个三两块钱,足够浇裹了。”柳塘听了,不由索然,才知道他很安于现状,并无大志,只要作个街头小贩,混得衣食暖饱,就心满意足了。但是我当初选你作女婿,本想把你改造,若不读书上进,就出资本教你成为大掌柜,才对得住我的女儿。如今你故步自封,我可怎忍叫玉枝终身落在蓬门牖户之中,作小贩老婆呢?想着就又说道:“你喜欢本行啊,那也难怪。不过上街叫卖,未免太苦了,自己开个铺子不好么?”唐棣华道:“我想还是上街好,开铺子不容易,费老大本钱,还许干赔了,不如上街挑费轻,还没失闪。”柳塘一听,立刻高兴都消,心想这人简直器小易盈,不是有出息的材料。玉枝嫁了他,只能住一间小屋,穿着短袄,抱柴作饭,永久成为里巷中的小家贫妇了。我便资助些钱,也无法利用。

    柳塘想着心中懊怅,就听老绅董噪着道:“你丈人好心帮你,你怎倒不愿意?难道作大掌柜,发财坐汽车住洋楼,使奴唤婢,穿绸裹缎,倒不对你的心思?只愿意挑担儿上街,风吹日晒,挨冻受热,还得受主顾的气,挨巡警的骂,一天赚不了一壶醋钱,把肩膀压成大泡,把两只脚走得恶臭,你怎么配人家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呀!”柳塘一听,简直糟糕,自有翁婿会见以来,向未闻在筵上发生这等情事。自己不快还藏在心里,老绅董竟当面申斥起来,娇客受辱,自己这老岳山也怪难堪。但又不便掺言,只可立起出去上厕,避开眼前的僵局,出去时还听老绅董喋喋不已。及至由厕所出来,又在院中稍作徘徊,心中懊悔不堪,自怨作事荒唐,只听老绅董的话,就把玉枝许给这不知根底的人。当时只为着拾金不昧一事,就把他人品看得太高,把事情也看得太易,以为他轻视金钱,必然抱负不俗,根器甚深,现在虽置身市井,只稍加雕琢,便不难直上青云。哪知这仍是书呆子的理想,事实并不尽然。今天一见,才看出他庸碌无志,大有鸭子不能上架之势,可怎么对得住我的女儿?但是事已说定,恐怕不能悔约,我可怎么好呢?一时想不出适当方法,只觉心中麻乱,自思且敷衍过这一场去,再作打算,就走入房中。才迈进门限,老绅董已招手叫道:“你上哪里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柳塘回位坐下道:“我遇见熟人,说了句话。”老绅董道:“我们这半天也没住嘴儿。你这位姑爷脸皮太薄,把话都说讹了。方才我还抱怨他,怎当着丈人说这没出息的话,只要作小买卖,不想往上巴结?到你出去了,他才跟我透出真心,原来他并非没志气,还是太有心胸了,因为知道你是个财主,又听你方才口气,想要金钱帮他,他不愿先受你好处,往后对老婆抬不起头,所以才那样推辞。他方才对我说,你的心思他很明白,一定要对得住你和你家姑娘。可是他要自己干去,叫我告诉你不要帮他,等他混得够了份儿,再商量办喜事。”

    柳塘听了,心中立刻变忧为喜,才知自己把他的意思误会了。他不止有出息,而且耿介得出人意外,便是读书人也未能够如此,这才和他那拾金不昧的行为,互相符合了。但他这志向也未免太以远,他说混得够份,才办喜事,知道几时才能到那份儿?这和自己计划大相径庭,再说玉枝也不能长此坐误青春啊!想着就向唐棣华笑道:“原来你这样有志气,我真高兴。不过也不必看得太执了,咱们是谁和谁?”唐棣华这才开了口,说:“谢谢你老,将来我一定短不了求您。”柳塘听说将来短不了相求,知道言外就是暂时不要相求了,便不向下再说,只询问他打算怎样干法。唐棣华说自己仍离不开本行,只可用所有的一点储资和人搭伙,批趸一些洋货,作赶行市的生意。现在有几种货很有把握,批下来便不赚钱,也不致赔本。柳塘心想你能有多少本钱,能作行市?若只弄上一头二百,便赶上时机,又能赚得几何?就问:“你有多少本钱?”唐棣华回答:“这几年作生意,存得两千块钱。”柳塘听了一惊,想不到他这负贩生意,居然大有生发,在街头可以算是小资本家了,但他平日的克勤克俭,也可以想见。

