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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人面依稀旧曲翻新怨 花开造次小白间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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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也无可利用,乐得慷慨大量的成全他人。于是强压住嫉妒的心,咬着牙根笑道:“我看很好,只论人样儿,两个已经很般配了。虽然这个姓唐的出身粗些,好像不配做你张府上的姑爷,可是玉枝的出身也不甚高,若是你的亲女儿,姓唐的自然不配,玉枝却可以将就了。”柳塘道:“这么说你赞成了?”雪蓉闭着气,从鼻中哼出声音道:“赞成。”柳塘道:“好,我也赞成,其实我心里并没有亲女干女的分别。便是亲女,遇到唐棣华这样人,我也愿意。就是出身太低,没念过书,不能上进,好在他年纪轻,我还可以巴结他上学。本来我膝下凄凉,不论亲女干女,既然有了一个,就不忍她再离开我,可是又不能把孩子老窝在家里,所以正要这样的人,可以出了嫁仍旧不离开。若是大家大户的男孩子,怎肯离开亲生父母,来守着老丈人呢?”雪蓉喊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要把他招赘在家里么?”柳塘道:“我倒是有这意思,不过暂时不成,得先另寻房子,给他们办喜事,在外面住些时,等我想法对太太说明内情,得着她的同意,再把小两口儿接回来,住在家里,我就好像有了一儿一女,也享点儿老福。唐棣华的年岁虽然不大,可是已不能再按部就班的上学了,只好请两位先生,在家里叫他些眼前普通学问,改变他原来的气质,以后可以做个上等人。能够做些事业,自然是好,便是不能,我这点家业也够养他们的了。怎样?你不赞成么?”雪蓉听着,心中又一跳。

    雪蓉心想,若依柳塘的话,唐棣华就要成为这家庭中一份子,整日和我打头碰脸,并且他们两口儿的亲热情形,也要常在我眼前现露了,这如何受得住,简直叫我受无期刑罚啊!但是对柳塘的话,却又无法反对,也想不出不赞成的借口,只可假笑说道:“我不是不赞成,是替那姓唐的吃惊。”柳塘问惊什么?雪蓉道:“比如咱家张福得了十万块钱的彩票,你惊不惊,那姓唐的这一下子比中头彩还强,不但妻财齐得,还有人成全巴结,将来做了官都保不定,更莫说你这点家产,将来也全是他手里的事了。”柳塘道:“家产还是后事,我本来已剩得不多了,也不能全给他。我要巴结他倒是真的,以后把心力放在他身上,能成全出个人来,叫我老来享些乐儿,也算痛快事。”

    雪蓉听着,知道柳塘一片高兴,主意已定。自己眼看玉枝嫁给小唐,已够刺心,如今还要把他搬在一处,叫我永远眼见心烦,不得躲避,这玩笑真太凶了。想着就一面信口漫应,一面替他烧烟,心中却摇如悬旌,忐忑难安。伤感嫉妒,还是小事,也还可以自行宽解,惟有小唐行将招赘进门,和自己朝夕相见,却是极重的罪刑,难于忍受,她不由感到大难临头,心中凛凛了。当时柳塘又谈了会儿玉枝出嫁的办法,本想叫玉枝先避出去,住到预备好的房子,和唐棣华结婚,对太太只说玉枝失踪。过些时候,再行说明接回同住,但这样恐怕闹得人言啧啧,反而不美。因而又想改变主意,由柳塘借个题目,假说到北京去办事,或者游玩,带着雪蓉、玉枝同去,却只去住旅馆,替玉枝张罗婚事。办完之后,再一同回家,向太太说明。但想想仍觉太绕弯儿,既然早晚要向太太说明,也瞒不了宅中男女仆人,又何如及早说明,光明正大的由太太主持婚礼,岂不加倍郑重,分外风光?但还犹疑不决,向雪蓉商量。

    雪蓉却感到柳塘为玉枝打算太已尽心,好似只恐委屈了她,玉枝也太福气了。只是她的福气,就是自己的痛苦;她的得意,就是自己的失意。柳塘还要我去主持婚事,我以小丈母资格,见着唐棣华,多么难为情。还不如怂恿他早对太太说明,由太太出头张罗,我临时装病,躲开这罪过吧。但又想早对太太说明,自然婚礼要在宅里举行,就算把唐棣华提前招赘进来,我想多得几天清静,也不能了。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没法奈何,只可听天由命,随柳塘自己主张。我好比是个罪囚,静待刑期罢了。当下便说自己没有见识,不敢乱出主意,最好你自作主张。柳塘一时也踌躇不决,就道:“好在还有日子呢,得先张罗完璞玉的事,再办自己家的。现在且把这门亲事定下,至于聘娶,还得等些时候,我见着老绅董,跟她商量。”雪蓉道:“老绅董倒成了你的军师了,我不明白,怎么一个识文懂字的人,会跟个老窑姐儿讨教?”柳塘道:“你不许这样说,蔑视高人有罪。我实在佩服老绅董。自从上回跟她一谈,才明白我这半辈子并没做过一件痛快事,一直是自己给自己摆阵式,自己再往里钻,永远出南门上西沽,放着近道儿不走。你别提识文懂字,我就为识文懂字,才叫文字给绕住了。只说璞玉的事,若没有她指点,我到今儿早得神经病了,她实在比我高。”雪蓉道:“好,你就等着请教这位高人吧。现在天已不早,你也该吃些点心了。”柳塘应了一声道:“对了,我还是真有些饿,莫怪警予不愿去陪老绅董,我虽然十分敬重她,无奈同她吃饭,实在没法下咽,她那样跨山过海的夹菜,真怕从袖口里落下虱子,掉在菜里。再加她说话唾沫乱飞,对着桌子咳嗽打嚏喷,再高兴就上面一个咯儿,底下一串屁,你想我怎么敢下筷子?”雪蓉听着笑得前仰后合。柳塘道:“你不用笑,早晚有一天,她来充老姑奶奶,你不伺候她成么?”雪蓉道:“我宁可逃跑,也不伺候她。”柳塘笑道:“我明天就接她来,看你逃跑到哪里?”雪蓉道:“我是带腿的,哪儿不能去?”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去给柳塘预备点心。

