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就写到六尺见方的字,每一字也只要九七扣制钱二百文。并且极爽快,一招呼就来,来了就吃酒,吃了就写,写了就走。
一路说着,走到总府街,行人更众了。到了第一楼,果见地势很好,漆得也辉煌,倒不觉得是由一家公馆的外厅和大门改造出来的。引起郝又三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铺子门外悬了一块黑吊牌,用白粉写着:本楼发明蒸馏水泡茶。
“那么,只供饭了!我来得恰好,没有送钱纸,磕个素头就是了!”
“说得到的,请进去了!”
“虽不是小旦,也近于那种人。姓王,在伍大嫂对面独院里住。”
“莫这样说。比如像吴金廷这个人,随便他好大本事,他能蒙得住我的眼睛吗?”
“自然喽!要是不能干,又怎么巴结得上呢?又怎能理着姨表妹的一条路子,就粘上了老太爷和大先生呢?又怎能来往得这样亲密呢?铁民就议论过爹爹和你。他说,你们都太好了,一点儿世故没有,爹爹是老好人,你是公子哥儿。他又说,像你们两爷子,要是遇着一个有心胸的厉害人,真可以一碗水把你们吞下肚去,变了屎屙出来,你们还摸不着火门哩。他虽然没有指名说哪一个人,我相信,这位姨老表就早已把你们两爷子都吞下肚里去了!”
“第一楼!……在哪里?”
“没有。只是上街走走。……下了这么多天的阴雨,今天才算晴正了,恰又剃了头发,好爽快!”
“更不敢当!饭是昨天就供了。本来昨天满的百期,家严说昨天日子不好,不宜剃头,所以今天才剃。”
“念经本来是鬼事,家严并不相信。上回念经,全是大舍妹闹的把戏,这次幸而她没有再闹。”
“大家都说,蒸馏水比薛涛井的水还好些哩!”
“在劝业场前场门对着,才开张的。很不错,比同春茶楼还好,要算成都第一家茶铺了。……你去穿衣服,我看老太爷同姨太太去了。”
“哈哈,老太爷到底相信这些。……你好久没有出门了吧?既满了小服,该出去玩玩,我陪你到第一楼去吃碗茶,散淡散淡。”
“告诉你,去向掌柜说,果真是蒸馏水泡茶,我们再不来照顾你们的了。”
“吴金廷!又是吴金廷!”大小姐不由冷冷一笑道,“我看,吴金廷简直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不如改口喊姨老表还亲热些!”
“吴金廷约到总府街去吃碗茶。”
“你的成见未免太深了,”郝又三倒老实笑了起来,“其实,姨表不姨表那有啥子关系?我之对于他,只在于他还能干。小学堂里一切杂事,全靠他一个人,这,你是没有看见过,不用说。上半年斑竹园那件事,不就办得很好吗?连老太爷都在称赞哩,你总晓得吧?”
郝又三笑了笑道:“伍大嫂有这样一个邻居,怕不要学宋玉的东邻之女了吗?”
“伍大嫂倒还不是那种贪嘴的人!可这娃儿也有点毛病,很像个女娃子,见了女人有时脸都羞红了。倒是常在他家里走动的一个武学生,对伍大嫂确起了一种坏意思。”
“是不是同他一道的那个粗人?”
“不是,是王家的亲戚,听说也姓吴。虽然是外县人,比这粗人却斯文多了!”
郝又三默然了半会儿,方道:“伍大嫂呢?也是有意思的了!”
“那倒不然,你莫把伍大嫂看作了逢人配。她要是不喜欢的人,就是王孙公子,她也未必动念。如其她喜欢你这个人,她却有本事等你一年半载,她这个人就是这么情长!……比如你……她因为感激你,常常说你是个热情人,倒安心要同你打个相好。只可惜头一回就着遭瘟的警察打岔了!……自从搬了家后,随时都望你去走动,向我说了好多次,我看你过于谨慎,不好说得。知道的,自然晓得我在为好;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有意勾引你,有意教坏你,有意跟伍大嫂拉皮条。……那次该是她在劝业会亲口约你的,我该没有添言搭语啦?她回去时,多高兴,晓得你爱干净,特为把房子扫了又扫,床上全换了新的;做了好菜,打了好酒,专心专意痴等了你一整天。也是你们姻缘未到,你又有了客。后来是接二连三的事情,更没有时候提说,恰恰她又病了。你晓得的,若不是你那十六块钱,她能那样快就复了原吗?你想想,你这么对她好,她又怎能不更思念你,不说别的……”
他越听越觉好听,不由满脸是笑。心里忽然想到尤铁民有天说过的话:曾经与多数男子交接过的女人,才能自主爱人,而这爱也才真实可靠。看起来,吴金廷的话倒不见得虚假。
“……光是听见你病了,她多着急,又不能来看你。到处求神许愿,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吴金廷说不下去了。他感到露出了马脚,这番话应该在前一个月说方对。
幸而听话的人业已心花怒放,业已把从前起的一点儿决心丢入东洋大海,不但察不出他语无伦次,随口乱编,反而飞红着脸皮说道:“你说得太好了,我同她不过见了几面,连一句恩爱话都没有说过,她就这样关心起我来了吗?”
吴金廷连忙马起面孔正正经经地道:“你不信吗?我们此刻就到她那里去,你亲自去问她!”
“怎么使得?我正在热孝中,旁人晓得了,才糟哩!”
“只是坐谈下子,有啥来头?难道你在丧期中,连朋友都不来往了?伍大嫂同我们不过是朋友罢咧!何况你已经满了百期,又剃了头的!”
郝又三仍旧腼腼腆腆地问道:“当真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