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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人面依稀旧曲翻新怨 花开造次小白间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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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柳塘说了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警予更为着急,跳起叫道:“我真闷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自己走开,又碍着了谁,会闹出这些是非?”柳塘笑道:“你碍着的人多了。觉着一走就脱开清静身子,那是不成的。你现在沉住了气,我要把好消息和坏消息一同发表。坏消息是你那位副官衔车夫的义仆丁二羊,已经死了,还是为你死的。”警予大惊叫道:“是么!他为什么?怎会……”柳塘摆手道:“你别打岔,听我说。还有个好消息,就是璞玉现在又成了无主的落花,需要你来负责了。”警予听着,瞪起了眼,才叫着问出“是么”两字,随又把话咽住,怔了一下,忽摇头道:“这都是没有的事,未必真吧?大哥你何苦还跟我开玩笑。”柳塘道:“我何致这么不懂事,在这时候跟你玩笑?本来难怪你不信,事情太来得突兀了。丁二羊真是胡闹得岂有此理,不过他这粗人,总算把性命报答了你这知己,而且把难题都替我们解决了。在道理上我们不能说他做得对,可是在事实上,我们都得感谢他。”警予叫道:“你大爷不要尽发议论了,快告诉我实在情形吧!”柳塘道:“好,方才我不敢立刻说出,恐怕你神经受不住这重大刺激,现在叫你着了会儿急,神经麻木了些,我当然要说了。”说着就把一切的事,都仔细说出来。

    警予听着,颜色大变,尤其因为丁二羊的死,又感他忠诚,又恨他糊涂,不由跳着脚叫道:“这人真是岂有此理!小命儿就如此不值钱,而且害了璞玉的男人,人家死得多么冤枉。”柳塘道:“那就不必研究理由,反正事情已是这样了。他一个粗人,只知这样的向着你,报答你,至于做得对不对,却是管不到。你看他死得轻于鸿毛,他还自觉是重于泰山呢。现在我们就事论事,璞玉的丈夫是由我发葬了。丁二羊的灵柩,还在庙里,因为他是你的佣人,又对你这样忠心,所以我想等你回来,商量再办,不过只要你的主意,用钱仍是我来垫办,这是眼前的急事。至于璞玉,现在已失了倚靠,也算真正得了自由,以后的归着,当然你是义不容辞。我们只当没有她丈夫这回事,只接原来岔儿办理,等璞玉替她丈夫守孝期满,就可以办喜事了。总而言之,这场波折,不过耽误几月喜期罢了。”警予听着怔了半天,没有说话,柳塘却怕他作别的想头,把璞玉要出家的话,完全隐瞒。这时见警予不语,就又说道:“不过那是后话,现在你只好好歇几天,王督军自然来问候你,你就照样前去做你的秘书长,别的都由我一手经理。”警予道:“等我休息几天再说吧,现在脑筋很乱。再说还得先办理丁二羊的丧事,这个人虽然做事糊涂,可是总算为我死的,我得对得住他。”柳塘听了,也就不往下深说,只向他道:“好吧,你就先歇几天,丁二羊的丧事,你定个章程,由我派人张罗。”警予道:“好在我们这样交情,我又没别人可托,只可麻烦你了。我的行李箱里,有张汇票,是由天津大生银行汇到汉口的,共有两千多元钱,是我剩的一点宦囊,烦你去向大生银行交涉一下,把钱取来,全发葬了丁二羊也罢,聊尽我一点心。”柳塘道:“好,交给我办,不过也用不着许多,我对丁二羊也有点意思,表我敬你的心。”警予道:“那又何必,丁二羊本是我的佣人,又是为我死的,怎能叫你费心?”柳塘道:“不必说了,咱们无须费话,只各尽各心好了。”说着就叫下面预备饭,和警予同吃。吃着又说了些闲话,柳塘竭力避免提璞玉的事,警予自然也不便自行提起。

    从此警予就算住在柳塘宅中。柳塘因为以前经的意外风波太多了,所以长了心眼儿,暗地交派下人,对警予用心视守,不要叫他独自出门。其实柳塘也想不出警予有什么私逃的理由,只不得不这样小心。

    警予饭后睡了回晌觉,以息旅途倦乏。到晚上柳塘又陪他一同吃饭,商量了发葬丁二羊的办法。柳塘主张把二羊表扬一下,殡仪稍为铺张,不必十分阔绰,只请当地文武官员,名绅耆宿,以诗文歌咏,使他的风义长留千古,并且在出殡时,约些阔人走送。警予摇头道:“这个不成,若依二羊对我的愚忠,我实应该尽力而为,能把天上神仙都请来给他增光,才合心意,不过他所做的事,并不像什么烈女节妇,题目光明正大,容易表扬。其实也并非他的行为不光明正大,是他致死的原因太不光明正大。一方面说,他对我是太忠了,另一方面他做的什么事呢?人家璞玉本有丈夫,只于久已失散,现在人家夫妇重逢,璞玉和本夫重圆破镜,自是天理人情万分该当的事。丁二羊却因为璞玉本夫出现,妨碍了我和璞玉的结合,居然把人家害死了。虽然他也把命赔上,但终是一件罪恶行为,不能因着他忠于主人,便说他做得正当。我也不是自己糟蹋自己,用戏作个比喻,按《打棍出箱》说吧,葛登云得到范仲禹的妻子,爱惜非常,定要霸占。范仲禹寻上门来,索要妻子,葛登云不愿返还,就令下人把范仲禹乱棍打死。咱们假设说葛家有个忠仆,看到主人爱新来美人有如性命,不忍分离,又替美人着想,嫁给大师,总比跟着穷书生强得多,于是义心勃发,要成全这段姻缘,他就把范仲禹暗地害死,自己也惧罪自杀,给主人摘清干系,这样总算忠于葛登云了,在葛家可算是一个义仆。只是你想,葛登云若是托宋朝当时那些名士给这义仆表扬,人家肯么?就是肯的话,人家怎样设词呢?说他害人是该害啊?说他助纣为虐是好事啊?便是现在卖文章的小名士,比野鸡还多,给上两块钱,叫他说黄巢是圣人,窑姐儿是烈女,都能办到。但是丁二羊这件事,也要难住他们,你自己想想,可能自圆其说?不要弄得没表扬了他,倒把我这葛登云的罪状都宣布出来,所以我看不应如此。”柳塘笑道:“你比喻得未免太过,只是道理却对。丁二羊所做的事,实在叫人不好定论,那么我的提议,只可取消,就依着俗礼,从丰殡葬他吧。”警予道:“从丰也得看我们的力量,就尽我那笔存款好了。我自己心中纪念不忘,比虚文还对得住他。”柳塘得了警予的话,也未替他向银行取钱,只自定出章程,叫下人去办。

