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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病由于劳顿太过,风寒侵袭,经王世仁诊治,吃了几服药,已经接近痊愈。那一天,是十月初间一个风和日暖、颇为难得的好天气,他半躺在自己房里的一张美人榻上,看大妹妹帮着少奶奶给华官洗澡,心宫也在大木盆边泼着水玩耍。

    自从母亲死后,大小姐的身体反而健康发福了,气性也反而温驯了,与嫂嫂又亲热起来,常常到嫂嫂房间里来谈天混时候,逢七哭灵时,也总与嫂嫂坐在一条板凳上哭,并且喜欢帮着嫂嫂做事。

    高贵端了一张矮脚白木方凳进来,上面还放了一块稻草垫。这是预备孝子在热孝期中,不得已而会见尊贵宾朋时坐的,名字叫苫。本来只该是一块草垫,官场中改良了,才加了一张矮脚白木凳。也因为南方人和四川人都不习惯盘膝坐在地上的缘故。至于按照古礼,双膝点地、屁股放在脚踵上的坐法,那更不行了。

    香芸并不让步:“莫要强辩!你向嫂嫂私下骂过好多回了,骂我倒新不旧,啥子二十世纪喽,还在讲究念经;骂爹爹到底是个守旧分子,腐败脑筋喽,还在信啥子阴阳五行。对得很!全家人就只你一个才新喃!”

    郝达三挥着手上纸捻道:“不行啊!和先严、先慈的丧事比起来,就差远了!老三没有经过大阵仗,我的精神也不济,诸事都从简了。或者等将来开奠出殡时,办热闹些,庶几可免旁人议论。”

    郝达三微微笑道:“你们警察局的事,依我看,就比其他各衙门的事好办得多。因为是新政之一,没有成法可循,自然就少了多少拘束。比如某些应兴应革的事情,倘若在各衙门办,那必定是等因奉此呀,等由准此呀,等情据此呀,不晓得要转上多少弯,比及右谕通知贴出,大约总要很久时候。你看,你们警察局几方便!只要想到某事该办,于是一张条令发下来,点到奉行,这样不拘成例的办法,还喊困难吗?”

    郝达三很觉诧异,把纸捻灰就地一弹道:“怎么又变了样?……是几时变的?《成都日报》上并没看见有这项公事,街上也没有告示贴出来。”

    郝达三不禁大为感喟道:“不图四川革党匪徒也猖獗到如此地步!看来,四川的地方官,真不像从前好做了!”

    郝又三正靸着鞋子要撵去时,春桃进来说:“高二爷说,葛大老爷来了,说要会少爷,老爷吩咐少爷跟着就出去。”

    郝又三叫道:“大妹妹,把心儿打两下,地板上全打湿了!”

    郝又三受不住两姑嫂的夹攻,只好打个哈哈,赶快跑出上房。刚进客厅门,就做出满脸哭相,朝着葛寰中磕下头去。口里哼着:“成服那天,不敢当世伯和世伯母亲自动步上香。”这个头,是作为谢步而磕的。

    郝又三几乎笑了出来,看见父亲的脸已通红,才强勉忍住,把头掉过去,瞅着后窗外面一株桂花树。听他父亲干笑了两声道:“说得很对。我也晓得我的一生就误在这上头。……我现在已下了决心要戒。……以前,曾经戒到一天只吃几分了,又三他们是知道的。……就由于先室故后,一伤心……无以为慰,才又多吃了一二钱。现在决心戒!……只是江安的事情,可否谈一谈?”

    郝又三一面换素服,换白布孝鞋,一面向大小姐说:“葛世伯不比田伯行他们,只管是新人物,还是讲究这些臭格式的。我看,不晓得要到哪一年才能把这些腐败不堪的臭格式丢个干净!”

