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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得失幻须臾拾金不昧 去来成往事倚玉难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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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柳塘提起玉枝的事,老绅董道:“你这干女儿要嫁个什么样儿人呢?”柳塘道:“我倒并没一定主张,只要男的人品好就成,家产没有关系,玉枝虽不是我的亲女儿,可是我活了这样年纪,只听到她一个叫爹的。再说我这点家产,也没个继承的人,与其日后留作远近亲族争夺的财产,还不如送给我心爱的人。所以玉枝出嫁,我虽不能多陪送,也可以够他们两口儿过半世的。”老绅董道:“这样自然不在男家贫富,只挑个人品就得了,不知哪个年轻的被你选上,享这天大的福分,赶明儿我给作个媒吧。”柳塘听着,心想这可不敢承教,别事尚可,你若给作媒,试想老绅董所认识的人,除了窑皮毛伙,贩夫走卒,还会有高在人物?我的玉枝便再没处交代,也烦不到你。但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说世故话道:“好,老大姐给留些神,有合适的就作个媒。”老绅董连声答应。

    这时压桌的大碗汤菜,已摆上来。老绅董已吃得胸腹充塞,肠胃坚实,更无余隙可以容纳。她只有直直坐着,若一弯腰,就许因压力喷出若干东西,也不敢打喷嚏、打咯儿,一打喷嚏,恐怕像二龙出水似的,从鼻孔打出两根鱼翅;一打咯儿,难免如三打金弹那样由喉间打出无数肉团;再说甚些,简直不敢作深呼吸,吸气尚无关系,若是呼气用力稍大,也许要吹出东西。她只可直着腰微作喘息,也觉胀得不大舒服,很想打个咯儿,疏通一下,无奈肚里可以容纳空气的地方,都被食物占据,把空气早挤跑了,没有空气怎能打出咯儿,于是只憋得鼻孔直掀。饶是这样,她还把压桌的菜,每样都夹了两箸,又喝了两口汤。汤居然冲下喉咙,但最末两箸菜,却再咽不下去,只可含在口中打转,徐徐嘴嚼,好似反刍的牛,在不吃东西时候,也常是口吻开合一样。她这才舍得说声“饱了”,柳塘还让她再添碗饭,她连连摇头。柳塘又说:“老大姐跟我自然不会客气,既吃饱了,就这边坐吧。”老绅董欠了欠身,却立不起来,只可说道:“我在这儿坐着很好,你自己抽烟吧。”

    老绅董这次可吃得太饱了。上次还有些认生客气,未肯尽量,这次一则寻味上次的美味和希望这次的享受,日子甚久又加期前饿了两天,自然竭力捞捎;二则这次是她兄弟专诚奉请,没有旁人在座,分外吃得痛快,所以吃得这样沟满壕平,天昏地暗。柳塘也看出她有些吃得多了,就让她吸口烟消消食。老绅董却坚决辞谢道:“我有理儿,你不要害我,我还得跟人家过日子去呢。若是上了烟瘾,以后还怎么嫁人家呀。”柳塘一听大姐居然是有志者,便不再让。

    老绅董坐了一会儿,才立起来,扶墙摸壁的遛了两趟,放出两个极响的臭屁,跟着像鹅叫似的打出一串咯儿,这才得上下贯通,身体活动,也长了精神,自己把两串鸽蛋用手巾包裹起来,向柳塘告辞。柳塘让她再坐会儿,老绅董道:“不坐下,你也该回家歇着。”柳塘就叫宝山出去吩咐汽车伺候。老绅董临行说道:“我回去听你的信儿,几时用我我几时去。还有你干女儿的亲事,我也上心。”柳塘心想这件事不用劳老大姐上心,但目中只可道谢。老绅董又道:“可是我的事你也得操持着。”柳塘道:“我忘不了,过几天消停些,我就接你去看房子,看准了,就收拾起来。”老绅董也道了谢。这时宝山进来,禀说汽车已在候着。老绅董向柳塘说声:“我先走了。”宝山便向外跑,要先出去伺候。老绅董忽叫声:“你回来!”宝山站住,老绅董向柳塘道:“你这小当差,接送我好几趟,我还没给过他钱,今儿得……”柳塘见老绅董要赏赐宝山,就客气道:“你不必多礼。”老绅董摇头道:“怎么多礼?我也是你家姑奶奶,别叫下人小看呀。”说着,猛把身子扭了两扭,忽见她衣服的右边袖子,竟变得空瘪了,像戏台上唱八大锤,王佐断臂以后,一只衣袖空着悬荡的情形一样。但她并非断臂,而是把右臂从肥大的衣袖内缩了进去。这是旧时老太太的惯技,每逢身上作痒,就把手缩进去,在内部纵其所如的自由动作。但自衣服改瘦以后,这妙技就无可复施,几乎失传了。老绅董这身寿衣,虽不太肥,但抬肩却极宽阔,所以很容易缩进手去。只见她胸前衣服乱动,好像藏着什么活物。

