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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威特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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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得求上帝的怜悯了,夫人!”记录厅的职员嘟囔着,“没人知道那家厂现在的主人是谁。我想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个职员坐在位于一层办公室的桌后。灰尘在文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很少有人造访这里。他望了望窗外,一部锃亮的汽车停在泥泞的小广场上,这广场曾是繁华的县城中心。他带着一丝好奇打量着两位陌生的访客。

    “为什么?”达格妮问。

    他无可奈何地指了指拿出来的一大摞文件,“得靠法庭来裁决谁是主人,我认为哪个法庭也裁不了。即使法庭真想做决定,也做不出来。”

    “为什么?是怎么回事?”

    “嗯,它是被卖掉的——我是说二十世纪……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同时被转卖过两次,卖给了两批不同的买主。这在当时,两年以前,算是件很轰动的丑闻,而现在,它不过是——”他用手一指,“不过是一堆纸,等着法庭去审理。我可看不出有哪个法官能解决得了这件产权纠纷案——或许究竟还有没有产权都难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呃,这个工厂的上一个合法拥有者是威斯康星州罗马市的人民抵押贷款公司。那个城市就在工厂以北三十英里的地方。这家抵押贷款公司是那种四处宣传的机构,做了很多简便贷款的广告。马克?扬兹是公司的头儿,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人知道他现在跑到哪儿去了。不过就在人民抵押贷款公司破产的当天上午,他们发现马克?扬兹已经把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卖给了南达科他州的一帮人,同时又用它做担保,从伊利诺伊州的一家银行贷了一笔款。他们去看工厂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搬空了里面所有的设备,零敲碎打的都给卖了,老天才知道是卖到哪里、卖给谁了。所以好像谁都是这个厂的主人,又谁都不是。眼下就是这个状况。南达科他州的买主、银行,还有代表人民抵押贷款公司债主的律师们互相告来告去,全都想要这家厂,但谁都无权去动里面的一个轱辘,只不过里面现在连一个轱辘都没了。”

    “在卖掉之前,马克?扬兹运营这家工厂吗?”

    “绝对没有,夫人!他才不是那种干事的人呢。他不是想去挣钱,只是想得钱。看来他也得到了,比其他人从那个厂里赚的都要多。”

    他在纳闷,为什么这个长着一头金发、面孔僵硬的人和这位女士坐在他的桌旁时,会厌恶地看着窗外他们的汽车,看着汽车敞盖的行李箱内用绳子和帆布紧紧包住的一件大东西。

    “工厂的记录怎么样了?”

    “你是指哪方面的,夫人?”

    “他们的生产记录、工作记录,他们的……人事资料。”

    “哦,那些现在都没了。洗劫和抢夺一直就不断。那些各种各样的买主们把他们能拖走的家具和东西都抢走了,就算郡里的治安官员在大门上锁也没用。纸张这类东西嘛,我想全被斯塔内斯村的人拿光了。那个地方就在山谷里,他们现在生活得很艰难。他们很可能是用这些东西生火了。”

    “这里还有没有曾在厂里工作过的人?”里尔登问。

    “没有,先生,这一带没有。他们全都住在斯塔内斯村。”

    “全都?”达格妮不禁喃喃地说道,她想到了那片荒凉的废墟,“那些……工程师们也在?”

    “是啊,夫人,那就是工厂的镇子,他们很早就都过去了。”

    “你是否能记得在那儿工作过的人的名字?”

    “不,夫人。”

    “工厂运营的最后一个厂主是谁?”里尔登问。

    “这我说不上来,先生。自从杰德?斯塔内斯死后,那边就一直纠纷不断,管事的人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老杰德当初建了这家厂,那里的整个一片都是他建起来的。他十二年前死了。”

    “你能否告诉我们那之后所有的厂主姓名?”

    “不行,先生。老法院失过一场火,大约是三年前了,所有旧的记录都烧光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才能找到他们。”

    “你不知道这个马克?扬兹是怎么接管工厂的吗?”

    “这个我知道。他是从罗马市的巴斯康姆市长手里买下来的,至于工厂是怎么到了巴斯康姆市长手里,我就不清楚了。”

    “巴斯康姆市长现在在哪儿?”

    “还在罗马市。”

    “多谢你了,”里尔登站起身来,“我们会去找他的。”

    他们走到门口时,那个职员问道,“先生,你们究竟在找什么?”

