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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转绿回黄旧盟圆墓上 看朱成碧别调起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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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雪蓉听了璞玉的话,甚为诧异,就反问道:“我还上市场去找你,又在理发馆烫了头发才回来,还是来在你前头。你上哪儿玩去了?我可得问问。”雪蓉说的本是玩笑话,璞玉听了,却更张口结舌,当时没答出话,由雪蓉身旁走进房里。雪蓉跟着进去,才听璞玉颤声说道:“我可不是就买了点儿东西,回来没坐车,才耽误了工夫。”雪蓉本来对她只有诧异并未怀疑,因为知道她既没有可去之处,又无相识之人,便是出去时候长久,也必是路上耽搁,想不出别的原因,所以很信她的话,也没法不信她的话。只是璞玉举止声息,全显着异乎寻常。又在她走过身旁时,看着好像空着手儿并没拿着东西。

    这时天已黄昏,对面只见黑影,不辨面目,但还影影绰绰能看个大概。雪蓉心里纳着闷,就向墙角走去。璞玉似乎已知道她要做什么,忙叫道:“这么早就开灯,等会儿。”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响,房中已大放光明。雪蓉将手离开电门,转身说了句:“天都黑了,还等……”说到这里,忽然失声叫道:“呦!你怎么这个样儿?你……你买的东西又在哪儿?”说着直瞪两眼,望着璞玉。原来璞玉这时的状态,实在令人可异。头发上和身上、鞋上,都蒙了一层尘土。脸儿焦黄,皮肤都发生变化,好似经过几起尘扑。眼眶发红,又带着肿,好像方才哭过。身上的灰布旗袍,也尽是褶皱,并且在她手上以及身边附近,并没有纸匣纸包之类。璞玉听了雪蓉的话,“忽”地面色绯红,怔了一怔,才答她下半句话道:“我……买的东西在……在半路上丢了。”雪蓉道:“怎么会丢的,别骗我。看你这样儿,也不像从市场回来,倒像下了一趟村子似的。”璞玉听着脸上更红,似乎窘到不可开交,吃吃的道:“我上村子干什么?”雪蓉道:“瞧你这一脸一身的土,哪儿来的?”璞玉低着头道:“外面起了风,刮起……”雪蓉接口道:“我也才从外边回来,怎没觉着起风。你难道……”说到这里,眼瞧着璞玉的窘极难堪之态,忽然有所醒悟,就急忙住口。自思璞玉必是没到市场去,另上别的地方,做什么不愿叫人知道的事,不想被我遇见,才窘到这样。她既不肯实诉,我又何必尽自盘问,给她脸上下不去。想着就改口道:“对了,我回来有半天了,也许我到家才起的风。你还不脱了外衣,洗洗脸。”璞玉便转身去脱外衣,雪蓉就叫女仆替打脸水。等璞玉洗完脸,完全把话题岔开,又说了会儿闲话。璞玉却是精神恍惚,谈笑勉强。

    雪蓉越看她越觉有异,但终不好再问,就怀着满心疑惑,回到本宅。自己坐在房里,左思右想,只觉璞玉的行动和态度,太已可怪。若是旁人,可以疑惑是在外面和男人有了秘密结合的事;但璞玉既不是那种人,她也向来没出过门,怎会头次出去,便有了轨外行动?可是她今天情形处处可疑,身上那等模样,嘴里又满不对碴儿,好似真做了什么背人的事,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事会做出来。雪蓉一直纳闷到柳塘回家,对他诉说。柳塘也想不出所以然,对猜了半天,还是柳塘脑筋灵活,由雪蓉所说璞玉满身尘土的情形,悟出道理,悚然失惊,对雪蓉说道:“我想起来了,她向不出门,今天头回出去,绝不会有什么邪僻的事。可是她又那样遮遮掩掩,好像做事亏心,怕你知道,是什么道理?我想她必是因为出家的事,托我给办,耽误日子多了,疑惑我们安着别的意思,不肯真替她找庙,所以就自己出马去找,今天不定到哪里去了一趟。大概她打听别人,给支到乡里去,也没一定。要不然怎会身上那些尘土呢?不过她就找着尼庵,人家也不会收留。这年头儿,出家比出嫁还难,若没有像样的陪送,庙里才不要张口货呢。大概她撞了钉子回来,看你在那边,怕被瞧破形迹,又一时遮瞒不来,才那样张口结舌,你想对不对?!”雪蓉听了,细一寻思,深觉有理。二人都认为确是这样情形,绝无错误。柳塘不由担了心事,只恐璞玉万一寻着庙宇,来个不辞而别,自己的原来计划就要失败了。便叫雪蓉明日给街南院加派女仆,监视璞玉,她若出门必要有人跟随,雪蓉也要常去照看。好在距离实行老绅董的办法,已为日无多。柳塘以为自己看得明白,做得妥当,可以万无一失了。其实哪里知道,竟完全猜错,和事实简直南辕北辙,越来越远。但也不怨柳塘智略太疏,实因璞玉的遇合过于奇巧,比雪蓉遇到梁意琴,还加倍出人意料,任何人也猜测不到。