    柳塘看着,忽然想起在自己少年时,家中有个老女仆,常用这个方法拿虱子。每见她缩手衣内,摸索半天,再伸出手来,便在指端捏着个虱子,放入口中,上下牙尖一对,就听“咯”的一声,把虱子咬破,立刻血溅唇齿,这时想来尚有些恶心。老绅董此际姿势,和拿虱子完全一样,但她却是取钱,不过也顺手抓了几下痒,才见那只右袖忽然有了生命,向上平伸起来,遂又左摆右摆,好似苍鹰抖翅,黄狗摇尾,肩头也跟着抖动,有如小翠花演花旦戏,走浪带使肩矛一样。摆动半天,才见那只老手突然脱颖而出,果然中指和食指捏着一件东西。柳塘以为真是虱子了,及至她把手伸到宝山近前,随即张开才知不是虱子,而是两个一角的小毛钱,向宝山摇手说道:“这个给你。”宝山这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说道:“姑太太,我不敢领你的赏。”说着见老绅董手中的钱,已将掷落,只得举手承着,那两个毛钱落入手心,只觉滚热的被烫了一下。心想,她的钱不知在什么贴肉地方放着,才这样新出锅热栗子似的烫手,就致敬说道:“谢谢姑太太。”便要向外跑,他表面是忙着出去伺候,实际是想快出去把这两毛钱送给别人。宝山对老绅董可有些大不敬,他悬想老绅董的身上必然十二分污秽,这两毛钱,是由虱子疥痂以及种种久受日精月华的东西中间取了出来,想着便要作呕,所以决不肯收入衣袋,忙着出去送给别人,或是抛了也好。哪知方一转身,又被老绅董叫住。老绅董给宝山两角大洋之多,本是很重的赏赐,自以为出手大方,但听了宝山连叫两声“姑太太”,心中特别高兴,就觉得两角钱似乎给少了。她也是因为近日接近了柳塘这样财主,所以沾染了财主的脾气,只要大爷高兴,就不吝惜金钱。于是又把宝山叫住,伸手说道:“你把钱还给我。”宝山以为她又舍不得了,却是正如所愿,急忙递回。柳塘也看着诧异,暗想老大姐怎只大方了半截儿,她是人物字号,不会把脸丢给下人啊。哪知老绅董又把宝山叫住,说了声“你等着”,遂又把方才表演过的姿势,重新来了一回。这回缩进手去,似乎比上回更加费事,身体扭到一百八十度的半圆周,来回也增了速度。那只手在里面,也似乎入山益深,入林益密,扭了约有三两分钟,才见袖子摆动,前击胸膛,后击肩背的,“啪啪”作响。袖子摆动部分,愈缩愈小,手也愈伸愈出。原来她这回把两毛钱送回原处,又向更隐秘的宝库中另取大数目的钱。她身上的钱,依着数目大小,分别储藏,毫不紊乱。储藏室全在裤子里面,左边钉个明袋,右面缝个暗兜,铜板和铜元票,放在裤腰外面,毛钱角票放在贴近胯骨部分,洋钱钞票就深藏固闭于最冲要地带。那地带虽非兵事所必争,却是诗人所常道,就是“老杜不可骤几,诗格只在小杜兴僧齐己之间”那句话了。