    “我们在找一个朋友,”里尔登回答,“一位失去音讯的朋友,他曾经在这家厂工作过。”

    威斯康星州罗马市的市长巴斯康姆仰靠在椅子里。他的胸脯和肚子在脏兮兮的衬衣下像桃子一样鼓起。空气交织着阳光和尘土,低低地笼罩在他家的门廊上方。他摆了摆胳膊,手指上大大的黄玉戒指发出劣质的闪光。

    “没用,没用,女士,绝对没用。”他说道,“去问住在这一带的人,纯粹是浪费时间。工厂的人都走了,而且谁也不太记得他们。很多人家都搬走了,留下的全是没用的,我也是这么说我自己的,一点没用,不过是给这群废物当个市长而已。”

    他给两位客人让了座,不过如果这位女士愿意站在门廊的栏杆前,他也不在意。他向后一靠,端详着她修长的身材。高级货色,他心想,不过,这样看来她旁边的那个男人显然是很阔绰。

    达格妮站在那里,看着罗马市里的街道。这里有房屋、人行道、灯柱,甚至还有饮料广告的宣传标志,但这座城镇看上去就要落到和斯塔内斯村一样的光景了。

    “喏,厂子的记录都没了,”巴斯康姆市长说道,“假如这就是你们想找的,夫人,还是算了吧。这简直是在风暴里去追逐树叶。谁还在乎那些文件呢?现在这世道,人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好东西,必须得现实一点。”

    透过满是灰尘的窗玻璃,他们看得到他家的客厅:鼓胀的木地板上铺了波斯地毯,铬条包边的移动式吧台紧靠着一面被往年雨水侵蚀的墙壁,吧台上摆着一台昂贵的收音机,上面放着一盏旧煤油灯。

    “是,我把厂子卖给了马克?扬兹。马克是个不错的家伙,一个善良、活跃、精力充沛的家伙。是,他有点滑头,可谁不是这样呢?当然了,他是有些过分了,这我可没料到。我觉得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守法——无论如今是什么样。”

    巴斯康姆市长笑了,用一副平静而坦率的样子瞧着他俩。他的眼神精明却缺乏智慧,带着好意的笑容却并不亲切。

    “我看你们不像是侦探,”他说道,“不过就算你们是,对我也无所谓。我没从马克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干一切勾当都不让我参与,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跑到哪儿去了。”他叹了口气,“我喜欢这家伙,希望他会留下来。别对礼拜日的说教太在意。他总得生活呀,对吧?他并不比其他人更坏,只是更聪明些罢了。有些人被逮住,有些人就不会——只是这点区别而已……不,我不知道他买工厂的时候打算拿它去干什么。那是,他出的钱比这个破烂摊子的价值可高多了。是,他买厂子的时候其实是帮了我的忙。不,我可没有任何逼他买的意思,没必要啊。我以前帮过他一些忙,很多法律其实都像橡皮一样有弹性,当市长的就可以替朋友把它们拉得松一点嘛。哼,管他呢?在这个世道,人要想富就只能这样”——他瞟了一眼那辆豪华的黑色汽车——“这你们应该懂。”

    “你是在跟我们讲这家工厂。”里尔登竭力控制着他自己。

    “我受不了的,”巴斯康姆市长说,“就是讲原则的人。原则不会流到任何人的牛奶瓶里去。生活里唯一管用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物质财产。当我们身边什么都没了的时候,就没时间去讲什么理论。嗯,我——我可没打算过穷日子。让他们守着他们的理想吧,而我就要那家工厂。我不需要什么理想,我只想每天吃三顿饱饭。”

    “你为什么买那家厂?”

    “人们为什么要去做生意?还不是为了把它的油水榨干。我看得出什么是好机会。那是桩破产抛售,没人愿意在这团乱麻上出什么好价钱。所以我就捡了个便宜。也不用在手里放太久——马克在两三个月之内就把它拿走了。是啊,让我自己说的话,这也是桩聪明的买卖。商业大亨来操作也不过如此。”

    “你接管的时候,工厂还在运作吗?”

    “不,已经关门了。”

    “你试过重新开张吗?”

    “我才不呢,我是很实际的。”

    “你能想得起在那里工作过的人的姓名吗?”

    “不,从来没见过他们。”

    “你从厂里搬走过什么东西吗?”

    “嗯,我跟你说吧。我四下转了转,我喜欢的是老杰德的桌子。老杰德?斯塔内斯在他那个年代,可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那桌子真棒,是很结实的桃花心木。我就把它运回家了。有个主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在他的卫生室内装了个淋浴间,那式样我从没见过。在玻璃门上刻着一条玻璃的美人鱼,绝对的艺术品,也很值钱,比任何油画都值钱。我就把那个淋浴间拆掉搬回来了。管它呢,是我的了,对吧?我有资格要那个厂里的值钱东西。”

    “你买那个厂子的时候,是谁在破产出售?”

    “哦,那是麦迪逊社区国民银行的一次大地震。好家伙,动静可真大!几乎轰动了整个威斯康星州——这一片肯定是轰动了。有的说是这家发动机厂让银行破了产,可其他人说这不过是裂掉的水桶里淌出的最后一滴水了,因为社区国民银行在三四个州的投资都已经亏光了。尤金·洛森是银行的头儿,他们称他是有慈善心肠的银行家。两三年前,他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洛森在运营这家厂吗?”