    原来璞玉今日出门,是去给亡故丈夫上坟的。她自出殡之后,意绪凄凉,郁塞难堪,时时不由己的便生出悲哀。旁人看着,自然都以为是丧夫后难免的现象,但实际璞玉的心理,却是复杂。悼念丈夫的感情,当然是有的,不过她的盲夫,在二年前便已和她分散,在生死未明的时期中,已把情感变得麻木了。这次意外重逢,又遭凶死,璞玉对他只是发生妻子应有的悲伤,做着妻子应尽的职分,才决心出家守节。但这只是消极的忏悔行为,而非积极的热烈表现,所以她的悲哀应该是有限度的。然而璞玉的情形,却比一个新嫁少妇失去朝夕相守的丈夫,还要哀伤绝望,至于这多余的感情,由何而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每日并不一定要忆起亡夫,便时时生出没来由的悲恸,好似小孩儿有委屈存在心里,一触即发,眼泪常常挂在腮边。只因已经出殡,又住在别人家里,不好啼哭,但悲绪积在胸中,无可发泄,越来越觉抑塞,恨不得找个没人地方痛痛快快哭上一场。于是在这一天,她忽然想起上丈夫坟,便在午后出门。临行对女仆假说到市场购物,坐车直奔西郊。她虽是给丈夫上坟,实际是为着发泄胸中悲郁,丈夫的坟上,当然是唯一可以尽情痛哭的地方。大约因为她心中被悲绪填塞,竟忘记携带供品香烛,空手而去。

    走了很大工夫,才到了坟地。寻着亡夫的坟头,见黄土已干,地下的草已蔓延到坟上,渐渐消失新埋的痕迹,立刻悲从中来,就坐在坟前地上,痛哭起来。大凡妇女啼哭,常是数数落落,夹叙夹议,有腔有调。尤其是哭丈夫,更能材料丰富,音韵悠扬。璞玉却没这种习惯,只像男子似的放声而哭,并不夹杂言语,不过心中却不断有所思想。先想到亡夫死得可怜,自己对不住他;再想死去的儿子和失踪的儿子,已经哭得柔肠寸断;最后又想自己身世孤零,处境艰难,和前途的绝望,以后只有佛火蒲团,了此余生。若有旁人听着,由声音的高低,便可测知思想的变换。她想到凄凉悲苦之处,更哭得声干气咽。

    天上愁云遮住日影,地上悲风吹动草木。直哭了两点多钟,已经力气都尽,通身瘫软,伏在土地之上,仍自哀声呜咽。这时她胸中积郁之气,已发泄得差不多,本可以止住了。但她虽把该哭的都哭过了,却竟又有件可哭而不该在这里哭的伤心的事,乘她头脑哭昏,不能自制的时候,竟而溷入心中,把已近麻木的神经,重给刺激得兴奋起来,又哭了个难休难止。这件事便是她和警予的关系。在她心里,实是绝大牺牲,百年长恨,由良心和羞耻逼成的一件伤心的事。不过因为种种原故,她决意把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绝不作重拾坠欢之想。然而她一想起警予,终不能无所眷恋。这就如同一个人受到巨大刺激,决意割舍家园,浩然长往,永不复归,已经毫无犹豫。但在临行之时,总难免回首眺望旧居,想到里面有种种牵连,无穷享用,以及许多值得纪念的事物,本来还可以回去享受,但是情逼势迫,绝不可能,只有忍痛前行。思量被自己抛舍的幸福和前途将要受到的凄凉,怎能不心酸肠断?璞玉对警予也是如此,想到他屡次把爱情和幸福供献到我面前,每次都横遭波折,辜负他的深心。到最末一次,我已经将要成为他的人了,不料丈夫又恰巧出现,我为要对得住久受苦难的丈夫,对他未免过于冷酷。哪知没几天便遇着意外的事,我丈夫竟遭凶死,我又成了孤零的人。到这时候,我固然知道警予旧情仍在,一定极希望和我重践旧约,但是我哪有脸面再去嫁他!虽然妇人首宜从夫,并不算我对他背约,只是我在丈夫生死未明之时,想要嫁他;丈夫一出现,立刻抛开他;到丈夫死去,又覥颜求他收纳,这未免太已反复。便是他能原谅,我自己也嫌没滋味。何况叫人看着,我这人多么无耻,所以就咬牙绝断,甘心抛弃幸福前途,和他永不相见。但心意虽已决定,出家的话也已对众表示,无奈对警予的恩义,终不能毅然忘却,每一思及,便觉蚀骨酸心。此际由哭丈夫而悲伤自己身世,由悲伤身世而想起警予,哀恸更甚。因为别的事都已经过去,也只落个痛悼,惟有警予却是生生割断,有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故而难过得分外厉害。她哭得嗓音全涩,气力全无,只伏在土地上,抖颤着作无声的抽咽。

    不知过了多大工夫,忽然听着耳边有人低低的唤着自己名字,跟着又有手落在臂上,轻轻摇撼。璞玉起初还在昏沉,继而知觉渐复,猛悟自己正在荒郊,怎会有人叫着名儿?悚然一惊,才抬头张望。只见身旁跪着一人,头戴呢帽,身披斗篷,一张银鱼般的脸,衬着灼灼有光的双眸和黑而短的两撮小胡,好像痴了似的向自己望着,目中泪光莹然。璞玉立刻认出是自己方才所伤心痛哭的警予。还没得思索他何以也到这里,已觉脑中一昏,想到是入了梦境。猛抬起抖颤的手,抓住警予的衣袖,说了声:“我可梦见你了!这么跟你见一面也好,我必是睡着了,想你就梦见你。”说着只见警予眼泪直涌出来,落到自己面上,觉得冰凉。警予又悲声说道:“你不是做梦,我们是真见了面。”璞玉直着眼儿,向旁一转,只见云天凄黯,荒草迷离,果然仍在坟上,并没有什么梦境。跟着又看见旁边的坟头,才悚然一惊,把握住警予衣袖的手松了,怔怔的望着他,吃吃地道:“你……你……你……”连说出几个“你”字,底下竟没别话可说,忽的闭上了眼。