    老绅董何以把储藏室开在裤上,那却与她的营业规则有关。在最低等娼门中,接待客人,除夜厢以外,照例不须色相全露,把裤腿只退一只,单足如夔的就可以跳舞了。个中人因裤子永不离身,自然把体己钱财藏诸其中,借以就近保护,防备敦品游客的妙手神偷。至于个中人是为着防盗,才订下单足舞的行规,还是因为单足舞的行规,才即景生情的利用作储藏室,那就是考据家的工作了。当时老绅董用手重行伸出,好像变戏法似的,把原来的两个毛钱,变成一块洋钱,但不是一元,而是半元。这种半元的钱,已经有好几年不在街面上流行,想见是她收藏多年的体己,而且银光灿然,耀人眼目,大约她常用剥垢磨光的工夫,方才有此成绩。老绅董捏着半元钱,眼望宝山,现出郑重态度,大有官场举行授印礼的情景,把钱颠了两颠,才道:“宝山,你这孩子真不错,我又常叫你受累,这块钱给你买鞋穿吧,要不就给你屋里弄件穿的,可别乱花。”宝山听着,心想老太太你真不知世事,拿五角钱叫我买鞋,还给我老婆衣服呀,这说句本地土话,未免改透了我。

    但宝山哪里知道,老绅董那一阶级那一地域的生活程度,确是如此,并非说大话使小钱可比。她的嫖客所穿的鞋,多半用麻绳捆着,代价还用不到三两角;就是买双已经穿破,而经专家糊纸抹油,办理如新的过街烂新鞋,也至多值四五角。至于衣服,她们娼窑中常有背包的特种估衣商前去售买,一件美名“野鸡葛”,别号“唾沫缎”的女褂,花上几角就可买得。虽然这种衣服,好似患着被疯狗咬伤的恐水病,即使沾点唾液,也要烂坏,但若严防水患,厉禁唾痰,也足可以光华闪灼的摆上几天谱儿。所以老绅董给这半元钱,在她以为颇可供作正当用途,非同小可,故而说白了,使受者知情,并且劝他归诸实用,不可枉费。老绅董虽是粗蠢之人,但当着通谱介弟,富室豪仆,说话是很斟酌分寸的,倘若只赏个一角八分,她就改说买包茶叶买包点心了。但宝山是位阔少式的听差,既看不起这点钱,就为给净莲买纸烟也不够,而且又嫌污秽,就道:“姑太太别赏这么多。”老绅董粗声暴气的道:“拿去,少说话!”宝山见她摆出主人架子,只得接过道谢。老绅董这时神气,好像一个极富的财翁,在大庭广众之中,花出一部家产,作耗钱买脸的事,心里虽疼得慌,却因想着“瓮已破矣,顾之何益”的格言,反而加倍装作不在乎的样儿,摆了摆手,很干脆的说道:“小意思,不用谢。”宝山忍着笑,握着那块炙手可热的半元钱,转身跑出。到了门口,先把钱给了饭庄的小伙计,随即跑进柜房,借脸盆洗了手,才出去吩咐车夫。

    里面的老绅董也摇摇摆摆的走出来,她走到二门,看见宝山在门外立着,就叫道:“过来,搀着我点儿。”宝山急于向外跑,就是一半为着躲避这桩差使,哪知老绅董要摆排场,仍逃不开,只得重进门来扶她。

    老绅董扶着宝山,慢慢走出饭庄门首,这丈许的路径,她觉得是毕生最光荣的一段。好比什么大科学家,有了震撼世界的大发明,全世界的人替他开会庆祝。在万目睽睽之下,被本国的国王或是总统,陪伴着走进会场,走上讲坛。这几步路的价值,是无可比拟的,是回忆不尽的,大约个中人,总希望长久滞留在那几步路上,永远走不尽才好。老绅董这时在饭庄门口,华灯照耀之下,饭庄人员排队欢送之间,门外有光亮华美的汽车等候,旁边有年轻俊仆扶掖,此境此景,真是人生难得之遇,她若有神仙法术,直想把一切的人都用定身法定住,她自己也一样对待,把动的变成静的,成为一套立体行乐图,万古千秋,永远陈列在这地方,供人瞻仰,使一切认识自己的人,全能亲见这幅图画,知道老绅董一生历史中,曾经有此光荣阶段。但事实不能允许,她深恐好景易过,一步出饭庄的门,这妙境就消失了,就尽其所能的放慢脚步,一步移不了两寸,还得退回一寸七分五,这样倒走得风摆柳似的。但宝山却疑她是喝醉,饭庄的人又疑她是脚上鸡眼疼。