    吃过安寝,柳塘因为选着爱婿,不但了却一桩心事,而且做了一件好事,自然心中快乐,睡得梦稳神安。雪蓉却是柔肠百转,反复思量,精神痛苦到极点,也不安到极点,这一夜当然患了失眠症。而且自此以后,她抱着一颗摇动的心,再也不能安定,以致生出下文的结果。这夜临睡前玩笑的话,竟也成为谶语了。这且不提。

    且说到了次日,柳塘又忙起来。晨起便派人去替警予收拾住宅,预备做藏娇的金屋。等到吃过早饭,就打发雪蓉仍去街南院去瞧看璞玉,柳塘由玉枝伺候吸烟。玉枝给他烧着,忽见烟盘旁边放着一张照片,无意拿起看了一眼,见是少年男子,便问:“这是谁?”柳塘装不甚理会,漫应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儿,才从中学毕业,因为家道很不富裕,打算谋事,找我给荐到银行做练习生,拿来一张名条,一张照片。我很不愿管这闲事,尤其给银行荐人,得担很大干系,所以打算推辞不管,过两天给他送回去。”玉枝道:“担什么干系呢?”柳塘道:“你知道银行里尽是银钱来往,年轻的人没有把握,闹出事情,荐主和保人都得大受连累。这时候年轻的人,荒唐的多,我以前曾受过害,所以那天就对朋友把这话说了,朋友竭力担保这孩子规矩,不过现在正在北京,不能立时给领来看,就拿来这张照片。我看着倒是很秀气,很老成,不像是坏孩子,不过这闲事还是不管的好。”说着一面吸烟,一面偷眼瞧着玉枝。玉枝一面烧烟,眼睛却不住看那相片,看了一眼又一眼,似乎被照片中人引得注了意。柳塘本是故意试验她,因为若径直把唐棣华照片给她瞧看,询问是否愿意,玉枝必然害羞,不肯表示意见。便强逼她说,也难确定便是本意,不如用这试验方法。柳塘自负深晓女人心理,以为从旁观察,易得真相。当时见玉枝频频向照片偷瞧,便知她对上面的人颇为可心,大凡人对于爱看的东西,才屡看不已,若不爱看,绝不肯自找堵心,这道理本很浅近,但还不足为据,仍要等她特别表示。玉枝烧着烟,忽然好似想起什么,笑着开口反驳柳塘说过半天的话道:“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把世界上的人全看坏了,万一人家是个规矩人,岂不冤枉么?”柳塘心中越发好笑,有五成决定玉枝中意了。这倒不是她邪僻没脸的见了男子照片便发生爱情,实是普通人情。她看着照片中人品貌不错,就生了好感,就替说好话,其实并无成心,然而可以证明她不讨厌了。就道:“我只不愿管闲事,并非硬赖他是坏人。”玉枝道:“您向来爱管闲事,怎这回又不愿管了?”柳塘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于嫌麻烦,其实就管管也没什么。”玉枝道:“那您何不就做件好事,这人也许没有别的路儿,您不搭手,就许永远谋不着事。”柳塘笑道:“哦,你倒热心,这么说我还是得管。好吧,明儿我给银行老高写封信去,倘然成功,这个人真得立牌位供着你,没有你说,我绝不管。”玉枝脸上一红道:“这碍我什么?您帮他,干么感谢我?”柳塘笑道:“我不是为你才帮他么。”玉枝更红了脸道:“为我是什么话?我认得他是谁?他认识我是谁?您爱管不管,别混牵扯人。”

    柳塘哈哈大笑,心想玉枝心意,完全被试出来了,倘若照片里人黑大麻粗,万得不到她替说好话,可见人能生个漂亮头脸,真有意想不到的便宜。玉枝对这唐棣华,素不相识,更不知将要发生关系,也不会一见照片便有了爱情,只为看着他长得顺眼,就不由得替他说好话。这本是人之恒情,譬如两个人打官司,一丑一俊,一凶一善,问官未问案情,便要由面貌上先生成见,对那俊的存着几成偏袒。再譬如人家雇用仆人,同时来了几个,也必选用那相貌较端正的。人人俱有这审美的心理,不过女孩子尤甚,她是无意中所说,却被我有心听了。想着就拿起那照片,看着说道:“这个人不但托我荐事,还托我保亲呢。他家道很穷,谁肯把姑娘给他?”玉枝听了,瞧着柳塘道:“这人的叔父跟您是什么交情,怎尽麻烦您,自己不嫌贫么?我不信有这种事。”柳塘笑道:“你不信啊,眼前就有这种事,他叔父不通世故,一死儿磨我,我真有些没法对付,你给出个主意,谋事我可以替他办,保亲管不管呢?”玉枝道:“您说的不是笑话,保亲也得有对式的,若是没有,可往哪儿保去?”柳塘道:“我的亲友家里,也有和他年岁门户差不多的姑娘,不过这个人是什么秉性脾气,我都不知道,若是冒失作媒,万一日后落了包涵,多么对不住人。”玉枝道:“对了,这闲事倒不必管。保亲不比谋事,谋事只要他能干妥靠,就是有什么毛病,也可散了不用。保亲可就事故多了,别看他外表不错,也许心眼不好,脾气太坏,一说成了就不能变卦,闹得害人家姑娘一辈子,犯不上挨这种骂。您不知他的底细,还是不管的好。”柳塘道:“是啊,莫说不知底细,只看他家里那样穷,就不能管。”玉枝道:“穷倒没有关系,俗语说,‘穷不扎根,富不长苗’,只要看男子有没有出息,和姑娘的命运好坏,穷的也许翻身,富的也许倒霉。”柳塘坐起笑道:“你倒想得明白,好,这些问题我全知道,他的脾气心眼儿都不错,是个有出息的人。穷也不会很穷,我可以叫他不穷。”玉枝愕然道:“您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柳塘道:“姑娘别生气,这是我试探你,方才的话都是假的,只有保亲是真话,可是把他给你保,姑娘你看这人不错,我就告诉你吧。”说着就把老绅董和唐棣华的一番遇合,和昨日向自己作媒的情形,一一告诉,又道:“我看这人心眼儿特好,将来不愁发迹,况且品貌儿又看得下去,所以心里愿意。不过他是做小生意的,人是很穷,我不但要陪送一笔钱,叫你们够过儿,还要把他倒招门儿,和我住在一处,当作我的儿子一样。咱们爷儿俩,也就永远不离开了。这是我的打算,不过姑娘终身大事,得要你自己斟酌,你点了头,我就办去。”