    “没有,他不过是在上面投了一大笔钱而已,远比他希望从这个废物堆里收回的要多。工厂的倒闭,就成了压倒尤金·洛森的最后一根稻草,银行三个月后就破产了。”他叹了口气,“这让这一带的人们很震惊,他们全都把一生的积蓄存在了社区国民银行。”

    巴斯康姆市长的目光遗憾地穿过门廊的栏杆,望着他自己的城镇。他冲着街对面的一个人晃了晃大拇指。那是个白头发的女佣人,正痛苦地跪着挪动,用力擦洗着一户人家的台阶。

    “看到那个女人了吗?他们过去日子很殷实,很受尊敬。她丈夫开一家干货店,一辈子工作就是为了她的后半生做准备,而他在死的时候也做到了——只是那些钱存在了社区国民银行。”

    “工厂倒闭的时候是谁在经营?”

    “哦,那是一家名叫合并服务公司的短命机构。不过是朵蒲公英,毫无根基,转眼就没了。”

    “它的成员呢?”

    “蒲公英散开的时候,上面那些东西都跑到哪儿去了?试着在全美国找找看,你试试。”

    “尤金·洛森在哪儿?”

    “哦,他么?他一切都好,在华盛顿谋了个职——是在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

    里尔登气得噌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即,他控制着自己,说道,“谢谢你说的这些情况。”

    “不用客气,朋友,不用客气。”巴斯康姆市长满足地说,“我不清楚你找什么,不过听我一句,算了吧。那个工厂已经没什么油水了。”

    “我跟你说过,我们是在找个朋友。”

    “好啊,随你便吧,你们——你和这位不是你太太的迷人女士费了这么大劲来找,肯定是个很好的朋友了。”

    达格妮见到里尔登的脸色顿时煞白,连他的嘴唇都变得像雕塑一般,同他的肤色难以区分开来。“闭上你的臭——”他开口道,但她站到了他们二人中间。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他太太呢?”她平静地发问。

    巴斯康姆市长看来被里尔登的反应吓呆了。他说那句话时并无恶意,只是如同一个人对他同伴的不轨行为开个玩笑罢了。

    “女士,我这辈子见多了,”他善意地说,“结婚的人在看对方的时候,不像是心里面似乎还想着卧室的。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就有德行,要么就有快乐,不能两样都占着,女士,不能两样都占着。”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她对里尔登说道,及时让他平息了下来,“他给了我一个有教导意义的解释。”

    “如果想要建议的话,女士,”巴斯康姆市长说道,“从便利店买个结婚戒指戴上。这不一定灵,但管点用。”

    “谢谢你,”她说,“再见。”

    她坚决而异常镇静的神态便是一道命令,使得里尔登随着她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车上。

    他们离开城镇几里地以后,里尔登才开口说话,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她,声音急切而低沉,“达格妮,达格妮,达格妮……我很抱歉!”

    “我可不。”

    过了一会儿,当她看见他恢复了冷静,才说道,“永远不要对说实话的人发怒。”

    “可这关他什么事。”

    “他对此怎么想,和你我都不相干。”

    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已经不是回答,而像是一直撞击着他大脑的念头爆发出了他不愿听到的声音,“我没能保护你不受那个不齿的小——”

    “我不需要保护。”

    他沉默了,没去看她。

    “汉克,等你平息下这股火气之后,明天也好,下周也好,就去想一想那个人的解释,想想看那些话里有什么是你能认同的。”

    他忽地扭过头去瞧着她,但什么话都没说。

    当他过了许久之后再开口时,已经是一种疲惫而没有起伏的声音了,“我们不能给纽约去电话,让工程师们来查这个工厂。我们不能在这里见他们,不能让人们知道这个发动机是我们在一起发现的……在山上……那个实验室里……我把这些都给忘了。”

    “找到电话后,我和艾迪联系一下,让他从塔格特的员工里派两个工程师过来。他们会知道我是自己在这里度假,他们也只需要知道这些。”

    他们开出去了两百英里才找到一个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当她给艾迪·威勒斯打电话时,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长出了一口气。

    “达格妮!我的老天爷,你在哪儿?”

    “在威斯康星,怎么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你,你最好马上回来,尽快。”

    “出什么事了?”

    “现在还没出,不过一直有动静……假如你,或者无论是谁能够的话,最好马上就去阻止它们。”

    “什么动静?”

    “你没看报纸吗?”