    由次日起,张宅的门房就忙乱起来。把门房当作临时账房,叫来一个退休的老仆郭安,主持财务,除本宅下人以外,还另邀了几个帮忙的,分头办理两处的丧事,直忙乱了四五天,街南院和庙里都念了三棚经。到第五日,便先给丁二羊出殡,这殡仪虽然未甚铺张,也算应有尽有,足抵中产人家办丧事的风光。只是因为警予未曾惊动朋友,送殡的人,除了张、赵两宅下人以外,就是警予、柳塘二人。丁二羊本身并没亲友,他的拉车同伴和督署副官处的同人,也都不知信儿。只在起棺之前,由警予和柳塘首先上祭,跟着下人依次祭过,便即出堂。棺前仅有一个穿孝服的人,便是二羊口盟兄弟张宝山。当时警予直由庙中步行送到坟地。柳塘也送了很远的路,警予因他体力不济,屡次劝阻,柳塘才上了马车,跟着殡直到坟地。大家又祭了一回,眼看二羊棺木入穴,封土已毕,将预先刻好警予亲书“呜呼,奇人丁尔扬之墓”的石碣,竖在墓前,碣背还有柳塘所作的一段铭词是:“愚不可及,死也何轻,世乃有不读诗书之贤哲能发其弥塞天地之至情,奈何不能称君以义士,而仅以奇人为名?呜呼!名无名,称无称,死不死,生不生,愿君磊落抑塞之间气,历千百年而重与日月同明。君魂有知,当长息尘劳而永安幽灵。知君者惟张与赵,生相远死乃苦丧良朋,虽吾生之有涯,当思君于无穷。寒衣麦饭,年年瞻拜而涕零。君倘念后死之友,愿相望于寒烟渺冥之中。”柳塘这段铭词,直已把丁二羊当作永远纪念不忘的死友了。在丁二羊可谓生荣死哀,虽然他死得轻若鸿毛,但在警予身上,却是重若泰山,怎能不把他看着心交死友呢?而且在出殡时,棺前有几只花圈,几个刍灵。内中却有一只较大花圈,上面并没写着人名,连警予也不知何人所送,惟有柳塘晓得来历。到封土时柳塘吩咐将这无字的花圈放在棺上,一并葬埋,不和其他花圈同归焚化。警予不解其故,还以为那花圈是柳塘所送,却不解何以单独埋入穴中。问柳塘时,柳塘只微笑点头不语,警予也不再问。

    当时二人立在墓前,监视工人,一面四面瞻望。这块地方本是柳塘家墓田的一部分,但距他家祖茔尚远,向来供守墓人耕种,现在分出两丈见方的一块,作丁二羊的墓地,在这乡野之中,虽然没什么风景,谈不到形势,但也高爽干燥,足称郁郁佳城。丁二羊以一个穷车夫,倘若无此遇合,每逢祁寒盛暑,疾病灾患,一跤跌倒死在街头,也不过被人用席卷上,埋在丛冢之间,去和饿鬼为邻罢了。如今得此结果,大约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其实一个人享受只在生前,死后无知,便有万种风光,也不及生前一日欢畅。但是有些没知识的人,却非常注意死后,就如张、赵两家仆人和雇来工役,因见丁二羊得此结果,居然得一位秘书长和一位富绅主持丧事,又葬在这样好地方。并且柳塘购买的一百株小柏树,也已送到,跟着就要栽植起来,还要围上一道砖墙,日后修筑完毕,定被人认作富家茔地,又怎知里面埋着个穷车夫呢。因此大家全“啧、啧”称美,好像本身若能享此优遇,直不惜立时自杀,以博身后之荣。

    警予对柳塘的慷慨周到,也十分感念,不由说起这回意外事件,柳塘以局外之人,竟费了绝大心力,还受到最大牺牲,古道热肠,实是难得。现在丁二羊的丧事办完,还有璞玉丈夫,也要代他发丧,遂又问起璞玉丈夫当然也得占用柳塘家土地埋葬,但不知埋在何处,是否就在丁二羊附近?柳塘笑道:“论佛法冤亲平等,本可以把他二人葬在一处。何况丁二羊害死璞玉丈夫,并非和他有仇,实在替他解脱,何况还以身相报,以命相抵呢。不过璞玉丈夫未必懂得这种道理,倘然死不瞑目,弄得冤家对头,望衡对宇,夜夜争吵,惊扰四邻不安,也不是办法。在前清末年,良弼被一个彭某炸死。后来有人为良弼立祠,也要援冤亲平等之例,把彭某附祀。但后来因为过于惊世骇俗,结果作罢。我们又何必弄这玄虚,再说还怕有人不愿意。”说着举手向西一指道:“所以我已经安排完了,在村西那边,还有一家一片种养地,也分出半亩埋葬璞玉丈夫,两下相隔较远,可以各不相扰了。”警予深赞柳塘用心周到,对死鬼也如此体贴。说着已是夕阳西下,暮霭渐生,丁二羊的坟墓已然封妥,二人又在墓前小立一会儿,便自驱车归去。

