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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科尔小姐,我只是想说————”他停顿了下,顷刻间尴尬和不自然的浪潮冒了出来。她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斯通纳,在头发黑色边际的衬托下,她的脸蛋显得格外白皙,头发紧紧地往后梳过去,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小的圆髻。斯通纳接着说,“我只是想说,你的报告,就我所知,可以说是对这个主题最好的讨论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主动来做这个报告。”

    她没有答话,表情毫无变化,但斯通纳刹那间以为她生气了,她的眼睛背后闪烁着某种激情。接着她脸色立刻潮红,低下头,然后匆匆离去,斯通纳不知道这是生气了还是认可。斯通纳慢慢走出教室,心绪难平,感觉困惑不解,害怕自己如此笨拙可能会冒犯了她。

    斯通纳曾尽可能温和地提醒过沃尔克,下个星期三必须得提交报告了,如果还想要这门课的分数的话。如他隐约所料,沃尔克对这样的提醒态度冷淡,而且故作恭敬,实则生气,反复说了各种推迟的原因和困难,同时向斯通纳保证,没有必要担心,他的报告快写好了。

    星期三最后一堂课,斯通纳因为被一个不顾一切缠着的本科生耽误,迟到了几分钟,这个本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待着不走,希望保证他的大二概论课能得一个C,这样就不会被蹬出他参加的联谊会了。斯通纳匆匆下了楼,走进研讨班的地下教室,微微有些气喘。他发现查尔斯·沃尔克坐在自己讲桌前,傲慢又沮丧地看着这群学生。显然,他完全沉浸在某种隐秘的异想天开中。他转过来面向斯通纳,不逊地盯着,好像一个教授在制服一个粗暴好闹的新生。接着沃尔克的表情撑不住了。他说:“我们正要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开始呢。”————他在最后一刻把话打住,让一丝微笑溜过嘴唇,接着抖了抖脑袋,又说了句,让斯通纳知道不过是开玩笑————“先生。”

    斯通纳盯了他片刻,然后转向全班。“很抱歉我迟到了,你们都知道,沃尔克先生今天要宣读他的研讨班报告,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与中世纪拉丁传统’。”他在第一排找了个座位,挨着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下。

    查尔斯·沃尔克胡乱拨弄了几下眼前放在桌上的几页纸,弄出某种超然感,让这种表情浮现在脸上。他用右手食指敲了敲稿纸,然后朝远离斯通纳和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的位置的教室一角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不时扫几眼放在桌上的那叠纸,开始讲了。

    “当我们面对文学中的谜题,面对它难以描述的魅力时,我们有责任去揭示这种力量和谜题的根源。但是,说到底,有什么用呢?文学作品在我们面前抛出一张深沉的面纱,我们无法测度。在它面前,我们只有崇拜,在它的摇晃中无可奈何。谁会有那种愚勇揭起那块面纱,去揭开那原本无法揭开的东西,去抵达不可抵达的境界?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

    他的声音忽高又忽低,右手向外伸出,手指灵活地向上弯曲着,身体随着话语的节奏摆动着,眼睛微微上翻,好像在做一场招魂法会。他说的话和做的动作里有种怪异的熟悉感。斯通纳忽然想起那是什么。这是霍利斯·劳曼克思————或者,是对他的一种泛泛的拙劣模仿,而且毫无疑问出自拙劣的模仿,它不是某种轻蔑或者不喜欢的姿态,而是尊重和喜爱的姿态。

    沃尔克把声音降到一种交谈的程度,对着教室的后墙发表着演讲,声调中带着理性的镇定与平和。“最近,我们听过一篇报告,就学术思想而言,肯定称得上极为出色。下面的评论并非针对个人。我想举一个观点。我们在这篇报告中听到一种解释,声称是对这种神秘性以及莎士比亚艺术中激昂的抒情性的一种解释。好吧,我要对你们说。”————他伸出一根食指朝观众戳过去,好像要钉住大家————“我要对你们说,事实并非如此。”他往椅子后面一靠,查看着桌上的稿纸。“有人要我们相信,某个多纳图斯————四世纪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罗马语法学家————有人要我们相信,这样一个人,一个学究,有足够的力量裁决艺术史上某位最伟大天才之一的作品。对此,难道我们就不能质疑这种理论吗?我们就一定不能质疑吗?”

