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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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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的另外一名同伴却留下了。霍莫肯定会跟着他们一起来探访这位病中的朋友的。只是在来的路上,它不像同类一样待在专门为狗布置的低矮隔间里,而是和主人及两位女士一起待在火车的最后一个包房里,因为大家都认识它,都很尊重它,也知道它脾气很好。但它觉得这个狭窄的房间太拥挤了,所以当火车在到站前的那个车站停下时,它就跑了出去,跟着火车跑完了剩下的路程。它很久都没有这样充满活力地跑过了,而且外面的天气还很热,所以当主人们从施坦恩贝格下火车后往别墅走的这段路程里,它就像一只蜗牛一样低着脑袋慢吞吞地走着,舌头因为干渴使劲向外伸着。走进病房后,它朝菲利克斯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半带怒气半带伤心,算是对他的问候。然后,它就舒展身体,躺在了床尾。詹森离开的时候,不管怎样做都无法把它从这个舒适的地方拉走。它假装在睡觉,朋友们都很尊敬它,觉得它个性自由,而且也很聪明,所以就没有打扰它休息。

    恢复了体力之后,它表现得很得体、很稳重,也不要求别人特别关心或注意它,因为他很清楚大家没时间照顾它。对于大家给它的食物,它也欣然接受。如果跑到楼下的厨房,它可以吃到更好的食物。但它觉得,如果仅仅为了吃到好吃的东西就离开病床,那它就太自私了,而且躺在病人旁边可是它在一天里度过的最好时光,因为菲利克斯在半梦半醒时很喜欢抬起沉重的双手抚摸它的背,清醒时又喜欢用充满怜爱的语气和它聊天。

    不和霍莫聊天的时候,菲利克斯就抬起发红的双眼,用模糊不清的眼晴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房间。他看到了科勒的进展很慢的草图,而科勒恰好正在照顾他,于是他就朝这位看护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满足。然后,他就又陷入新一轮的昏睡状态中,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名字。

    他念叨的这个人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倒是她的叔叔每天都会骑马来到别墅的门前。如果门前恰好有人,他就会直接问这个人菲利克斯的情况;如果没有人,他就会跳下马背,把马拴好,走进屋里询问病人的近况。但他的行为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特别注意,因为他是中尉的老朋友,他的侄女也参加过那场致命的水上派对。但当岑茨看到一个伯父和他的侄女同时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关心时,她再怎么不喜欢思考,也肯定会有自己的看法,也坚定了她之前的猜测。

    从病房里传来的消息并不像詹森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好。病人肩上的伤口确实是在愈合,但速度很慢,因为病人一直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而且还在发烧。第二周的周末,詹森又过来探望病人。当他和罗森布施、埃尔芬格一起走出别墅的时候,菲利克斯的烧已经退了。但探访的时间还是没有超过十分钟,因为医生严格禁止他们在菲利克斯的肺部完全愈合之前和他聊天。罗森布施要顶替施内茨看护菲利克斯,但施内茨拒绝了。于是,他就觉得很痛苦,直到菲利克斯请求他到花园里,站在窗户下为自己吹奏竖笛时,他的痛苦才稍稍减轻了一些。埃尔芬格要为菲利克斯朗诵诗歌,病人向他保证说以后会听的。面对着朋友们的关爱,菲利克斯感到很开心。他还一直紧紧拉着“代达罗斯”的手,表现出了一种在其他人面前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三位访客离开的时候,霍莫也跟着他们离开了,这次它可是自愿的。

    在詹森这次探访过后的第二天,科勒就来到楼下的餐厅。按照这天的安排,他这时应该在睡觉才对,也好为夜间的陪护养精蓄锐。但他的内心却为壁画煎熬着,如果不工作,他就无法安心。餐厅墙壁的颜色仍然是原来的石头灰,还不适合画壁画,但他还是试着用炭笔在上面画出了这一系列壁画的框架——一排带有坚实罗马式柱子的拱形游廊,柱子下面是很简单的地基。在这个维纳斯神话的每一个场景里,拱形游廊的数目都是相同的。科勒打算在柱子上面的拱肩[拱肩,拱形与相邻墙角线之间的部分]墙面上把这栋房屋里所有人的头像都画上。于是这里就会成为一个人物画廊,画廊以詹森未婚妻的漂亮头像开始,以安杰莉卡那张和蔼的圆脸结束。朱莉完全有资格成为最美的维纳斯(科勒已经在大脑中想象过维纳斯的形象了),而安杰莉卡则会披着看着赏心悦目的波浪卷发,双眼凝视前方,眼神里透着一种单纯。岑茨和老凯蒂会和画面上修道院里的人一起在这面墙上得到永生。