    这一档事办完,过了三天,又给璞玉丈夫出殡。警予在势不好往送,只赠以祭席一桌,花圈两个。柳塘却是歇驴不歇磨,又照样代为主持,并且陪着璞玉亲送至墓地。可怜璞玉的盲夫,空有两个儿子,此际已一死一逃,并无一个在侧,只剩未亡人相送,情况实可伤怜。璞玉在墓前为着哀痛亡夫,再加感伤身世,纪念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被人相劝,方才止住,由柳塘伴送回家,仍返街南院内。璞玉哀泣之余,因柳塘替办了这样大事,叩头相谢,言说今生不能答报,只有待等来世。随又提到出家的事,请求柳塘从速办理。柳塘回答这些日子因为太忙,尚未着手,现在稍得清静,就要着手进行了,请你少安毋躁。璞玉只可谢了又谢,嘱了又嘱。柳塘回到家中,感觉劳乏过度,就休息了几日。

    这一天,王督军亲身来找警予,见面并未提及别事,只作为警予正在请假休养之中,请他急速销假视事,意思十分诚恳。警予无可说的,只好答应。当时又替柳塘介绍,王督军甚为敬重,口口声声,称为“老先生”,并且面致借重之意。柳塘逊谢不遑。王督军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警予、柳塘恭送如仪。

    回到房中,正谈论王督军卑躬下士,是惟难得的武人。柳塘也说:“一个不读书的军人,由行伍中作到这样势位,若不是豁达大度,屈节下士,怎能延揽人才?若没有人才辅助,他又焉能得有今日?可见一个人能有一宗长处,就能成功。王督军的长处,只是善于用人,居然就一飞冲天了,所以我们不要瞧不起人,无论何人只要有所成就,必然有他的特长,有他的道理,为我们所不及的,绝非无故而然。我自从知道王督军能请到老兄帮他的忙,已知此公不凡。今日看他来拜你谦恭诚恳的情形,更觉英雄自有真,为常人所不能及。这不是势利话,倘然我作到他的地位,就未必肯这样卑躬屈节,自己有工夫还多抽两筒烟,至多派副官来客气一下得了。”警予笑道:“你不要把他说得这样好,跟他办起事来,有时乖张糊涂,可以把人气死。我当了这份秘书长,不知跟他吵过多少回,当面辞职也记不清几十次了。好在他自知不成,回过味儿,必然还是谢罪请教,所以对付到现在。”柳塘道:“这就难得的很。”警予道:“什么难得,也就是我罢了,你知道他用人有种法术:凡是得力的人,当着繁巨而又清苦的差使,他必设法调剂,另兼一份肥缺。这样人们受了他的羁縻,就死心塌地的做他一姓家奴,他也就呵叱而东西之,再不讲什么礼貌。惟有我一直只干这份秘书长,他屡次叫我兼税务,兼盐务,以至于做什么电务董事,我都力辞不干,他没有法儿,只好变计送钱给我,我收受也很有分寸,他见对我威迫利诱,全无效力,也就只可屈节相下了。不过大体说来,这人还算庸中佼佼,他对你这样敬重,恐怕很快就有聘书送过来,不久咱们就要一殿称臣了。”柳塘道:“那我可敬谢不敏。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还有碗饭吃,又懒散惯了,从青年时就养成个废人,如今老境将及,难道还衣冠手版,进退趋跄,去伺候人么?何况我也弄不来啊。近年昏聩衰颓,偶然吟风弄月,还可以动上几笔,若叫我去办公事,恐怕连程式也全忘了。”警予笑道:“王督军也不会劳动你去做这种事,我看必然有你。”

    正在说着,宝山由外面送进一封信来。柳塘接过一看,面上带笑,却皱了眉头。警予问:“什么事?”柳塘笑道:“我这儿真是广交天下士。督军才走,老绅董又要来了。”警予道:“怎么?老绅董要上你家来?”柳塘道:“她是来信商量,打算跟我见面,在饭馆也可,到我家来也可。”警予道:“她不是很知意味,曾说过不到你府上来么?”柳塘道:“不过她这次要来,不是以老绅董资格,而是拿着蒲扇来作媒的。”警予愕然道:“作媒?”柳塘道:“提起话长,也是怨我多言,才惹起她多事。”说着,就把自己和玉枝的关系,以及将为择配,老绅董自告奋勇的话说了。警予道:“老绅董那人,虽然是久历风尘的老妖精,却能心地直爽,难得还有心向上。不过她的毛病,是不知自量,以前我已经领教过了,现在她又要替你的义女作媒,试想她住在下等窑子里,能认识什么高人?”柳塘道:“她当然不会认识高人,不过我还不能不理她,那位老大姐脾气很难缠的,而且还霹雳火急。现在这封信是前天发的,她已等了两天,我若不立刻给个回信儿,就许上门找了来。那时这位老姑太太,可怎么应酬呀?”说着就叫宝山立刻去老绅董那里,对她说主人才接着信,今晚仍派车去接她到饭庄见面。