    无奈天下的事,只怕不办,办则终有成时;天下的路,只怕不走,走则终有到日。老绅董任如何挨磨,终没法把这十几步路,造成赛慢竞走的空前纪录。终于走到门口,老绅董看着汽车近在咫尺,一下台阶,便登车上。这一节是光荣的最高峰,饭庄和汽车联系起来,抬高自己身份,和第一流富豪一样。但也到了光荣的末尾,一上汽车,就一溜烟回家去了,繁华胜景,变成已醒的好梦,所以这一刹那是最该珍重的。她希望一切认识的人,如娼窑中的姐妹、毛伙和同巷的邻人,以及常去收捐的警察,常去花钱的嫖客和附近煤店米铺、杂货铺的掌柜伙计,门口时常过往的菜佣小贩,尤其是那位老秀才女婿,种种样样的人,都在这时来到饭庄的门首,亲见自己的光荣景象,才算不枉今天的遇合。而且以后自己可以对每个人讲说夸耀,直到十年、八年,还不冤,自己的乐趣也永远无尽。他们也必对自己另眼相看,加倍恭敬,那一带胡同里,还不闹翻了天呀?但是向门内一瞧,连不熟识的人也没有,她颇有锦衣夜行之感,门外路上行人络绎,也有几个看她,也有的并未注意。

    老绅董并不知看她的只是惊讶怎会由大饭庄里出来这样老怪物,莫非是有什么阔家演堂会,唱双簧的郭荣山彩唱《汾河湾》,扮成滑稽丑相,却为何不下装就出来,还用人扶着,难道得了急病?也许在馆子也唱这段,所以原装赶场,但警察怕要干涉。她却只想看自己的都是羡慕自己,于是心想,既没有熟人,就给生人瞻仰一下,也算聊胜于无,但只这几个,还嫌不够,就设法引那些不看她的人注意。当时走到门口,猛一直腰脊,一端肩膀,喉咙中发出极响的干嗽声音,仰头一“嘎”,低头一“咯”,果然走路的人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望她。

    老绅董这一着法术,并非独出心裁,也是从别人学来的。因为在西关大街,有位真正的绅士,假借官势,包办慈善事业,就立了处善局,以为求仁得富之基。这善局于赈济贫民之外,还兼行阐扬佛法。就即在一座庙宇里面,长期立着乩坛,每年还开几次善会,度鬼放生,直是百方为善,八路进财。不过首善的绅士,却还在官场上兼着营务处长和屠宰场长的阔差使,杀生放生,并行不悖,却也并非矛盾,而只是一种调剂。但因以绅为官,自然官气十足,每到善局办事,临出来时,为通知守门岗警,预备举手敬礼,常要咳嗽一声。门岗闻声,便可敬谨戒备,不致嬉笑懈怠,有伤他的官体。这本无足奇怪,不过上行下效,自古已然。他手下的人,自书记以至于当差的,全仿效主人的势派,而且变本加厉,几乎造成一种法定的表演:每人出门,都是到二门举手正冠,到大门将手摸摸马褂上面第一个钮,脚一迈出门限,喉中就一“嘎”一“咯”,接连发出大声,若是胆小的人,可以被吓成怔忡之疾。这是有名的善局飞天双响,邻近的人都非常羡慕,个个都学着那样嘎咯咳嗽,以为那才是阔人派头。

    老绅董因居址相近,每到开善会之期,常去随意,向佛前祷告来世莫再为娼,便为娼也要做班子姑娘,早日从良。每次前去,常看到善局中人的特别表演,于是记在心里。今日恰好用着,果然大有效验,行路的人都闻声回顾。老绅董心中得意,众人看她,她倒不看别人了,迈着小碎步儿,好似王瑶卿扮旗装那样走法,稳稳重重,头上放碗水都可以不洒,姗姗的走下台阶。到汽车前又停了一停,先探腰伸手,用手帕把坐垫掸了一掸,才走上去,坐稳了还整整衣折。把旁边的宝山呕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暗骂:“好一块骨头!”就猛力把门关上,自己坐到车夫旁边,开车飞驰而行。