    大胆地画出壁画的轮廓之后,兴奋的科勒难以自持,准备马上画第一个拱肩上的头像,因为他想快些说服那个永远持着怀疑和批评态度的罗塞尔,很想快点儿向他证明,这幅壁画是多么适合他拨给自己的这面墙壁。但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计划。

    沉浸在故事中的读者们,如果你们在回忆起“天堂”里的第一次狂欢时,可能很难会想到一个很谦恭的人。他也参加了年轻人们的那次大狂欢,但一直静悄悄地没怎么出声。即使你还能记住他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和那满头的白发,但此刻当你看到他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旧草帽,脸上充满焦虑,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客厅时,你肯定也认不出他了。

    看到他,科勒把手中的炭笔扔到一边,惊叫道:“我的老天,舍夫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看起来糟糕透了!快告诉我……”

    老人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沙发床上,使劲地喘着气,好像被迫要从一口深井里吸几口新鲜空气一样。

    他费了很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道:“科勒先生,是你吗?请你原谅,我没有打招呼,就直接冲到这儿来了,可别打扰你了,再次请求你的原谅。有的时候,一个人所有的良好行为……别,别,我不想喝东西。”他看到科勒要伸手去拿一瓶雪利酒[西班牙产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就说了这句话,那瓶酒是早饭时他们喝的,吃过饭后没有收起来,还在桌子上放着。老人继续说道:“科勒先生,我一滴都不会喝的。哎,上帝啊!谁能想象到呢?”

    说到这儿,他试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于是重新陷在了沙发里,开始嘟哝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这样。

    看到他这样,科勒感到非常吃惊。他一直很尊重这位老绅士,觉得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既快乐又平静、脑子又清醒的人。如果在工作上或生活里遇到什么麻烦,他都会去找老人,问问他的建议。每当此时,老人总能亲切地给他提一些很智慧的建议。但他现在却看到老人那么无助,那么泄气地坐在那儿,像一只在夜晚活动的鸟儿到了白天迷失了方向一样,紧闭双眼,蜷缩在沙发里。

    最后,老人好像使尽全力,才站了起来。他的脸干枯、苍白,满是胡碴儿。他努力睁大双眼,试图恢复原来那张亲切的脸庞,但最后只是咧了咧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老人说:“亲爱的科勒先生,你一定觉得我现在像疯子吧。如果你了解了所有的事情,你就会明白我这颗老脑袋为什么会这么混乱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现在……请别生气……你太年轻了,如果把事情都告诉你,你也很难理解的。请帮我叫一下中尉,他的生活阅历比较丰富……哦,算了,你还在工作,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我不想打扰你……”

    中尉恰好在此时走了进来。看到老朋友这个样子,他却一点儿都不吃惊。科勒于是离开了房间,让这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虽然他急切地想工作,但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位精疲力竭的老人再走到别的房间里去。

    老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施内茨伸出手去问候他,他抓住这只手一直不放,就好像要在焦虑中找到一个东西支撑自己一样。虽然他对年轻人很亲切,但总体上他是一个很内敛的人,不会表现得过度自信,也不会与这些年轻人过于亲密。

    “我的好朋友啊,”他说,“你一定要可怜可怜我,耐心听我讲,不要打断我。只有了解了这个令人心碎的故事的始末,你才能帮到我。我也只能在感觉不到别人在听我讲话的情况下才能一直讲下去。来,坐到我身边来。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我以前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事情。