    玉枝听着羞得脸如红布,并不答茬儿,只撒着娇埋怨道:“您这是怎么了?有这么啰唣人的。”柳塘知道她醒悟自己相试,回想方才对照片中人的袒护,觉得羞愧难当,就道:“怨我,怨我,不过现在没有别人,咱父女有什么碍口,你可说愿意不愿意?”玉枝摇头说声:“我不知道。”就向外走。柳塘叫道:“你别走,可跟我说啊。”玉枝道:“我没的可说。”随即跑回自己房中去了。柳塘笑着自语道:“你没的可说,就算默认了。好,我这就办起来,你愿意了最好,若不愿意,我还是不好对老绅董交代。她简直不通世故,一提作媒,就恨不得我立时答应,好像那唐棣华是她儿子似的。我说回家商量,她都嫌多事,更没说驳她了。”柳塘自己想着,过了一会儿,雪蓉从街南院回来,见玉枝不在房中,就问:“怎你一个人呆着?小玉枝哪里去了?”柳塘笑道:“是我给她看那照片,把她羞跑了。”雪蓉听着心中一跳,想到自己的痛苦,还有一个解免的机会,就是玉枝拒绝这件婚事,但她是否拒绝了呢?不由心中发怯,不敢询问。柳塘却已欣然说道:“这算大功成就了,我把话都告诉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她只回了句没的可说,哈哈,完全满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雪蓉心中突觉被刺了一下,好似一把利刀割着心脏,划然开裂,成为一道不能修补的创痕。一阵百感杂糅,竟生出没来由的怨气,不自禁对柳塘起了恨心。她也不解这恨心由何而起,并且知道柳塘根本不晓他和唐棣华曾有关系,只是替玉枝选丈夫。但雪蓉却觉得柳塘对玉枝太热心了,定要成全这件婚事,无形中直是尽力毁害自己。她所想的不过如此,但实际对柳塘怨恨的远因,却在最初知道柳塘收玉枝作义女的时节,只于向来仅止在心里蕴蓄着一种不平的意思,到此际发生唐棣华的事,就好像起了化学作用,爆发而成怨恨,虽然这怨恨并未显露,只在心中含忍,却已对柳塘离心离德了。

    当时雪蓉很负心于柳塘的兴高采烈,就打岔道:“告诉你一件事,方才璞玉跟我哭了半天,她想起那失踪的儿子,到如今仍不知下落。又说现在大家把寻找的事也全搁起,没人再提,眼见没有重逢的希望,那孩子不定流落到哪里,也许死了。她实在对不过死去的丈夫,简直两个孩子,全丧在她手里,不给丈夫留一条根苗。她哭了半天,又想起明天是她丈夫死去整三七,打算上坟烧纸,我就说你若想去,就吩咐下人明天预备车。她又说不定去不去,等明天再看。”雪蓉说着叹口气道:“她这时心里真够好过的,你们打算的怎样了?”柳塘道:“我们就快动手办了。昨天警予对我说,他今天就去销假上衙门,明天搬回老宅子去住。我等他搬回,跟着就把璞玉给他送去。”雪蓉道:“璞玉就这么容易摆弄,她方才还对我说,叫催你快给找庙出家呢。”柳塘道:“不错,赵公馆就是她的庙,也是她的家,出了这儿,就进她的家。”雪蓉道:“只怕她未必就这么服帖吧。”柳塘道:“我只管把璞玉送过去,至于到那边怎样,只把老绅董埋伏下了,就全由她一手经理,没我的事。”雪蓉道:“老绅董有什么好法儿,能叫璞玉听她拨弄?万一闹僵了怎么好?”柳塘道:“老绅董自告奋勇,担保成功,我就全托给她。”雪蓉道:“但盼她办成了,我瞧着璞玉得了好结果,也算去一股心事。”当时两人说了一会儿,柳塘便出去到书房。警予已从督军署回来,对柳塘说今晚便要回本宅去住。柳塘也不挽留,只说要送他同去,两人便一同坐车到了警予住宅。

    一进门儿,警予见门庭院落,俱都收拾得焕然一新,还以为是房东自行修理产业。及至进到房中,见陈设家具大半换了新的,尤其卧房收拾得分外富丽,直疑进了人家的洞房。警予愕然道:“这是我原来的住宅么?不要错走了人家。”柳塘笑道:“这是我收拾的,不过忘记告诉你。”警予道:“你弄得这样讲究做什么?再说我家里原来有着家具,你何必多费这种钱。”柳塘道:“你忘了,在你走开以前,不是把宅里一切东西都赏了下人么?虽然他们并没搬走,我却因为你话已出口,不能对下人失信,就叫他们各自搬去。另外置了一些,也不全是现买的,多半从我家里拿来,并没花多少钱。”警予笑道:“你便没多花钱,也算多事了,把我的住室收拾得像新房似的,有什么用处?”柳塘心想我费了许多钱财心力,反落了你一句多事,真是冤枉,你当这新房是替你一个人预备的么?若只你一人,我才不费这种事呢,就答道:“老弟,这不能怨我,是交派张福父子办的,他们巴结你,才弄成这样,你留神他们跟你讨赏。”警予道:“赏是得赏,骂也该骂,弄成这样房子,我住着合适么?再说我若因为环境美丽,动了遐想,害了失眠症可得你给医治。”柳塘心中暗笑,口中说道:“你该寻个人做伴,就不致害失眠症,连环境也配合了。”警予听了,似有所感,凄然变色,却强笑无言。柳塘也不再说,陪他料理了一下,便告辞走了。

