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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威特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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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李?汉萨克说道,“是美国历史上最响亮的名字之一。我是那家公司的总裁,我拥有那家厂,但他们却不给我机会。”

    “你不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总裁,对吧?我想你应该是那家叫做合并服务公司的头儿?”

    “对,对,不过这是一码事。我们买下了他们的厂。我们打算干得和他们一样好,更好。我们是同样有能力的。那个杰德?斯塔内斯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个乡下修理工罢了——你知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起家的?—— 一点背景都没有。我家曾经是纽约的四百个大家族之一。我爷爷是国会的成员之一。我父亲送我上学时买不起车给我,那可不能怪我。所有其他的男孩子都有车,我家的名望和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上大学的时候——”他突然大叫道,“你说你是从哪家报社来的?”

    她说过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她很高兴他并没有认出她来,而她也有意不说明。“我没说我是从报社来的,”她回答说,“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我想了解那家发动机厂的一些情况,并不是为了出版。”

    “哦,”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沉着脸继续说下去,仿佛她是故意冒犯了他而有罪一样。“我觉得你是提前来采访的,因为我正在写我的自传。”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纸,“而且我有很多想说的。我想——哦,糟糕!”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叫道。

    他冲到炉子前,掀起锅盖,恨恨地搅了搅炖着的东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这些举动。他把湿湿的汤匙朝炉子上一扔,也不去管油汤会滴进煤气炉里,就返回到桌旁。

    “是啊,假如谁给我个机会的话,我就要写我的自传,”他说道,“我不得不去忙这种事的时候,怎么能把精力集中到重要的工作上呢?”他朝炉子那边晃了晃脑袋。“朋友,哈!那些人这么想只是因为他们拉我下水,能像剥削中国苦力那样剥削我!就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过去的这些好朋友们,他们可是轻松了。他在家里连一个手指头都不动,只会整天坐在他的店里,那么个小破文具店——它的重要性能和我正在写的这本书相比吗?而她出去逛商店,让我替她看着炖锅。她知道写作的人需要安静和注意力集中,可她在乎吗?你知道今天她干了什么吗?”他神秘地将身体从桌子另一边俯过来,指着池子里的盘子,“她去逛市场,把早晨的盘子都留在池子里,想让我洗。哼,我要气气她,就留它们在那里,一动不动。”

    “能否允许我问几个有关发动机厂的问题?”

    “别把那家发动机厂想成是我生活里唯一的东西。我以前担任过许多重要的职务。我在不同的阶段与生产手术器械、纸箱、男士帽子和吸尘器的企业都保持着固定的联系。当然,那些玩意没给我带来什么机会。不过发动机厂——那才是我的一次好机会。我等的就是这个。”

    “你是怎么把它收购的?”

    “它注定就是我的,是我的梦想成真。那家厂被关闭了——是破产。杰德?斯塔内斯的后代们很快就经营不下去了。我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过里面一直有些事不太对劲,所以那个公司就破产了。铁路的人把他们的支线停了,那地方没人想要,没人出价去买。可这是一家好厂啊,所有的设备,所有的机床,所有让杰德?斯塔内斯发财致富的东西都在,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种配置,那种属于我的机会。因此我找了几个朋友,一起组成了合并服务有限公司,攒了点钱。不过我们的资金不够,需要贷款来启动。这个投资绝对稳妥。我们是开创伟大事业的年轻人,对未来充满了热情和希望。可你认为会有人支持我们吗?没有。那些贪婪的特权人物才不会!没有人支持我们办工厂,我们又怎么能成功?我们没法去和那些把全部生产厂家都继承下来的小屁孩们竞争,对吧?我们是否也应该享受同样的权利呢?噢,别跟我提什么正义了!我就像狗一样拼命去找人给我们贷款,可麦达斯?穆利根那个混蛋却勒索我们。”

    她坐直了身体,“麦达斯?穆利根?”

    “是啊—— 一个长相和做事都像卡车司机的银行家。”

    “你认识麦达斯?穆利根?”

    “我认识他?我是唯一揍过他的人——并不是因为这能给我带来什么好!”

    她忽然奇怪地感到心神不安,并纳闷起来——正像她对在海上发现漂流遗弃的船只,或者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束射向天空感到好奇一样,她对于麦达斯?穆利根的消失也充满了好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非要去解开这些谜,唯一的理由就是这些神秘根本就与神秘无关:它们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但已知的原因又都无法解释它们。

    麦达斯?穆利根一度是全国最富有,也因此最受谴责的人。他的投资从来没赔过钱,简直是点石成金。“那是因为我知道该去点什么。”他说。他的投资方式让人捉摸不定:他拒绝做那些被认为是毫无风险的交易,却在其他的银行家都不会染指的风险项目上投入巨资。长久以来,他成为枪上的扳机,把一发又一发出人意料、叹为观止的取得商业成功的子弹射向全国各地。是他在里尔登合金刚起步时就注入了资金,里尔登因此得以完成了对宾夕法尼亚州一处废钢厂的收购。有位经济学家曾称他为厚颜无耻的赌徒,穆利根则说,“你永远富不起来的原因就是你认为我在赌博。”

    人们传说,要想和麦达斯?穆利根做生意,必须遵守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假如贷款的申请者流露出半点个人需要或个人感情,见面立即结束,他就再也没有同穆利根先生讲话的机会了。

    “哦,我当然可以了,”当麦达斯?穆利根被问到他是否还能找出比没有同情心更恶毒的人时,他回答道,“利用别人的同情的人。”

    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向来对舆论的攻击置之不理,只有一次例外。他的原名叫麦克,一个人道主义团体的专栏作者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麦达斯?穆利根(译者注:麦达斯为希腊神话人物,被赋予了点石成金的神力)之后,这名字便成为一种侮辱,甩也甩不掉。于是穆利根便走上法庭,请求正式将他的名字改为麦达斯,这项请求得到了批准。

    在那些与他同时代的人们看来,他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恶:他以财富为荣。

    这些就是达格妮听说的有关麦达斯?穆利根的事情,她从未见过他。七年前,麦达斯?穆利根突然消失了。有一天早晨,他离开了家,从此杳无音讯。第二天,穆利根银行的储户们收到了通知,要他们把钱全部取走,因为银行即将停业。随后进行的调查发现,穆利根事先就策划好了详细到以分钟计算的停业安排,他的雇员们只是奉命执行而已。这是全国上下所见到过的最井然有序的银行行动。每一位储户收到的存款精确到了实际应付利息的最后一位小数点,所有银行的资产都被分散卖给了不同的金融机构。最后核账时,发现收支正好相抵,只多出了几分钱,穆利根银行什么都没留下,从此消失。

