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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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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几个月,除掉编报、游逛,与朋友吃酒之外,独居深念……”

    “你也得经经独居深念的生活!动的过火了,好好地安静一下不无益处。”坚石听他说此四字,触及了自己在圆山中半年的默思的情况。

    “可惜!坚石,我不成!虽是有时的独居深念,仍然苦恼着自己的精神与身体。不同你一个样,根本上咱两个人的脾气是两道。大致上说,你能决绝。————不管这点点决绝力是长,是短,可总有。我吃亏在太有粘性了,不肯走绝路,迟回的地方过多,这个有点留恋,那个又浮躁地盼望着。……明白告诉你,我本不想成功,自然失败如同跟脚鬼似的随着转。我的悲哀并不由于感到失败者之绝望,只是‘世法无常’,向人间找不到意义!在北京听听戏,听腻了,逛两趟有大树有水的公园,烦了,不想再去。一切都是一个型。埋头读书,坚石,这不是在新青年界中很中听的大方话?其实说来容易行去难,罢了,罢了,我根本上不想从书本子上找到什么。……”

    起初他似是不愿说话,现在话匣子开了,几乎不容坚石插嘴。不过他的说法,连细心的主人听去也有些找不到路数。什么“世法无常”,什么太有粘性了,这么笼统不着边际的怪想法,真像义修的为人。好容易他住了一住,坚石立起来扶着他坐的椅背道:

    “老朋友,你何以这样的失望!不是在两年前你曾讥笑我看佛经的态度了?我劝你放开,不想,不谈,现在依我说你应当切切实实地读一点严肃性的书,新旧皆可。那些带激刺性的文艺书少看为是。你说埋头读书,你办不下,这可是对症的药。”

    “嗳!————不一样?你那时沉浸在佛法的教义里,甚至发愤出家,避开争斗的人间,走另一方的绝路。对!有你的动机呀!再回头也好,未可厚非。————我不像一般人的评论你,你终不失你的热诚,你的决绝的态度。我想办都办不到。读书,不讲别的,我还不希望把自我遗忘了?你别怪,也许我的话不逻辑,————无奈我太感受苦楚了,意志不能把情感制得下。”

    坚石就有点明白,听他刚才的自白便断定了这向来主张唯情哲学的老朋友受了什么创伤。

    “人生的路多得很呢,何苦作茧自缚。你的事不用问,我大体上明白。自己造成的酸酒当然得自己受用!怨谁?不过你太只向一方看了,世人皆有所迷恋,你是吃亏在感官灵敏,委决不了。……也许便是你所说的太有粘性了。本无是非可言,然而向远处看的也有好处吧?”

    义修不再反驳,他低了头弹烟灰,眼角红红的,气息稍见急促。一会,他仰起头来,把头上的长发披散着摇一摇,高吟道: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坚石,我永远记住这个热性诗人的句子,不为一件事,不对一个人,向世间的一切作如是观,不也是人生的一种好态度?唯情无尽,唯愿无尽,佛学家,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坚石点点头道:“但愿你把这两句话正看,侧看,四面八方看,不要拘在某一个事件上,便是解脱佛学,与我无缘了,实在也不配。不过佛经里有许多耐人深思的话,你愿意听,我可说几句:‘不一相,不异相;不自相,不他相;非无相,非取相。……’听去似等于念咒文,其实含有伟大的道理。我冒充了半年和尚难道毫无所得!从圆融一方面,我们的小我简直不能存在,就连及外界所有的矛盾亦是多余。不过若太往空处走,不管好坏,我们是青年人,又受过潮流的簸荡,哪能耐的住。了解点却有益处,能令自己的精神扩大。……”坚石把以前记得佛经上的难了解的句子借来,想教老朋友换换心思。

    “不必提了,都算是至理名言吧!我没有力量能够彻底了解,钝根人只是如此!”

    坚石注视着义修的神色,知道他在苦梦的颠倒之中一时醒不过来。大约他受的爱情上的刺激过甚,说话也条理不清,自己便不愿继续再问。

    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坐着,忽然义修另外谈到身木与巽甫。他本想一见面就同坚石谈的话,到这时才记起来。

    “你听见过巽甫的事过?”