    警予半蹲半跪的,在她身旁,凄然叫道:“你不要哭了,天已不早,又起了风,快回去吧。”璞玉徐徐张开了眼,热泪直涌出来,抬起手摆了摆,发出哀涩之声道:“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我没脸跟你说话。”警予听了,“噗”的坐在地上,颤声说道:“你这是什么?你……哦,哦……”说着又禁住了,怔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怎能不管你?你在野地里,哭得想必很久,天已晚了。”璞玉仍闭着目,半晌不语,忽然睁眼道:“你去吧,难道对我还没伤透了心?还……”警予见她又咽住不语,忽眼珠一转,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道:“哦,我明白了,你方才说没脸跟我说话,我才明白你的意思。你……你从出了这件凶事以后,就决意出家,是为躲着我吧?”璞玉张大了泪眼,愕然道:“躲你怎么……”警予道:“不是躲,我的话没说明白。这么说吧,你是不愿意再见我,才想出家?”璞玉听着似乎对他的意思,有些茫然,但随即咬了咬牙,从鼻中哼出声音道:“对了。我不愿意再见你,想躲得远远儿的!”警予道:“你为什么呢”璞玉不语。警予叹口气道:“璞妹,你总能记得我们当日的情节和这几年来的关系,大约你总看出我爱你比自己性命还重,你可以不反对这话吧?”璞玉摇了摇头,将手掩住泪如涌泉的眼,哑声说道:“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警予看看她又道:“今天想不到在这里见着你,我才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你并不恨我吧?”璞玉似乎吃惊说道:“恨……恨你?为什么……恨你?”警予道:“我只怕你错想了。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你知道丁二羊是我的佣人,你也许难免猜疑是我……”璞玉不等他说完,已摇头道:“那是你多想。我再糊涂,也不会这样猜疑,你万万不是那种人。”警予苦笑道:“谢谢你,你真是我的知己。只这一句话,我的千辛万苦都不枉了。可是你知道我今儿怎会到这里来么?”璞玉此际头脑已稍清醒,转转眼珠,“哦”了一声道:“你也是上坟来了?”警予点头道:“不错,我今儿没事,特意到丁二羊坟上瞧瞧,听见这边有人哭,才走过来。你对我给丁二羊上坟,又怎样想,就不猜疑我主使,也要怨我不该给你的仇人上坟吧?”璞玉叹道:“我不这么想,丁二羊做事自然糊涂该死,可是对你却是太忠心了。你给他上坟是应该的,我怎能怨你?!”警予听了,猛一拍手道:“这样意思,我才明白这些日想错了,原来你始终没恨我啊。那么,你方才所说没脸见我的话,我也明白了。咱们别说没用的客气话,论理你丈夫虽不是我所杀,也算由我而死,我该怎样对你抱愧。可是我不说那些,说也没用啊,现在只说你我……你屡次催柳塘找庙出家,是真决意那样作么?”璞玉咬牙点头。警予道:“你自己出家,可曾替我想过,抛下我怎样呢?”璞玉听着似要答话,但把嘴张了几张,竟“哇”的声痛哭起来,摆着手且哭并说道:“你别问我这个,我为这个已经难过死了。你怎样……我到这时候还有脸管你怎样,有缘来世再说吧,你就别理我了!”