    跟着,往怀里摸出一只日本造的卤漆纸烟盒来打开,自己取了一支,又将烟盒伸向郝又三道:“抽一支吧!熟人跟前,用不着拘那些俗礼。”

    葛寰中也连忙从炕床上手那面站起来,还了半礼道:“太多礼了!”又走前几步,把他仔细看了看,“果然瘦多了!这回真亏了你,居丧之中,又一场病,也要你们年轻人才撑得住!我这一晌太忙了,没来看你。”

    葛寰中不禁连连点头道:“只有我们诗礼世家,到底还考究这些!我常说,我们中国什么都可革新,都可学西洋,独这古圣先王所遗留的礼教,是我们中国的精神文明,也是我们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国粹,是万万改不得的。比如日本,服制只管改了,而跪拜之礼还是保存着没有废。……达三哥,你们这次丧事,办得还不错吧?那天,我实在太忙,上了香就退了,没能给你帮忙陪客。”

    等到纸烟咂燃,方慢条斯理讲起江安的事情。

    第一件,她使大小姐深为感动,认为她是知心人,笑着哭着几乎要将她搂在怀中,大喊其乖嫂嫂乖妹妹的,就是在五七里头,念经的和尚收了经坛,全家人作了一场热切的哀丧号哭之后,大小姐哭得太伤心,发了晕。姨太太叫老妈、丫头将她抬到房内,放在床上,看着人用姜汤灌下,便出去了。其余的人也有进来探视几次的,但在打了三更之后,犹然坐在床边上不肯走的,只有叶文婉一个人。

    江安事情,原来是这样:有一天下午,江安县衙门的二堂上,忽然来了一个头发披散、衣裳撕破的中年妇人,大喊有天大冤枉事情,要见县大老爷面诉。并声明说,她是刑房书办戴皮的野老婆。幸而县官还勤快,登时就在二堂上,青衣小帽地接收了那妇人的控诉。妇人说,戴皮同着他的家老婆的女儿,原就住在妇人的家里。平日彼此的感情已经不好,今天,不知为了什么,戴皮醉醺醺地回来,同着他的女儿,抱了很多柴草向屋里乱堆乱塞;同时还拿起清油罐子,向柴草上又洒又淋。她去阻拦,戴皮父女就打她,并说,到夜里还要放火;火起了,有人进城来发财,他戴皮明天发了大财,就赔偿她的新房子,又高又大,比旧房子好百倍。她说,那么,等我把铺盖枕头抱走了,你们再放火。戴皮不准,两父女又打她。她单身一人,打不过,只好来喊冤,恳求大老爷为她做主。本来是芝麻大一点小事。就因戴皮是个劣名素著的房书,烧房发财,也未免可怪。姑且签差拘来一问,不想两父女一到堂上跪下,因有妇人质证,不待动刑,便供出了一件大事。据供,有革命党头子泸州人杨兆蓉、隆昌县人黄金鳌在几个月前,就买通了他。叫他参加起事,事成之后,又做官,又发财。几天以前,那伙人又来了。有几十个人都住在城内客栈里,说是带有炸弹枪支,但是并未目睹。又说,定期今夜起事,叫戴皮专管放火。火起之后,便有他们勾结好了的盐巡队的几名哨官,自会率队进城。口称救火,其实是会同潜伏的匪人,乘机杀官劫城,竖旗造反。然后裹胁起驻在城内的巡防营,顺流开到泸州。泸州也有潜伏的革命党,还很多。这下事情成功,革命党就好打天下了。县官大惊,所幸还是个能员。登时就将巡防营的统领请来,商量好一些办法。那时,业已入夜。戴皮父女下了死牢,戴皮野老婆的房子,仍旧放火烧了起来。巡防营统领督率全营队伍,一面关闭城门,一面派员到大路上去短住盐巡队,安抚士兵,查拿那两名潜通匪人、图谋不轨的哨官。——后来据报,这两名哨官还是逃跑了。——县官哩,真有胆量!刚一放火,他就带起差役堂勇,亲身到城内客栈来清号。先问杨兆蓉、黄金鳌两名,没有,就按名搜查,吙!可不确实之至!好些安民布告,墨迹还未干哩!可惜的是,仅只拿到二十几人,刑讯之下,供认为革命党不讳的才六名。据供,另有两名头子,一叫赵璧,一叫程德藩,运炸弹,写布告,都是这两人搞的,但这两人偏偏跑脱了。江安县官把案子破获后,立即写禀,专人坐小船,乘夜送到泸州。泸州州官早就晓得杨兆蓉、黄金鳌这班匪头子,都是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又听说本地一名大袍哥佘英,曾经到过日本,加入过革命党,也时有乘机作乱的邪谋。得禀之后,一面电禀赵护院,请求批示遵办,一面具禀详报经过,并将口供录呈,一面就用计邀请佘英到衙门议事。不知因何走漏消息,佘英本已进了衙门,但又被他溜走了。江安县所获的六名革命党匪人,按照盗匪窃发例,用高笼站死,戴皮父女,处以绞立决。这是赵护院法外施仁,所以都赏了全尸。“若照大清律例判起来,其实都该身首异处的。”