    愤怒,简单,愚钝,这些念头从斯通纳心中涌起,完全占据了他在初听这篇报告时的复杂感觉。他马上就要冲动起来,想打断这场正在上演的闹剧。斯通纳知道,如果他不立刻阻止沃尔克,就无异于纵容他随心所欲地继续讲下去。斯通纳的头微微转过来些,这样就能看清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脸。这张脸安静,不带任何表情,除了一丝礼貌和超然的好奇,那双幽深的眼睛用一种漫不经心、像是倦怠的神色看着沃尔克。斯通纳偷偷地看了她几眼,他发现自己在琢磨她会有何感想,她希望自己采取什么行动。他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他等了太久,居然没有去打断,而沃尔克却正滔滔不绝地大谈吐之而后快的东西。

    “……那座雄伟的大厦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那座大厦的基石就是十九世纪的伟大诗歌。证据问题,与文学批评迥异的乏味的学术路径特有的东西也令人遗憾地缺乏。提供了什么证据认为莎士比亚甚至读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罗马语法学家的东西?我们必须记住,是本·琼森————”他稍微犹豫了下,“是本·琼森本人,莎士比亚的朋友和同时代人,说过他没有多少拉丁和希腊的东西。可以肯定的是,琼森把莎士比亚偶像化了,在偶像崇拜的这个方面,他并没有给这位伟大的朋友添加任何没有的东西。相反,他想像我这样指出,莎士比亚激昂的抒情性跟挑灯夜战无关,而是跟一个天才本性卓越,想超越规矩和俗世的律法有关。跟那些更为逊色的诗人不同。莎士比亚并不是天生有着不为人知的羞怯,把自己的温柔浪费在荒凉的空中;那种神秘源泉的养分,所有的诗人都从那里去寻找自己的养料,这位不朽的吟游诗人,又何必要需要这些荒唐可笑的规则,乃至只能从一种语法里去寻找它们?即便他读过多纳图斯的著作,这对他又有什么意义?这位天才是极其稀罕的,他自身就定规矩,无需类似这种向我们描述的‘传统’的支撑,无论它类属于拉丁还是多纳图斯,或者别的什么。天才,激昂,自由,必须……”

    等斯通纳已经适应了愤怒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悄然产生了一股并不情愿和别扭的佩服之情。无论言辞多么华丽和不够精确,这个人在修辞和虚构方面的本领留下令人惊异的印象;无论多么怪诞,他的气质还是真实的。他眼中有几许冷漠、算计和警惕,有几许毫无必要的鲁莽,同时却又高度谨慎。斯通纳开始觉得他是临时虚张声势,气派如此宏大和无所畏惧,乃至根本就没有现成的手段应付它。

    因为,连教室里心不在焉的学生们都很清楚,沃尔克是在进行一场纯属即兴的表演。斯通纳怀疑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想得很清楚的观点要表达,直到在桌边坐下,以那种冷漠、傲慢的表情看着学生时才知道要讲什么。很显然,他前面放的那叠纸不过是一叠纸而已;讲到热烈激动时,甚至都不看一眼在场的同学们,快要结束演讲时,他既兴奋又冲动,完全把同学们推开,离他远远的。

    他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快要结束时,班里的同学都忧虑地面面相觑,简直感觉大家好像陷入某种危险境地,好像琢磨着要逃离,他们小心地回避着,不要去看斯通纳或者这位年轻的女子,她无动于衷地坐在他旁边。突然,好像感觉到了这种不安,沃尔克的演讲收尾了,往桌子后面的椅子背上一靠,然后得意地微笑起来。