    宝山走后,警予道:“我看你对这位老大姐,还恭敬得很呢。何以这么应命如响的伺候她?日后她真要充起姑太太来,可够你打点的。”柳塘道:“有什么法儿呢?她多少给我出过力,而且为人心术不错,又多蒙她看得起我,怎能辜负好意?圣人说‘有教无类’,我改个字,是‘有交无类’。现在请问你,今晚可去作陪客么?”警予笑道:“谢谢吧,我一次已经够了。”柳塘道:“你总是带些官派。”警予道:“不是官派,我实比不了你的满不在乎。”柳塘道:“这就叫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倘然我们成了圣人,你也是圣之清,我是圣之和。”警予笑道:“够了,不要高自位置吧。”柳塘也笑道:“谁高自位置?你不肯陪我们老大姐吃饭,才是高自位置呢。”警予道:“随你怎样说,我都承认,可实在受不了你那老大姐,我一见她就想到她这几十年的神女生涯,积垢藏污,可谓达于极点,一想就要作呕。何况叫我同桌吃饭,同盘吃菜。你是福大量大,我实在不敢奉陪。再说你那位老大姐,动不动把手伸进袖里,不知摸索什么,她又满不在乎,常常向远处夹菜,袖口在菜盘上来回经过,知道落下多少微生物,就是圣人看见,也要说某未达不敢尝。”柳塘道:“得得,你这一说,叫我今天晚上怎么陪她吃呀?”警予道:“你是习与俱化,还怕什么?我还怕看她乱扭腰肢,叫身体和衣服互相磨蹭,大约为着解痒。”柳塘用手挠着脖子道:“只你这一说,我已经身上发痒了。上次我到她那里去了一趟,回来把衣服都换了,还洗了个经年未洗的澡,小妾倒十分欢迎,她说很愿意我常到老绅董家里去,也可改了不爱洗澡的懒病。”警予哈哈大笑。柳塘心想警予讨厌老绅董,不肯前去共餐,这倒正合我意,因为我要和老绅董商量的,不止于玉枝的事,还要请她成全老兄呢。你现在尽管讨厌她,日后恐怕讨厌不来。当时也不再说,改谈别事。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柳塘便派宝山到饭庄定座,跟着雇汽车去接老绅董。他知道大饭庄和新汽车是老绅董所最着意的享受,也是自己成为惯例的仪式,若是缺少一样,或是有所减杀,至少要惹起老大姐的不快,所以永远依照原案办理。宝山去了一点多钟,方才回来,报告已把老绅董接到饭庄。柳塘换了衣服正要出门,不料外面张福来报,督署张副官长到,已经自入客厅,和警予谈上了。

    柳塘急忙赶到客厅,警予看见他,就哈哈大笑道:“恭喜老兄,该佩服我所料不虚了吧。”柳塘不解何故,尚未答言,副官长已走过作揖说道:“督军今天见着柳翁,非常钦佩,打算请你屈尊帮忙,派兄弟送聘书,督军意思十分恳切,请柳翁务必赐教。”说着将聘书递过,柳塘才知果然是警予的话应验了,心中虽感王督军相重之意,但他天性恬淡,又习于疏懒,在早年就畏惧做官做事,更莫说到了晚境。而且自己家中尚有薄产,无须为衣食奔走,已然半世寂寞自甘,孤高自许,如今老境已及,来日无多,何苦又多染一水,去受武人驱使。就不接聘书,鞠躬辞谢道:“督军美意,真是天高地厚。无奈我年老多病,才具毫无,实在不敢领受,求您回去善为说辞。”那张副官长不待他说完,便拦住道:“柳翁不要客气,督军的意思太诚恳了,万万不容你辞,又何必多费口舌,我劝你爽快接受了吧。”柳塘又直说:“并非客气,实在才力不及,又加疏懒已惯,不做事也不愿做官。”张副官长听到这里,大笑说道:“这样说,你更用不着辞了,督军本来没请你做官。你看这两封聘书,都是什么,一封督军请你做顾问,这是客卿头衔,其实顾也不顾,问也不问;一封是省志书局发出的,请你做编纂委员。我知道省志书局向来没人办公,局长是做过前清学部副大臣的老翰林丁友谋,他害瘫痪,已经五年没有下床,倒做了三年省志书局长,可见这一局是督军专门调剂文人学士的,根本用不着办公。说明白了,督军是仰慕你老先生,借这两份名衔,每月送你八百元花花,这钱也不是督军从家里带出来的,反正出在这直隶省,你就分几个用,又算什么?何必这么蝎蝎蜇蜇的。”柳塘被他这一套快人快语,倒说得没法回答,但想了想,仍觉不该接受,仍求他代辞。张副官长不耐烦道:“你们文墨人实在麻烦,事儿太多,叫人头疼。痛快说,我是被督军派来送聘书的,并没吩咐带回去,所以我的差使,是交到为止。你受不受,另去跟他说话。”就把聘书放在桌上,转身便走。柳塘急忙道歉挽留,张副官长要求他不再说关于聘书的事,才又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会儿,方才走了。

    柳塘送他出去,回来便向警予道:“王督军已经多事,这张副官长又这么直撅撅的,我真为难了,只好烦劳你老兄吧。哪天你销假办公,见着督军,替我婉辞。”警予摇头道:“我也不管,你自己办吧。我吃着王督军的饭,应当替他延揽人才,怎能倒阻塞贤路?”柳塘道:“你别骂人,我是人才啊,贤才啊,我也只可在瘾君子里算个人才,吸烟比别人多些。”警予道:“你正可以用王督军的钱,作买烟土的费用。张副官说的好,反正是你们直隶省的地皮,你分点儿用,正是取诸民者用诸民,生于土者还于土,有什么不可?依我说你就接受好了,乐得坐在家里享受供给,这并没损害,也不失你的清高。”柳塘道:“我还指望你帮忙,谁想你也是他们党,现在我没有工夫多说,老绅董大约在饭庄等急了,失陪失陪。”说着就穿上马褂,走了出去,上车会老绅董去了。