    “没有。”

    “我没法在电话里说,没法告诉你详细的情况。达格妮,你会觉得我在发疯,但我想他们正在策划彻底毁掉科罗拉多。”

    “我马上赶回来。”她回答。

    穿过曼哈顿地底的花岗岩,在塔格特火车站的下面是曾经用做辅路的隧道。当初,每天每小时都有满载的车流在车站的每一条干道上面铿锵地穿梭往返。随着交通一年年地萎缩,对空间的需要也下降了,这些辅路的隧道于是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被遗弃。里面只保留着一些照明灯,一块块钢板被扔在轨道两侧上方的花岗岩路面上,慢慢生锈。

    达格妮把发动机的残骸放进了其中一条隧道的地下室里。这间地下室以前放置着一台备用的发电机,早已被搬走。她信不过在塔格特公司做研究的那些没用的年轻人。在他们当中,只有两个卓有才干的工程师能够欣赏她的发现。她把这秘密告知了他们两个,并把他们派到威斯康星州去检查那座工厂。接着,她就把这台发动机藏进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当工人们把发动机抬进地下室并离开以后,她准备随他们出来,然后锁上大铁门。可她却手握着钥匙停了下来,安静和孤寂似乎突然把她扔回了她最近一直面临的问题前,仿佛此时就是她要做决定的时候。

    她的办公车厢挂在几分钟后就要开往华盛顿的列车后面,正停在车站的一个站台前等候着她。她约好了去见尤金·洛森。不过,她告诉自己,对于她在返回纽约的途中发现的,也就是艾迪力求她抗争的那些情况,一旦她想出与之抗衡的办法,就会取消约会,暂缓她的探访。

    她努力地想过,却发现根本没有对抗的办法,没有搏斗的规则,没有武器。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很是奇怪,她还从未有过。她一直不觉得去面对现实并且做出决定有什么困难,但这次她面对的不是具体的事情——这是一团无形无据的迷雾,其中的某些东西如同是黏稠的液体中半凝半散的块状物,在被发现之前不断地聚合和变幻。如同她的眼睛退化到只能看到两侧的物体,尽管她能感觉到灾难正模糊地向她席卷过来,她却无法转动她的视线,她没有任何视线可以去转动和注视。

    火车工程师联合会正在要求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所有列车的最高时速降低到六十英里。铁路司机和刹车工联合会正在要求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所有货车长度降低到六十节车皮。

    怀俄明、新墨西哥、犹他、亚利桑那等州则要求在科罗拉多州行驶的火车数量不超过它任何一个邻州所行驶的火车数量。

    以沃伦·伯伊勒为首的一群人要求通过生活保障法,规定里尔登合金的生产不能超过任何一家同等水平钢厂的产量。

    莫文先生带头要求通过公平分配法,让每一个需要里尔登合金的顾客都得到平等的供应。

    伯川·斯库德领头要求通过社会稳定法,禁止在东部的商家从本州内迁出。

    在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担任首席协调员的韦斯利·莫奇发布了数不清的声明。很难说这些声明的内容和用意究竟是什么,但文中每隔几行,“紧急控制权”和“失衡的经济”这样的字眼就会赫然出现在眼前。

    “达格妮,凭什么?”艾迪·威勒斯这样问过她,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句句话都像是在叫喊。“他们凭什么都这么做?凭什么?”

    她和詹姆斯·塔格特在他的办公室里顶撞起来,“吉姆,现在这仗该你去打了,我的已经打完了。你对付这些抢劫的无赖应该很有办法,去制止他们。”

    塔格特说话时的眼睛并不看着她,“你不能为了自己的方便,就去管国家的经济吧。”

    “我不想管国家的经济!我是想让你的那些国家经济管理者们别来管我!我有铁路要去管,而且我很清楚一旦我的铁路垮掉,会给你们的国家经济造成什么后果!”

    “我觉得没必要惊慌。”

    “吉姆,咱们的全部收入都来自里约诺特铁路,它的每一分钱、每一张票和每节车皮,咱们都必须尽快赚到手,这些还用我和你解释吗?”他默不作声,“我们把所有破旧的柴油发动机都用上了,还是供不上科罗拉多州的需求,一旦我们再降低时速和货车长度,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呃,有些事也需要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他们觉得,有这么多的铁路倒闭和没生意,而你还在里约诺特铁路上进一步提高速度,这不公平;他们觉得应该增加火车的数量,把运输量分摊一下;他们觉得咱们独占新铁轨的种种好处,实在是不公平,他们也想要一份。”

    “谁想要一份?他们想负担什么?”他没回答。“谁会在运营一家火车的同时却要负担两家的费用?”他没回答。“你打算从哪儿去弄车厢和火车头?”他没回答。“那些人把塔格特公司毁掉之后,我们还能干什么?”

    “我完全是想维护塔格特公司的利益。”

    “怎么维护?”他不吱声了。“如果你毁掉科罗拉多,又怎么维护?”

    “我觉得,在给某些人增长的机会之前,我们应该为那些只是需要生存机会的人们想想。”

    “如果你毁掉科罗拉多,你那些抢东西的无赖们还能靠什么生存?”