    有关穆利根的动机、去向或者他的万贯财产,全无线索。这个人连同他的财富消失得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他的这个决定没有警告过任何人,也找不到任何事情能够对此做出解释。人们曾经猜想,假如他打算退休的话,为什么不把他所有的一切高价卖出——这他完全可以做到,而是要毁掉呢?没人知晓答案。他没有成家,没有朋友,他的佣人们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天早晨像平常一样出了门,然后没回来,就是这样。

    达格妮曾经不安地想过许多年,穆利根失踪这件事里有着某种不可能的成分。这如同是纽约城里的一幢摩天大厦在一夜之间消失一空,除了在街角剩下的一块空地,什么都没留下。像穆利根这样的人,以及他带走的这笔财富,什么地方都藏不住。一幢摩天大厦不可能就没了,一定会在它选择藏身的平原或森林里高高地耸立着;即使被毁掉,留下的成堆废墟也不会不被发现。但穆利根的确是不见了——从此以后的七年间,尽管有许多谣言、猜测、推理、周日号外消息,以及在世界各地自称亲眼见过他的人,却没发现任何线索能够形成令人信服的解释。

    在众多传闻中,有一个简直离谱得荒谬,达格妮却相信那是真的:穆利根的天性是任何人都无法凭空编造的。据说在他失踪的那个春日的早晨,最后见过他的人是一个在芝加哥的街角、穆利根银行旁边卖花的老妇人。她讲述到他停了下来,买了一束当年最早的风信子;他一脸的快乐是她从没见到过的,有着年轻人那种奔向眼前灿烂无阻的生活的神情;伤痛和紧张的烙印,岁月在人脸上的沉积全都一扫而光,留下的只是喜悦的憧憬和安详。他似乎是心血来潮般地拿了一束花,冲着老妇人挤了挤眼,似乎要和她共享一个开心的笑话。他说,“你知道我一直有多爱它吗——充满活力?”她困惑地瞪着他,而他则拿着花像小球一样在手里抛来抛去,走开了—— 一副宽阔挺拔的身材罩在一件沉稳而价格不菲的正装大衣内,迎着在办公楼窗户上闪烁发光的春日,走向远离办公楼群的远方。

    “麦达斯?穆利根是个心已经被金钱的符号盖上了戳的恶棍,”在炖锅冒出的呛人的臭气里,李?汉萨克说道,“我全部的未来都指望这可怜的五十万元钱,这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我申请贷款时,他很干脆地就拒绝了——只是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用来作担保。没人给我好机会的话,我怎么能积攒下来任何可以作担保的东西呢?他为什么把钱借给别人,而不给我?这是赤裸裸的歧视。他甚至连我的心情都不顾及——说我过去失败的记录让我连拥有卖菜的推车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提发动机厂了。什么失败?那么多无知的食品商对我的纸箱不合作,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凭什么来判断我的能力?我自己的未来为什么要依赖一个自私垄断专制的人的意见?我才不会忍这口气呢,我就把他给告了。”

    “你干了什么?”

    “嗯,没错,”他得意地说,“我起诉了。我知道对于你们那些死板的东部各州来说,是有些奇怪,但伊利诺伊州有非常人道、非常进步的法律,在这个法律下,我可以告他。我得说那是这类案子里的头一例,但我有个非常聪明和开明的律师,为我们找到了打官司的办法。那是一个经济紧急法案,规定凡涉及人的生计,禁止以任何理由和任何方式歧视任何人。那是用于保护做日工那类活儿的人的,但也能用在我和我的合伙人身上,对吧?我们就上了法庭,作证声明我们过去所受的打击,我援引了穆利根所说的我连卖菜推车都不能有的那句话,我们证明所有合作服务有限公司的成员都没有名望,没有信用,没有谋生的办法——因此,购买发动机厂就是我们谋生的唯一机会——因此,麦达斯?穆利根无权对我们进行歧视——因此,我们有权依据法律要求他贷款。噢,我们的案子绝对是完美无缺的,但负责审理的是纳拉冈赛特法官,是法律界里一个保守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家伙,像数学家那样算计,从来就不近人情。在审判过程中,他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大理石像一样坐着。最后,他让陪审团拿出了一份宣布麦达斯?穆利根胜诉的判决——而且他还对我和我的同伴们严加斥责。但是我们向上一级法院上诉——上一级法院做了改判,下令穆利根按我们的条件贷款。他有三个月的时间去履行判决,但三个月快到的时候就出了事,谁也料不到,他和他的银行全都蒸发了。银行没有一分钱能让我们收回我们应得的权益。我们白费了许多钱去雇侦探,想找到他——谁又不想呢?——但我们还是放弃了。”

    不——达格妮想——不,尽管这事让她觉得恶心,但这个案子并不比麦达斯?穆利根多年来承受的其他任何一件事糟糕多少。他在类似的法律判决下承担了很多损失,种种的规定和法令让他损失了比这多出许多的钱财;他忍受着这些,更加拼命地去抗争和工作;像这么一件案子是不太可能把他打倒的。

    “纳拉冈赛特法官后来怎么样了?”她极不情愿地问道,心里在想是什么样的下意识令她问出了这句话。她对纳拉冈赛特法官所知甚少,不过她听说过,并记住了他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绝对是北美大陆所独有的。此时,她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哦,他退休了。”李?汉萨克回答。

    “真的?”她几乎是惊呼着问道。

    “是啊。”

    “什么时候?”

    “哦,大约六个月以后吧。”

    “他退休之后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从那以后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他奇怪她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很害怕。令她感到的恐惧的其中一部分,就在于她也说不清个中的原因。“请讲一讲发动机厂的事情吧。”她努力地讲出这句话来。

    “呃,麦迪逊社区国民银行的尤金·洛森终于把买厂子的贷款给了我们——但他是个麻烦的吝啬鬼。他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撑我们彻底干完,在我们破产的时候帮不上忙。那不是我们的过错。从一开始所有的事情就都和我们唱反调,我们没了铁路还怎么经营这家厂?难道我们不该有铁路吗?我争取过让他们重开这条支线,可那些混账的塔格特公——”他停住话头,“哎,你不是塔格特家的吧?”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业务副总裁。”

    有好一会儿,他茫然发呆地瞪着她;从他含混不清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恐惧、谄媚和仇恨交织在一起的挣扎。最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咆哮:“你们这些大人物我一个都不需要!别以为我会怕了你,别指望我求你给份工作,我谁都不求。我肯定你是不习惯听到别人和你这么讲话的,是不是?”