    这时老绅董在旁叫道:“敢情你是小财主呀!我不是瞧不起你,还是真没想到!”唐棣华道:“这也没什么新鲜,我作小生意,本赚不多,可是日积月累,就有了钱。您想我干了差不多五年,每天除了浇裹,剩一两块钱,存着不动,这五年不就是两千么?”柳塘一听,心想可不是么,这二千元在我听来,都不是小数目,其实他是将极少的钱,每天积存起来,就积少成多了。回想自己吸了二十多年鸦片,平均每日按作十元计算,这二十年不是耗去十多万了么?由他这小贩的积聚重资,想到我这财主的家道日落,真是个显明的对照,令人悚然惊惧,就点头说道:“你真是个有心路的人,实在难得!今日能积下这些钱,全仗平时口熬肚攒。年轻人有几个能这样有横劲,只稍为放纵点儿,就随手撒散了,从这上面,我更瞧你的为人,是有恒心有毅力的,要作生意,必也有把握。我也想跟着你发发利市,拿几千块钱给你入股,你也好放开手干。”唐棣华听着,明白柳塘仍是借题资助自己,便道:“您要入股,自然可以。不过我这初次试着干,实在没有把握,万一给您赔了,怎么对得起?不如稍等些日,我办好了,看着没有失闪,您再入股。”柳塘笑道:“你生意赔赚本凭天命,我只出几千,就是试着看看,若弄好了,还要多添本钱呢。你不答应,难道是怕我带累你的好运?”唐棣华还未答言,老绅董在旁说道:“你干买卖,我也入点股儿,只冲着你这人老实可靠,就赔了我也认命!你不用推辞,从明儿起,就把你那货担小鼓儿收起,专心张罗咱们的买卖。你就是股份掌柜,我和你丈人是股东。小子,好生干吧!”说着又向柳塘道:“你想入多少股?”柳塘伸出四个手指道:“我打算先出这数儿,再多也成。”老绅董道:“好,我出两千。有上回你送我他拾了还我的一千,我再添一千。”柳塘一听,心想怎么财主都出现了,这老绅董居然也有积蓄,竟能成千的入股?比较起来,我倒是枉负虚名了。想着就向她笑道:“原来你也是财主,我真失敬了。请问你有多少私房?我倒要明白明白。”老绅董道:“我这点儿体己,说出来不值你一笑。我从五十岁才从领家手里熬出来,自己又混了几年,才开了窑子,到如今差不多二十多年的工夫,大概剩了有万数块钱,还有几个孩子,也值个千儿八百的。”柳塘听了不禁咋舌,心想她这样一个土妓,居然有如许积蓄,由此看来,古人“藏富于民”的话,真是不错。像她这样的人,一定很多,那落马湖、三不管一带的土娼,想还有不少这样的无名小财主,也许那一片土房之中,竟藏有比洋楼区域还多的财富,真是不可小觑!

    那老绅董见他惊讶,就笑道:“你又觉着新鲜么?其实这也是仗着年头儿多,慢慢积攒的。你想我这二十多年,每天剩个块儿八毛,一共是多少呀?”柳塘心想:你每天剩块儿八毛,当然所得必然数倍此数,以你那地方的低贱价格,可推知接客的次数必在十次以上。每天十次,每月……每年……以至于二十多年,简直合起来要成天文数字,令人想着眼晕心寒!她用这样来的钱和我合股作生意,恐怕不易得利。但又转想天下事物,都可以分别美恶洁污,惟有金银是不能的。譬如一位摩登小姐的香喷喷手提包里存着新从银行取出的钞票,用她的纤纤玉指拿了出来。得到的人,一定觉得那钞票清洁香艳,色情狂的人还许吻上几吻。但谁又能保那钞票在未入银行以前,不是曾由肺痨患者手中经过,不是在贼盗袋中藏过呢?所以我对这个倒不必注意。老绅董手中的钱,固然是由皮肉生涯赚来,十分污秽,但一出了她的手,就又成为流通的国宝了,谁有法儿能给每一张钞票都作一篇生传呢?想着就笑道:“你这样有钱,改日我若遇着年节,过不去的时候,倒有处通融了。”老绅董道:“不用等年节,我早想跟你说,把我这点体己,交给你替我存着,省得我自己提心吊胆。”柳塘道:“何必叫我替存?我替存也是放在银行里,和你自己存不是一样?!”老绅董道:“怎么一样?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进过银行。”柳塘道:“那么你且存在银号,要不然北京大字号家儿。”老绅董道:“没有的话!我的钱没离开过我。”柳塘愕然道:“怎么,你都放在身上么?”老绅董看看房门,小声说道:“以先钱少,都放在身上。以后多了,身上只能掖个三两千,剩下的却藏在我那间房里,不是地下,就是炕洞里,所以我轻易不敢出门。就是出门,也得把门锁好,还要在院里安上几只眼睛。”唐棣华道:“怎么叫安上眼睛?你是叫人看着啊,万一他们合谋偷你,怎么好?”老绅董笑道:“我每逢出门,在前几天,总想法儿引起两伙儿架来,叫伙计吵姑娘,跟姑娘打,大家吵得仇人似的,都恨不得抓住谁的短见,到我跟前告状。我出了门,他们自然对瞪,谁也别多走一步,若有人敢向我住房窗户探探头儿,当时就有跟他不对的问干什么,这样不但保住了我的钱,这姑娘们都看住了,想跑是不用打算。”