    老绅董忽在后面用一个手指戳他的脊梁,宝山回头问:“什么事?”老绅董说:“怎么不把车里的灯弄亮了?”宝山道:“车里用不着灯,您坐在里面,看得见外面就成了。”老绅董道:“可是外面看不见我呀!快弄亮了,上回车里就是亮的。”宝山又气又笑,只得替她开灯。哪知车顶的灯泡恰巧坏了,老绅董气得喃喃的骂:“这倒霉汽车,雇的时候怎不看看?这样黑黝黝的,外面都看不见我,不是白坐了汽车,你们二老爷也白花了钱。”宝山听着,只和汽车夫挤眉弄眼,也不作声。好在车快路短,不大工夫,已到了横街。

    汽车在巷口停住,老绅董下了车,看着那狭隘的里巷,心中暗骂我怎住在这倒霉地方,若是胡同宽些,能直开到门口,叫人们都看看我这威风,何等露脸?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仍叫宝山扶着,进到巷中,直入她的窑门。

    老绅董进门,先看看院内,见每个房门全都关门下帘,知道今日生意不错,就问宝山道:“你上屋里坐会儿,喝碗茶?”宝山本不想进去,但因有着职务在身,只得随她进了那不成样儿的妆阁。房内油灯捻得微小如豆,宝山进门先闻一阵煤臭之气,急忙屏住气息。老绅董先捻亮了灯,叫毛伙:“沏壶茶来,用二老爷上回送我的好茶叶。”宝山知道所谓二老爷便指着自己主人,想不到主人竟被老绅董当作娘家兄弟一样看待,大名常垂娼门之中,流传于毛伙之口,真是好笑,想着便道:“姑太太,不用沏茶,我就走。”老绅董道:“坐会儿,忙什么?”宝山道:“我还有点事,主人叫我……”说着将手插入袋内,略一沉吟,转脸见院中游客出入络绎,就伸出了手,走到门口,把门关上。老绅董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打算干什么,怎把门关上,莫非……那可不成,我往后怎见二兄弟呀?想着就走过去推开宝山道:“你这是干什么?忘了我是你们姑太太,怎小小年纪,一点不规矩?我给告诉二老爷,你可受不住。”说着把门重行开放,又“哼”了一声道:“你简直胡闹,也不想想我能卖给你么?不看你寻常规矩,早就大耳刮子扇你。”宝山听了,才知她是错会了意,只觉心中好像吃下无数苍蝇,翻腾作呕,几乎把方才在饭庄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心想老绅董竟会疑惑我对她有心,真是骂苦了我。她自己也没拿镜子照照,还当是十八岁大美人呢!莫说我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就是世上女子绝了种断了庄,只剩她一个,把她和我关在一间房里,我宁可自杀,也不愿挨她。想着就好似被人诬赖做贼一样,红着脸急要辩白,但又不好接着她的话碴儿说,只可简截的道:“我是带来了东西,要交给你。因为院中人乱,才关上门,二爷吩咐我小心啊。”老绅董听了方悟自己误会,也觉不好意思,只可改口解劝道:“你早说呀,怎愣给关门?不知道我们忌讳空关门么?”原来在这下等娼窑,把“关门”二字作某种工作的代名词,个中人的习惯,每次房门一开一阖,就得收入一笔代价。没有花钱客人在内,就不得关门。若是不因工作,不得代价,而空自关了门,就要影响生意,这一天将要空过,不能开张了。这本是一种无理性的迷信,但个中人却信守甚虔。老绅董久居此中,自然深信这种忌讳,并且她曾因这种忌讳发过小财。

