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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叶文婉也滚下泪来,抱着她的头,又在她耳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两个人好像四年前偶一相聚似的,并头睡了下去。

    从此,大小姐便常常同她嫂嫂在一起,帮她做事。她哥哥很为高兴,说妹妹又渐渐活泼起来了。

    “这有啥子问头?明天是十月初九,是慈禧皇太后的圣诞。”

    “葛大老爷来了?……老爷没出去吗?”

    “老爷已在客厅里,烟盘子也端出去了。听说叫骆师添菜,想必还留吃饭哩。”

    “没听见过?咳!你的耳目也太闭塞了!老哥,莫怪我直言不讳,要是你能够把鸦片烟戒了,打起精神,常常出来走动下子,多上几回衙门,多坐几回官厅,或者多拿几百两银子出来把大花样捐够,弄一个差事到手,往来的同寅一多,别的不说,像这类机密公事,怎会有不晓得之理?我曾经同又三议论过你,说你宦情太淡,其实你就误在这个鸦片烟瘾上!”

    “明天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打算说……像烧钱纸,像回煞这些迷信,是很可以不必要了。你别又朝自己身上揽起去同我闹误会。”郝又三赶快申辩。正套上了那件白布孝袍,由春喜踮起脚尖在帮忙。

    “想来,也不过招兵买马,创官劫城而已。”

    “当然要奉告。不过这是机密公事,你们贤乔梓知道就是了。一则和目前省城的保安,毕竟有些关联,差不多的人,可以不谈。像黄澜生这位仁兄,嘴既不稳,又专爱打听这些有妨碍的事情,他问过我几回,我就没有告诉他。设若他来问到,不谈最好了……”

    “啊哟!真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喃!如其当真的话……”

    “唉!你说的是周观察当总办时候的事。那时,确乎不错,啥都是新规模,并且省会地方保安责任,全由警察局担在肩膀上,权柄也大,所以事情办起来,硬是一抹不梗手,大家好不有精神。而今却变了,负地方保安责任的,已经不光是警察局,连成都、华阳两首县,都钻了出来了。华阳县钟仁兄到底还懂事,还说过:‘省会地方情况,敝衙门早未过问,其实生疏得很,但凡这方面事,还是偏劳老兄,秉承总办大人,相机处理。设若需要兄弟参加意见时,通知一声,兄弟一定过局请教。’成都县王大老爷便不同啦,俨然就是一副会办面孔了。不唯要问事,还要做主,却又不屑于和我们这些有资格的老同寅商量,把个具有新规模的警察局,搞得来新也不新,旧也不旧。你想想,在这样局面底下办事,还说不困难吗?”

    “十月初八嘛!”

    “制度并没有更改,只由于江安事情发生,各方谣言蜂起,说是破坏分子都麇集到省城来了,怕出大事,赵护院才下了密札,叫一府两县会同省会警察局加强防范。这只算是临时委派的差事,而且又是下的密札,当然不出告示了。”

    “刚才说的江安事情,又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没听见过。”

    “依我看,成服那天,也就下得去了。本来礼随俗转,目前大家都在从简,你一家从丰,还是免不了旁人的议论。总之,现在是新也新不得、旧也旧不得的时代,不管做什么,都困难。……其实哩,一身一家的事,倒还比较好办,何也?自己犹可做主。唯有公事,尤其是警察方面的事……咳!……”

    “你懂得啥?又要来插嘴!既是讲改革,讲维新,还要老规矩做啥?犹之乎既要破除迷信,还在……”

    “你以为江安县的事情就意外了吗?殊不知比这更意外的还有哩,说出来,你不免又要惊叹了。”

    “且不忙猜测。我问你,今天是啥日子?”

    “好啰!好啰!皇太后圣诞这天,每年,是不是在五更时分,文官从制台起,武官从将军起,全城文武满汉官员都要朝衣朝冠,穿戴齐楚,到会府里去朝贺呢?”

    “这何消说,年年都是这样在举办。只十年整寿,才大办一次皇会。”

    “然而今年的会府,却异样了,有革命党要在那里丢炸弹,谋害全城的文武满汉官员哩!”

    郝家父子全像机器人的弹簧触发了似的,从各人的座位上跳起来问道:“真有此事吗!”虽然各人的心情并不一样。

    葛寰中又取出一支纸烟来咂燃。向他父子轮流看了眼,微微笑道:“奇怪吗?是不是比江安县的事情还意外些?”

    郝达三先坐下了,问道:“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难道你们负保安重责的人,就听任匪徒们如此胡闹吗?”

    “何必这样惊张哟!赵护院身当其冲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乱怪人。我不是已经说过,而今省城地方的保安,并不光是警察局在负责,还有宪委的一府两县?也就为了不能听任匪徒们胡闹,所以才把一个像样的地方,弄得九头鸟当家,首先是权限不明……”

    “不忙发牢骚,请先谈谈明晨会府的事怎么办。”

    “还不是要看王寅伯王大老爷面禀护院大人之后,由护院大人做主,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因为丢炸弹的说法,是王寅伯那方面派人调查出来的,据说有凭有证,和我们的调查就大有不同。”

    “你们的调查是怎么样的?”

