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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解卷十九·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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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生

    此篇于诸《外篇》中尤为深至,其于《内篇》《养生主》《大宗师》之说,独得其要归。盖人之生也,所勤勤于有事者,立德也,立教也,立功也,立名也。治至于尧,教至于孔,而庄子犹以为尘垢秕穅而无益于生。使然,则夷跖同归于销陨,将纵欲贼物之凶人,与饱食佚居、醉生梦死之鄙夫,亦各自遂其逍遥,而又何事于知天见独,达生之情,达命之情,持之以慎,守之于默,持不可持之灵台,为尔劳劳哉?惟此篇揭其纲宗于“能移而相天”,然后见道之不可不知,而守之不可不一,则《内篇》所云者,至此而后反要而语极也。世之为禅玄之教者,皆言生死矣。玄家专于言生,以妄觊久其生;而既死以后,则委之朽木败草、游燐野土而不恤。释氏专于言死,妄计其死之得果;而方生之日,疾趋死趣,早已枯槁不灵,而虚负其生。惟此言“能移”,而且言“能移以相天”,则庶乎合幽明于一理,通生死于一贯;而所谓道者,果生之情,命之理,不可失而勿守,故曰《内篇》之旨,于此反要而语极也。“子列子”以下,则言其用功之要,惟纯气凝精,重内轻外,不以心稽而开其天于灵台,虽杂引博喻,而语脉自相贯通;且其文词沉邃,足达微言;虽或不出于庄子之手,要得庄子之真者所述也。《外篇》非一人之笔,肤陋者,与深醇者相栉比而并列,善读者当自知取舍也。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 无益于生。 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虽知之而无可奈何。 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 评曰:凡养之具,皆外物也。 有生必先无离形, 神气离形则死。 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 生理已亡,虽生如死。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不可强。 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流俗皆见为不可不为,则必为之。 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 弃世,谓不资于物以养。评曰:生气不浊乱,则生而不已。 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 二句反诘之词。 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 成体而为人,成始则反天地之正。 形精不亏,是谓能移; 虽去此而自全于彼。 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助天之化理,恒有清气在两间以成化。

    〔解曰〕 此一篇之大指,而以下则其用功之要也。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内篇》曰“则谓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为生,而后贤于死。特天下之务之者,皆生之无以为,则不如无为。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为耶?命之情者,天命我而为人,则固体天以为命。惟生死为数之常然,无可奈何者,知而不足劳吾神;至于本合于天,而有事于天,则所以立命而相天者,有其在我而为独志,非无可奈何者也。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体,天未尝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于气之实,精返于气之虚,与未生而肇造夫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听大造之合而更为始,此所谓幽明始终无二理也。惟于其生也,欲养其形而资外物以养之,劳形以求养形,形不可终养,而适以劳其形,则形既亏矣;遗弃其精于不恤,而疲役之以役于形而求养,则精之亏又久矣。若两者能无丧焉,则天地清醇之气,繇我而抟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于虚,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荣,流风荡于两间,生理集善气以复合,形体虽移,清醇不改,必且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则其以赞天之化,而垂于万古,施于六寓,殽于万象,益莫大焉。至人之所以亟养其生之主者此也。外物之累,顺之而近刑,逆之而近名,皆从事于末,无有能与于天。故达情者,两不屑焉。论至于此,而后逍遥者,非苟求适也;养生者,非徒养其易谢之生也;为天下之大宗师而道无以加也。此其为说,较之先儒所云死则散而全无者,为得生化之理,而以劝勉斯人使依于道者为有实。读《庄子》者,略其曼衍,寻其归趣,以证合乎《大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与《论语》“知生”之旨,实有取焉。孔子许狂者以不忘其初,其在斯乎!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 高危之地。 而不栗,请问何以至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 评曰:生气,和气。 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 一本无“与物”二字。 夫奚足以至于先? 所自主者曰先。 是色而已。 外见之色,乃变化之糟粕。 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 不为物所阂止。 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 逆、忤通。 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繇此道也。不开人之天, 人自以为性命者。 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 有德于生。 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 句。 几乎以其真! 必慎闭之。 ”