    这一去直过了三点多钟,到夜中十点多方才回家,下车进门,先询问下人赵秘书长是否已睡,张福回答已经安歇了,又禀说二姨太太由街南院回来。柳塘因雪蓉在街南院陪伴璞玉,已有十多天未曾在家,听她回来,甚为喜悦,想我正有件事没人商量,不想她恰巧回来了,就不惊动警予,自己走入内宅,进到雪蓉房中。见雪蓉和玉枝正对坐在床上弹子儿玩呢。但是所弹的子儿,既非石丸,也非蚕豆,却是给柳塘预备烧好的烟泡儿。不但比赛手头准巧,还比赛谁烧的结实,可以敲碰不碎,但两人手艺全都有限,弹得纷纷碎裂,满床尽是烟渣儿。柳塘进门看见,先叫了声:“你们真会玩儿,都还小么?”跟着再仔细一看,不由嚷道:“你们拿我的烟糟蹋着玩儿呀,怪不得这几日我的烟抽不出数儿,敢情都叫你们玩没了。你们知道烟土什么价钱,七八块钱一两,眼看赶上金子的行市,你们就胡乱作践呀?!”雪蓉听了,撇嘴儿笑着,来替柳塘脱衣服,口中说道:“得了,你这时又知道日子过了,少请老绅董一顿,够我们怎样玩的,明儿我把大罐儿的烟,烧成一个球,上院里踢去,看你心痛。”玉枝却一面收拾床上残余,一面抿嘴笑道:“谁糟蹋来,今儿姨娘才回家,我们闲着没事,才玩玩儿。”柳塘笑道:“就得拿我的烟解闷?”雪蓉道:“瞧你这心疼劲儿,动了烟好像动了命,你自己三五两的抽,就不心疼,旁人玩一点儿,就……”柳塘拉着她道:“少说闲话,快给我烧,我瘾透了。”说着忽听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由雪蓉身上落下什么东西,却是声音细碎,响个不绝,忙问是什么。雪蓉道:“我的金链子你给拉断了,快快赔我。”柳塘向她身上一看,这才瞧出,原来仍是烧成的烟泡,有百十个,用线串在一起,套在头上,好像金丝一样,不知怎样被自己将线扯断,竟把烟泡落了满地,雪蓉头上还残留着半串。柳塘取下来道:“你们真是淘气该打。”雪蓉道:“谁叫你给扯断了,还怨别人。”说着低头去捡拾。柳塘道:“等会再拾,先给我抽吧。”雪蓉应着,向床前一走,只听脚下发出“咯喳咯喳”的声音,原来把烟泡都给踩碎了,柳塘才要说她,不想自己向床前迈步,也似穿了钉鞋,几乎滑倒,坐在床上发急道:“我走时还是一满盒,怎会空了?你们……”玉枝在对面叫道:“别着急,我这儿还有。”说着也由颈上摘下一串金链来,掷到他面前,柳塘被她俩气得哭笑不得,但看着她们调皮的样儿,也觉娇憨可爱。又想到玉枝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也许不久就要走了,想再看她灯前笑语,宛变承欢,恐怕没有多日,想着颇为怅惘,就倒下叫道:“快给我抽,过时候了。”雪蓉应声把烟枪递过,柳塘“呼呼”抽着。

    玉枝那里,把所有的四支烟枪全拿过来,另点了一盏灯,将烧好烟泡一一安好。柳塘吸完一口,雪蓉跟着就递过另一支枪。玉枝也跟着给空枪上安好烟泡。如此轮流进奉,一口跟着一口,忙得柳塘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吸过三四口,像干了什么累活儿,喘吁吁接不上气,叫道:“你们诚心要累死我呀?”雪蓉道:“你不是忙么?前些日你曾说某个做官的,得用十支枪倒替着抽,三四个人伺候,还忙不过来,我们今儿也照办一回试试。”柳塘道:“我还不够废物,你们还想把我成全到那种程度?谢谢吧,我受不了。现在就因为烟瘾太大,王督军请我做官,都不能去。”玉枝道:“是么?王督军请您做什么官?”柳塘道:“请我做顾问还兼着委员。”玉枝道:“好啊,您一做官,她不就成了官太太了?”说着向雪蓉指了指,又道:“您为什么不去,一定得去,人家做官抽大烟的多了,怎到咱这儿就不成?”柳塘道:“我另有道理,你们不懂,别管闲事。”雪蓉听着玉枝的话,也觉柳塘做官,与自己有风光,心中有些发痒,就也说道:“顾问是多大的官?”柳塘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两字的意思,就是王督军不好把我当作下属,所以给这名义,预备有事请教,其实只送给几个钱花。”雪蓉道:“送多少呢?”柳塘道:“八百。”雪蓉道:“八百你还不干,拿来给我们花也好。”玉枝道:“对啊,分给我们每人一半,几年都是小财主了。”柳塘道:“你们犯财迷呀,真是笑话。我可曾短了你们吃穿花用,怂恿我做什么,我已拿定主意,绝不做官。这大年纪,何苦再出来伺候人,你们不会懂我的意思,不要多说。”才不再言语,雪蓉却仍不肯死心,因为她生长贫贱,在做女招待时,常见到官太太的威风,十分歆羡,当时自然会有过“明知不是凡人作,梦到神仙梦也甜”的思想,这时听柳塘被聘做官,好像当年穷秀才熬到金榜题名一样,觉得夙愿得偿,怎不喜心翻倒?及闻柳塘不肯接受,虽知他必有道理,自己不该干预,终觉心中不甘,当时虽不好再说,却暗自打算,慢等机会再向柳塘劝告。

    这时玉枝已改了话题,说起璞玉口口声声闹着出家,不知柳塘有何办法。柳塘本是成竹在胸,今日见着老绅董,更把详细办法都商议有了眉目,但恐被他们传到璞玉耳里,且不告诉,只点头道:“这自然是个难题,我现在还没主意,只可慢慢想法。”说着便问雪蓉怎今天忽然回来,雪蓉道:“我是被璞玉赶回来的。从她男人出完了殡,她就劝我回家,我不好意思就抛开她,勉强又住了几天。直到昨天,她圆过坟儿回来,一定赶我走,我只说天晚了,又陪她一夜。今天她说什么也不容我再住了,逼我立刻就走,直要吵架,我没法只可回来。”柳塘听着,心想璞玉这是体贴雪蓉,多日离开丈夫,故而逼她回来,虽是人情,但她心里只要懂得这种人情,以后的事就好办了。玉枝在旁也明白璞玉赶雪蓉的原因,心想她会体贴,我也应该体贴,雪蓉和爹爹别离经旬,今日回来,两人当然有心思话说,我别在这里碍眼了。想着就打个呵欠,说句“今天怎这么困?想是早晨起早了些,晌午又没睡觉”。雪蓉道:“哦,你这孩子真会享福,趁我不在家,敢情这么偷懒,天天还来个晌午盹儿。”玉枝撇嘴道:“瞧你这姨娘架子,真端得不含糊呢,你在家也挡不住我享福儿。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怪闷的,不睡干什么?”雪蓉笑道:“你不会来个小大姐裁褯子,闲时制下忙时用么?好孩子,跟我顶撞。我不是端姨娘架子,是替你打算,现在别舒服过了头儿,将来说着主儿,娶到人家去,也许上面有老婆婆,大婆婆,姑婆婆,姨婆婆,一堆的婆婆,下面再来一群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个个要你伺候,那就受了罪了。叫你现在少找舒服,多练着点儿,不是为好么?”玉枝红了脸,指着她道:“你呀,我同着爹爹,不好说你,明儿咱们再算账。”说着就装作生气,趁坡儿转身走出。雪蓉叫道:“别走啊,说句笑话值得烧盘儿?”柳塘也叫她回来,玉枝在外答了声:“我困极了,要去睡觉,爹爹也该歇着了。”说着就归房而去。