    沃尔克停止演说的刹那,斯通纳就站起来宣布下课,虽然他并不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时间,他这样做隐隐约约是为沃尔克着想,这样,就没人有机会去讨论他讲的东西了。接着斯通纳走到沃尔克还坐着的桌子前,问他是不是还要待一会儿。沃尔克的思绪好像还在别的地方,淡淡地点了点头。接着斯通纳转身跟在几个落在后面的学生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他看见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就要走了,一个人在过道里走着。斯通纳叫了声她的名字,她站住时,斯通纳走上前去,站在她面前。他跟她说话时,感觉上星期夸赞她的报告时出现的那种不自然又来了。

    “德里斯科尔小姐,我————我很抱歉。其实这很不公平。我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也许我应该及早出面阻止。”

    她仍然不回答,脸上同样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她看着斯通纳,就像从教室里远远地看着沃尔克那样。

    “说来,”他继续说,而且还更加难为情了,“我很难过,他攻击了你。”

    这时她笑了。这是一种慢慢绽放的微笑,先从眼睛里开始,接着在嘴角绽开,最后她的整个脸都萦绕在灿烂、暗自克制和亲密的愉悦中。斯通纳几乎从这种突如其来和不由自主的热情中缩了回去。

    “噢,那不是针对我,”她说,收敛的笑声中一丝细微的颤抖让她低沉的声音带上某种特质。“根本就不是针对我。他想攻击的是你。几乎就没有涉及我。”

    斯通纳感觉连自己都不知道携带的痛悔和担忧的重负从身上揭掉了,这种放松几乎是生理上的,他感觉脚下顿时轻了,而且还有那么点小小的轻浮。他放声大笑。

    “当然了,”他说,“当然是这样。”

    那丝微笑很快从她脸上淡去,她严肃地看了斯通纳一会儿,接着摆摆头,转身离去,迅速走进过道。她身材纤细,笔直,举止低调谦逊。斯通纳站在那里朝走廊看了好一阵子,直到她消失。接着他叹息一声,回到沃尔克还等待的教室。

    沃尔克在那张桌子前没有挪动。他盯着斯通纳笑着,脸上带着一种顺服和傲慢兼有的奇怪表情。斯通纳在自己几分钟前腾空的椅子里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沃尔克。

    “怎么了,先生?”沃尔克说。

    “你想解释一下吗?”斯通纳平静地问。

    沃尔克的圆脸掠过一副受到伤害的惊讶神色:“你是什么意思,先生?”

    “沃尔克先生,请吧,”斯通纳疲惫地说,“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们都疲倦了。你愿意对今天下午的表演解释一下吗?”

    “我肯定,先生,没有故意冒犯的意思。”他摘掉眼镜,迅速擦了擦,接着他脸上那种赤裸裸的粗俗让斯通纳吃了一惊。“我说了,我的意见并不是针对个人。如果有被伤害的感觉,我很乐意向那位年轻女士解释————”

    “沃尔克先生,”斯通纳说,“你知道,关键不是这个。”

    “这位年轻女士向你抱怨过吗?”沃尔克问道。他把眼镜戴回去时,手指不停地抖着。戴好眼镜后,他的脸又做出生气的愁苦表情。“其实,先生,一个学生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伤害,这种责怪不应该————”

    “沃尔克先生!”斯通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要失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与这位年轻女士毫无关系,或者跟我自己,跟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只跟你的表演有关。我还想等着听你做出个解释来呢。”

    “这样的话,我恐怕完全不理解了,先生,除非……”

    “除非什么,沃尔克先生?”

    “除非这只是个不同意的问题,”沃尔克先生说,“我明白,自己的观点与你不合,可是我向来认为意见不同是很健康的事情。我以为你心胸开阔足够————”

    “我不希望你回避问题。”斯通纳说。他的声音冷漠又平淡。“好吧,给你布置的研讨题目是什么?”

    “你生气了。”沃尔克说。

    “没错,我生气了。给你布置的研讨题目是什么?”

    沃尔克开始生硬地正经和礼貌起来。“我的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与中世纪拉丁传统’,先生。”

    “你什么时候完成这个报告的,沃尔克先生?”