    警予这时已由璞玉隐约的言词中,完全明白她的心情:第一她绝未把她丈夫的死因,怀疑到自己身上;第二她对自己并未忘情,只是因为在她丈夫出现之时,立刻割恩断爱,自歉过于冷酷。及至她丈夫死后,她虽然知道我仍希望重温旧梦,但她已无颜相见,又加恐怕众人取笑,所以决意出家。明知自己十二分需要她,她飘然远行,实是一种残忍行为,却因她怯懦没有勇气,只可走这条路,然而心里却是凄恻难安,所以一见着自己,就屡次表示无可奈何的情形,充满于神色言语之中。由此可见她对我的深情有增无减,实是不忍相舍。但我也照样不能舍她啊,说起来我和她也是一样怯懦无勇。在她丈夫出现,我离津南行,尚可算是洁身自好,但丁二羊把她丈夫弄死,我也被柳塘强行捉回,局面完全改变。我既问心无愧,又知璞玉丈夫既死,又回到孤独无依的旧境地,就该对她有所表示。然而我怕有人议论,竟不敢重提旧事,才使璞玉疑惑我对她有了芥蒂,自感对我不起,无颜相见,逼到非出家的地步。倘然真那样办了,岂不此恨绵绵无绝期?如今天可见怜,居然在这没人地方使我们相会,足见我二人尚有缘分。我可得破釜沉舟的对她解说,挽回她的意思,并且商量个办法,绝不能使她把余生消磨到红鱼清磬之中,我的将来,也陷入苦雨凄风之境。想着就道:“璞妹,你别这样说,什么叫来世?这世还没过去一半呢。我的生死苦乐,早已寄托在你身上。自从你丈夫出现,我离开天津,倒实是想去出家,那当然是因为希望已绝,只有走这条路。现在咱们中间已经没有阻隔的人,来日方长,为什么做这绝望的事呢?你方才的意思,好似在你丈夫发现时,对我背约,自觉抱歉,所以这时没脸再见我。这才是糊涂话!你那时极正当的行为,有何不对?倘若丈夫发现,还跟我藕断丝连,倒像是不应该了。我岂止没一点怨恨,而且更佩服你。不过在你丈夫死后,论咱们的交情和关系,我实在应该对你表示,他来了我自然该退让,他死了也自然可以仍照咱们原约办理。在你在我,都需要这样,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管不了那些。只恨我太没担当,因为事情是丁二羊做的,恐怕你误会到我身上,又怕别人说我幸灾乐祸,才强忍着不敢……可是在这时候,已逼得你要出家了,过去的我们也不必想了。璞妹,你想咱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交情?现在谁也明白,谁离开谁都活不下去,若合到一处,就是世界上第一对有福的人,我们怕着什么,竟要自投死路,放着幸福不享呢?再说我们两人,在今天以前,实在各有难处,各有疑心,虽然都盼望破镜重圆,可是谁也不敢找谁,谁也不敢把心思露出。总而言之,我们简直连见面都不容易,若不当面说开了,都永远隔膜下去,耽误下去,也许结果你出了家,我也伤心当了和尚。像咱们两个人这样爱情,谁都看得谁比性命还重,谁都愿意永远厮守,可是落得这样结果,岂不把人冤死痛死吗?如今难得老天成全,咱们的事,只能当面谈说,别人已没法参预。而且一有旁人,大概咱们就全不能把心事直说出来了。老天好似知道这种情形,特意叫咱俩同时来到这荒郊野地,没有一个人打搅,可以尽量的商议,这不是给咱们路儿走吗?我不是迷信,不过你也想想,为什么拗天而行,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璞妹,你就把出家的念头取消了罢,咱们还是话应前言,跟着操持结婚。这几年你受尽了罪,我也受尽了苦,从此咱们也该得偿心愿,享享幸福了。璞妹,你说怎样?你一定答应我的!”

    璞玉听了,将泪眼望着他,似乎凄感难言。警予又问了一句,璞玉忽向旁看着,摇了摇头,随即用手把脸掩住。警予见她摇头,初以为是拒绝自己,心中大感失望,但无意中向旁边一看,瞧见了方才璞玉所看的东西,那正是她亡夫的坟墓,不由心中大悟,自骂糊涂。璞玉在她亡夫墓前,自己怎向她提起结婚的要求,叫她怎能回答?同时又明白她的摇头,并非拒绝,而是表示不能答应,想着就道:“你坐着哭了这半天,身上一定麻木,少时还得回去呢,先起来遛遛好么?”璞玉默然不语,只把手儿微伸向前。警予知道她是接受了自己的请求,虽然所接受的是另一件事,但由此可知她已暗中会意,肯立起遛遛,便是要随着自己离开坟前。既肯离开坟前,那么方才在坟前不能答应的事,也许能答应了。警予一面暗自欣喜,一面就伸手扶着她的玉臂,徐徐立起,向前走去。