    柳塘道:“玉枝爱害臊,你偏爱逗她。”雪蓉笑道:“还怨我逗她?这孩子可恨着呢,我方才回来,她迎着头说姨娘可回来了,我想接您去。我说街南街北,跟在家里一样,还用得着接?她笑着说:‘不是啊,这是我做女儿的差使,您住在外面,也许想回来不好意思回来,爹爹在家里,也许想您又不好意思接您,两下都不好意思,这就用着女儿了。女儿想姨娘,派人去接;姨娘想女儿,赶着回来,那才光明正大,说着也好听。我若不体贴您的心,爹爹跟您不是白疼我了?’你听这孩子够多坏。我恨得要拧她的嘴,她跑走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端着八角果盘,上面放着好些零碎糖食,规规矩矩的说,今天才买来的,想给姨娘送去,恰巧您回来了,说着把果盘放下让我吃,又给剥栗子,一口一个姨娘的哄我。我想起她天天给我送吃食东西,总惦记着我,当时又这么小意殷勤的就舍不得拧她了。可是跟着一想,被她白啰唣了一顿,连气都不能出,干看着她,想打,下不去手,想骂,张不开口,这孩子多么会耍人,真是人小鬼大,哪天我准得治她一下。”柳塘笑道:“别治她了,这孩子在家里也没有多少日子,快要成别家人了。”雪蓉道:“怎么呢?”柳塘道:“也许她红鸾星动了,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说起来也是笑话,我本打算先成全了警予和璞玉的婚姻,稍为清静几天,就操持玉枝的亲事,虽然她的岁数不大,可是情形不对,挺干净挺规矩的小姑娘,尽担着姨太太的名儿,我这做爹爹的怎能安心?早晚得往外聘,何苦这么不清不浑的耽误着呢。有一天我无意中对老绅董说了这件事,老绅董就要给玉枝作媒。我心里好笑。你住在六等娼窑里,永世见不到个正经人,还给作媒?岂有此理!哪知当天我叫宝山送她回去,给带了一千块钱,作为补还她给璞玉垫的身价。宝山把她送到家里,方才交付了,放下就走。这本是我吩咐的怕她谦让,哪知老绅董竟闹定了客气,不肯收我的钱,拿着就追宝山。宝山已走没了影儿,她还追个不住,又加醉得糊涂,不知怎么竟把一千块钱落在街上,她又走出很远,方才觉察,只得沿路寻回去,自觉绝找不着了。哪知钱被一个挑担卖杂货的小贩拾着,居然原封交还,还不肯要她酬谢。老绅董当时只问明那小贩的住址,第二天就寻了去,想跟他拉拢,认作干儿子。那小贩知道她是老妓女,给个没面子驳了。老绅董也不生气,只感激他是好人,无法报答,心里一转,想到我跟她说将要给玉枝找主儿,还有不少妆奁,就对那小贩商量,给他撮合。那小贩不肯信,老绅董也不多说,强拉着他上照相馆,照了张相片,等洗好了取来,就写信约我见面。今天见着她,跟我细说。我起初不大理会,以后听到这个人负贩为生,居然拾金不昧,真是难得,将来必有发迹。不过既做小贩,必是粗人,又怎配得上我们玉枝?正想驳她,哪知她把照片一拿出来,我看着就怔了,敢情小伙儿还挺漂亮,只看相片,简直是个念书学生。这小人儿好生可爱,我真动了心了,莫说年岁相貌都好,只看心眼儿,拾一千块钱,会不昧起来,莫说穷人,便是财主也办不到。我走在路上,若拾得这些钱,也难免心里转轴儿,只想运气不错,居然得着外财,一两个月的烟土钱有了,就揣起来带回。”