    “汉萨克先生,如果你能把我需要的工厂情况告诉我,我将十分感谢。”

    “你现在感兴趣有点晚了。怎么了?你的良心让你不安了吗?你们这些人让杰德?斯塔内斯靠那家厂发了不义之财,却一点机会也不给我们。还是那家厂,我们干的和他一样,我们一开始就是生产那种他过去最赚钱的发动机。然后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新来的人在科罗拉多开了个小破厂,叫尼尔森发动机厂,推出了和斯塔内斯的型号相同级别的新发动机,却是一半的价格!我们也没办法,对吧?斯塔内斯一切都顺,他那个时候没有冒出有杀伤力的竞争对手,可我们该怎么办?没人把能和他竞争的发动机给我们,我们怎么打得过尼尔森?”

    “你接管了斯塔内斯的研究实验室吗?”

    “是啊,是啊,那个是还在,所有东西都在。”

    “他的员工也在吗?”

    “哦,有一部分吧,很多人在工厂关门后就走了。”

    “他的研究人员呢?”

    “他们都走了。”

    “你雇过自己的研究人员吗?”

    “是啊,是的,有一些——不过我告诉你吧,我资金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没那么多钱花在实验室上面。我甚至连必不可少的现代化和重新装修欠下的账单都没法付——从人的效率观点来看,那个工厂实在是太丢脸和落伍了。总裁办公室里是没粉刷过的灰泥墙和一个小洗手间,任何一个现代心理学家都会告诉你,谁也不可能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发挥出最大的效率。我不得不把我的办公室粉刷成明快的色调,做出一个漂亮而现代化的、带浴室的洗手间。这还不算,我花了很多钱为工人盖了一个新的餐厅、一间游戏室和洗手间。我们得讲道德,对吧?每个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人是被生活环境里的物质因素塑造成的,人的内心要靠劳动工具来形成。可他们却等不及经济决定一切的法则在我们身上实现。我们以前从没经营过发动机厂,必须要让这些工具慢慢去磨合我们的内心,对吧?可谁都不给我们一点时间。”

    “你能讲讲研究人员的工作情况吗?”

    “哦,我的那群年轻人都很有希望,他们都有顶尖大学的毕业证书。不过,这些并没给我带来什么效益。我不清楚他们在做些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成天坐着混工资。”

    “你的实验室由谁负责?”

    “嗨,我现在怎么可能还记得?”

    “你还能否想起哪一个研究人员的名字?”

    “你觉得我会有时间亲自去见每一个打工的雇员吗?”

    “他们当中有没有谁向你提到过关于……关于一种全新的发动机的试验?”

    “什么发动机?我跟你说吧,像我这种地位的老板是不会泡在实验室里的。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纽约和芝加哥,去尽力筹钱维持这个厂。”

    “谁是工厂的总经理?”

    “他叫罗伊?卡宁汉,非常能干。去年死于一场车祸,他们说他是醉酒驾车。”

    “你能告诉我任何一个你合伙人的姓名和地址吗?任何一个你能想起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我没心情去盯着这些事。”

    “你保存了任何工厂的记录没有?”

    “当然有了。”

    她急切地说,“能让我看看吗?”

    “那还用说!”

    他看来很急于满足她的要求,马上起身跑出了房间。他回来后放在她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剪报册子:里面收集着报纸对他的采访和他发布的新闻稿。

    “我也曾经是有名的企业家之一呢,”他得意地说着,“你看,我是个全国有名的人物,我的人生可以写成一部具有深刻人文意义的书。如果有合适的工具,我早就写好了。”他气恼地在打字机上重重地一拍,“我没法用这破玩意工作,它会跳格。我怎么可能用一台跳格的打字机获得灵感,写成一部畅销书呢?”

    “谢谢你,汉萨克先生,”她说,“我想你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了——”她站起身,“想必你不会知道斯塔内斯的后代们后来怎么样了?”

    “哦,他们废弃了那家工厂后,就跑掉躲起来了。他们是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共三个人。最后一次我听说的是,他们隐姓埋名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杜兰斯。”

    她转身离去时最后看了李?汉萨克一眼,只见他突然蹦了起来,冲到炉前,掀开锅盖,然后把它扔到了地上,他的手指头被烫了,嘴里骂骂咧咧的:那锅炖肉已经焦了。

    斯塔内斯的财富所剩无几,留给下一代的就更少得可怜。

    “塔格特小姐,你还是别去见他们了,”路易斯安那州杜兰斯市的警察局长说道。他已经上了年纪,行动不快,但很果断;神态间的痛楚并不是由于无端的怨恨,而是出自对严明的法律的忠诚。“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可以看,有杀人犯和犯罪狂——但不知怎么回事,我认为体面人不该去见斯塔内斯家的人。他们是很坏的那一类,塔格特小姐。病态,而且坏透了……是的,他们还住在城里——我是说他们中的两个。另一个死了,是自杀,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很恶心。他叫艾瑞克?斯塔内斯,是三个人里最小的。他是那种早就四十多岁了,还没完没了地哀叹自己的感情有多脆弱的人,用他的话说,他需要爱。只要找得到,他就靠那些比他大的女人来养活。后来他开始追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那是个好姑娘,不愿意沾他的边,嫁给了一个已经和她订婚的小伙子。在他们成婚的那天,艾瑞克?斯塔内斯溜进了他们家。他们从教堂举行的婚礼结束后一回来,就发现他在他们的卧室里,死得很难看,把手腕给割了……我现在要说,也许一个安静地杀死自己的人会得到宽恕,谁能对别人遭的罪和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乱下结论呢?可这个杀死自己,为了伤害别人而拿自己的死去作秀的人,这个把生命给了恶毒诅咒的人——对他没有宽恕,没有借口。他是烂到底了,他的下场是人们一想到他就会唾弃,而不是像他希望的那样为他感到惋惜和悲痛……哼,这就是艾瑞克?斯塔内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两个住在哪里。”

    她在一家廉价旅社内找到了杰拉德?斯塔内斯,他躺在一张简易的小床铺上,半蜷着身体。他的头发依旧是黑色,但下巴上的白色胡子茬却像杂草一样长在荒芜的脸上。他喝得昏沉沉的,说话时不断嘶哑地笑着,声音里始终带着四处寻衅的恶毒。