    出门先到饭庄,老绅董已被宝山接来,在那里等着。柳塘把她作媒的事业已征得同意的话说了,叫她去向唐棣华通知,便可正式下定。又要求她把唐棣华约来,翁婿先见一面。老绅董大喜之下,答应明日定把唐棣华约到,仍在饭庄见面。柳塘知她性急,也不拦阻,又商议了一会儿璞玉的事,约定十日后便着手实行,饭毕各自归家,按下不提。

    却说到了次日午后,雪蓉伺候柳塘起床,吃过了饭,玉枝过来烧烟,雪蓉便梳洗预备出门。雪蓉自从嫁到张宅,还未自己出过大门。并非柳塘管束,只是她自己没有出门的事,只于偶然和柳塘、玉枝,同去看看戏或是吃吃馆子而已。但自璞玉盲夫死后,移住到街南院里,雪蓉去陪伴下几日,以后回到家中,每日仍前去看望。因为住得近,不用坐车,也无须带女仆,自来自去,颇为轻便。

    这日饭后,仍照常出门。到了街南院,一进璞玉住的房内,不见有人,还以为璞玉到别的房间去了,就喊叫“姐姐”,哪知应声而来的,是那伺候璞玉的女仆,向雪蓉说:“璞玉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雪蓉听了一怔,心想璞玉自从被救出来,住在我家,并未独自出行,今天怎忽然跑出去,未免可怪,就问:“她上哪里去了?”女仆回答:“她说上劝业场去买东西。”雪蓉听了,更觉诧异,心想我家对她供给完备,怎还要自己去买?莫非有什么没想到的缺欠,她不好意思讨要,只可自去购置?这可有些对不住她。想着,稍坐一会儿,觉得寂寞,抬头看看窗外,见晴空蔚蓝,天气清佳,不由也动了游散的心。就问璞玉走了多大工夫,女仆回答只一会儿,雪蓉立起道:“我去找她,顺便溜趟马路。”就走了出门。徐行数步,遇到洋车,便叫住坐上,直奔劝业场而去。

    到了地方,进到场内,在楼上下转了一遭,并不见璞玉踪影。但她已累得粉汗淫淫,娇喘吁吁了,又加喉干口渴,心里想要寻个地方休息,无奈一时想不起上哪里去好,犹疑着出了市场的门。走了几步,忽见路旁有家理发馆,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前日曾听璞玉说过,她的头发久未修剪,打算相邀同去理发,就猜测璞玉莫非已从市场买完东西,正在这里面,自己何不进去看看,就推门而入。里面的同人,见有女客进来,就让她到雅座去。雪蓉见所谓雅座,还在隔室,这外间全是男客,并无女子。就又进了雅座,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子,两面背对背的摆了八只大椅,六只上都已有人,只两只空着。游目四寻,见六个客人之中,有五个女子,一个男子,内中却没有璞玉。原来这理发馆只以价目分别高低,并不将男女隔离处所。雪蓉见没有璞玉,便要退出,但一个女理发师已手扶椅背,让她就座。雪蓉心中一转,自思璞玉未必能遇着了,自己也该要理发,又正在疲乏,不如就照顾他们一回,顺便歇会儿。想着就脱去外衣,坐在椅上,那理发师便立在后面,替她工作。雪蓉披上大围巾,被完全控制,不能转移,只有眼睛还能自由活动。好在面前便是可看一面墙的大镜,中间并无木框间隔,一望通明,可以由镜内看到全室景象。背面座上的三个女子,有的正洗着头,有的正烫着发。一个二十多岁的,却正和男理发师絮说家常,报告她新做了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新鞋,又说昨儿打牌输了多少钱。那理发师也应答着,好似有很深的交谊。再向旁边一看,却不料恰和那唯一的男子座位相接。雪蓉心中有些不安,暗想这男子定是很考究的人,嫌外面不干净,所以到里面来。不过一个男子包围在群女之中,若是我就嫌不方便。想着忽闻那少年低声说话,旁边有个人回答,却不是理发师,而是右方座位上的一个女子。才明白他是和女子一道儿来的,方才坐到一起,就不再注意。但是雪蓉向镜中看着,视界放宽,并不需故意向人注目,附近的人物也会映到目中,似觉旁边那个男子向自己瞧看,无意中也回了一眼,猛看出这人十分清秀,又因目光恰巧相触,不由红了脸,心中微微跳动,决意不再去看。无奈越是自己抑制,越是不能抑制。这就和失眠的人,越要心头清静,越是杂念纷来一样,其实若任其自然,或者反能早些入梦。雪蓉就因为严禁自己的意思,反受了意志的反抗。不过旁边若是个老叟,她根本不去理会,也就没有这种现象了。那少年男子也不住由镜中看她。雪蓉几次把眼光避开,但是心有所注,好像要看看他是否仍看自己,眼光不由又斜溜过去。