    这片地本是柳塘家的种养地,归守墓人耕种。这时庄稼已然收了,地中还有枯茎败叶,未曾收拾。二人循着畦边,向前走去。本来原说遛几步活动血脉,在本地转个圈儿便可以了,但警予竟一直向前,璞玉也并不说话,只随他走。到了地边上,一棵柳树之下,警予回顾已看不见那座坟了,才立住向璞玉道:“璞妹,我今天正式要求你嫁我,咱们中间已没一点阻碍,你可不许再叫我失望了。”璞玉怔怔的望着他,凄然说道:“你这话说得叫我伤心,我是什么人,值得叫你说这求字?咳,你知道我……”说着伸手紧握警予手腕,发出凄厉之声,好似把百种柔情,经年积郁,都迸作一声哀唤,叫道:“警予,你知道我的身体性命,早已卖给你了,凭你的情义,足可以买我为你死十回。再说你的身分何等高贵,竟为我费了三四年心思,受了无数的折磨,我就是个公主也承受不起,别说我这败柳残花的下贱人啊!论理我早就该跟你去做个奴婢,只为我丈夫还在生死不明,你知道我总得顾着结发夫妻的情义,凡人做事不能背过理字儿去。而且你娶个女招待也就够好看了,怎能再娶活人妻?日后丢脸受累,所以犹疑了许多日子。到我决定要跟你去了,不想我丈夫忽然又出现了,你想那时我是怎样难过,实在我的心已经给了你了,可是这身体仍得属我丈夫。他又是个废人,还那么穷苦,我怎能抛他不管?便是我狠了心,抛开他仍旧跟你,请想,你还能看我是个人么?所以只可……我很知道那时对你太绝情些,论理应该对你有个交代,可是叫我说什么呢?也没法跟你说啊,所以只好狠心咬牙,算我这一世对不过姓赵的,来世做牛马报答他吧。倘若老天看我忘恩负义,就狠狠的报应我,叫我立刻死了,才更如我的心愿。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也不说了,当时就这么打定主意,预备过三两天,就离开张府,去承受我自己命中造定的罪孽。可是我很明白,以后恐怕一时也忘不了你,伤心的日月,怕不易挨受下去,那也只可活一天算一天了。不想丁二羊竟在这时候做出了糊涂事,把我丈夫治死了。丁二羊实在可恨,可是我真没法恨他。论理他杀了我丈夫,自然是天大的仇人,无奈我很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做。起初我落在暗娼里,曾求他相救,他很不亏负我,东跑西奔,忍气受累,到底替我把信送到了。若不是他到月宫见着我的旧同事,把信儿传给雪蓉,雪蓉再央柳塘出头,我现在还困在赵家窑,也许早死了,你们连影儿也不能知道,所以他实在算是我的恩人。等到你回到天津,为访我下落,寻着了丁二羊,待他那样恩厚,他自然感激你。又知道你这层关系,只盼着我们到了一处,他也欢喜,这对我是一片救人救到底的好心,对你却是吃着谁向着谁。不料我们还未结婚,我丈夫忽然露面,算是把我们生生拆散了。丁二羊觉得这一来算白救了我,又见你伤透了心,要辞职回南,就忍不住了。竟而拼出性命,报你的恩。顺便成全我们到底,方做出那糊涂事。你替我想想,我怎能不把他当作仇人,可是又怎能恨他这仇人呢?我也只能恨他个糊涂。头一样我丈夫那样可怜,怎竟忍心害他,你何苦又赔上一条小命儿;二则他只觉这样是成全我们,其实差点儿害了我们。若不是仗着情面,把两条人命的重案含含糊糊的消灭,闹真了不知要出多大乱子。就是风平浪静的过去,也要把你我两个人僵住。出了这样事情,谁还敢提起结婚的话呢?就到今天,若不是天缘凑巧,叫我们俩在这里遇上,恐怕连见面都难了,所以我不能不埋怨丁二羊,只顾他做了这鲁莽事,倒叫我们更为难了。”

    警予接口道:“我可不是向着丁二羊,他做的事实在糊涂。不过若没有他那一举,我们更永远没指望了。咳!我真不该说这种话,倒好像赞成他害你丈夫,其实我只是就现在说话,你别误会。”璞玉道:“我一点也不误会,若是误会,早把你当作仇人看待了。不过我的意思……你可别笑我没廉耻,在丈夫死后就提到嫁你,我本来已是你的人了,现在没法不跟你明说,我虽然应该嫁你,可是怎能嫁你?丁二羊替咱们开了路,也给咱们关了门。方才你提起结婚,我有什么不愿意,左不过一个对不住死人,其实我早已对不住他了。我是想着他简直从我身上死的,心里抱愧,才想要出家。可是也知道我出了家,一定害你不浅,已经害了一个,怎忍再害一个,这是我这许多日心里的苦处。不见着你还能狠心咬牙,来个全不管,如今见着你,我就狠不住了,只可你说什么,我依什么。可是你没想到里面的难处,在这时咱们怎样提起结婚的话,就是不管不顾豁着干去,旁人要怎样议论?我不要紧,你不是还得见人么?”

    警予听了她说了这许多话,知道她把自己的情义,长久存在心中,并未须臾相忘,只为迫于环境,她又性情柔懦,只能委心任运,不敢挣扎抗拒。然而内心痛苦,已受得够了。今日相见,她已表示身心全属于我,百依百随,只是仍恐怕外人议论,担心我和她结婚,惊世骇俗,于名誉前途有关,这倒是关切我的深心。不过这事在他人身上,确是可虑,在我却毫无问题,大约她不曾想到,就握住她的手道:“璞妹,你只是愁着这个么?倘然这些事都有办法,你就可以安心跟我结婚了?”璞玉点头。警予仰天大笑道:“你还没有明白,我这次回北方来,是为什么,你当是为着做官呢?!实告诉你,我对做官的心淡极了。从前年回南方以后,心里直忘不下你,不过梦想不到我前脚走开,你丈夫后脚也抛家远行,你竟堕落风尘,受了大罪。还以为你和丈夫照常度日,我一点指望也没有了。所以任凭怎样想你,总狠着心不起北来的念头。直到去年,王督军由江苏调到直隶,一定邀我同来帮忙。我一听他提到天津,就再忍不住了,才决定北来一趟,帮他几个月,也好打听你的情形。倘若你们光景很好,我就从此放心了;若是光景不好,我还可以绕弯儿尽点心,却绝不想跟你见面。不过重游我这伤心之地,住几个月,敷衍王督军的情面,再寻些伤心带回故乡,好消遣我以后的无聊岁月。哪知到这儿就得到你的消息,接着又出了许多事故,直到现在这步田地,一直到这时候。我所以留着不走,完全是为你呀。若不为你,天津早就没我的影儿了。只看你丈夫一出现,我当日上车回南,就知道我是什么心意。若没有你,莫说督署秘书长,就把督军让给我,也不能留我一天,这你该明白我把做官看得多么淡了罢。什么身份,什么前途,我既不慕荣禄,还介意这些闲文?说痛快话,我在这世界上,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你。有你我就够了,这官儿我看着还不如只破鞋。你不用挂心,这一层不成问题。还有你恐怕别人笑话,咱们不会上没人认识没人笑话的地方去么?”璞玉张大了眼道:“上没人认识的地方,你是什么意思?”警予道:“你还不明白,我是打算抛下这个官儿,咱们来个不辞而别,一同回南方去,随便找个地方一住。我家中尚有薄产,足可以安闲地过我们后半世,你看怎样?”