    “那个大工厂破掉了,就这么回事,就这么飘上去,然后破掉了。这让你不舒服吗,夫人?这厂子烂了,所有人都烂了,我应该是去求别人原谅的,可我不会。我才不在乎呢。它已经全都烂掉了,烂得发黑,人们还到处找东西去维持它,车辆、建筑还有人,可再怎么样都没用了。你真应该瞧瞧我吹着口哨把一切像面团一样捏来捏去的时候,那些知识分子们是怎么倒来倒去的。教授、诗人、知识分子、救世主们以及宣称博爱的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吹着口哨好好地痛快了一把。我曾经想做些好事,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好的事物,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没什么好东西。如果我不想的话,就不会提出去洗澡,就这么回事。你想了解工厂的事,就去问我姐吧。我那个好姐姐有个信托基金,别人动不了,所以她算是安全脱身了。尽管她现在也沦落到靠汉堡包而不是美味的蛋黄酱煎肉片来度日,可她会给她哥哥一分钱吗?她当初和我一样积极地弄这个破灭了的完美的计划,可她会给我哪怕一分钱吗?哈!去看看那位公爵夫人吧,好好地看看。那个工厂还有什么可让我在乎的?不过是一堆油乎乎的机器罢了。只要有杯酒喝,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利益、要求和所有权都卖给你。我是斯塔内斯名下的最后一人了,这名字曾经多辉煌啊——斯塔内斯。我可以把它卖给你。你觉得我是个臭到家的懒骨头,可其他人,还有像你这样的阔太太也都一样。我曾想过为人类做点贡献。哈!但愿他们都下油锅,那就好玩了。我希望他们会窒息,那又怎么样?还能有什么是大不了的?”

    旁边的另一张窄床上,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流浪汉在睡梦中呻吟着翻了个身,一枚五分硬币从他褴褛的衣衫里滚落到地上。杰拉德?斯塔内斯把它拾起来放入自己的口袋内。他斜了达格妮一眼,脸上的皱纹里现出怨毒的笑。

    “打算把他叫醒找麻烦吗?”他问,“如果你这么干,我就说是你在撒谎。”

    爱芙?斯塔内斯所住的小平房坐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城市边缘,有股怪异的气味。悬垂的苔藓和植物结成的灰白色网块看上去像是正淌着的口涎。狭小的房间里挂了过多同一种式样的布帘,垂在凝固的空中。那怪味来自未经打扫的角落,同歪歪扭扭的东方神像脚下银罐内燃着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爱芙?斯塔内斯如同一尊大佛,坐在一只枕头上。在她那张年过五十的妇女的松懈黯淡的面孔上,是略弯而紧绷的嘴巴,那嘴巴像是不断要被哄的小孩一样,随时会发怒。她的眼睛是一对死气沉沉的水坑,说话的声音像下雨时均匀滴落的雨滴一样单调:“姑娘,我不能回答你的这类问题。研究实验室?技术人员?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些?应该是我父亲,而不是我,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我父亲是个罪人,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他的时间都花在钱上面,从来不会用于爱。我和我弟弟生活在另外一种思维空间,我们的目标不是去制造什么小玩意出来,而是行善。我们给这个工厂带来了一个崭新的宏伟计划。那是十一年前了。我们是被人类的贪婪、自私和原始的动物本性打倒了。这是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之间永恒的矛盾。他们不会放弃肉体,而这就是我们对他们的唯一要求。那些人我谁都不记得,我根本不会在乎去记住他们……技术人员?我相信他们就是这个血友病的起因……没错,我就是这么说:血友病——缓慢渗出、无法止住的失血。他们最先跑掉了,一个接一个地将我们抛弃……我们的计划么?我们是去实践前人的高尚格言:从按各人能力,改为按各人需要。在工厂里,从女佣人到总裁,都拿同样的工资——基本的最低工资。每年两次,我们都在一块儿开大会,每个人把他的需要讲给大家听,大家对每个人的要求进行投票,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每个人的需求和能力,相应地将工厂的收入分发出去。根据需要产生奖励,根据能力产生惩罚。那些需求得到投票最多的人就会分得最多,那些被投票认为没有尽到最大能力去劳动的人,则要去无偿地加班作为惩罚。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它是建立在无私的原则上,要求人们把兄弟间的友爱,而不是个人的索取作为动力。”

    达格妮听到了自己内心中一个冷漠和执拗的声音在说:记住它吧——好好记住——纯粹的邪恶不是经常能见得到的——看看吧——记住——有一天你会发现能揭示它本质的词语……这个声音之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在极度绝望中的叫喊:这不算什么——这我以前听到过——到处都在听到——不过还是那老一套废话而已——我怎么就受不了呢?——我受不了它——我受不了!

    “你怎么了,姑娘?你干吗这样跳起来?你为什么发抖?……什么?说大点声,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这个计划是怎么实行的?说一说这个我不会介意的。情况的确是相当恶劣,而且一年比一年糟,让我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在四年内,一个不是用冷冰冰的精心算计,而是带着心里纯粹的爱意构思出的计划被警察、律师和破产诉讼这些卑鄙的勾当给终止了。不过,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不会再犯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充满机器、制造商和金钱的世界,这个被物质奴役的世界。我在像印度伟大的奥秘所启示的那样,学着释放自己的灵魂,这是对肉体束缚的解脱,是对自然本性的战胜,是灵魂对物质取得的胜利。”

    透过愤怒那令人目眩的雪亮闪光,达格妮眼前出现了一截长长的混凝土带:它曾是一条路,裂缝里长出了杂草,还有一个手持耙犁、身体歪歪扭扭的人的身影。

    “但是,姑娘,我说过我不记得……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任何姓名,我不知道我父亲在那个实验室里都尝试过些什么!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不习惯被这样提问……别老重复这问题。你难道只会说技术员这个词吗?你究竟听没听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我——我不喜欢你这张脸,你……别来烦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从没伤害过你,我是个老太太了,别那样看着我,我……站回去!别靠近我,否则我要喊人了!我要……哦,对了对了,我认识那个人!那个总工程师,对了,他是实验室的头儿,对,威廉?哈斯亭,这是他的名字——威廉?哈斯亭。我记得。他去了怀俄明州的布兰登,是在我们宣布了计划后的第二天辞职的。他是第二个辞职的……不不,我不记得谁是第一个了。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开门的妇人头发灰白,神态安详,外表看上去非常整洁,达格妮打量了一下才发现,她穿的只是一条简单的家居棉布裙。

    “我能见一见威廉?哈斯亭先生吗?”