    那少年已理完了发,正在刮脸,上颊上涂抹皂沫,又被理发师的手来回遮掩,所以看不真切。及至刮完了脸,离座到后面洗完了头,再回到座上,身上白围巾已揭去了,露出所穿的笔挺的西服,面目也赫然显现。雪蓉也由镜中向他一瞥,猛感到这人颇为面熟。想了想才记起这少年姓吕,曾在自己所居巷中骑自行车跌倒,受伤流血,自己用水替他洗濯,两下谈话颇为款洽,他别去时曾表示重去相访,并未践约。却不料过了几日,他竟和一位梁小姐同去月宫吃饭,恰赶上自己伺候,因形迹现露,被他知道是女招待,难免消失以前的好印象,变为轻藐。何况他又伴着别个女子,因而自觉难堪,就托璞玉代为照应,自行躲开。从那日以后,就未再见着面。如今转眼年余,想不到又在这里遇着,莫怪他不住看我,当然还能认识。只是他身边还有个同来的女子,不知是谁,莫非就是那个梁小姐吧?若果是她,隔了一两年还在一处,必然已经结婚了。雪蓉本来和那少年并无甚深情感,只在当日巷中邂逅,曾经微动心弦,餐馆重逢,又曾微生妒意,所以留下较深的记忆。到今回想前项事,能历历未忘,她既认出了吕性扬,就注意看他旁边的女子是否梁意琴,但因两个理发师来回移动,那个女子又秀发纷披,遮住面目。

    隔了半晌,吕性扬整容工作完毕,立起身来,吸着纸烟,向那女子说话,那女子转过头儿回答,雪蓉才看清她确是梁意琴,不由心中更生了莫明的惆怅。她自己也不明白惆怅的所以,虽然以前对吕性扬曾经一度未免有情,却已时过境迁,不致忽起妒恨。实际只是又看到一双年当貌对的人,有些触景自伤罢了。再想到他两人隔了一二年工夫,仍然鹣鹣鲽鲽,形影不离,当然已经结成鸳侣,这真是美满姻缘。回想当日自己所住巷中,看见吕性扬追逐梁意琴,被她弄得坠车受伤,当时两下直如仇敌,不料隔日之后,竟会同赴月宫进餐,如今更成了夫妇。他们的一段情史,完全落到我的眼里,看着真羡慕他们离奇有趣的遇合。在这一二年间,自己也未尝没有遇合,否则怎会由女招待变成了姨太太,但是跟人家可不能比了。雪蓉想着,见吕性扬立在梁意琴身旁,二人都向自己偷眼看着,喁喁低语,似乎有所议论。同时梁意琴好像有所主张,吕性扬却很忸怩摇头,梁意琴笑了笑,也不再说,叫吕性扬仍坐在原座。吕性扬坐下之后,面对着梁意琴,不再向雪蓉这边顾盼。雪蓉也低下头儿,不好意思来看他们了。

    过了一会儿,那梁意琴也整容完毕。二人起立,穿完了衣服,吕性扬付了钱。梁意琴向理发师说了一句,那理发师便向雪蓉这边喊道:“韩小姐的活钱,这边一总付了。”雪蓉一听他们候账,急忙抬头瞧看,见梁意琴正向自己含笑点头,心想,她怎会知道我姓韩?跟着悟到吕性扬曾问过自己姓名,必是他转告的,难得隔了许久还能记忆,就也立起笑谢道:“不必客气。梁小姐,谢谢吧。”意琴笑了笑,便挥令理发师退去,走了过来,向雪蓉道:“韩小姐,好久未见了,您怎么好?”雪蓉见她居然以旧交相待,回想已往自己只和她见过一次,而且是以女招待的身份侍候她,根本够不上朋友,她何以如此亲热?不由又是诧异,又是惭愧,只得含糊应道:“可不是很久了?您很好吧?”意琴指着吕性扬道:“韩小姐进来时,我并没留神,还是他看见了告诉我的。”雪蓉只得向吕性扬招呼了一声。意琴道:“您请坐理发吧,我们也没事,可以坐一会儿。等您理完,咱们一同找地方吃点东西谈谈。这一向阔别,我很想你。”雪蓉更觉诧异,心想我跟你素无交往,你想我何来,这套话不也说得过分些么?又想自己不告而出,只理发已耽误不少时候,怎能再受她邀请,同去饮食?何况根本没有受她邀请的道理,就向意琴说道:“谢谢您,实在对不住,我还有事,理完发还赶着回去,咱们改日再见。”梁意琴笑道:“韩小姐不要见外,今天难得遇上,我真高兴,您总得赏个脸儿。”

    雪蓉见她这样恳切,越发莫明所以,又瞧吕性扬怔怔的望着意琴,似乎也在诧异她的举动,显见这只是意琴一人的意思,并未先和吕性扬说知,心中展转思维,终觉不该接受邀请。正想再辞,哪知梁意琴已在旁边性扬原坐的椅上落座,似乎决意等待。雪蓉不好说“你快请吧,我一定不能奉陪”,又加年轻脸热,不肯绝人太甚,只好默而不言,但这等于默认了。吕性扬也坐在意琴的原座,看看意琴,又望望雪蓉,似乎满怀疑惑。雪蓉只自思索:梁意琴这样对自己亲热,是何原因,寻思半天,终想不出道理。又顾虑着自己受了梁意琴的邀请,却要和吕性扬同道而走,虽然有第三人相伴,总是不便。无奈自己没法再行拒绝,只好稍作敷衍,便告辞分手。想着颇觉心忙,便催理发师快做,以免耽误回家时候,好在活也做得差不多了。不料梁意琴这时忽向吕性扬低声说了两句。吕性扬听了,好像很不情愿,但又不敢不依,点头说了声:“好吧。那么几时见呢?”梁意琴答了一句,雪蓉却没听出说的什么,吕性扬已向雪蓉告辞说有事要走,改日再见。雪蓉才知梁意琴竟是特邀自己,并不要吕性扬同去,所以打发他走。这更叫人不明白,她对我有什么单独的交涉呢?而且吕性扬的语气,又好似和梁意琴并不住在一处,才定重见的约会,难道他二人还没成为夫妇么?想着只得对吕性扬也点头说声“再见”,吕性扬快快的出门而去。