    “在故乡中探听不到了,他的伯父不在家,被人约了去在一个局子里作秘书,别人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是远去了。”

    “远去,不错,回来了两个月了。据说到南方开会去,与我们这几个旧人断了音信!……还有身木也刚刚走了!……”

    “走了?往哪里去?他!”身木又走的事,坚石是头一回听说。

    “我从北京来时他们大批的选派学生都往海参崴去了,现在还不能到。身木在内。不过他去与巽甫不同,恐怕至少须待三四个年头才可以回来。……到那边大学里作研究。”

    “怪不得前两天从伟南传来的消息说,最近有些人被选派,没料到他在上海也得到了这个机会。”

    “讲到这些事你过分的老实了,简直信息也不灵,……我早知道这小弟弟的能干,准有他的分。也好,只是有认定的路往前走。……像我,人家不找我,我也受不了那些纪律。”

    坚石想想,慨然地道:

    “身木的被他们选派自然不奇,他真也有他的,……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偷偷地走了!我们在先前原断定他能学点专门科学的技能,这一来,变化便不相同。”

    义修向窗下的一片有小黄花的草地望一望。

    “也算得是一套新科学?不过他们这时去不学制造物品,而被训练去学制造社会的科学罢了。”

    “对,本来中国的社会非重加制造不可,把旧有的整个的锻炼一下,加添新原料,毁炉另铸,是个时期。中国的种种现象不早已到了‘穷则变’的,……近来革命的空气,徒然说是几个人的鼓吹,————哪能有此普遍的力量。不是时代的需要,谁能凭空造成另一种的局面……”

    义修大张了微带红丝的一双眼睛向坚石看,坚石的主张很出于他的意外。他总以为坚石即使能再向现代生活中混去,一定是丝毫沾染不上什么色彩的,但两年后头一次晤面,口气与思想似乎都有了着落,比起自己的浮泛来,义修真看错了从前的坚石。

    “想不到你倒是一个革命论者,如在以前,不奇怪,难得是回家后的你!……”

    “笑人么?”坚石的脸上展开了一层的红云,“想不到是我的变化不居,也许你的断定错误?革命,算得了什么过分严重的事?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这是必然有的。谁能阻止得住?中国确确是到了毁炉重造的时候,不过要用什么资料造成一件什么型的新物品,能够适用与否,……这问题便大了!义修,你把你那些闲心抛开吧,抛远些,有两条路摆在你的前面:埋头读书,与大踏步向前干,不要被些软性的情绪毁坏了你自己!”

    坚石在家乡中沉默惯了,到学校中来一向也少说话,但这几日来激动他的心思的外缘太多:唐书记的话,与义修的突然拜访,他传来身木被选派往那个新国度留学的消息,使他本来不安定的心情更加热化了。而最有引动力的还是那个团长的一封长信。

    义修自从送走巽甫以后,他陶醉于绮色柔情中的运气渐渐不佳,没有理想与希望的过活,已足使他受苦了,而爱的圆满急切又不能实现,他渐渐染有酒癖。冬天往北京去自然也是追随着爱的行踪,然而他在那风砂灰土的城圈中,愈走愈感到荒凉与梦境的觉悟。这次回来,本想对于冷静的坚石诉诉苦,可是还没讲了一半,从坚石的答语中,义修明白了自己把这个佛学家看错了。看他从一个斤斗中翻过来似乎在沉静的表现上更增加了他在内的热情,能熬苦,能上绝路,可也能从绝路上另找站脚地,在显明的矛盾的界限外,他有他的混然的内力。读佛经时可以看一切皆空,脱下袈裟便又脚踏实地,……对于这个多疑善变的老朋友,义修此时深感到自己的观察远不及巽甫。想到这里,把藏在胸中的那样虚飘飘的绮色梦的悲苦与怅惘的欢情渐渐压下去,不肯多提了。

    坚石觉得义修的态度不但是消沉无力,而且太迷惑了,禁不住要再劝他一回。他知道义修对于中国的古老文学有特殊的嗜好,便引用了两句《诗经》道:

    “从前人说‘即见君子,我心则降!’本来相别三天还当刮目,我们大家都当青年,社会的动荡又太厉害,是非、真伪、善恶,又如此的纷扰交杂。这是青黄不接的过渡时期,我们在此中被激荡着,谁能不变?我就喜欢在这个变的过程中各人有点寻求。不过总希望向令人心降的去处变,不可使老朋友隔几年看见了愈感到没有丝毫的气力。宇宙原是一盘善动的机器,我们虽是微小,也许可以凑合群力结成一个小小的齿轮。然而这合起来的气力需要情感与理性生活的密接调剂,太偏了便失却平均。自然谁也没有把这两件东西分配得平均。像我也一样的畸轻,畸重。义修,你该真觉察得到你与我的不同之点吧?……”这一段话说得太急了,自己也觉出有点乱。

    轻易难听到的有哲学意味的大议论,居然由坚石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有心对这失路的旅客作学术讲演一般,这不能不使义修惊异而且有点怫然了!

    “不错,不错,够得到士别三日的话了!坚石,大约你在这所中学里听惯了先生师长们教训的口吻。我远远地跑来,————是看你的,并且谈谈友人中的事啊。”

    坚石还想往下说,一看义修的样子,便咽口气道:

    “算我是习于所染吧!……久不见,话自然是多些。好了,你在我的床上睡一会,别急着走,我下去办办事,下午我约你吃酒,这地方有一种小米造的甜酒,————是甜酒你还爱喝?不嫌噜嗦,到那时再谈。”

    就这样结束了两个人的仿佛有意见的争论。坚石微皱着眉尖走下楼梯,到办公室中打开本子,心里很不安,结束了昨天未完的账目,十分勉强。看看唐书记正在接受某教员的讲义稿,要抄写付印,一个劲地低头作活,也少有谈话的机会。

    及至账目理算清楚以后,恰好在存款项下余着一百十几元的数目,抽开屉子把钱数点过,不错。他把屉子闭上时,迟疑了一会,便锁起来,一只手托住头,对了对面墙上张挂的博物示教图出神,一会轻轻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往隔壁的阅报室中走去。还没下班,恰好没有一个人在里边。他看着木格上一叠叠挂起来的报纸,那些奇怪字的广告都似懂得自己的心事,向自己冷笑。他且不看报,围了长方案子走了两趟,把制服中的皮夹掏出来,数一数不多不少,还有三块五角的零钱。够什么用?除非等到两个星期后发下下个月的薪水。

    “太迟了,太迟了!失去了这个再冲一次的机会,便只好老在这里与簿记本子,珠算盘作伴,前路上有生动丰富的生活等着自己,为什么不从另一方打开一条大道?……”

    他的心更坚决了,想暂且不计较,晚上再细想一下。无意中找到才从市内送到的一份报,随意揭开第一页,有八个特号字刊在头一栏里是:

    “中山先生昨日逝世!”

    他急急地往下看,电文很简略,只是说明昨天什么时间在北京行辕逝去了,并且还有极重要的遗嘱等等。

    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刺激,他晓得未来中国的大事还麻烦得多呢!楞楞地站了一会,他决定不再迟疑了,“非办这一手我走不了!还有薪水顶一半,算我对校长的借项,才几十元,一个月准能汇还。何必为这点小节耽误了自己!”

    用手按住报纸再想一遍:“大哥这一回又该受点编派,不过这比不得出家,干事情还是先得了母亲的同意。他们也许往荣华富贵的一面想,希望有了,对我便可放松?”想到这样自己的曲解,嘘了一口气。

    “传统的,牵连的旧社会与旧家庭,使人真觉得无道理可讲!自己绝没有身木那种洒脱劲,行所无事,轻轻地投到那里就安然地在那里头干。但不知怎么,家乡中人对自己的看法是怪物,对身木呢,却没有多少人给他什么评论。其实自己又何尝是居心有‘惊世骇俗’的举动。已经是闹过一次笑话了,还怕他们说这个,那个。……一个有趣的对比:头一回是要使‘六根清净’,现在却偏偏犯一次佛家的大戒,————偷!”

    乱想着,听见操场里有哨子响,即时门外有一群学生往外走。“许是有一班上武术班?”坚石即时也丢开报纸走出阅报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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