    璞玉望着他,好似痴了一样,半晌无语。突然抽咽两下,伸手紧抓住警予手腕,哀声哭道:“你……你真这么爱我?……为……为我把你自己都毁了……我真不枉,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不冤。可是怎能这样害你?你不是没出息的人,往后尽有得发达。如今为我一个……一个……竟做这不能见人的事,我万万不能……”警予道:“你别糊涂蛮缠,我不是已经说过没心上进。便不为你,早晚我也得辞官回去隐居。你知道我天生不爱做官啊!”璞玉道:“这是你说给我听的宽心话。我不是混人,你爱我,我毁你?”警予道:“你不要这么想,我本来自己不愿上进,你怎会害我?倘然我这几年待你能算有情意,你心里真想报答我的话,那就最好依我的主意,咱们一同离开天津。”璞玉又摇摇头。警予道:“你怎还想不开,我已经把话说尽了,我要的是你这个人,有了你,我再没别的想望了,你当然也只爱我这个人。当初咱俩要好,你只知道我是个平常人,并不是因为我做了秘书长,才爱我的。现在咱们一走,各自如了心愿,什么也不值得顾惜。难道你还像平常女人,定要男人做官,才觉得荣耀?”璞玉忽然接口道:“可不是……对了,我很想做个秘书长太太,一走就算完了,所以不愿意你走。”

    警予初闻一怔,继而哈哈笑道:“你说这话,可是从心里出来的么?我很明白,你还是恐怕耽误我的前程,才这么托词儿,我万万不信。”璞玉被他揭破心思,不由脸上微露笑影,道:“你爱信不信,不过我实在不忍耽误你。凭你这样人,为我这……”警予道:“得,得,别说了,咱们这样商量吧,我依你的希望,以后要做事业,并不隐退,省得你抱着不安,总觉耽误了我。”璞玉道:“那么你就不走了?”警予道:“你在这儿又怕人笑话,永远没法提到结婚的事,那怎么是了呢?走是要走的,你别把我看得这么不济,除了王督军就没了出路。现在尽有督军、省长,想请我帮忙的,就是上北京去,也尽有好位置等着我,不愁没事做。我的意思,打算咱们离开天津,先到上海,立刻举行婚礼,度过蜜月。那时必有人聘请,咱们捡远些的地方去,如广东、四川等处,到那里自然不会有人认识,可以舒心如意的过我们幸福日月,也不辜负你看重我的心。这样尽美尽善了吧?”璞玉凝眸想了想,凄然叹道:“我还能说什么,你真是太为我……咳,你怎说怎好,我什么也不管,只把这身体交给你,随你调动吧。”警予大喜道:“那好极了,咱们几时走呢?”璞玉道:“我只听你的,几时走都成。不过这一走就没日子回来了。”警予道:“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么?”璞玉叹道:“我没有什么牵挂,只要有你,我就上西天取趟经,都豁得出去。”警予道:“我也是一样,你就是我的性命财产,有你在一块儿,走到哪里全是安乐的家乡。昔日有个朋友题行脚头陀的画,有两句是,‘一切非我有,放胆而走’。这意思很好,没有一点东西是他的,他自然没有顾恋。放心大胆,随便走向哪里都好。我却要把这两句改作,‘只要你属我所有,我就可以带着你放胆而走’。”璞玉听着不由微笑道:“改得不好,人家多么干净,你多么累赘。”说着笑容忽敛,又红了眼圈道:“我还有点牵挂,就是我那个孩子,始终也找不着,我走了就更没有指望了。”