    这里雪蓉活已做完,理发师递过手巾,拭拭脸面,对镜略施涂抹,便立起来,穿上外衣。梁意琴也接过外衣,搭在臂上,和她同行。出到馆外,雪蓉道:“梁小姐,你还是不必费心吧,我实在有事,还是改天……”梁意琴不待她说完,已拉住叫道:“你怎这样见外?知道这些日我多么想你。不瞒你说,我还到你住的地方去拜访过,知道你已经搬走,又打听不出搬到什么地方,很是着急。”雪蓉心想这话更离奇了,你有什么事去访我?再说你也不认识我住的地方。一个人说送情的话,也得有边儿,这样信口开河,我可得信啊。想着就笑道:“原来您曾去找我,真对不住,可是您怎知道我的住脚儿呢?”意琴笑道:“我本不知道,是吕性扬告诉我的。他不是有一次在您家门口儿摔伤了,还跟您借水盆洗脸么?”雪蓉听了,才恍然大悟,知道她所说不假。雪蓉方要问她,却已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意琴推开了门,延她走入,雪蓉谦让一下,只得进去。两人寻了个单间坐下,意琴让雪蓉点菜,雪蓉说时候尚早,不到吃饭时候,叫杯咖啡好了。意琴就吩咐了百役,又另点了几种点心,须臾送了上来。意琴在杯里放了糖,倒了牛乳,用匙徐徐搅着,向雪蓉道:“韩小姐,你搬到哪里去了?”雪蓉对这句话本可信口回答,但不知怎的,对着意琴,似觉自己的姨太太身份甚为可耻,不愿实说,连带把住址也隐瞒了,就道:“我现在住在敦颐里,已经一年多了。”这敦颐里本是柳塘安置雪蓉母亲的地方,雪蓉以母亲住址告她,已想隐却嫁人的事,仍以女儿面目和意琴相见了。哪知这隐微的心理,竟无意中成了结恶果的根苗。梁意琴听了,点头说道:“去年咱们在月宫见面,我本想跟你谈谈,不知怎么你竟不见面儿了。以后我又许久没到月宫去,等到近来想起找你,再向月宫打听,那里的人全换了,没一个知道。再到你住的旧宅去找,也撞了钉子。”雪蓉就插口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意琴妙目一转,抿嘴笑道:“也没什么事,是我忽然心血来潮。说实话,我从初次见你,就觉着投缘,很想跟你交个朋友。吕性扬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虽然只见过一两次,却常常替你可惜,说像这样温雅的人,作这种职业,真好像兰花生在野草丛里,我跟他也是一样想头,何况我们都是女子,更有一番互相怜惜的意思。韩小姐,你曾在什么学校上学啊?”雪蓉脸上一红道:“我没上过学。”意琴道:“这也只是环境的关系,大约你家境不怎么好,才自幼失学。我呢,便宜生在有钱人家,就上了学。在学校的时候,做过女童子军,养成一种帮助人的习惯。在上月我遇到一个机会,因为家母信奉耶稣,又是女青年会的老会员,曾给教会尽过许多力,所以教会特许她可以保送一个子女或是别家的清寒学生,去受义务教育,由小学直上到大学,若到大学卒业,能够成绩良好,还可以免费出洋。我母亲自然乐得享受这应得的权利,做一件好事,但是眼前一时寻不着可以保送的人。我和吕性扬无意谈起来,忽然想到你的身上。固然你的年岁大些,费十几年上学,怕不合宜,但教会里各种学校都有,也可以跟他商量变通办法,去受职业教育,学习切实有用的技能,日后也可以作正当职业谋生,免得长干你那没希望的事,所以就找你商量,可惜没找着,我母亲只可保送别人去了。”

    雪蓉听着她的话,虽觉厚意可感,但心里却有些莫明其妙,她怎会想起叫自己上学?自己二十岁的人,哪还有上学的可能?外面幼年失学的人多了,她家的亲友、邻居以至于奴仆,当然短不了有合宜的人,怎会单单想到我这毫无关系,久日阔别,而又过了上学年龄的人?而且你又怎知道我愿意接受你的盛情,懒散惯了的成年女子,谁肯去当小学生,何况我又原是个女招待?若去上学,谁替我挣钱养家,这真是越说越离奇了。想着就淡淡的道:“谢谢您的好心,可惜我没福。”雪蓉这句本是信口敷衍,因为她说想帮助自己,无论真假,有用没用,总该客气一下。而且事情已成过去,也不必再对她多说什么不能的话,谢一声也就罢了。哪知意琴听着,似乎疑惑雪蓉因失却机会,觉得遗憾,就向她道:“没关系,你不必失望,只要愿意上学,或者另谋别的职业,我还可以帮忙,现在你还做……”雪蓉知道她要说女招待,忙摇头道:“不,我早不做了。”意琴道:“哦,那么现在做什么事呢?”雪蓉见问,心中实不愿把实情相告,自己现在虽然并不做事,谈不到职业,但嫁人也算一种职业,和当日做女招待一样。当日是招待许多人,现在只招待一个人,至于招待的方法各自不同。当日做女招待挣钱养家,现在嫁人也是挣钱养家,只于挣钱的方式有所差异。这情形当然不好对意琴说,而且自从和她接谈以后,便已决意要隐瞒自己行径,因为当姨太太既是一种羞辱,何况当着一对年貌相当的男女面前,诉说自己是老头儿的姨太太。不过方才只想隐瞒,此际被意琴问起,就不得不说谎,便答道:“我好久没做事了,自从月宫出来,就在家里呆着。”意琴眼珠一转,似乎诧异她不做事以何为生,但不好直问,就转弯儿探询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雪蓉明白她的意思,便答道:“我家里除了母亲以外,什么人都没有。您大概不明白我们娘儿俩怎样度日吧?不怕您笑话,我有位舅父,一直照顾我们许多年,前年因为做生意赔累,实管不了我们,才逼得我出来做事。过了没多少日子,他又混好了,就叫我辞事不干,仍旧归他养活着。”雪蓉这套谎话,实是逼得不能不说,否则便无以自圆在家闲居的理由。