    妇人在难以觉察的停顿中看了看她,那眼神很怪,既带有疑问又不失稳重,“请问你是谁?”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达格妮·塔格特。”

    “哦,请进吧,塔格特小姐,我是威廉?哈斯亭的太太。”她所发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适当的慎重,像是警告一般。她的举止彬彬有礼,但没有笑容。

    这是一所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工业城市的郊区。光秃秃的树干划过明亮而寒冷的蓝天,树梢伸向房顶。客厅的墙壁是银灰色的,阳光投在顶着白灯罩的水晶玻璃灯座上,在一扇开着的门里面,是铺好了白底红点桌布的早餐台。

    “你和我丈夫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吗,塔格特小姐?”

    “不,我从没见过哈斯亭先生。不过我想和他谈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上的事。”

    “我丈夫五年前去世了,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闭上了眼睛,这凝滞、沉落的震惊包含在她不需用言语来表达的结论当中:那么,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了,里尔登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发动机被扔在垃圾堆里而无人去拿。

    “我很抱歉。”她说道,既是对哈斯亭太太,也是对她自己。

    哈斯亭太太脸上的一丝笑意凝结成了伤感,但那面孔里不见悲惨的痕迹,只有一副坚毅、沉默、安详的庄重神情。

    “哈斯亭太太,能否允许我问你一些问题?”

    “当然,请坐。”

    “你是否知道一些你丈夫的科研工作?”

    “很少,应该是没有。他在家从不谈这些。”

    “他曾经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总工程师?”

    “是的,他们雇了他十八年。”

    “我本来是想问哈斯亭先生有关他在那里的工作情况,以及他后来放弃的原因。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想知道那家厂发生了什么事。”

    悲伤的笑容和自嘲的幽默在哈斯亭太太的脸上流露了出来,“这是我自己也想知道的,”她说道,“不过,恐怕我永远也无法去了解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工厂,那是因为杰德?斯塔内斯的子女们在那里施行的一项蛮不讲理的计划。他不愿意在这种条件下、为这样的人工作。不过,还有其他一些事。我总觉得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发生过一些事,可他不告诉我。”

    “我非常急切地想了解你愿意告诉我的任何线索。”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尝试过去猜想,但是放弃了。对此我无法理解和解释,但我知道是有事情发生的。我丈夫离开二十世纪公司后,我们来了这里,他做了极限发动机公司的技术部门主管。当时这是个正在发展的很成功的公司,他们给了我丈夫一份他喜欢的工作。他不是一个经常内心苦恼的人,对他所做的一切总是很确定,心态平和。但在离开威斯康星州后的整整一年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着,像是挣扎在一个他解决不了的个人问题之中。到了那年年底,他有天早晨告诉我说,他已经从极限发动机公司辞职了,他要退休,不再去任何其他地方工作。他热爱他的工作,那是他的全部生活。可他看上去平静、自信和快乐,那可是我们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他让我不去问他这样决定的原因。我没有去问他,没有反对他。我们有这所房子,有积蓄,足够今后平平常常地过日子。我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原因是什么。我们继续在这里过着安宁而非常快乐的生活。他似乎格外满足,精神上特别平和,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他一切如常,只是有时会偶尔出去而不告诉我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在他生前的最后两年,他每个夏天都外出一个月,没告诉过我去了哪儿。除此以外,他一切和从前一样。他钻研了很多东西,在我们的地下室里工作,把时间用于他自己的技术研究。我不知道他把他的笔记和试验模型弄到哪里去了,他死以后,我在地下室找不到一点痕迹。他五年前去世了,是死于已经折磨了他一阵子的心脏病。”

    达格妮不抱希望地问道,“你了解他实验的情况吗?”

    “不,我对技术上的事懂得很少。”

    “他的同行朋友或同事里,你是否认识有谁或许熟悉他的研究呢?”

    “没有。他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时候,工作的时间很长,我们很少有在一起的时间,因此有时间我们总是在一块。我们根本没有社交生活。他从不把同事带到家里来。”

    “他在二十世纪公司的时候,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他设计的一种发动机,一种能够改变整个工业进程的全新发动机?”

    “发动机?对,对,他说过几次。他说那是一个重要性难以估量的发明。可那不是他设计的,那是他一个年轻助手的发明。”

    她看到了达格妮脸上的表情,然后缓缓地、怪异地补充了一句,话语中没有责备,只是伤感地自嘲,“我明白了。”

    “噢,对不起!”达格妮意识到她的心情都反映在了脸上,显而易见的笑容像是如释重负后的叫喊。

    “没事,我理解。你感兴趣的是那个发动机的发明。我虽然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可我至少没理由觉得他死了。”

    “我会用半辈子来确定他还活着,并找到他,就是这么重要,哈斯亭太太。他是谁?”

    “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任何情况。我从来不认识我丈夫手下的任何人。他只说过他有个年轻的技术员,早晚有一天会彻底转变这个世界。我丈夫只关心人的才能。我觉得那是他唯一喜爱过的年轻人。他没那样说过,但我从他一谈起这个年轻助手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我记得——那天他告诉我那台发动机完成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什么样的,‘而他才二十六岁!’那大约是杰德?斯塔内斯去世前的一个月,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起过那台发动机和那个年轻技术员。”

    “你不知道那个年轻技术员的下落吗?”

    “不知道。”

    “能否建议一下怎么去找他?”

    “不能。”

    “难道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能帮忙找出他的名字?”

    “没有。你告诉我,那台发动机非常有价值么?”

    “比我能给你的任何估计都更有价值。”

    “这就怪了,因为,在我们离开威斯康星州几年后,我还想到过这件事,并且问我丈夫他提到过的那个伟大发明怎么样了,还要做些什么。他看我的样子很怪异,回答我说,‘没什么。’”

    “为什么呢?”

    “他不告诉我。”

    “你能否记起任何一个曾在二十世纪公司工作过的人?任何一个认识那个年轻技术员的人?他的任何一个朋友?”