    〔解曰〕 物之所自造者气也,与彼更生者也,散而成始者也,物者,气之凝滞者也。象貌声色,气之余也。人之先合于天,为命之情者,纯而已矣;无所凝滞,更生而不穷,不形于色而常清。惟人之不达乎此,淫于物而化于物,则物之委形,块结于中以相杂,忧患水火交相窒栗而纯气荡;则且化天之纯气,为顽鄙、窒塞、浮荡以死之气,而贼天甚矣。守其纯气,弃世以正平,得而不淫,失而不伤,藏身于天,而身无非天,形且与情同其纯妙,而为德于生者大矣。夫人之杂气一动,开人之“知巧果敢”,以闭天之纯,则其散而更生者,害延不已,于是攻战杀戮之气动于两间,而天受其累。故守之者不得不严,而弃物者不得不若遗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 痀,拘、伛二音;偻,楼、吕二音;尪也。 犹掇之也。 以竿粘之。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 学之五六月。 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 厥、橛同。一本作橛。段木即杙也。拘音劬,立木也。橛株拘,犹言断树椿。 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 念无回顾。 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凝,苏本作疑。 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解曰〕 此言守纯气之功也。立人之命者,气本纯也,奚待于人之澄之使纯哉?然必守之严者,物入而荡之,则失守而杂于物也。夫物岂能间吾之纯气乎?形不静而淫于物,乃倚于物而止,目止于色,耳止于声,四支止于动作,心止于好恶,而不至于其受命之初;所先处之宅,要物非之能淫之也。目动而之于色,耳动而之于声,四支动而之于动作,心动而之于好恶,皆自造于所本无,而求栖止焉。惟形若橛株拘,臂若槁木之枝,则天地万物群炫其色,而弃之若亡,然后气不随形以淫而可守。虽然,犹未易也。物众,而我之受物者不一其牖,各效其守而不相浃洽,则静于目者动于耳,静于耳目者动于支体,静于耳目支体者动于心知,一方静而一又摇,此累丸之势也。惟以专持志,以志凝神,摄官骸于一静,而尽绌其机,以闭人之天,则任物之至,累之累之,不安而又累之,审之于微芒承受之地,使协一于正平而不倾,此密用之功,至专至静,而后形可得全,精可得复也。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耶?’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 平日未尝见舟,一旦便能操之。 ’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 注,赌注也。殙与惛同。 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解曰〕 此致知之功,审于重轻之分,而后志可定以凝神也。其要,忘物而已。舟犹车也,渊犹陵也,金犹瓦也,均之无可重者也。无重无轻,而但外皆轻,然后吾之重者存,斯以志不分而形尝静,形静则大用出,未见舟而便操之,无不可胜之物矣。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 庭,拔音拂,篲音遂,竹帚也。 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鞭其后,群羊皆警,则全而不偏。 ’”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同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悬簿,无不走也; 高门,大家也。悬簿,悬帷簿于门首,小户也。如齐人之餍酒肉,楼护之食侯鲭。一曰:避患之甚,遇高门悬帘,皆亟趋走,恐其坠而压伤也。 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解曰〕 虽壹其志以求累丸而不坠,见物之轻而自重;乃外物之相感,无涯而不可测,内情之动也,忽生而不自知;此单豹张毅之所以交伤也。如牧群羊于方逸:驱其左,右者不前也;驱其右,左者不前也;鞭其后,则旁出者顺听,易矣。夫人性之所近,情之所安,刚柔静躁各有所偏系,虽迫欲弃世以复精,必有一难忘之情牵曳不舍,一念不息,众妄终莫能止,此后者也;于此而鞭之,则他端皆就绪以冰释矣。释氏“牛过窗棂,尾不能过”之喻,盖出于此。知此则累丸皆安,而金注不殙矣。

    仲尼曰:“无入而藏, 苦郁其心志。 无出而阳, 外矜于物。 柴立其中央, 柴、砦同。虽不藏不阳,而立意以治物,为砦栅以自固。 三者若得,其名必极。” 此其名为穷极生理以待亡。 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 牢策,豕圈也。 说彘曰:“女奚恶死!吾将三月 女, 、豢同。 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女肩尻乎雕俎之上,则女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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