    雪蓉笑道:“没有的话,你念书的人万不会做这种事,难道还不如担挑小贩?”柳塘摇头道:“难说,难说,你若说别样人,我还不抬杠,若说念书的,我可见多了,敢保多半不如小贩。越念的书多,越没品行。一则书上,虽然教人学好,可是也能教人奸猾。那种十分耿直,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大概不识字。若念了书,他就想得开了,遇事三心二意,先想何苦,再想犯不上,三想有什么便宜,于是越来越精明,一点傻气也没有,永久不吃亏,怕上当,专做损人利己的事了。二则念书的人全穷,可是穷还分几等几样,粗人受穷,就是讨了饭,也还干净爽快,看着可怜而已。念书的人一穷,立刻就卑鄙不堪,叫人讨厌。我曾看见为两块大洋,作诗恭维开窑子老鸨的。为一顿燕菜席,管相公叫仁兄大人的,也有给商人代作挽联,说好酬谢一元五角,到对联写好,送到白事人家,不知那主家为什么缘故,单把这副对联挂在厕所,商人发了火,又不便跟主家交涉,回来就骂挽联作的太坏,一定臭如狗屁,才被打入厕所,执意把酬金取消。作挽联的人,却说天然是你人格不够,被主家看不起,怎能赖到我身上?二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几乎吵起来,结果由旁人劝着,算由商人给了一元钱,把零头儿抹了。还有我身经的一件事,我的老表叔孙二爷,他家里请着一位教读先生。有一天孙二爷请我吃饭,邀先生作陪。先生居然会做两句诗,拿诗给我看,不过一看就知是什么村里土学究的味儿,题目也多半是以前在别家作馆,受到冷待的牢骚和对孙二爷颂扬巴结的肉麻话。我看到前面一首,题目写着:‘处葛沽村尤氏馆,盘餐殊薄,且日有所减。初炒白菜,尚有数片肥肉,稍润馋吻,近日竟全素矣。菜根虽香,岂耐久嚼。书生薄命,徒唤奈何。诗以致慨。’底下的诗是:‘主人真吝啬,吾命亦堪伤。肉片斯为美,菜根岂有香?粗馍沾玉屑,薄粥似清汤。辜身妻孥意,疑吾口腹忙。’下面还有小注,说主人家的馍是玉米面所制,只有些许白面掺和在内。小米粥也多见清水,少见米粒。妻孥在家,岂知我如此清苦,还疑我肥鱼大肉,适口充肠,呜呼伤矣!我看了这一段,已经忍不住要笑,再看后面,又有古风一首,呈恩主孙公,原文是:‘生我父母知我公,父母恩我与公同。寒儒幸得龙门入,恍如草木遇春风。当我初来如豺瘦,今日体似玉环丰;当我初来衣褴褛,今日衣裘似富翁;当我初来如贫洗,今日家书频寄无空封。’底下还有许多感恩戴德的话,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末后几句是:‘来世愿做夫子妾,永伴衾绸无倦容。或做我公克家子,问安视膳扬名显亲二十四孝皆做到,千秋万岁花前月下,我父常保醉颜红。’这两首诗看得我肚子疼,忍不住就笑出来。那先生问我笑什么,我不好意思,只可连声赞好,就说这样名山著作,应该传流久远,怎不刊版印行,传之千古?这本是挖苦他的话,哪知他竟向我作揖,说久有此意,无奈力量不足,今得柳翁赞助,真是万幸。我一听也不敢答茬了,他在席上却钉住了我尽力巴结。到我临走,他定要我把诗稿带回细看,给他指正。我推辞无效,只好带回,本想当《笑林广记》看看解闷,过几天给送回去。哪知还未待我送回,他已来了信,又附着一张清单。信上的话,硬派我已经答应替他刻诗集,又说现在已经和某印字馆接洽,将印刷纸张以及种种费用,开列清单呈览,计共印诗集一部四册,需洋八百几十几元几角,伏乞早日掷下,以便开印为荷。底下又灌了一套米汤,什么生我身者父母,致我于不朽者我公也。生身不过百年,传名可至万古,是我公之恩,较父母尤深百倍等等的笑话。我看了觉得这人简直无赖,不由生了气,就写封回信,严词拒绝,并把诗稿一齐送回。哪知他竟不收,反说我没有信用,既许了他不能反复,否则他要拼老命,或者请律师跟我打官司。我虽实忍不住气,但又犯不上和他争论,只可把他的诗稿和来信,派人交给孙二爷,托他代为办理,另外附二十元钱送给他,免免臊儿。孙二爷对他说,他虽依了,还有些不高兴。孙二爷从这件事上,看出他的人格,等到年终,就辞退了。他恋着好馆地,哪里肯走?到底还落个破了脸,叫来警察把他赶走的。你看这种人,难道会拾金不昧?莫说一千元,就是一个小钱,被他拾着,也不肯放手啊。”

    雪蓉笑道:“这么说,这小贩虽是穷人粗人,竟比你们念书的还高,这门亲自然做得了。”柳塘道:“论起做生意,并不算粗,将本图利,身分何尝低微,何况又有好心路,好品行。若说他穷,倒是实话,不过我缺子无后,家产给谁留着,玉枝叫了回爹,我总得陪送她像个样儿,除了妆奁,另给万八千块钱,也就可以不穷了。”雪蓉道:“这小贩倒真是好运气,不要一千,倒来了一万,还外饶一个大姑娘,可见人做好事,总有好报,这才叫立竿见影。不过世上拾金不昧的人多了,只怕不能都遇见你跟老绅董啊。”柳塘道:“也在他人品好,若是老丑不堪的,也没这样便宜。”雪蓉道:“你说得这么好,到底什么样儿?”柳塘道:“你将来看得见,办事时候还得仗你张罗,你还是小丈母呢。”说着“哦”了一声道:“我身上有他的照片,你拿出来,明儿还得给玉枝瞧瞧。”雪蓉欣然拍手道:“我这可得着把柄,跟小玉枝报仇了。叫她怄我,这回我不把她啰哆个够。”柳塘道:“得了,你是姨娘,干么欺负孩子?”雪蓉道:“呦,孩子比我小几岁,你不用护着女儿,照片在哪里?给我看看。”柳塘道:“就在马褂口袋里。”

    雪蓉闻言,下了床便奔衣架而去,因为下得太急,把胫筋扭了一下,觉得疼痛,但她忙着要看照片,仍一直奔过去。由马褂口袋中取出照片,就走到灯光下去瞧。电灯正在房间中心,离床不远,她就站在床前,举起照片,口中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啊?”柳塘回答:“姓唐,名字叫什么华。”这句话传入雪蓉耳里,雪蓉的眼光已落到影片上面。一看照中的人,立刻眼中起了一层薄雾,同时柳塘的话也似变成一声巨雷,由耳中穿入,把她的心震得粉碎破乱。瞪直了眼,身体不住抖颤,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得虚慌慌的难过,神经也完全麻木,忍不住“呦”的叫出声来。柳塘正在吸烟,并没瞧她,闻她一叫,就笑问:“怎么了,吓了你一跳么?”柳塘这句话本是戏问的反语,意思说可是照片上的人生得太丑,把你吓着了么。雪蓉听着,却因心中有病,吓得一抖,不知怎么回答,吃吃的道:“不……不是……”忽然觉得胫际又作一疼,立刻灵机一动,跟着“哎哟”一声,踉踉跄跄的向旁边一退。退到床边,便躺倒了,装作疼痛难忍,呻吟叫道:“我扭了腿筋,嗳哟好疼。”柳塘吃了一惊,忙坐起来,殷殷慰问,并且握着她的脚儿,摇动以活血脉。