    “没有,我……等等!等等,我想我能给你提供一条线索,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找他的一个朋友。我甚至连那个朋友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地址。这事说来很蹊跷,我还是来解释一下。有天晚上,大概是我们来这儿两年后,我丈夫要出去,而我那天夜里要用车,他就让我晚饭后到火车站的饭馆去接他。他没说是和谁一起吃晚饭。我开到车站的时候,看见他和两个人站在饭馆外面。其中一个很年轻,个子高高的,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看上去卓越不凡。我到哪儿都能认出他们来,他们的面孔让人一见就忘不了。我丈夫看到了我,就离开了他们。他们向站台方向走了过去。有列火车正在进站。我丈夫指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说,‘看见他了吗?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小伙子。’‘是做发动机的那个?’‘就是他。’”

    “他没再说别的?”

    “没有,这是九年前的事了。去年春天,我到车页纳去看我哥哥。有一天下午,他带全家出去,开了很长的路,一直开到洛基山上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然后停在路边的一家饭馆旁。在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灰白头发人,很特别。他给我们准备三明治和咖啡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看,因为我知道这张脸我以前见过,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我们继续开下去,过了那家饭馆好远以后,我想起来了。你最好还是去那里,是山里的八十六号公路,在车页纳的西边,靠近雷诺克铸铜厂的一个工业小区。这似乎挺怪的,但我可以肯定:那家饭馆的厨师就是我在车站见到的和我丈夫所崇拜的那个年轻人在一起的人。”

    那家饭馆矗立在一条又长又陡的山路顶头。满目的山石和松柏顺着陡峭的断壁向下展开,直接天边的落日,景色倒映在饭馆的玻璃墙面上。山下已经昏暗,但饭馆内依旧留有一抹均匀而闪亮的光线,如同退落的潮汐身后未带走的一洼浅水。

    达格妮坐在吧台的一角吃着夹心汉堡。这是她所吃过的食物中做得最好的,配料简单,但厨技不凡。两个工人的晚饭已经快吃完了,她在等着他们离开。

    她打量了站在吧台后面的那个人。他又瘦又高,头发很有特色,这样的头发应该是在古代城堡或者银行高层人员的办公室里看到,可他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即使是在一家饭馆的吧台后面,他的这种特色看上去也很和谐。他穿着厨师的白上衣,像是身穿了一套礼服;他干活时的样子老练而娴熟,动作轻巧、聪明得一点多余的力气都不需多费;他的脸庞清癯,灰色的头发与他冷静的蓝眼睛色调正好搭配;在他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的神情背后,有一股幽默的意味,但只是浅浅的,在人想去看清楚之前就倏然隐去了。

    两个工人吃完饭,付款离开,各留了一角钱作小费。她看着他收起他们的盘子,把小费放进他白色的上衣兜里,擦拭着吧台,活儿干得快而不乱。随后,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平常,并无意和她交谈。不过,她确信他早就留意到了她身上穿的纽约西装和高跟鞋,她身上带着的那种从不浪费时间的女人的气息;他冷静而富洞察力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他明白她不是本地人,而他正在等着去揭开她的意图。

    “生意怎么样?”她问。

    “很糟。他们下个星期就要把雷诺克铸铜厂关掉了,所以我也要很快关门了,准备继续干点别的吧。”他的话音清晰,带着惯有的诚恳。

    “去哪儿?”

    “我还没决定。”

    “打算干点什么?”

    “不知道。要是能在哪儿找到合适的地方,我想开个修理厂。”

    “噢,不要!你改行太可惜了。你去做什么都不如做厨师。”

    一丝奇怪、细微的笑容掠过他的嘴角,“不要?”他礼貌地反问。

    “不要!你觉得在纽约工作怎么样?”他吃惊地看着她。“我是认真的,我能让你在一个大铁路公司工作,主管餐车部门。”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举起白纸巾里的夹心汉堡,“这就是理由之一。”

    “谢谢。还有呢?”

    “我想你没在大城市生活过,或者你并不知道,无论是什么工作,要想找到称职能干的人会有多难。”

    “这我知道一点。”

    “噢?那怎么样?想不想来纽约工作,工资每年一万?”

    “不。”

    她一直陶醉在自己的发现和能够去奖赏所带来的喜悦中,她在惊愕中默默地看着他,“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开口道。

    “我明白。”

    “这样的机会你还在拒绝?”

    “是的。”

    “可是为什么?”

    “那是我的私事。”

    “你能有一份更好的工作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干这个?”

    “我并没有想要找更好的工作。”

    “你难道不想有个机会提升和赚钱吗?”

    “不想。你为什么要坚持这样?”

    “因为我就恨看到有才干的人被埋没。”

    他缓慢而诚恳地说,“我也是。”

    他说这话的样子让她感觉到他们有同样深沉的情感被束缚,也打破了她从不开口求助的戒律。“他们真让我恶心!”她的声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喊叫。“我是饿疯了一样地去找任何一个能把事情做好的人!”

    她用手背抵住双眼,竭力挡住她一直抑制着的绝望的发作;她从来不知道这绝望有多大,也几乎不知道在这抑制当中,她还剩下几分忍耐力。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地说道,听上去不是道歉,而是热情的声明。

    她抬眼看了看他,他笑了。她明白,这笑容表示着他想去冲破这个他也感觉得到的束缚;这笑容里有一丝亲切的捉弄。他说道,“可我不相信你这么远从纽约来,只是为了在山里给铁路上找个厨师。”

    “不是的。我来是为别的事情。”她向前倾着身体,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吧台,感到再次平静和恢复了理智,也感觉到了一个危险的对手。“你认不认识大约十年以前,曾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工作的一个年轻工程师?”

    她在数着沉默的时间;她难以分辨出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什么样的意味,但看得出他有一种特别的注意。

    “是的,我认识。”

    “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和地址?”

    “因为什么?”

    “找到他至关重要。”

    “那个人?他有什么重要的?”

    “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真的?为什么?”

    “你对他的工作是否了解?”

    “不错。”

    “你是否知道,他有过一个能产生重大影响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达格妮·塔格特,我是副总——”

    “知道了,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是谁。”

    他语气里的尊敬并不是因她而有的,但看来他似乎找到了他心里那些疑问的答案,也不再感到吃惊了。

    “那么你知道我感兴趣的不是懒人,”她说,“我能够把他想要的机会给他,而且我做好了答应他任何条件的准备。”

    “我能问问你对他的什么感兴趣?”

    “他的发动机。”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发动机的呢?”