    意琴听了,不知是代她欣慰,还是别有缘故,竟在面上现出喜色,点头说道:“这样很好,我们当初一见如故,现在好似旧友重逢。说句不怕你过意的话,女招待虽然是女子的正当职业,谁也说不出不好,只是被一班没品行的人闹坏了,所以我和吕性扬直替你可惜。现在你不做了,自然很好,不过这样守在家里,不觉得闷气么?叫我像你这样闲着,可受不住,非得找点事干不可。”雪蓉插口问道:“您现在干什么呢?”意琴“咯咯”的笑道:“你这句问得好,别听这么说,其实也并没干什么,不过整天玩儿罢了。每天东跑西颠,说是干正经事,和玩也一样。我从学校毕业以后,因为特别缘故,不能出洋,只有闲在家里,跟着母亲给青年会做一点事。剩下的时候,凑些朋友学学音乐,练练绘画,再加上每天骑马打球,做些运动,这就是我的正事了。因为家里用不着我做事,我也无事可做,就只可作这种正事。”雪蓉悄然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然要这样啊。”意琴摇头道:“得了,别提有钱,我已经被钱管得够难受了。”雪蓉问怎么?意琴默然不答,只向她道:“还接着咱们的话说,你若愿意做事,还有机会,我家和几个亲戚朋友合出股本,开了家女子商店,你若愿意,我可以介绍你进去做个司账,或者别的,待遇总能特别优厚。”雪蓉心想我如何能做这种事?就笑答道:“谢谢你,我舅父说过,再不叫我抛头露面,我自己也不愿再做这种事。”意琴听了,略一沉思,又道:“你总在家里呆着,陪着老太太,不嫌闷气么?”雪蓉心想,我所陪伴的并非老太太,而是老头儿,闷气自不用说,可是有什么法儿,哪能比得你们小姐自由玩乐呢!就答道:“闷气自然闷气,不过我在家里呆惯,也不觉了。”意琴道:“我是太愿意跟你见面,你不愿做事,就跟我们凑个热闹好不好?我跟几位姐妹,请了位老师教画,每星期才三个钟点,你加入只当跟我每星期凑两回,这成么?”

    雪蓉听了这话,心中却有些活动了。一则意琴情致殷勤,不由发生了感情,就忘记她来意突兀可疑,只觉不该绝人太甚;二则雪蓉在家中闷得太久,今日出游,不觉野心发动,很想常能出来走走。听意琴邀自己一同学画,每星期做数次小聚,这对家中既没什么不便,又可圆意琴情面,交她这朋友。雪蓉这样想着,口中仍推辞道:“我跟你常见见面倒成,若学画画,我是一窍不能,岂不叫人笑话!”意琴笑道:“谁在没学以前,也是一窍不通。就说我学了这一年多,还没画过两张。别人也是一样,不过大家凑着玩玩罢了。你就加入吧,每星期一、三、五的下午四点,在我家里聚会。今天星期六,到下星期一,我到你家去接。”雪蓉忙道:“我不敢当,你告诉地址,我自己去好了。”意琴道:“第一次我是定要去接,以后你再去自己去,请把你的住脚儿告诉我。”雪蓉推却不得,只可把自己母亲的住址说了,预备到星期一自己先到那边候她。当时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意琴竭力表示好感,雪蓉不由对她也发生了情谊。在初进这咖啡馆,还很勉强,到离开时,已变成很好的朋友了。雪蓉和意琴定好约会,出离咖啡馆,告别回家。在路上自己思量,虽然对意琴突如其来的好意,仍疑惑不能明白,但因已经发生感情,也很乐于交到这样一位高贵的女友。但她哪里知道,从这时起,她的命运已临到三岔路口,将被牵扯到歧途上去了。

    说来意琴对雪蓉的举动,实在奇突不合情理。但在意琴心中,却不觉突兀。因为她早已处心积虑的寻觅雪蓉,今日相逢,只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殷勤邀约,定和她作长久会晤。至于因何如此,却又关系着一场情海风波。在以前意琴和吕性扬的遇合,原由于吕性扬的追求。意琴起初厌恶拒绝,吕性扬却是任劳任怨,死不相舍。由于吕性扬跌车受伤,和在报上发表了一幅纪事漫话,才引起意琴的好奇兴趣,肯和他结交,常常相约同游。在意琴方面,因为生在极开明的家庭里,她又思想甚新,对吕性扬只认为是普通朋友。朋友不厌其多,就是成千上万,也没什么。但朋友和婚姻,却是截然两事,固然由朋友进为婚姻的,所在多有,可是一做朋友,便想到婚姻,就未免卑鄙可笑。吕性扬却以为自己对意琴,并非由介绍相识的泛泛之交,在最初便是由情爱的追求,才结成朋友,以后第二步就该是婚姻了。二人抱着不同的心理,感情却是很好,但处得像极好的朋友。吕性扬虽然爱情狂炽,却被意琴明快大方的态度逼住,不能作什么明显的表示,一直矜持了很长久时间。意琴之所以和他交往,原是由于放纵的性格和报复的兴趣。因为吕性扬对她的追求,很是泼顽不逊,所以要玩弄他一下,以为报复。不过这报复的意思是和善的,只是没有爱情而已。她本想和吕性扬交结到相当程度,便借个事故,抛开了他,叫他重受一回打击,然后再跟他接近,正式声明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本该老早声明的,只因吕性扬有一回用漫画奚落自己,就也用小说性的作法去报复他。