    警予听她提起了儿子,觉得又来了困难,既不好说无须管他,咱们只顾自走,但又怕她为这事变计不行。正在想不出安慰的话,璞玉已摇头叹道:“不过我想,那孩子准已不在这世界上了。若还活着,上回那样搜寻,还有个寻不着?他太小啊,还禁得住磨折?咳!我就当他死了也罢。”说着潸然落泪,又叹道:“完了,他父子三口全完了,算我一手害的,将来我死后,也许要受报应。不过在没死以前,得先还你的债。你的情义太厚,我的罪孽太深,若是今生不补报你,死后就许下十八层地狱受罪,不得托生,永远跟你遇不上了。”警予道:“瞧你这迷信,莫说没那种事,就真有,你也没有罪。一个女人苦熬苦业,供养全家,你丈夫不但不帮助你,反倒给你打击,你把一个女人的力量用尽了,以致落到那等悲惨结果,足可对得住他们,还说什么罪孽?!”璞玉苦笑道:“你自然能原谅我,可是我自己……我的罪孽自己知道。咳,不必说这个了,咱们几时去呢?”警予道:“越快越好。我看离开天津,遍地都是乐境,多留一天,多受一天苦,我立刻走都成。你呢?”璞玉呆呆的想了半晌,才道:“你能立刻一走,我又有什么不能?不过这么说走就走,一定不能跟柳塘明说。人家在我身上天高地厚,我竟给来个暗溜,多么对不住人。”警予道:“咱们顾不得那么周到了,只可等走开了再给他来信道歉吧。”璞玉道:“也只可这样了,不过我立刻甩手一走,总觉有些不得劲儿。雪蓉跟我姐妹一场,又待我这样好,我一走就算跟她永世不得见面了,可是也没法儿。那么这样吧,咱们多缓几天,容我跟雪蓉再盘桓盘桓。还有她托我给做一身小衣服,还没做完。这虽然是小事,我走了她照样可以交成衣局去做,不过她因为是贴身衣服,不愿拿出去,才烦我的。人家救了我的命,我难道连件活计都不给做么?再说我这一走也并没东西送给她,就用这件活计留个纪念也好,你看怎样?我看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经手的事给办清楚,暗地有个交代。王督军对你总算不错,你也应对得住人家,别来个硬搁车,叫后来接手的人摸不着头绪,也是挨骂。”警予道:“好,你说的有理,就缓几天吧,可是几天呢?”璞玉道:“十天怎样?”警予道:“十天不远些么?”璞玉笑道:“瞧你这急劲儿,四五年怎么等了?”警予道:“那四五年里,我没有真指望,才能安心苦等。现在有了指望,我的心好像开了花,再闭上就不成了。叫我等四五天,比先前四五年还难。”璞玉望着他撇了撇嘴,这还是第一次发出了含情的眼光。警予忍不住就拥住了她,璞玉也不矜持,倚在他身上道:“别叫你着急,咱们往前推。”说着拉起警予的手,把一个个手指弯曲着道:“今儿初九,明儿初十,后儿十一,十二,十三……”数到十三,警予手上五个指头,全弯曲了,听她还往下数,就把大指保持原状,负气不服的道:“这还不够,怎么还往下推?”璞玉却用力扳着他的大指道:“我一定要把你扳过来。”警予道:“已经五天了,你再往下扳,我不是白要求了。”璞玉笑道:“好,那么就只多这一天,反正得扳过你来。”警予笑着把大指一伸道:“我屈服了,就到十四,咱们到那天怎样走呢?”璞玉道:“不是十四,是十五。”警予道:“为什么又多一天?”璞玉道:“日子算到十四,十五早晨走,不正对么?比如你在督署告假,从初一告到初三,是不是初四上班?”警予道:“可是我若愿意,就在初三先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可。”璞玉“呸”了一声道:“你糊涂,净叫我费话。不管怎么算,出门不也得择个好日子么?”警予道:“咦,你看过皇历了,是十五宜出行么?”璞玉笑道:“你更糊涂,还用看皇历……”警予听着,猛然醒悟,立刻忍不住爱心勃发,抱住她便接了个急吻,口中说道:“可不是我糊涂,十五当然是好日子,你要取个人月同圆的吉兆,这足见……足见……”璞玉玉颊绯红,推着他道:“瞧你这闹,叫人看见算什么?”警予道:“这里哪会有人?”璞玉道:“怎么没人,你瞧那边。”警予转眼一看,果见在数十步外放着一辆洋车,车夫在道边高坡上立着,却并未向这边看,就道:“那是拉车的,并没看见咱们。”璞玉道:“你定要叫他看见呀。天也不早了,快商量好回去,我的车还等着呢。”警予道:“我的车也在那边等着。没关系,可以迟一会儿。”璞玉道:“你的车……坐汽车来的么?”警予道:“我没坐汽车,是在街上雇洋车来的。”璞玉道:“这还好,坐着你的汽车来,车夫看见咱们的情形,回去准给卖了报儿。”警予道:“是啊,你知道汽车是督署的,从这次销假上班,督军知道丁二羊死了,我没有车夫,就又旧话重提,拨了部汽车给我。因为我宅里没有汽车房,不敢亵渎车夫老爷,每日只劳他接送几趟。除了有饭局以外,向不为我的私事劳他的驾。”璞玉道:“哦,你提起王督军,我才想起,还有他们送给咱们的许多礼物,一直封存在柳塘家里,咱们可要带着走么?”警予道:“我前者离津南行的时候,曾写信给柳塘,托他代为退回原主。可是隔一天我就被捉回来,他也没有照办。以后,一直未曾想起,当然还在那儿存着。现在咱们要走……这些东西……你想该怎样?……”说着眼珠一转道:“若要带着走,怎样跟柳塘说呢?”璞玉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依我就绝不带走,原封退给人家。咱俩不告而别,在人们眼里,已经和潜逃一样,够留话把儿的了,还要再落个卷逃么?”警予拍手道:“真是同床不睡二性人,我就是这样意思,不过试试你舍得舍不得。”璞玉娇嗔道:“呸!瞧你这脏心烂肺,大概疑惑……本来么,我这穷掉底儿的人,从生下来也没见那些东西,怎舍得不要,自然要带着。若带不走,我宁可抛了你,也得在这里守着命产。”