    “我在二十世纪工厂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个残体,缺的东西太多了,没办法重新做一个出来,或者弄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现有的一切足以说明它能用,而且这个发明可以挽救我的铁路,挽救这个国家和全世界的经济。现在不用问我是顺着什么线索来找这台发动机和它的发明者的,那些不重要,目前,我的生活和工作也不重要。除了我必须找到他以外,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别问我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你是这条道的终点。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直直地盯着她看,眼里表现出的关注像是在把她所讲的每个词都拿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存放到别处,而不把他的意图暴露给她。他长久地一动不动,然后开口道,“算了吧,塔格特小姐,你是找不到他的。”

    “他叫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关于他的任何情况。”

    “他还活着吗?”

    “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你叫什么?”

    “休·阿克斯顿。”

    她在一片的空白之中努力恢复着自己的心智,不断地对自己说:你太可笑了……别胡思乱想了……这名字不过是巧合——与此同时,在麻木和无法解释的恐惧之中,她非常确定地知道,此人正是那个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她结结巴巴地,“是那个哲学家?……最后一个提倡理性的人?”

    “怎么啦,是啊,”他愉快地回答,“或者说是他们当中重返的第一个人。”

    他看来并没有被她的震惊给吓一跳,但却觉得没必要。他的举止平淡,几乎是很友善的,仿佛他觉得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必要,而对它的暴露也不以为忤。

    “我没想到还有哪个年轻人能认出我的名字,或者把它和什么意义联系起来,特别是现在。”他说。

    “可……可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胳膊向屋子里一扫,“这解释不通啊!”

    “你真这么想?”

    “这是怎么回事?表演吗?是实验?秘密行动?是不是你出于特殊的目的在研究什么?”

    “不是,塔格特小姐。我在谋生。” 这句话和声音再简单真实不过了。

    “阿克斯顿博士,我……这太难以想象了,这是……你是……你是个哲学家……在世最伟大的哲学家……一个不朽的人……你为什么干这个?”

    “因为我是个哲学家,塔格特小姐。”

    她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确认和理解的能力——她不会从他那里得到帮助,提问是徒劳的,无论是关于发明者还是他自己的命运,他都不会给她什么解释。

    “放弃吧,塔格特小姐,”他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证明他能猜出她的想法,也正如她所料。“这种寻找毫无希望,更毫无希望的是你还没想到你所选择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你想绞尽脑汁,找出一些能让我把你想要的情况告诉你的理由、招数或者请求,我愿意奉陪。听我的吧:这事做不到。你说过,我是你这条道的终点。这是条没有结果的小道,塔格特小姐。不要试图把你的钱和努力去浪费在其他的、更常用的寻找方法上了:别去雇侦探。他们什么都找不到。你可以不管我的警告,但我认为你是个智商很高的人,知道我是不会随便说话的。放弃吧。你想要解开的那个秘密涉及更大的——远比用空气中的静电作动力的发动机这个发明还要大得多的秘密。只有一个有益的建议是我能够给你的:根据存在的本质和特性,矛盾是无法存在的。假如你觉得天才的发明被遗弃在废墟,以及哲学家愿意在饭馆里当厨师不可思议的话——就去检查一下你的前提。你会发现有一个前提是错误的。”

    她吃了一惊:她记得以前听到过这样的话,而说这话的是弗兰西斯科。接着她想起来,这个人曾经是弗兰西斯科的一个老师。

    “那好吧,阿克斯顿博士,”她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不会试图问你什么了。但你能允许我就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向你问个问题吗?”

    “当然。”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你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有三个学生是你和他最得意的,你对这三个才华横溢的心灵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们中的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对,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那很自然——这并不是我的问题——第三个是谁?”

    “他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他没什么名气。”

    “斯塔德勒博士说,为了这三个学生,你和他变成了对手,因为你们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

    “什么对手?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们。”

    “告诉我,你对这三个人后来的成长感到自豪吗?”

    他的目光移开,投向远方,凝视着最远处的岩石上落日沉坠后的火红;他的脸上有了一种父亲看着儿子们血洒战场的神情。他回答道:“比我当初想到的更自豪。”

    天几乎黑了。他猛然转过身,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根,似乎他在一段时间里把它给忘了;想起她在一旁,他又停下来,把烟盒递了过去。她拿了一根烟,他划着了火柴,然后摇灭。在这间玻璃房的黑暗之中,在屋外绵延不断的崇山峻岭之间,只有这两点小小的亮光。

    她站起身,付了账,然后说道,“谢谢你,阿克斯顿博士。我不会变着法儿地打搅或请求你,不会雇侦探,但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放弃。我必须找到发动机的发明者,我会找到他的。”

    “在他主动去找你之前——他会这么做,而你是找不到他的。”

    她走向自己的汽车。他把饭馆里的灯打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路旁的邮箱上发现“休·阿克斯顿”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

    她顺着山路蜿蜒而下,走出了很远,饭馆的灯光早已从视线里消失,这时,她留意到自己还在享受着他给她的那支香烟的味道:和她以前吸过的任何烟都不一样。她把未抽完的烟凑到仪表板的光亮前,去看香烟的名字。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商标。用金色印在薄薄的白烟纸上的,是一个美元的符号。

    她好奇地端详起来: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随即,她想起了在塔格特火车站前摆烟摊的老人,想到这可以加入到他的收藏品当中,就笑了起来。她捻灭了烟,把烟头放进了自己的手包。

    她到达车页纳的时候,五十七号列车已经停靠在轨道上,准备好开往威特中转站。她把汽车停在租好的车库内,迈步走上了塔格特车站的站台。她等待的东行去纽约的火车还有半小时才会来。她走到站台的一头,疲倦地倚在一个灯柱上;她不想被车站的员工看到并认出来,不想同任何人讲话,她需要休息。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冷清的站台上,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报纸也比平时更加醒目。

    她望着五十七号列车明亮的车窗——眼前这幅胜利成果的景象让她感到了片刻的轻松。五十七号列车要从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发车,穿越市区,穿越起伏的山岭,经过人们曾簇拥欢呼过的绿色信号灯,以及曾在夏天的空中升起过烟花的山谷。列车车顶上方的树干上残留着枯卷的树叶,乘客们裹着厚厚的皮衣和围巾登上列车。他们像往常一样的轻松随意,对列车的运行早就习以为常,毫不担心……我们做到了——她心想——至少已经做到了这些。

    在她身后不知什么地方,两个人偶然的谈话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法律不应该这么通过,太快了。”

    “那不是法律,是规定。”

    “那它就是非法的。”

    “不非法,因为议会上个月通过了一项法案,给了他发布规定的权力。”