    这件事便是意琴早已跟他的表兄定婚了,那位表兄正在美国留学,还得二年才能回来。意琴对那表兄很为忠实,很少和男友交往。吕性扬还是第一个常能伴她出游的人,她预备到了分际,便向吕性扬说明情形,并且告诫他,倘能恪守朋友的界限,还可以相处如初,若是自量不能,也就只可绝交了。意琴这样打算,但和吕性扬经过三两日的交往,因吕性扬的诚恳忠实,不由发生了感情。又见他对自己迷恋太深,知道若是说明真相,使他绝望,他一定受不住。便不发生意外的事,这一打击,也足使青年人颓废下去,永难复振了。不由后悔当初不该做这错事,只顾任性妄动,到如今落得进退两难,若实对他说明,不啻亲手毁害这有望而可爱的人。虽然并无爱情,却已有了友谊,怎忍对朋友下这狠毒手段呢?然而这件事又非揭破不可,因为意琴对她那未婚夫的表兄,是从小儿一同长大,不特情爱深厚,关系密切,而且为两家父母戚族所允许赞助,公认的美满的姻缘,已成的局面。就在意琴本身,也绝未考虑过和吕性扬万一或能结合,简直就没把吕性扬和那表兄作过比较,只于知道吕性扬舒情已深,后悔自己铸成大错,现在既不忍打击他,但又没法不给他打击。不过把原来所存恶作剧的念头,完全消释了,只想着寻觅和平无害的途径,和他结束友谊。屡次决意对吕性扬声明,但到时候,一看他那依恋的情形,快乐的态度,便想自己的话一出口,这个人立刻就失去灵魂,变成绝望的人,觉得不忍,就咽住不提。如此多次,意琴实在没法,只好因循下去。好在吕性扬只于隔数日作一次小餐,遛遛公园,看看电影,间或吃回西餐,并没什么纠缠,只要他保持一向的稳健态度,不作越轨的表示,我就宽纵他几时也罢。这就好比把猪羊养在圈里,早晚必得屠宰,虽终于不能避免,但能延迟一些日子,也是无可奈何中的仁慈办法。

    却不料吕性扬命运太坏,连意琴这一点好意都享受不到。偏巧意琴那位表兄,发生特别事故,要提前于年内回国,来信通知意琴,请她筹备结婚。他回国之后,便举行婚礼,过些日子还要一同出国。意琴接到这信,知道时机已近,必须立即打破吕性扬的迷梦,结束交谊,再不能延缓了。只是仍觉心软发怯,又犹疑了几天。忽然灵机一转,想到自己径直对吕性扬表示,实在过于残忍,何不另想个缓和的法儿?就打算另给他介绍个女友,设法使他们发生情感。固然吕性扬的心完全在自己身上,未必便能转移,但到我叫他绝望的时候,或者能因负气而别系情丝,即使爱情不会发生得那样快,有个女友在旁安慰,可缓和他的感情,减少他的痛苦,免致发生我所害怕的事。意琴打了几个主意,便想实行,无奈一时寻不着合宜的人选。

    一天,两人到餐馆吃饭,吕性扬因看见女招待的放纵谑浪,无意中想起雪蓉,就说:“以前在月宫那个姓韩的女招待,不知怎样了,那个人可算个中佼佼。我初次见她,还当是女学生呢。”意琴听他提起雪蓉,不由心中一动,忆起他常常谈说姓韩的女招待,至今总有十多次了。不由念头一转,觉得吕性扬对她念念不忘,似乎具有好感,自己在寻不着人选之际,何不姑且利用她一下?其实吕性扬对雪蓉虽然印象不错,但自和意琴交结,心中久已没位置容纳她,尤其在发现她的职业以后,更把爱慕转为怜恤,好像距离越发遥远了。所以常常提起的缘故,就因为他和意琴的起始,雪蓉是唯一的见证人。谈起雪蓉,便为引起意琴的回忆,却不料被意琴给误会了。但意琴也并非一定认为吕性扬爱着雪蓉,只是因为人选难得,既有这个人,只可试上一下。吕性扬既然和雪蓉厮熟,又留有好印象,较介绍陌生的人,更易成功。固然雪蓉是个女招待,和吕性扬身分悬殊,但吕性扬头脑尚新,不致有阶级观念。而且自己也有法叫雪蓉提高身份。因为意琴的母亲,在教会中久著劳绩,照章有保送学生的权利,不过这权利早已有在那里,却向未享受过。意琴忽然触景生情,就奇想天开的打算提携雪蓉上学,使她以女学生资格,和吕性扬较易接近。也没想雪蓉是否愿意,就对吕性扬提出此事,说得好像她母亲方才得到这种权利,急待觅人似的。她故意用话挑逗,叫吕性扬先说出雪蓉,问她能否入选。意琴自然赞同,又说只要雪蓉愿意上学,她可以供给家庭生活。及至由吕性扬带领,同到雪蓉故居寻访,不料她已搬走了。只可再到月宫,偏巧那餐馆才在半月前易主,女招待完全更换,连那小雏鸡也已不见。意琴打听不出消息,甚为怅惘,但也没法,只可预备对吕性扬实说了。却不料恰在犹豫期间,竟会在理发馆遇见终年守在家里第一次出门的雪蓉。意琴喜出望外,本打算把自己意思径直表白,所以先将吕性扬遣走,要和雪蓉私谈。但到了咖啡馆,又变了主意,想到自己行为已然突兀可疑,若再说出实情,不把雪蓉吓跑,也要把她羞跑。就退一步和她定时常见面之约,得到雪蓉允许,便自分手。意琴回家自去作后来的筹备,暂且不提。

    且说雪蓉坐车回家,先到街南院。进到房中,见璞玉仍未归来,不由诧异,心想她怎出去偌大工夫?她除了买东西,并没地方可去。便是理发,也早该回来了,莫非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又转想难道她会不辞而别么?又等了半天,璞玉仍无踪影,天已经入暮了。雪蓉心神不定,正要回家向柳塘报告,方走出房门,忽见璞玉由外面进来。雪蓉迎着叫道:“你上哪里去了?我还当你被人拐去,正要派人去找呢。”璞玉一见雪蓉,似乎没想到她这时还在这里,很为吃惊,口中吃吃半晌才说出话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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