    柳塘听了,暗想原来她竟把这政治手段,施行于妓女龟奴之间,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倒并不足奇,她以一个无识贱妇,居然能自作生意,管理十多个下流鄙野的人,居然混得安安稳稳,还大得赢利,当然是很有才具的。若把个平庸女子,放在她的地位,便不倒被养女出卖,地痞霸占,也得受尽欺凌。想着不由望着她在喉中哼道:“所以成为老绅董者,盖有由也。”念着不禁欲笑,老绅董便问:“你说什么?”柳塘道:“我是佩服你的能为!”老绅董道:“什么能为,这几年我觉得人也乏了,只想过安静日子,你们替我减减轻吧。明儿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送去,你费点儿心,替老姐姐存放好了。现在先把我入股的钱,交给小唐,省得在身上累赘。”说着立了起来,便解衣襟,解开外衣,又解内衣,直到露出苍黑肉体。柳塘连叫:“你忙什么?用不着现在付款。”唐棣华本来对柳塘的合股,已是勉强答应,对老绅董的皮肉资财,更恐怕冲坏了自己的运气,简直不愿接受,但又不好拒绝,本想姑且敷衍下去,等以后再婉转驳她,哪知老绅董竟如此性急,来了个当场出彩。

    唐棣华连声劝阻说:“不忙,不忙!你现在给我也没地方安置。”老绅董只作未闻,解开衣服,露出身体,只见在苍黑皮肤之上,居然带了个大红绸兜肚,上绣榴开百子的花样,还系着黄澄澄的包金链儿,围着她那乌鸡脖似的玉颈。柳塘看着,暗觉脊梁发凉,心想老姐姐你真风流惯了,怎在酒席筵前,竟展览起来?所幸她的双乳被兜肚掩住,乳部以下,还围着很宽的棉围腰。这种围腰,是用布夹棉缝成长方形,宽约六七寸,老年人用以御寒,并且还有支持腰部的功用。老绅董身上有这件东西,遮住了胸腹的大部分,使肉感曲线不致外露,柳塘暗叫功德无量。但那围腰不知用了几年,已由蓝色变成黑亮,想是挂得油泥太多,又经摩擦日久,才变成剃头师傅用的磨刀布一样,而且看着便好似有异样气味发散出来。柳塘看着,闭着气叫道:“你快系上吧,看冻着!直告诉你不用现在给钱。”唐棣华也背了脸,跟着相劝,口里说不要金钱,其实心中只希望她快把玉体遮掩,实在受不了这眼福。

    哪知老绅董毫不理会,将手伸到背后,摆弄半天,才把那围腰解下来,向桌上一放。柳塘猛觉眼前起了一阵烟雾,鼻中闻得一股异臭。原来她这围腰,大概有几年未解,上面沾满了污垢,又不知经了多少次汗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当然里外都存满了不能分析的物质,再加她积年脱落的肤屑,都藏在靠肉的一面。这一解下来,那些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得了解放,故再往桌上一震,就都奔腾起来,成为烟雾,在灯光照映之下,好似暖日晴窗下所见飞尘一样。还有那气味的难闻,简直无法形容,勉强加以比喻,只有到酱园寻一碗卤虾油,再到南味坊买一只醉蟹,用卤油泡上醉蟹,再在上面放些贱价的香粉,然后拿到公共厕所中去闻,大概就和那围腰的气味差不多了。柳塘这时任怎样不好意思,也没法不掩上鼻子了。心想可惜这一桌子好菜,加了特别佐料,我算不敢再下箸了。唐棣华也躲在远处去,装作出鼻涕。老绅董满没看见,仍然自行其是,拿起那围腰,抖了两抖,只见烟雾更浓。她把缝线撕开,露出里面,原来只是夹层,中间用钞票当作棉絮铺满。老绅董把钞票全抖在桌上,向唐棣华道:“来啊!你帮我过过数儿。”