    “你总是和每次的社会变革措施对立。我似乎记得,在我们通过反狗咬狗的条例时,你说灾难即将临头,但灾难却没有来。”

    “因为是我救了你,你这个蠢货!这次我可救不了你!”他耸了下肩膀,眼睛还是不去看她。“如果我救不了你,有谁会?”他没回答。

    此时站在地下,这一切就显得并不真实。她在这里想到这些的时候,就知道她不可能加入到吉姆的行动中去。对那些模糊的念头、不明的动机、隐晦的目的,以及不清楚的品行,她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她对他们无话可说——既没有人听,也得不到回答。她想,在一个理性已不再能作为武器的领域,又能拿什么当做武器呢?这是个她无法进入的领域,只能留给吉姆,指望着他能够为了个人的利益去做些努力。隐隐约约的,她感到有一个念头令她不寒而栗,个人利益并不是吉姆的动机。

    她看着眼前装了发动机残骸的玻璃箱,忽然想到了制作这台发动机的人,这想法如同绝望的呐喊一般降临。她感觉到如此无助,渴望能找到他,倚靠着他,让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他这样的头脑一定会想出取胜的办法。

    她望了望四周,在地下隧道这个干净而有条理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事比寻找发动机的制造者有更加紧迫的重要意义。她想:能否把此事放下,而先去同沃伦·伯伊勒辩论,同莫文先生讲理,去恳求伯川·斯库德呢?她看见了一台做好的发动机,安装在火车头里,拖着一列挂了两百节车皮的火车,以两百英里的时速行驶在里尔登的合金铁轨上。在这幅画面触手可及、非常可能实现的时候,她要放弃它,为了六十英里、六十节车皮而花时间去争吗?她无法把自己降低到大脑即使炸开也要强忍着与那些无能之人为伍的地步。她无法遵从这样一条规矩:顺从点——不要冒头——慢下来——别去尽力,根本就不需要!

    她毅然转身离开了地下室,去乘那列开往华盛顿的火车。

    她在给铁门上锁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她上下看了看黑暗弯曲的隧道,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串蓝色的灯泡在潮湿的花岗岩墙壁上闪烁。

    里尔登无法去对付那帮要求通过法案的人。他能选择的是,要么和他们斗,要么顾着自己的工厂。他已经失去了铁矿砂的供应。在这两场斗争中,他只能放弃一个,有限的时间不允许他两者兼顾。

    他一回来就发现,有一批定好的矿石没有到货。从拉尔金那儿听不到一句话或解释。里尔登来找他时,他比约好的日期晚了三天才露面,并且没有表示歉意。他紧紧地撇着嘴,摆出一副恨恨的高傲姿态,也不看里尔登,说道:“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命令别人在什么时候跑到你的办公室来。”

    里尔登缓缓地、小心地开口道,“矿石为什么没运到?”

    “我不能接受被冤枉,我绝不能为了那些我也无能为力的事被冤枉。我经营铁矿和你经营得一样好,一点都不差,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出意料之外的问题,意料之外的事可怨不到我头上。”

    “你上个月给谁运去了矿石?”

    “我是想把你的那批运给你的,我绝对是这么想的,可是整个明尼苏达北部的大暴雨造成上个月我们停产了十天,我实在没办法——我是想给你运来矿石,你不能怪我,因为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假如我的一台炼钢炉停了,我能把你的想法填进去,让它重新运转起来吗?”

    “这就是为什么没人能和你打交道或者说话——因为你不通人情。”

    “我刚刚听说,在过去三个月,你一直没用船去运矿石,而是用铁路。为什么?”

    “呃,不管怎样,我有权用我认为适合的方式来经营。”

    “你为什么情愿去付额外的费用?”

    “你操什么心?我又没向你收这笔钱。”

    “一旦你付不起铁路的费用,又发现内陆湖的运输也被你毁了,你怎么办?”

    “我想,除了钱,你肯定不会理解其他任何考虑,但还是有人会想到他们的社会责任及爱国的热忱。”

    “什么责任?”

    “嗯,我认为塔格特那样的铁路公司是国家利益所不可或缺的,所以大家有责任去支持吉姆在明尼苏达的铁路,现在它是在亏损的。”

    里尔登的上身向办公桌前一探,他开始看出自己始终弄不懂的一串事情之间的联系。“你上个月把矿石运给谁了?”他语气平平地问。

    “呃,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个人的事——”

    “运给了沃伦·伯伊勒,是不是?”

    “你不能让别人把国家的整个钢铁行业都牺牲在你自私的利益上,而——”

    “出去。”里尔登平静地说,事情的前后经过他已经彻底清楚了。

    “别误会我,我不是想——”

    “出去。”

    拉尔金退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用电话、电报甚至飞机没日没夜在全国寻找已经废弃和即将废弃的铁矿,没日没夜地在小餐馆里阴暗角落的桌旁进行紧张匆忙的会面。里尔登必须仅凭桌子对面那个人的相貌、举止和声调来决定他投资的风险大小,他恨透了这种渴望得到诚实像渴望得到恩惠一样的感觉,但还是要冒险将大把的钱塞到那些素不相识的手里,换来毫无凭据的承诺,把没有签字、没有记录的贷款投给那些落魄的矿厂主们,匿名的现金像罪犯在交换东西般在偷偷摸摸中转手;钱流进了无法强迫执行的合同里——双方都明白,一旦有欺诈发生,倒霉的不是诈骗的一方,而是被骗者。但只有这样,矿石才能源源不断地涌进钢炉里,钢炉才会继续源源不断地炼出白色的钢水。

    “里尔登先生,”他厂里的采购经理问,“如果你这样下去的话,利润从哪里来呢?”