    “我不认为规定可以这么随便伤人,无缘无故的,像是在鼻子上打一拳。”

    “呃,在全国紧急状态的时候,就没工夫多说什么了。”

    “可我认为这不对,而且是会被笑话的。里尔登又能怎么样?这里明明说——”

    “你替里尔登操什么心?他那么有钱,干什么都能找到办法。”

    她马上冲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报摊前,抓起一份当天的晚报。

    在头版,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首席协调员韦斯利·莫奇以报上称之为“出人意料的,在全国紧急状态的名义下”签发了一系列规定,内容占据了整整一栏:全国的铁路公司被勒令将所有列车的最高时速降低到每小时六十英里——将所有的列车长度降低到六十节车厢——在由邻近的五个州所组成的分区内,各州之间要保持行驶同样的列车次数,为此,全国的分区正在进行。

    全国的钢铁厂被勒令,任何一种金属合金的最大产量不得超过其他同等规模钢厂的另外的合金产量——须将任何一种金属合金的合理数量提供给所有希望得到金属合金的顾客。

    全国所有的生产企业,无论形式和规模如何,都被严禁从目前的所在地搬迁,除非得到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特别批准。

    为补偿国家铁路所负担的相关额外费用,以及“缓冲调整的过程”,宣布对所有铁路债券的本金和利息,无论是否已经保险,能否转换,都可以延期到五年后再给付。

    为拨出资金给相关人员以保证这些规定的实施,对科罗拉多州征收特种税,“因为该州最有能力帮助那些贫困州承担全国紧急状态所带来的冲击”,税收来自科罗拉多工业总销售额的百分之五。

    她发出的惊呼声是她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因为她自己总是用勇气去回答一切——但她看见几步之外正站着一个人,她并没把他看做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她的叫喊是因为她想要找到解释,而他则是一个人。

    “我们怎么办?”

    流浪汉苦笑着耸了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最令她感到害怕的,不是塔格特公司,不是想到被绑在刑架上越拖越远的汉克·里尔登——而是艾利斯·威特。有两幅画面横扫了一切,填满了她的意识,令言语无处立足,使思索失去了时间,成了她还未及去问就劈头响起的回答:艾利斯·威特在她桌前恨恨不平的身藏书网影,他说着:“你现在可以毁掉我,我或许会完蛋;但如果我完蛋的话,一定会把你们所有的人都拉上。”——还有艾利斯·威特把酒杯摔碎在墙上时猛烈转动的身体。

    这些画面留给她的唯一意识就是感到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正在逼近,以及感到她必须要抢在它们前面。她必须赶到艾利斯·威特那里去阻止他,她不清楚她要防止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必须去拦住他。

    因为她曾在大厦的废墟下忍受过,曾被狂轰滥炸得支离破碎,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明白不管一个人感觉如何,最首要的必须是行动——因此,她跑过站台,找到了站长并命令他:“让五十七号车等等我!”——然后跑进站台尽头黑暗之中的一个电话亭,把艾利斯·威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长途接线员。

    她靠在电话亭的墙上,闭着眼,听着金属急速地振动,那是某处正在响起的铃声。没人接。铃声痉挛般地响个不停,像钻头一样穿透了她的耳朵、她的身体。她不自觉地紧抓着听筒,仿佛那仍然是某种联系的方式。她希望这铃声更响一些,忘记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在他家里响起的铃声。她完全不觉地大喊道,“艾利斯,不要!不要!不要!”直至她听见接线员冰冷责备的声音传来,“对方没有接听。”

    她坐在五十七号列车一节车厢的车窗前,听着车轮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的滚动声。她坐在那里,任身体随着列车的行进摇晃着。漆黑的车窗外是她不愿意去看一眼的原野。这是她第二次搭乘约翰·高尔特铁路,而她努力着不去想那第一次。

    债券的持有人们,她想道,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持有人们,他们冲着她的信誉才把他们的钱、他们日积月累的积蓄和劳动所得投了进来,他们相信她的能力才冒了这个风险,他们依赖着她和他们自己所做的工作——而她却被搞得背叛了他们,让他们陷入了掠夺者的圈套:运输将失去列车和血液,约翰·高尔特铁路只是一条吸管,成全了吉姆·塔格特,不劳而获就把他们的财产吸到了他自己的腰包里,作为交换,他让其他的人再去吸榨他的铁路——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这个到今天上午还一直是股东们的安全和未来的信心保证,不到一小时,就成了没人愿买的一堆废纸,毫无价值,毫无希望,毫无力量。把力量用于关门,用于停下国家最后的一线希望的车轮——而塔格特公司并不是一个靠着它工作所生产出的血液来生存的植物,而是昙花一现的食人者,吞噬着还未出生的下一代的远大前程。

    对科罗拉多的征税,她想道,向艾利斯·威特征的税,是为了那些工作要靠着他,却又让他活不下去的人们,那些时刻盯着不让他得到一列火车、一节车皮、一根里尔登合金钢管的人们的生存——艾利斯·威特,被剥夺了自卫的权利,没有话语权,没有武器,更糟的是:他被变成了自我毁灭的工具,变成了一个毁灭他自己的支持者,还为他们提供粮食和武器——艾利斯·威特,被他燃烧的能量所做成的绳索勒住了他自己——艾利斯·威特,这个曾想要发掘无穷的页岩石油、谈论过第二次文化复兴的人……她弯下身子坐在那里,头枕着胳膊,瘫在车窗边上——而此刻,那些蓝绿色的铁轨、山峦、峡谷、科罗拉多新兴的城镇,正在黑暗中驶过,没有被看到。

    突然的刹车震动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这并不是计划中的停靠,小镇的站台上挤满了人,都在朝一个方向望去。她身边的乘客们全都挤到窗前,向外张望着。她猛地站起来,跑过走道,下了台阶,站在了冷风扫荡的站台上。

    在她还未看到它的刹那之间,伴随着她压过人群噪声的尖叫声,她已经明白,她早就知道自己要来看的是什么了。在群山的缝隙之间,腾空而起的闪光照亮了夜空,在车站的房顶和墙壁上摇曳晃动。威特石油所在的山丘已经是一道密集的火幕。

    后来,他们告诉她艾利斯·威特消失了,除了他在山脚下的木杆上钉的一块板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看着他在板子上的笔迹,她感觉到自己几乎知道会是这样的话:“我依当初发现它的样子把它留下。拿走吧,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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