    少奶奶接口说:“这是老规矩呀!连这些都不要了,还成啥子体统?”

    小孩子一点不听,把水泼得更凶,并向他父亲身上洒来。他父亲站起来要去打他,他早跑出了房门。

    妈妈同大姑全说:“小娃娃太没规矩了!这都是何奶妈不会教导!……当真去敲他两下!……”

    她抓住她的手,一面在手背上摸着,一面低低说道:“姐姐,你只管安息,不要管我,我今夜陪你睡好了。你看,你伤心成了啥样子!眼皮红肿了不算,眼神都是诧的,你若不好生自己宽解,病了,就太可怜了!姐姐,现在这个家,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妈这一死,就好比黄桶箍爆了,各人都在打各人的主意。爹的鸦片烟吃得越凶,你哥哥又毫不留心家事,有时向他说点过经过脉的话,他总是一百个不开腔。我倒不要紧,妇人家,上头有丈夫顶住,任凭后来咋个变化,难道还把我饿着了,冻着了,还待我出来撑持不成?混他十几二十年,儿子大了,我也就出了头。何况你哥哥也是有良心的,只管说同我不十分好,我们到底没有扯过筋,角过逆,依然是客客气气的。他又是老实人,我也不怕他变心。姐姐,算来只有你一个人的命苦!不说别的,你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妈死了,谁再当心你的终身大事?人一过二十五岁,就不行啦!大家说起来,总觉得姑娘老了,年轻有势力的少爷公子,谁肯说个老姑娘做原配?所以,我从妈死后,一想到你的事情,我心里真难过!……你该不怪我说得太直率了吧,姐姐?”

    大小姐的眉毛骨登时就撑了起来道:“还在?……还在啥子?……说嘛!咋个又不说了?……我明白,还在不安逸我喊和尚来念了几场经,把你当孝子的累坏了,累得害了这场大病!”

    大小姐已掀开被盖;坐了起来,握住她一双手,呜呜咽咽地旋哭旋说:“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大小姐从薄棉被中伸手推了她一下道:“嫂嫂,你还不过去吗?哥哥也在病中,你又有小娃娃,尽在这里做啥子?”

    大小姐也只是喊道:“心儿莫烦了嘛!再烦,我当真要打你了!”

    叶文婉对她表姐本来很要好,自从做了姑嫂,关系更为密切之后,情感反而生疏了些。如今因为姨太太当了家,家庭组织重心转移,姑与嫂都略有了一点孤立之感,两人的利害既已一致,而大小姐又先来亲近她,自然而然便把以前的情谊恢复起来。

    叶文婉又接口说道:“姐姐,人家原本新呀,你还不晓得,人家已经新得想当革命党了!”

    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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