    “以前的我和现在你看到的我可不一样。我不是说那时的我比现在年轻,比现在容易满足,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不幸,而是说我那时还有一个名字。你可能也听说过这个名字,虽然我没把它的声誉提到一个多高的知名度上,但那些帮助早期路易斯王朝创作艺术作品的人可能提到过这个名字,你可能听说过。那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学徒,还没有被‘野心’这个魔鬼控制住。在我创作的所有画作和壁画上都没有我名字的首字母。我从一开始就非常崇拜绘画天才,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绘画的天资,所以脑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自己也可以成为画家的这种崇高理想。在我的老师尼利厄斯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藏在雄鹰翅膀下朝着太阳飞的小麻雀,只要不忘记自己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麻雀,就能庄严地享受自己的那片天空。我觉得,一切都要顺其自然,还总是安慰自己说,虽然我在艺术创作方面没有什么天分,但在生活这种艺术上,我却可以与最伟大的艺术家竞争。

    “我有一个漂亮、温柔、聪明的妻子,有两个教养不错的孩子,还有足够的金钱,得到的荣誉也超过了我应得的。因为在当时,慕尼黑的这帮画家就像一个大家庭,或者说是一个corps élite(法语:精英军团),首领得到什么样的荣誉,我们这些小兵就也能得到。

    “那时,我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不缺。慢慢地,我就开始坦然接受上帝倒在我口袋里的这些幸福。我骗自己说,虽然从‘男人’或‘画家’这样的角度看,我并不优秀,但在另外一个方面,我却很出众。我是一个完美的市民,是一个集真诚和美德于一身的模范人物。命运选中了我,让我成为没有得到它青睐的人们的模仿对象和快乐之源。我的好妻子最初并不同意我这些高尚的论调,但慢慢地她也变了,也逐渐进入了这种自鸣得意的状态。到了最后,她甚至认为自己的丈夫、孩子、朋友、家庭生活,甚至包括她的宠物都是完美的,没有任何瑕疵。

    “关于这种骄傲自大和沾沾自喜,还有很多荒唐的事情,但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已经说得够多了。终于有一天,这种厚颜无耻的自大和法利赛主义[法利赛主义,是犹太教第二圣殿时期兴盛的一种社会运动和思想派别。法利赛人强调必须一字一句地遵守戒律,要求所有人必须遵守摩西律法。曾在圣殿上获得过无上的权威,但后来变得舍本逐末,骄傲自夸]受到了打击,在我们的大脑中彻底崩溃了。有一天深夜,我正坐在宫殿的脚手架上绘画,我的妻子突然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看上去就是一幅绝望之图。她甚至都没有停下脚步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发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她的恐惧感让她的大脑完全混乱了,所以根本等不到我回家,就直接跑到这样的公共场合告诉我,我们的女儿……除了我们那个优秀、健康的儿子,她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我毫不吝啬地把父亲的所有骄傲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我们的宝贝,我们那么珍爱的女儿。说到这儿,我得稍微往后退一退,把其他一些事情告诉你,也好让你能听懂这整件事。

    “那时,我妻子已经存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所以,我们随时随地都欢迎朋友们来访,但当时的慕尼黑人可不是这样的。不过,我们把自己想象成了模范人物,觉得不隐藏锋芒是一种责任。而且这样做我们也感觉很开心。我们对抗着当时的那种小气、不好客的风气,欢迎各路朋友分享我们的家庭快乐。就算到现在,我也不会责备自己当时的行为。在这方面,我们引以为傲的女儿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她其实并不好看,即使是普通的那种‘漂亮’她都算不上。她遗传了我这张普通的脸,眼睛小小的,嘴巴还很大。但她的眼睛里却总能闪耀出一种光芒,这种光芒能吸引住所有人。当她张着红红的大嘴巴,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发自内心地大笑时,你就会忍不住跟着她开心起来。她有种很不一般的天分,能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年轻人,而且她的这种愉快情绪总是能达到一种疯癫的状态。但她一直把握得很好,没有超过界限,我呢,又很溺爱她,所以,当我妻子偶尔看着她摇头的时候,我就会说:‘随她去吧。她的天分可比我们的教育方法更管用,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我也知道其他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听着这个或那个朋友的劝诫。他们有的人说得很清楚,有的就说得有些含糊,但都是在告诫我要勒紧女儿身上的缰绳,这么野性十足的女孩儿很容易会在某一天脱缰而去的。面对这类告诫,我总是傲慢地一笑,然后跟我妻子说,我真想嘲笑这些同事身上的非利士人习气。

    “我是如此睿智,而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信任她,可以任她在面对那些只有对弱者才是危险的事情或地方时自己做决定。

    “之后,我们就发现了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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