    “我们可以靠产量弥补回来,”里尔登疲倦地回答,“里尔登合金有无穷无尽的市场。”

    采购经理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上年纪老人,脸又瘦又干,人们说,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算计如何把一分硬币榨出最后的一滴油。他站在里尔登的桌前,没有再说什么,冷冰冰的双眼眯缝起来,不依不饶地盯着里尔登。这是里尔登所见过的最怜悯的目光。

    没有别的办法,里尔登心想,他已经思考了无数个日夜了。对于他想要的东西,他只知道花钱才能买到,以价抵价,他从不指望大自然能够让他不劳而获,从不指望人们能够白给他东西。他在想,如果连价值都再也不起作用了,还有什么能管用呢?

    “无穷无尽的市场吗,里尔登先生?”采购经理冷冷地问。

    里尔登抬起眼瞧着他,“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玩不转现在需要的这些把戏。”他这句话算是对悬在桌子对面那个无声的想法的回答。

    采购经理摇了摇头,“不,里尔登先生,只能占一样,同一种大脑干不了两样活儿。你要么善于在工厂经营,要么善于在华盛顿钻营。”

    “或许我该学学他们那一套。”

    “你学不会,而且这对你也没任何好处。那些把戏你哪样都赢不了,还不明白吗?你就是那个富有的注定要挨抢的人。”

    当里尔登又独自一人的时候,感到一股令人眩晕的怒火上撞,就像他以前有过的那样,痛苦而不掺杂任何别的色彩,像被电击一样的突然。这怒火的发作是因为他认识到人是斗不过纯粹的邪恶的,这种赤裸裸而且完全清醒的邪恶既没有、也不需要理由。但当他产生了在正当的自卫中去搏斗和杀戮的念头时,他看到了巴斯康姆市长那张肥胖的笑脸,听到了那个故意慢吞吞的声音在说,“……你和这位不是你夫人的迷人女士。”

    就这样,一切正当的理由全都不见了,愤怒的痛渐渐化为屈服之下羞愧的痛。他想,他没有权利得到道义上的认可,从而去谴责任何人,抨击任何事,去战斗并且快乐地死去。违背的诺言,未曾坦白的欲念,背叛,欺骗,谎言,诡计,这些罪过他全都有,他还能去嘲笑什么样的堕落呢?程度是无关紧要的,他想,谁也不会一尺一寸地去计较邪恶的深浅。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去想他再也不能保持的正直和他失去的正义感时,恰恰是他刻板的正直和无情的正义感使他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他要和那些掠夺者们斗争,但没有了狂怒和火气。他会去斗争,但却只是作为一个有罪过的可怜的家伙,去对付和他同样的人。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但痛苦却和言语并无二致。丑陋的痛苦似乎在说:我要朝谁扔这第一块石头?

    他趴在了桌上……达格妮,他想道,达格妮,如果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会付出的……他还是那副商人的样子,除了知道为欲望去付出全部的代价,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他很晚才回家,悄无声息地快步上楼到了他的卧室。他讨厌自己落到了要偷偷摸摸的地步,但好几个月来,他在大部分的晚上都是如此。看到家里的一切已经变得让他难以忍受,他也道不清原因。不要因为你的罪过而恨他们,他这样对自己说过,不过却隐隐地知道这并不是他仇恨的根源。

    他像获得了喘息之机的罪犯一样关上了卧室的门。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脱下衣服,不想出一点声音让家人知道他的存在,不想和他们有任何接触,连心里的接触都不愿意。

    他换上睡衣,停下来点了根烟,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那个唯一不需敲门而能够正常进入他房间的人从没主动进来过,因此他吃惊地盯了好半天才相信进来的真是莉莉安。

    她穿了一件罗马式的淡黄绿色连衣裙,褶裙自高高的腰际优雅地垂下,很难一下看出这是件晚礼裙还是家常睡衣;这就是一件睡衣。她在门口停了一下,身后的灯光映衬出了她诱人的身段。

    “我知道我其实不应该向陌生人自我介绍,”她轻声说,“可我必须这么做:我是里尔登夫人。”他听不出这话是讽刺还是恳求。

    她进了屋,傲慢地随手一带,将门关上,一副主人的神气。

    “怎么了,莉莉安?”他平静地问道。

    “亲爱的,你用不着承认得这么直率,这么多。”她漫不经心地踱过房间,走过他的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且这么冷冰冰的,这就是承认我得有特殊的理由才能占用你的时间。我是不是应该通过你的秘书预约时间?”

    他站在房间中央,手夹着烟停在嘴边,望着她,没有回答的意思。

    她大笑着,“我这个理由实在太特别了,我知道在你身上是从来不会发生的。是孤独,亲爱的。你在乎把你那金贵的注意力扔给叫花子一点碎渣吗?你会不会介意我没有任何正式理由地待在这儿呢?”

