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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解卷二十三·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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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故自《庚桑楚》《寓言》《天下》而外,每段自为一义,而不相属,非若《内篇》之首尾一致,虽重词广喻,而脉络相因也。《外篇》文义虽相属,而多浮蔓卑隘之说;《杂篇》言虽不纯,而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盖《内篇》皆解悟之余,畅发其博大轻微之致,而所从入者未之及。则学庄子之学者,必于《杂篇》取其精蕴,诚《内篇》之归趣也。若《让王》以下四篇,自苏子瞻以来,人辨其为赝作。观其文词,粗鄙狼戾,真所谓“息以喉而出言若哇”者。《让王》称卞随务光恶汤而自杀;徇名轻生,乃庄子之所大哀者;盖于陵仲子之流忿戾之鄙夫所作,后人因庄子有却聘之事而附入之。《说剑》则战国游士逞舌辩以撩虎求荣之唾余,《渔父》《盗跖》则妒妇詈市,瘈犬狂吠之恶声。列之篇中,如蜣螂之与苏合,不辨而自明,故俱不释。乃小夫下士,偏喜其鄙猥而嗜之,“腐鼠之吓”,不亦宜乎!抑考庄子所称古人:若瞿鹊、长梧、王骀、无趾之类,固不必有其人;而所言尧舜孔颜,抑必因时之所值,事之可有。《外篇》称“庄子见鲁哀公”,及《盗跖》篇谓“孔子遇柳下惠”,托辞不经,相去百年之外,谬为牵合。或真以盗跖为柳下之兄,虽不足辩论,而亦可为道听涂说,窃庄子之残沈,以为谈柄者之炯鉴也。

    庚桑楚

    此篇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均”也。南荣趎之所以不化者,惟见有己,因见有人;人与己相持于仁义,两相构而思虑日营,虽闻道固不能以化其心。若夫天均者,运而相为圜转者也,则生死移而彼我移矣。于其未移,而此为我,彼为人;及其已移,而彼又为此,此又为彼;因其所移,而自我以外,所见无非人者,操彼此之券,而劳费不可胜言。苟能知移者之无彼是,则笼天下于大圜之中,任其所旋转,而无彼是之辨,以同乎天和,则我即人也,我即天也,不爽其儿子之和,又何待全形而形无不全,何待抱生而生无不抱矣。故思虑者,不可以隐忍禁制而息者也。朝彻之见,与天均而合体。则食乎地,乐乎天,与宇俱实,与宙俱长,宇泰以养天光,不待息而自息。此卫生之经,以忘生为大用也。庄子之旨,于此篇而尽揭以示人:所谓“忘小大之辨”者此也,所谓“照之以天”者此也,所谓“参万岁而一成纯”者此也,所谓“自其同”者此也,所谓“目无全牛”者此也,所谓“知天之所为”者此也,所谓“未始出吾宗”者此也。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鞅掌,但习劳役者。 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哂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 杓音标,斗柄第一星,遍指十二方以为标准。 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鱿为之制; 还,音旋。鲵,大鱼,似鲇;此指小鱼,应即鲇也。制犹据霸之意。 步仞之邱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 狐为之祥。 详谓凭以为妖。评曰:言无小无大,皆可以得所欲。 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 介音戛,倏也,特也。 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 砀与荡通。 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 尧舜也。 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辨也,将妄凿垣墙而植蓬蒿也。 郭象曰:“将令后世妄行穿凿,而植秽乱也。” 简发而栉,数米而炊, 郭象曰:“理锥刀之末也。” 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 杀音弑。 正昼为盗,日中穴阫。 阫,裴、丕二音,墙也。 吾语汝: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解曰〕 去贤能善利,以藏身而全形,亦可谓偏得老聃之道矣。而以卫生为经,则见有其生而卫之。有其生则有己,有己则有人;我耦未丧,而离山失水之为患,网罟蝼蚁之为忧,则固未足以语至人之德也。畏仁义之愁我身而欲逃之,愈逃之而人愈就之,固宜畏垒之人窃窃然欲俎豆之也。

    南荣趎 趎,长鱼切。庚桑弟子也。 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者 □,则可以及此言也。”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 物有形,目亦有形,目见物而不能自见其目,是亦盲也。 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 物有形,耳亦有形,耳闻物而不能自闻其耳,是亦聋也。 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 物有形,心亦有形,心得物之理而不能自得其心,是亦狂也。 形之与形亦辟矣, 上形字,在物之形也。下形字,在己之形也。辟与譬同,犹言均是而无异也。 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 岂非物或间之耶,何以欲将求而不能相得耶? 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达道耳矣! 虽勉强欲知,而但能听之而已,终不会心。 ”庚桑子曰:“辞尽矣。”曰: 既而曰。 “奔蜂不能化藿蠋。 奔蜂,小蜂也。藿蠋,豆间大青虫也。果蠃化螟蛉,化小虫耳;大遂不能化。 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故能矣。 鸡有二种,越鸡小,鲁鸡大。 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解曰〕 欲自化以化物者,必视乎其才,故曰:“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道不足以扩其才,犹才不必其当于道也。所谓才者,与“有实而无乎处”之宇,“有长而无本标”之宙,相为周遍始终,而灵台能以不持持之,然后真为巨才也。彻乎“不际之际”,而抱之于一,以为卫生之经,道也。天光之发,才也。庚桑楚以高深为藏身之固,亦勉闻以守圣人之道而已。思虑之营营,以全形抱生之道禁制之不使复生,正南荣趎之所患,固不足以化之。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 赢音盈,担负也。七日夜,寓七日来复之意。 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惟。”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 郭象曰:“挟三言而来故也。” 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 旧注:朱愚犹颛愚。按字书:朱,木身也,犹木讷之木。 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乎?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 若,汝也。规规,就圆之意。 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 若犹如也。失其本,求诸渺茫。 汝亡人哉! 如逋逃之人,未知所往。 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繇入,可怜哉!”