    “我们的调查是,麇集在省城的革命党人,倒确实有一些,但不如谣言所传的那么多,那么凶。三百一十几家客栈里的客商,可以指为是革命党的,似乎只有十多个人。而这十多个人中间,又只有一个姓黎的叫黎青云,一个姓黄的叫黄露生,一个姓张的,忘记了他的名字了,这几个炮毛小伙子,倒确凿不移是革命党,而且是破坏分子……”

    郝达三连忙插嘴说:“既是如此,把这几个坏东西逮了,不就破了案吗?”

    “哈哈!足见老哥阅历尚浅。现在办案子,最重要的就在有凭证。比如这几个人,也只因为他们时常在茶坊酒馆里口不择言,动辄骂朝廷,骂官吏。这在而今本不算是特别事情,你怎么可以光凭几句话就逮人呢?而且我们还要从他们身上理出一条线索,先搞清楚麇集在省城的暴徒,到底有多少?哪些是头子?哪些是随声附和的?又凭了江安县和泸州递呈的密禀同口供看来,革命党还着重在勾结队伍,勾结袍哥。省城的队伍就不少,袍哥哩,明的倒不多,姓黎姓黄的这些人,一定在这中间搞了些鬼把戏的,若是不理着线索,来一个一网打尽,光把这几个炮毛小伙子逮了,不是后患无穷吗?这一层,王寅伯倒比老哥高明得多!我之不满意他的,只在他太贪功了,有些事情,和我们商量着办,有何不可?然而他还是他那老一套,芝麻大点的事,都要颠起屁股去向护院请示。请示下来,又不告诉大家,东搞西搞,简直不晓得搞些啥名堂。我们调查出的事情,又要我们告诉他,有时不相信,还要非笑我们捏造居功。比如前几天,本同他说好了,我们只担任调查那些人和队伍的往来,看他们到过哪里,有没有像队伍上的人来会他们。据南二局的侦探禀报,确有三个人最近便常到客栈里找着那些人说话,鬼鬼祟祟,形迹非常可疑,跟踪调查,确又看见是从城守营出来的,一个姓吕,一个姓王,一个也姓张。然而告诉他后,你看他的样子哟,昂着头,马着脸,半天不则一声,比我们总办大人的架子还大!”

    郝达三躺在烟盘旁边,看见葛寰中说得那么声情激越,想起他刚才不大客气的话,不由引动了一点小作报复的念头,便也笑了笑道:“算了吧!看来,老弟的世故也不算深啰!你就没有想到,王寅伯现在加捐的是啥子功名呀,在任候补府遇缺就升候补道,二品顶戴,赏戴花翎,原本就有你们总办的官大,他为啥不摆架子呢?你口口声声称他大老爷,好像他还是知县班子,和你一样,那便是你的不对呀!”

    两朋友都笑了起来。郝又三是小辈,仍然不敢笑。

    不一会儿,又谈到炸弹上面。葛寰中说他始终不明白王寅伯是怎么调查出来那些人会有炸弹。他不敢打包本说他们没有,因为江安县就已查获了两颗。但他又不相信王寅伯的本事真个比他大。

    郝又三回想到尤铁民在广智小学说的话,便说:“或者当真没有炸弹。我仿佛听人说过,那东西搬运起来非常困难,受了潮湿会无效,稍为放重点会爆发,在四川也还没有人会制造。江安县查获的,到底是不是像吴樾在北京火车站丢的那种炸弹,还是可疑的事。”

    葛寰中点点头说:“不容易搬运,是真的,我在日本也听见说过。若说四川没人能制造,那却不然。前几个月,我在院上会见文案康大老爷,告诉我一件事,说叙永厅来文禀报,该处在某一天正是晴天无云时候,忽闻远处山崩地裂似的一声大响;说是厉害极了,连衙门里的房子都震动了。但又只那一响,当然不是炸雷,也不是地震,除非是火药库爆发了,才能有那种阵仗。然而叙永中厅又没有火药库。派人出去一访查,城里没有事故,城外访查了几十里,好像那响声是从某一个乡场那面发生,却也查不出一点道理。其后问到叙永学堂一个教理化的日本人,说定然是什么极猛烈的爆炸物爆发了,所以才有火药库爆发的那种惊人强力。是什么爆炸物呢?那日本人说,定然是炸弹无疑。你想,叙永厅那个山僻地方,还有人能够在那里造炸弹,还说其他地方?不过在通都大邑里制造那种危险东西,到底不是容易事,一则耳目众多,容易发觉,二则稍不谨慎,就有死伤,在山僻地方尚可消灭踪迹,比如叙永厅那次爆发,不知死伤多少,就一直没有查出。因此,我对于王寅伯所调查出来的炸弹,就只好存疑了……”

    客厅门上垂着的红呢夹板门帘微微一响,又有人在外面故意咳了一声。

    原来是葛寰中的跟班何喜。

    “进来!局上有什么事吗?”

    何喜站在当地,垂着两手回说:“总办大人已经从院上下来,吩咐请老爷赶快回局去,有要紧公事。”

    葛寰中站了起来道:“这顿便饭又打搅不成了。”

    两个主人也一同站起道:“怕就是为了明晨朝会府的事吧?”

    何喜已经退到门边了,便道:“是啦!听见跟总办大人的陈二爷说,会府是不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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