    “不,”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不是上百万的订单,不是大生意,不是铁路,不是大桥,甚至都不是时事,我只是想像个女人那样,聊点无关紧要的事。”

    “请便吧。”

    “亨利,这是阻止我最好的说辞了,对不对?”她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诚恳,“我还能接着这个说些什么呢?假设我想告诉你巴夫·尤班克正写的新小说——他是要把它献给我的——你会感兴趣吗?”

    “如果你要听实话—— 一点没兴趣。”

    她大笑着,“如果我想听的不是实话呢?”

    “那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回答——随即感到血液猛地向大脑涌上来,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证明诚实而讲的谎言两面都不讨好。他讲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但却意味着他已经再没有以此炫耀的权力了。“不是实话,你为什么还想要?”他问道,“有什么用?”

    “看看,这就是有良心的人残酷的一面。如果我回答你,真正的奉献包括故意撒谎、欺骗和假装,只要这一切能让另一个人快乐,如果他不喜欢已经存在的一切,就能给他制造一个他想要的现实,你是不会理解的,对不对?”

    “不会,”他缓缓地说,“我不会理解的。”

    “这其实很简单。如果你告诉一个漂亮女人她很美的话,你给了她什么呢?不过是事实而已,没花你任何东西。但如果你告诉一个丑女人她很美,你就是在表示对她的尊崇,尊崇得颠覆了美的概念。因为女人的美德而去爱她是没意义的,这是她物有所值挣来的,不是礼物。但因为她的缺点而爱上她才是真正的礼物,她没有去挣来,也不配。爱上她的缺点就是要为了她而去诋毁所有的美德——而这才是爱真正的礼物,因为你牺牲了你的良知、你的理智、你的正直以及你高贵的自尊。”

    他茫然地瞧着她。这听上去像是一种令人根本无法相信的畸形的堕落。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意义何在?

    “亲爱的,如果没有自我牺牲的话,那爱又是什么呢?”她带着一种客厅里高谈阔论的语调,轻快地继续说着,“除非一个人牺牲他最宝贵和最重要的东西,又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自我牺牲呢?不过我没有指望你去理解这些,你这样一尘不染的清教徒可不行。这就是清教徒最大的自私之处,你宁愿全世界都腐烂掉,也不想让你清白的自身染上一点令你蒙羞的污迹。”

    他缓缓地说,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寻常的压力和严肃,“我从没自称清白。”

    她笑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什么?你是在诚实地回答我,对吗?”她裸露的肩头耸了耸,“哦,亲爱的,别太当真!我只是说说。”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没有回答。

    “亲爱的,”她说,“其实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总在想,我有个丈夫,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打量着站在房间对面的他。在素色的蓝黑睡衣衬托之下,他的身体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和结实。

    “你很有魅力,”她开口道,“最近这几个月来,你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更年轻,我是不是应该说更快活了?你看上去不那么紧张了。噢,我知道你比以前更忙,忙得像指挥空袭一样。不过那都是表面现象,你的心里没那么紧张了。”

    他吃惊地看着她,她说得对,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不承认。他对她的观察力很惊讶。最近这几个月她很少见到他。自打从科罗拉多回来以后,他从没进过她的卧室。他一直认为她是喜欢他们彼此分开的。现在,他在纳闷她为什么对他的变化如此敏感——除非是她的感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没意识到。”他说。

    “这很好,亲爱的,而且很令人惊讶,因为你的日子一直就很艰难。”

    他不清楚这是否算是在发问。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等着回答,但她并没有逼他,而是高兴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的工厂一直麻烦不断,然后政局也在恶化,对吧?假如那些他们正在议论的法案得到通过,就会对你打击很大,对不对?”

    “是的,会这样,可这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莉莉安,对吗?”

    “噢,当然是了!”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是他以前见到过的空洞而半藏半露的目光,一种故作神秘、知道他无法去解开的自信神情。“我很感兴趣……尽管不是因为任何钱财上可能会出现的损失。”她轻声补充了一句。

    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怀疑,她的刁难和讥讽,她在笑容的掩盖下表现出傲慢侮辱的怯懦的样子,还是否和他以前认为的一样。那并不是一种折磨人的方式,而是一种扭曲了的绝望的表现;并不是成心想让他难受,而是在供认她自己的痛苦;那是为了维护一个不被爱的妻子的自尊,是一个隐藏着的乞求——因此,她举止中的狡猾、暗示、圆滑和她苦求被理解的东西,并非是公开的恶意,而是隐藏的情爱。他念及此,顿感惊骇,这使得他的愧疚比他一直以来所深思的更加重了。

    “如果我们说的是政治,亨利,我有个有趣的想法。你所代表的那一方——你们总在用的口号、你坚持的座右铭是什么来着?‘合同的神圣不可侵’——是这个吗?”