    “两天前,我跟你说过,差不多在两周前就完成了,可是我要通过内部图书馆借的一本书没有借到,直到————”

    “沃尔克先生,如果你的报告是差不多两星期前完成的,你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报告完全建立在德里斯科尔小姐的报告之上,而且这个报告是上个星期刚做的?”

    “我做了大量修改,先生,在最后时刻。”他的声音开始透出浓重的讽刺味儿。“我认为,这是可以的吧。而且我还不时地脱稿发挥。我注意到,别的学生也这样做,我想这个特权也同样会给我。”

    斯通纳克制住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冲动。“沃尔克先生,能解释一下你对德里斯科尔小姐报告的抨击,与古希腊历史主义在中世纪拉丁传统中的延续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间接靠近主题的,先生,”沃尔克说,“我想,我们可以在形成概念的过程中,允许有一定范围的回旋余地吧。”

    斯通纳沉默片刻,接着又疲惫地说,“沃尔克先生,我不喜欢给一个研究生打不及格。特别是不喜欢给一个自己头脑中有点东西的学生打不及格。”

    “先生!”沃尔克愤怒地说。

    “可是你不让我打不及格却很难。现在,我想到的恐怕只有不多的几个方案可供你选择。我可以给你这门课未完成,咱们达成谅解,你在未来三个星期里提交一篇让人满意、以已经布置的这个题目为主题的报告。”

    “可是,先生,”沃尔克说,“我已经做过报告了。如果我同意再做一篇,就等于承认————我就等于承认————”

    “好吧,”斯通纳说,“那么,如果你给我看看手稿————今天下午你发挥用的这份手稿————我再看看事情能否挽救。”

    “先生。”沃尔克大声喊道,“我还拿不准现在就让它脱手。初稿非常粗糙。”

    斯通纳以某种毫不留情,不依不饶的赤裸裸继续说:“没关系。我会从中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的。”

    沃尔克狡黠地看着他。“告诉我,先生,你可曾请别的什么人把手稿交给你吗?”

    “没有。”斯通纳说。

    “那么,”沃尔克得意地,几乎是快乐地说,“原则上,我肯定也拒绝把我的手稿交给你。除非你要求其他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手稿交上来。”

    斯通纳定定地看了他会儿。“很好,沃尔克先生。你已经作出决定了。那就这样吧。”

    沃尔克说:“我怎么理解这话呢,先生?这门课我能得什么分数?”

    斯通纳忽然大笑一声。“沃尔克先生,你真让我好奇。你当然会得一个F。”

    沃尔克试图把自己的圆脸拉长了。他露出烈士般耐心备至的痛苦说:“我明白了。很好,先生。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好为自己的信念忍受痛苦。”

    “还要为自己的懒惰和不诚实以及无知忍受痛苦,”斯通纳说,“沃尔克先生,这样讲可能非常肤浅,可我还是要郑重劝告你,重新审视一下你在这里的位置。我严重怀疑,你是否在研究生学业中有位置。”

    沃尔克第一次真动情了,愤怒让自己显得几近清高。“斯通纳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不能故意这样做!”

    “我肯定就是故意的。”斯通纳说。

    沃尔克刹那间安静下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斯通纳,然后说:“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分数。但是你必须明白我无法接受这个。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是的,沃尔克先生。”斯通纳无力地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好了,希望你谅解我……”他已经向门口走去。

    可是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的声音又让斯通纳站住不走了。他回过头。沃尔克的脸变成了一种深红色,皮肤肿胀,所以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就像两个小小的圆点。“斯通纳先生!”他又大喊了一声。“这事没完。相信我,这事没完!”

    斯通纳麻木地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失神地点点头,转过身,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他步履沉重,双脚在光光的水泥地板上慢腾腾地拖着。他的感觉已经透支了,感觉非常苍老和疲惫。

    中世纪大学的三学科,即文科七门中的前三门:语法、修辞、论理。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死后)至公元前1世纪。

    萨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曾编辑出版莎士比亚作品集。

    多纳图斯(Aelius Donatus),活动于约公元前4世纪的修辞家和语法学家。他所著的两本语法书在中世纪仍在使用,并成为后来至现代的语法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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