    唐棣华没法,只得帮她点数。只见那钞票由百元五十元以至一元都有,各家银行,各种颜色,无不齐备,但内中也有些已在十年、二十年前倒闭银行钞票,现在已成废纸,她还珍重保存。唐棣华告诉她,老绅董气得咒骂,幸而点数完毕,总数是三千三百余元,内中只二百元废票。柳塘道:“这些钱大概你向来没检查过,收了三四十年,若是别的东西,也许成了古董,钞票可不成,不但会变废纸,还会放烂了,现在只有这点损失,并不算大。”唐棣华道:“怎么不大?她若从三四十年前头,就存进银行,只这笔钱,就可以变得过万。”老绅董瞪目叫道:“是么?!”柳塘便把复利的道理,给她讲解。老绅董听了作声不得,怔神许久,忽呕然笑道:“没关系,我听了你们的话,后悔得要死。可是再一寻思,当初我也曾放过几回账,虽落了些利钱,却抵不上叫人倾的。放出十笔去,九笔都好生给钱,一笔逃跑了,我还赔本儿,所以一气不放了。存银行也是一样,他们出的钞票,都会变成废纸,存款就靠得住了?再说我也不指望存得太多,现在这点儿还不知往那儿交代呢!小唐你拿两千去,剩下的兄弟你拿着,明天我再把家里的给你送去。”唐棣华道:“咱们商量作生意,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儿,你忙给钱干什么?我也没处放,万一给丢了呢!”老绅董道:“丢了认命。你不用多说,快拿去吧。”唐棣华无法,只得转求柳塘暂为收存,几时动用,再向他索取。柳塘知道老绅董言出必行,拦她也白费话,就教唐棣华寻张纸把钞票包起来,带在身上。这才继续吃饭,但也只剩老绅董一人吃了,他两个全推说已饱,坐着相陪。

    柳塘便说:“大姐你已到了这样年纪,手里的钱也足够养老,还不快着洗手享福么?前者你已经答应过我,不知几时实行。”老绅董道:“我也就要歇了,正寻主儿把我那院子和人儿兑出去,只是一时怕没合适的。”柳塘道:“你那院里一共有几位姑娘?能兑多少钱?”老绅董道:“一共六个。也兑不多钱,都是老弱残兵,顶老的比我小不了几岁,顶小的才十二三,正当年的也全糟践不成人形。所以我不想多卖,均起来三百一个,就可以出手。”柳塘道:“得了,老姐姐!你现在也不等这笔钱用,就作回德行事,放了她们,何必还给送进火坑!你索钱有限,她们可一世翻不了身,何苦呢!”老绅董“哦”了一声,望着柳塘道:“你真善心!这话不错,可是你哪知道这善事行不开?我并非在乎钱,你要明白不卖白不卖呀!她们没有家,也没别的能为,我就放了她们,也是无处投奔,没法度命,还得投进窑子干老营生,可就不定白便宜谁了。有得这样,我还卖几个钱花呢!”

    柳塘一听,觉得她的道理也对,自己便劝老绅董把她的养女解放,她们流落无依,仍得落回火坑,除非我能把这六个人接受过来,加以豢养,但我弄六个下等土娼,往那儿安置?我的家里已被太太闹得够受,若再添上这一群,岂不更热闹了!何况我便拼着把家里变成风流薮泽,所救也只六人,对于苦海中万千的可怜虫,毫无影响,看来这种事并非我的能力所及。想着不由索然意尽,但仍向老绅董道:“你说的实在有理,可是我既知道,就不能看着你再作这售卖人口的事。不管她们结果如何,你只尽自己的心,把她们放了吧。”

    老绅董想了想,忽把桌子一拍道:“对,对!依你,依你!我既有了你这样个兄弟,再干这缺德事,岂不给你丢脸?!好,我回去就叫她们各奔前程,把院子东西送给伙计,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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