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初民时代的诗歌都是四字一句,最早的如《尧民击壤歌》、《康衢谣》、《卿云歌》等谣谚,皆见于古书所引。《诗经》是周代诗的结集,全是四言诗了。大约到战国后期,南方的楚国人歌唱四言诗的时候,在句中或句尾加上一个和声“兮”,于是开始出现了五言句,例如:
吉日兮良辰(《楚辞·九歌》)
瑶席兮玉瑱(同上)
嫋嫋兮秋风(同上)
广开兮天门(同上)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楚辞·九章》)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同上)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楚辞·远游》)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同上)
“兮”字的作用是一个音符,用以表示它上面那个字应当曼声吟唱。过些句子,形式上虽是五字句,但还不能说是五言诗句。到后来,这个“兮”字被换上一个有意义的实字,于是才成为五言诗句。例如汉李延年作歌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宁不知”是衬字,除掉它,就是句法整齐的五言诗。它代替了周代的四言诗,成为汉、魏、南北朝时代诗的主要句式。这首早期的五言诗,还看得出从“兮”字改用实字的痕迹。如果我们把它写成以下的句子,意义并不缺少:
北方兮佳人,绝世兮独立。
一顾兮倾城,再顾兮倾国。
倾城兮倾国,佳人兮难得。
由此可知,五言句既然比四言句多了一个字,它的思想内容也应该多一些。如果五言句可以删去一个字而无损于它的思想内容,这就是一个多馀的字。宋人说:一首五言律诗,一共四十个字。要如四十位贤人,缺不得一个。其实不但是五言诗,七言诗也何尝不是这样。每句之中,不能有不起作用的字。以一般的情况来讲,周秦的四言诗发展而为汉魏的五言诗,每一个诗句的内容都有所充实。从五言而至七言,也同样应使诗意随字数而增加。
周秦以前,汉族人的语言,纯用单音词。一词一义一音。《诗经》里的四言句,多数是以二字为一个音节,两个音节构成一句。诗歌句法的音节结构,用偶数,不用奇数。这种习惯,发展并表现在另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赋。但同时,人民的语言中,复音词日渐多起来,偶数的四言句往往不够表达一个概念。在音乐方面,以四言诗合乐,又觉得呆板。于是兴起了新的诗歌句式————五言。从此以后,诗句字数不从偶数发展,而从奇数发展。故五言诗变而为七言诗。
六言诗是四言诗向偶数发展的一支细流。它最初也起源于楚歌,在五言句中加一个衬字: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楚辞·九歌》)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同上)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同上)
折疏麻以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同上)
每句六字,是偶数;但音节是每句三个,是奇数。例如第一例:“夫君”、“未来”,是两个音节。如果不用“兮”字,则单独一个“望”字,止有半个音节。添一个“兮”字,便凑合三个音节。第二例更为明显。“帝子”、“北渚”,两个音节。“降”字唱时用曼声,才成为一个音节。由此可以悟到,六言诗是五言诗的曼声改为实字。不过改曼声为实字之后,句子结构必须是整齐的三个音节(2+2+2),不能象楚辞句法的“望+夫君+兮+未来”。
六言诗是指六个都是实字的诗体。任昉的《文章缘起》说六言诗起于汉代的谷永。杨慎说:《文选》注中引董仲舒琴歌二句,亦六言。时代在谷永之前。谷永的六言诗,今已失传。董仲舒的琴歌非全章。现在可见的六言诗有孔融所作三首,今录其第一首:
汉家中葉道微,董卓作乱乘衰。
僣上虐下专威,万官惶怖莫违。
百姓惨惨心悲。
晋代的陆机有乐府诗《董逃行》,也是六言句。今抄录二章:
和风习习薄林,柔条布葉垂阴。
鸣鸠拂羽相寻,仓庚喈喈弄音。
感时悼逝伤心。
日月相追周旋,万里倏忽几年。
人皆冉冉西迁,盛时一往不还。
慷慨乖念凄然。
孔融所作三首,已佚失题目,内容都是写董卓弄权肆虐的政治情况。陆机所作五首,都是慨叹人生多故,盛衰无常。二诗形式一致,都是以五句成篇,这恐怕不是偶然相同,而是配合乐曲《董逃行》的节奏写作的。孔融所作,可能也是《董逃行》的歌辞。因为《董逃行》的内容正是写董卓之乱的。
陆机还有一首乐府诗《上留田行》,六言九句,亦可注意。六言诗用于乐府歌辞,为什么最后都以一个单句结束呢?
嵇康有六言诗十首,各有题目,很象是一组詠史诗。今抄录二首以见一斑:
惟上古尧舜
二人功德齐均,不以天下私亲。
高尚简朴慈顺,宁济四海蒸民。
东方朔至清
外以贪汙内真,秽身滑稽隐名。
不为世累所婴,所欲不足无营。
十首诗全是逐句用韵,仍是乐府诗的形式,因此我怀疑六言诗起源于魏晋乐府歌曲。当时诗体质朴,这些诗实在没有诗味。现在我们且看三百年以后梁、陈诗人陆琼的一首六言诗:
蒲萄四时芳醇,瑠璃千锺旧宾。
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
春风秋月恒好,欢醉日月言新。
此诗题为《还台乐》,见《乐府诗集》,可知也是乐府歌辞。六言六句,又是一体。中间“夜饮朝醒”一联,极为精妙。韩愈诗“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座添春”(《酒中留上襄阳李乡公》),大有皎然所谓“偷意”的嫌疑。
初唐时,李景伯、沈佺期、裴谈,各有一首《回波乐》词,都是六言四句。沈佺期词云: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
回波乐是舞曲。唐中宗时,内廷宴会,命词臣作歌词。沈佺期才从岭南赦回,尚未恢复牙笏绯袍,故作此词,表示希望。“齿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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