    约摸在十年以前,那时本地市面十分繁荣,花事极盛。头二等的班子姑娘,几乎都是生意兴隆,个个饱食暖衣,多局多财多男子,镇日得意洋洋,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内中有一位极红的姑娘,忽然奇想天开,要去观光下等妓院,以旷眼界。这是一种得意的行为,就如已成名的伶人,偏好去看杂乱乌合的小班戏,以博笑嘘;已成名的艺术家,偏好参观不成熟的作品展览,以肆讥评,同是一样的浅薄无聊。这红姑娘和几个客友,坐着汽车,到了横街子,恰巧进到老绅董院内。老绅董在那时已然够了年纪,擦脂抹粉,穿红着绿,现出一派怪相。那红姑娘不想自己日后年老色衰,也要和她一样,因而芳心自警,反而觉得好笑,向客人说:“这样年纪,还在这里混,真是老不歇心。”老绅董听着已然有气,那红姑娘又自投罗网,进入房中,声言要打茶围。偏好朋友中调皮的,竟和那红姑娘开玩笑,从外面把门带上。老绅董这一下可抓着理,揪住那红姑娘,把她当作男子,定要如此云云。那红姑娘可吓坏了,大声号叫,尽力挣扎,老绅董却不肯放松。那客友们见惹起事端,急忙入室劝解。老绅董才变了脸,指着红姑娘大骂说:“一笔写不出两样婊子,你就敢仗着年轻貌美,拿老娘开心,今儿非把你留在这儿不可!”结果经那红姑娘说尽好话,又由同来朋友讨情,还留下了几十元钱和一只金戒指,作为给老绅董挂红,才把她放了。所以老绅董是深切记忆这规矩的。此际宝山一把误会解释,老绅董知道自己想错了,一时脸上不挂,就借这原故来解嘲。

    宝山自然不便深说,就也趁坡儿答道:“对不住,我实在不懂规矩,姑太太你多包涵。”老绅董道:“我跟你个小孩子还有不包涵的。你快说二老爷有什么事?”宝山道:“我们二爷叫带了一笔钱来给你零花。”说着由身上取出一包钞票,递给她道:“你点点吧。”老绅董愕然道:“什么?给我带来钱?他方才怎不当面跟我说?”宝山道:“我们二爷早就想孝敬姑太太一点钱用,恐怕你不肯受,所以派我带来。”老绅董怔怔的自语道:“怕我不受,这是什么意思?哦,他是要补前者的碴儿啊。”说着又道:“他叫你带来多少?”宝山道:“带来一千。”老绅董拍手道:“一点不错,他是还我上回替垫的璞玉身价钱,还外加利息。你们二爷可太不好了,我在信上赌誓发咒,他还是不信。这一还钱,简直太远了,简直谁不是谁了。这个不成,你趁早带回去,过几天我还要找他去打架,他就这么薄气,眼里还有我这姐姐吗?”说着把钱包向宝山手中乱塞。宝山倒退着说道:“我们二爷实在是孝敬您的,一点也没想到身价的事。他吩咐一定给您留下,我若带回准得挨骂。”

    宝山原来奉柳塘命令,定要给老绅董把钱留下。柳塘倒没有别意,只是一种富人的厚道,以为自己是有钱的人,老绅董却操着皮肉生涯,给垫了几百元身价,在她已不是小数,怎好叫长久担负。虽然她坚决不要偿还,而且也知她不等钱用,但柳塘却觉偿还了方能心安,于是预先把千元交给宝山,叫他在送回时交付,但只说是送她零花,并不提垫款的事。可是老绅董一见这大数目的款子,便已明白,她是认定柳塘这个兄弟了,而且有着偏见:以为柳塘若不和她计较钱财,就是亲若家人的表示,若是清楚算账,定把垫款偿还,就是想斩绝葛藤,不跟自己来往。所以这时一见宝山送钱,她目中好似看着那钞票包上写着绝交书,自己引为光荣倚若柱石的兄弟,竟要失去了,故而她万分着急,非要宝山带回不可。但柳塘在交派宝山时,已想到老绅董不肯收受,曾吩咐宝山定要留下,她若固辞,丢下就跑。宝山这时见老绅董神情坚决,而且有些发急,知道再说也是徒费口舌,就实行主人命令,把钞票向炕上一扔,转身就跑。老绅董一见他跑,就好似柳塘表示和她完了,心中感到一阵空虚,好似久日由希望构成的空中楼阁,倏由眼前消失,她既爱重柳塘为人,而且此后一切都要倚仗兄弟,这时见要失去,怎不焦急?立刻大声叫道:“宝山,宝山,你快回来!”宝山已跑到院里,怎肯重回,只装作听不见,一溜烟出去。老绅董急得乱骂:“小兔子,小挨刀!”一时认定了死扣儿,也不想自己即使不收此款,也尽有方法和时间退还,竟觉宝山一去此款一收,柳塘就和自己断绝关系了,慌得不暇,就抓起钞票包儿,直追出去。在巷中连追带喊,因为肚中存的东西太多,又有几成醉了,走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几乎撞到墙上,跌倒路中,但终于奔出了巷口。