    警予见璞玉这样无端娇嗔,觉得她今日似乎很爱撒娇发痴,但她平日并非这样的人,不知何故。略一思索,方才明白她向来感情压抑过甚,心境郁塞过深,似槁木死灰般处在绝望境中。今日忽然意外得到转机,心身一齐有了寄托,心怀一开,不自觉就生出一种反应。有这现象,不足为过,细想却是可怜的。想着便笑道:“你别生气,我认错了。等到过了十五,再责罚我,现在先记下这笔账,商量我们的事。”璞玉“哧”的一笑道:“过十五啊……得,我不说了,快商量吧,你说怎样?”警予道:“这很容易的,咱们定个时候,到那天准时在车站见面,上车就走。”璞玉道:“什么时候?”警予道:“你上午出门,怕教人疑惑,不如下午吧。四点钟津浦通车从东站开,你什么也不用带,我也只带两件行李,预先定一间包房。咱们上了车,就在包房里一呆,你一点不用操心。等转车到了上海,咱们再置备东西。”璞玉道:“好,那么我就在十五那天四点到车站去,你可等着我,别叫我乱撞。”警予道:“那是自然,你放心,一到车站准能遇上。”璞玉道:“那么没别的事了,我只空身儿……”说到这儿,忽一低头,把话咽住,却在面上现出愧恨之色,眼圈儿又红了。警予不知她为什么,忙问:“你怎么了?”璞玉不语。警予又问了两声,璞玉才道:“你看我这一身重孝,怎么出门?”警予道:“这怕什么,旁人谁知道你的细情。再说我也可以预先给你买下一套衣服,一上火车,就在包房里换下来,这值得发愁么?”璞玉道:“我倒并非怕旁人说话,只是自己心里下不去。我穿上这重孝才几天,这就……”说到这里,又咽住了。警予才明白她是由穿孝上想到亡夫,觉得内愧,这话实苦不好劝导,只可怔着装不解。

    璞玉低头怔了一下,忽然握住警予的手道:“我这话说得太不该了,你别生气。”警予笑道:“我生什么气,你别乱猜。”璞玉道:“我怎该跟你说这个……咳!我以后再不这样了。”警予道:“我以为这是你的好处,到这时还不忘……我也不说了,咱们心照不宣,倘若换个别人,绝不会在我面前露出这种心情。总而言之,咱们这是宿孽前缘,重重纠结,弄到现在这地步,没理可讲,没话可说,也没法判断是非邪正。咱们俩也只能管咱俩了,我既非你不能生活,你也甘心不顾一切来拯救我的后半世,那么往事实上做去,别的全不必想,也不必管了。”璞玉点头道:“是啊,我本来是这样意思,方才……”警予拦住道:“得,得,不提方才了,我们从此只有将来,没有过去。你且想想,还有什么要商量的,我们这一分手,就得十五在车站见了。”璞玉沉吟道:“我想也没什么了,现在天已不早,我们回去吧。我出来时只说到市场买东西,回去太晚了不大方便。”警予点点头,又握住她的手,无言对立了半晌才道:“好吧,这一别又是五六天,我好难消遣。”璞玉微笑道:“傻人,你只想着五六天以后日子,不就觉好过了么?”警予惘然道:“我也只可这样了。”说着,猛然一阵暮风吹来,飘扬衣袂,二人都感凛然不可复留。

    璞玉道:“咱们该回去了,走吧。”警予点点头,但脚下仍不肯动,对她痴痴望着。过了一下才道:“好,我们回去。”说着移步向前,却觉璞玉并未跟着动步。转脸看时,原来璞玉又怔了神儿,凝眸远注,似乎正发幽思。就道:“走啊,你又想什么呢?”璞玉闻言,好像才把心神从远处收摄回来,怔怔的应道:“走,走。”就举步向前,但不知却错了方向。警予拉住她道:“往这边走,你倒是想什么?”璞玉潸然欲涕的道:“我寻思你方才说宿孽前缘,无理可讲的话,实在不错,要不然凭你这样的人,会为我这下贱女子费了好几年的苦心,受了好几年的折磨?饶是这样,到底叫我害了个不轻,还是甘心情愿。凭你用的心,就是个仙女,也被你感得降临凡世了。我若是个能配得上你的人,你也不冤枉,可是我……”警予忙拦住道:“你又说这话,我要生气了,什么叫冤枉?我既爱上你,结果居然能得到你,就是中间曾受千辛万苦,也自值得,总没白费我的心力啊。至于高贵下贱的话,在爱情上永远提不到。不管你自己怎样想,别人怎样说,我却是从认识你那天到现在,从现在到我们老死的时候,都把你……对了,你说的仙女的话不错,我看你真是仙女临凡下嫁。在俗人眼里自然看得我比你高,在我心里……”璞玉接口道:“可是就为我这女招待窑姐儿,咳!别说了,叫人听见准笑掉大牙。我明白这就是你说的宿孽前缘,前世你不定欠我多少债,今世这样认头还我。也不定前世你怎样害苦了我,今世才甘心叫我折磨呢?”警予道:“这并不是傻话,不过这样想也好,就算前世我欠你的,今世还债,你就不用不安了。”璞玉道:“我可得信呢,若是真有今世来世,还债欠债,早把管这账的累死了。再说也管不得那么远,我在这一世就报不了你的情义。天啊,我直不敢想,过去我怎样情形,你是怎样身分,一想真就得离开你远远儿的。”警予道:“又来了,你再说这个,我真要气死。”璞玉道:“我本来多话,你别生气,反正事情是这样了。”警予道:“你回去可得安心静养,不许胡思乱想。到十五那天,总得带丰满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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