    〔解曰〕 天下而既有人矣,而安能使之无人?天下之人众矣,而安能使之少?惟往来于灵台,与之偕而不舍,则宇不泰,天光不发;即发矣,而固不恒然。庚桑楚病尧舜之偕人以来,而简发不胜简,数米不胜数矣。乃其于畏垒之人,南面而不释然,则欲郤之勿偕,而不终不相舍,其才小也。灵台愈持而愈不可持,亦奚愈乎!内见有身而非即人,则愁不释;外见有人而非即身,则愁亦不释。才不通乎其大,故反性情而无繇入,生不可卫也。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 孰、熟通。问其熟否。 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有恶也。 洒濯未熟,而犹郁郁津津,召好而犹有恶,形容其自愁情状。 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 ;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 。 韄,胡故切,刀鞘也,取藏而不见之意。捉,谓求得之也。揵,虔、蹇二音,闭也。缪犹绸缪之缪。评曰:内揵则不畏外之繁,外揵则不虞其内之缪。 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 评曰:志一则忘道。 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评曰:放道而行者,自与道相忘。敔按:此段评解与旧注迥异,玩《解》自明。

    〔解曰〕 不见有人,不见有己,则思虑之营营自息。此非道德之所可恃也。以道德持之,勉闻而受于耳,耳达之心,而灵台不能自达。卫生之经所以不给于圣人之德也,才限之也。不见有己,而物之繁以相撄者不已,则勿求之外,而内揵以忘己,则自不与之偕。不见有人,而己之缪以自束者不释,则勿求之内,而外揵以忘人,则自无可偕者。此非勉闻之道德所可禁制,存乎己之持与不持者而已。然尚未足语于放道而行者也。放道而行者,吾即道也,吾即天也,吾即人也,弗待韄也,弗待揵也。天下之繁,皆吾推移之所必彻。吾心之缪,以天下解之而无所结,则无见恶而不容洒濯。才之巨者,一恒而已矣。

    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 知病之为病,其心未迷。 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 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 不亿未来。 能已乎? 不追已往。 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 无待而行。 能侗然乎? 不以知知。 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 嗥,长哭也。嗌音益,咽通。嗄,沙去声,声破也。 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 掜,以、揑,二音,捻聚也。 共其德也; 共、拱同,自抱生理。 终日视而目不瞚, 瞚音舜,目数摇也。俗字作瞬。 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 委蛇音逶迤。 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

    〔解曰〕 放道而行者,非但以卫生也,非以是为经也,而卫生之经亦不越乎是。生非生也,生不容卫者也。形精不亏,以反其宗,则不为天损者,不损夫天;治不期于尧舜,而乱不流于杀盗。斯须之生,亦不得不循而卫之。惟无卫之之心,而卫乃至哉!故一而勿失,知吉凶而不待以心稽,往而翛然,已而侗然,以求诸己,皆卫生也。儿子何知卫生哉!而生无不卫。至于儿子,而后其生也以天乐,以地食,不可但名为卫生之经矣。此道之所放,顺化而放焉者也。

    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 自然不假学。 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解曰〕 惟儿子者,为近于天均;惟儿子者,乘化之新而未远乎其恒;惟儿子者,与物交乐天之乐,交食地之食;惟儿子者,初移于是,而未大离于彼,未有冰而不待解,未有冻而不待释,纯精而含,可以相天之道。能全是者,生无不卫,初非以是为经而卫其生也。若夫见有人,见有物,见有利害,而不怪、不谋、不事,以蕲免于祸福,则犹庚桑楚全形抱生,止思虑以卫生之术而已,恶足以拟至德?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 人见其犹人耳,而不知其天光。 人有修者,乃今有恒。 人能修此,乃可为今之有恒者。 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郭象曰:“出则天子,处则天民。”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 学其所不能学,方谓之学者。下二句同义。 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 宇于是乎泰定。 若有不即是者,天均败之。 不然者败矣。 备物以将形, 形中之藏,物无不备,而为形之君。 藏不虞以生心, 万化未始有极,俱涵于心而不死。 敬中以达彼。 持之以慎,四达皇皇。 若是而万恶至者, 恶谓不祥之事。 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 滑成谓乱其泰定之文。 不可内于灵台。 内同纳。 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解曰〕 宇固无不泰也,无不定也。尧舜治之,而上下四旁犹是也;杀盗乱之,而上下四旁犹是也。故可移不泰者而恒于泰,移不定者而恒于定。修此者,扩其灵台如宇,而泰定亦如之矣。何也?灵台者,故合宇于台以为灵者也。宇之中自有天光焉,台之中自有灵焉。不际之际,物无不备,不虞无不藏,彼无不达;化自移而宇自恒,即于其中,光自彻乎无门无旁之中而四映,举凡不能知之万恶,出没于天光之中而不眩,天均移而成固不滑矣。奚学哉?奚行哉?奚辩哉?默与天均同运,而不触之以败。至人之德于此而至矣,非直以卫生已也。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此所谓天均败之也,所谓滑成也。见天之谓诚,诚己之谓成。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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