    到了街上,她竟忘却巷外尚有汽车等候,宝山久已坐上去走远了,还当他仍自步行走,必不远,就向东直奔下去。她这一奔走摇晃,酒气渐涌上来,肚里东西也有些不安于位,再加她张口叫喊,灌进许多冷风。跑了数步,先是一阵头晕眼花,跟着胸中翻腾,似要作呕,她“嗳哟”一声,倚在墙上,忍了一会儿,才觉好些。又向前跑,没有几十步,忽然肚内又搅疼起来,而且疼得十分厉害。她鼻中“哽”的一响,立即缩颈弯腰,两手把肚子抱住,蹲在地下,只觉肚内似有一条活虫,很快的游行,行到哪里,哪里就疼彻心腑。她低声呻吟,用手乱揉肚皮。幸而那条活虫,只是一股冷气,渐移渐下,及至寻着出路,猛然大展神通,斩关夺隘而逃,临别还放了起身炮,“通”的一声,震得路上行人全都止步,拉人力车的也都回顾车轮,察看是否皮轮刺破泄气。这一声过去,接着又是声音稍低的一串连珠调。若是在海边,直要令人疑是军舰上迎送贵宾,鸣礼炮二十一响。而且气味特浓,随风臭了半街,弄得人人掩鼻而去。但是路人虽被熏跑,野狗却被引来。不知哪儿出来两条大狗,被臭气引诱,到了老绅董近前。见她蹲着,以为正替它们制造美食,就向她身下伸头寻觅。老绅董正在下气开通,肚疼稍止,忽见这两只野狗走来,气臭咻咻,大有吮疽舐痔之意。恰巧她素性怕狗,吓得大叫着向旁逃避。

    论理以老绅董这样年纪,似乎不该有这矫情的性格。但女人心性,是不可以常理测的,很多具着双重人格:有的妇人虐待儿媳,三天不给饮食,却对个乞丐因怜恤而流泪,大量加以施舍;也有的老婆子,把儿媳所生女婴,放在臀下坐死,随即上庙烧香拜佛,买鸟放生;更有的淫妇,才用菜刀把本夫大卸八块,眼看血肉横飞,毫无惧怕,但到收拾完毕,忽然地下跑出个小老鼠,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投入别人怀里,大作娇啼。这简直没法解释。老绅董也是一样,她向来老气横秋,颇有大无畏的精神,但是天性怕狗,这时猛由地下跳起奔避。无奈腿儿蹲得有些麻了,因此不稳,向旁倾跌,幸而靠到墙上,一时不能移动,只可挥手呼喝,想把狗赶开。哪知她的炮声虽已停止,但气味还在停留,那两只狗仍不肯走。老绅董低头拾起块砖头,对它们扬了一扬,无奈那狗是一种野地惯吃死尸的野性东西,眼珠都是红的,竟不怕她的震吓,仍在左右盘旋。幸而有辆大载重汽车经过,喇叭直响,并挟着一阵风声,才把狗吓退了。老绅董恐怕它们再追上来,急忙前行,心中好似乍脱患难,直忘了自己来做什么。

    走到街口,前面已是马路,她立住了,抹抹额上的汗,才想起自己是来追宝山把钱退还。但这一想起钱来,忽觉手中空虚,并没拿着什么,立刻心中乱跳,低头看看两只手,都是空着。她“哎哟”一声,就把手去抚摩肚腹。这回倒不是肚疼,而是摸摸是否把钱藏到怀中。及至遍摸无有,她更慌了,忙转身向地下找寻,地下仍是不见。她只可一步步向回走,两眼黧鸡似的,左右张望,身上冷汗淫淫,心中奏着鼓乐,膝盖关节好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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