    雪蓉一阵心跳过去,才一面装着呻吟,一面思索:世上竟有这样的事,照片上的人明是唐棣华,不知怎么会跟老绅董遇上,竟会给玉枝作了媒!回想自己在大酒缸胡同居住时,跟小唐何等要好,当时几乎要嫁了他,我娘已然中意,只我一点头,就成功了。无奈我当时满心飞扬浮躁,觉着这世界上繁华锦绣,不知有多少享受,我却生在穷家,一点儿也摸不着,若嫁给小唐,就算永久离不开那条破胡同了。又见别个穷家姑娘,只一出世,不论下班子,当女招待,都能阔起来,我就把心变了,跟小唐绝交,把他送的东西全都退还,自己出马当女招待。一恍二三年没见他了,这二三年里,我也算进了繁华世界,吃尽穿绝,把能享受都享受了,可是想起来有什么味儿?虽然身体得了享用,这颗心总是空虚虚的没个交待。柳塘待我虽好,无奈他太老了!我在嫁他以前,还不嫌他老,也不懂男女中间的意思。自从进门以后,定说因为玉枝年纪太小,不忍作践她,所以暗地认作干女儿,我就心里一动,觉得我比玉枝又大几岁呢?我从那时心里就像有些不高兴,每天丰衣足食,可是总觉短些什么,不能如意,只是想不出哪件事哪个地方不满足。直到柳塘为救璞玉,先把宝山和净莲成全成为夫妇。宝山和净莲进宅叩谢那一天,我看着一对年当貌对的小两口儿,站在眼前,那么般配,那么好看,我的心忽然一动,把许多日子的疑惑全明白了。我所以总像缺点什么,不能可心,就因为柳塘年岁太大。他虽然待我好,可是只像老人爱女儿似的,男女中间的情趣,从他身上得不到。所以我嫁了人,仍旧跟未嫁一样。只想少年男女一处厮守,必当有说不出的趣味,我从来未曾尝到滋味,这滋味由宝山和净莲身上着想,越想越深。再看到别的小两口儿,就忍不住寻思,几乎管不住自己的心了。不过我终于念着柳塘的恩德,只怕对不住他,尽力压伏着自己,一点不敢动不好的想头。哪知如今又来刺我心尖的事,怎会这般巧,唐棣华会遇见老绅董,由她作媒,要跟玉枝配成婚姻?几年不见小唐,居然变得这样老成,而且人样儿也越来越清秀了,心眼又这样老成。居然遇见巧事儿,不但得着美人似的老婆,而且看柳塘的意思,十分喜爱他,必然有很重的妆奁,这一来妻财全备,真是福自天来。玉枝能嫁到小唐,也足不辜负她。小唐本来人才不错,所差的只是穷些,如今娶了玉枝就不穷了,这个人多么幸福。我并不是嫉妒玉枝,唐棣华本是我当日抛弃不要的,如今他娶着公主,也不干我事,我也气他不着。只是事情怎巧得这么奇怪,偏偏落在我眼里呢?雪蓉心中虽然想着并不生气,并不嫉妒,但是难堪的情味,比嫉妒生气还加深刻。好像被谁打着嘴巴,又好似受谁奚落,自己落在失望之境,眼看他人得意,已是难堪,何况得意的人,竟然一个是和她同等的,一个是被她失去的。眼中似见玉枝打扮成新嫁娘模样,春横眉黛,喜溢秋波,和唐棣华偎倚相怜;唐棣华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手握着玉枝的玉臂,一手握着洁白的手套,对着自己微笑。

    雪蓉这些思想,直如利箭一样,刺着她的脆弱心灵。但是哭既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心头忐忑,面色变异,若不是恰巧扭了脚环,使她得以遮饰,定要被柳塘看出形迹。不过柳塘的一句戏语,仍使雪蓉暗犯嘀咕:恐怕他知道自己和小唐的关系,以此相试。但细想柳塘的口吻神情,确乎是一句戏语,才放了心,就借着呻吟,一面装作,一面发泄胸中郁勃之气。柳塘在旁一直抚摩慰问。过了半晌,雪蓉心中稍定,自觉无须再装作了,才徐徐止住呻吟,向他说道:“好些了,你去抽烟吧。”柳塘道:“冷孤丁的吓了我一跳,你觉着怎样,可要请个大夫来看?”雪蓉道:“不用,现在好多了。”柳塘道:“你活动活动,下地走走。”雪蓉便下床踱了几步,自言疼楚已消,便又坐下。柳塘笑道:“瞧这巧劲儿,你拿着照片一喊,我直疑惑是被照片里的人吓着了。”雪蓉也笑道:“这个人挺俊气的,怎会吓着我?”柳塘道:“那么你说,对这姓唐的可能中意?”雪蓉听着,心中一跳道:“你给玉枝选女婿,怎问我中意不中意?这于我什么事?”柳塘道:“不然,你是玉枝姨娘,本有参加意见的义务。而且玉枝婚事,现在不能对太太说明,你就得代表太太,以干娘资格,帮我这干爹替女儿主持。”

    雪蓉听着,心想,我竟要进入局中,主持他们的婚姻,并且研究是否要做小唐的丈母娘,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动荡。在良心上觉得小唐和玉枝,实是年当貌对,一双两好,没法不表示同意。但同时只有一种私心,好像有件东西,原曾属于自己,却视为无足轻重,抛置已久,忽然有人需要这件东西,在她本已放弃了主权,不好意思也不能再行把持,只有任其取去。但是因为这东西有人需要,她心中竟涨了行市,生出珍惜之意,又舍不得给人,这种滋味,实是难堪。但到底只得强抑私心,想到这东西到他人手里,便要变成宝贝,无奈自己既无法收回,收回也无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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