    她看到了他的眼神飞快地一瞥,他眼睛里的专注,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回应,她大笑了起来。

    “接着说。”他的语调低沉,带着威胁的口气。

    “亲爱的,这是干什么?你很了解我这个人。”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的声音严厉而明确,毫无感情色彩。

    “你真希望让我受到抱怨的屈辱吗?这抱怨已经太滥,也太普通了——尽管我确实认为我有一个自视为不比常人的傲气的丈夫。想要我提醒你吗?你曾经发誓把我的幸福当做你一生的目标。而你都不能真正确定我是否幸福,因为你甚至都没问一问我是否还存在。”

    这一切都不可能似的一股脑朝他涌来,他真切地感到它们是一种痛。她的话是一种乞求,他心想,感觉到了愧疚阴暗灼热的涌动。他感到了怜悯——冷冷的、没有感情的、丑陋的怜悯;他感到了隐隐的怒气,如同他竭力压抑着在极度厌恶下喊出的声音:为什么我要去应付她扭曲的谎言?为什么我要为了怜悯而忍受折磨?为什么要我来扛起这无望的重负,去保留这种我没法知道或明白、猜不出来、而她也不会承认的情感?如果她爱我的话,这个混账的胆小鬼为什么不说出来,好让我们能把它摊开来去面对?他听到了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声音,语调平平地说道:不要把罪责转嫁到她身上,这是所有懦夫最惯用的伎俩了——你是有罪——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比不上你的罪责——她是对的——知道了她才是对的,是不是让你很受罪?那就让你这个奸夫受罪去吧——她才是对的!

    “什么能让你幸福,莉莉安?”他闷声问道。

    她笑了,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她一直在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哎呀,亲爱的!”她像是很无趣地说,“这是伪劣的律师才会问的问题,是遗忘,是逃避。”

    她站起身,双臂随着肩膀一耸,便放了下来,楚楚可怜地用轻柔而优雅的姿势伸展着身体。

    “什么能让我幸福,亨利?这应该是你来告诉我的,应该是由你去为我发现。我不知道。你应该去把它创造出来,然后给我。那是你的职责,你的义务,你的责任。不过,你不是第一个不履行承诺的男人,这是所有的债务中最容易被赖掉的。哦,对于运给你的铁矿石,你从来不会赖账不还,你逃避的只是生活上的义务。”

    她随意地在房间内走动着,黄绿色的裙摆如长长的波浪一般,在她的身旁起伏着。

    “我知道做出这样的要求不合实际,”她说,“我没有把你作抵押,没有担保,没有枪,没有锁链。我对你没有一点控制,亨利——有的只是你的名誉。”

    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似乎用了他所有的努力使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一直看着她,忍受他看到的一切。“你想要怎么样?”他问。

    “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希望了解我想要什么的话,有很多东西是你自己都能猜出来的。比如说,如果你几个月来总是这么明显地回避我,我难道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一直很忙。”

    她耸了耸肩,“妻子应该是她丈夫生活中最先关心的——即使是在你发誓放弃其他一切时,这一切还不包括炼钢炉——我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她走上前来,脸上那饶有趣味的笑容像是在戏弄着他们两人,伸出手臂缠住了他。

    如同一个年轻的新郎在被妓女主动接近后所做出的迅速、本能而凶猛的反应一样,他挣开她的手,把她推到了一边。

    他被自己野蛮的反应惊得呆立在原地。她瞪着他,没有神秘,没有做作,没有保护,只是一脸的迷乱,她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对不起,莉莉安……”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诚恳和痛苦。

    她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他又加上一句,声音死气沉沉。他被三重谎言给击垮了,其中的一个是令他难以面对的背叛,它不是对莉莉安的背叛。

    她干笑了一声,“哦,假如工作对你产生的是这样的效果,我会支持的。请原谅我,我只是想尽自己的本分而已。我还以为你是个超越不了原始动物本能的好色之徒,我可不是像属于这类人的那些婊子一样。”她不假思索、心不在焉地把这些话干巴巴地一气说完。她的心里有了一个疑问,正搜肠刮肚地寻找着答案。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突然面对着她,简单地、直直地面对着她,再不是被动抵挡的样子,“莉莉安,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他问道。

    “这么愚昧的问题!文明人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哦,那么文明人是怎样生活的?”

    “也许他们不会企图去做任何事。那才是他们开窍了呢。”

    “他们怎么打发时间呢?”

    “他们肯定不会把时间花在造下水管道上。”

    “告诉我,你为什么总发这些牢骚?我知道你看不起下水管,这你早就说过了。你的轻蔑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还老重复这些?”

    令他不解的是这话一下子击中了她,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这话起了作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绝对有把握地感觉到这才是应该要说的话。

    她冷冷地问道,“干吗突然问这个?”

    他简洁地答道,“我想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是你真正想得到的。如果有的话,只要我能够,我想把它给你。”

    “你想买吗?你只知道花钱买东西。这样你心里就容易过得去了,对吗?错了,没那么简单。我想要的东西不是物质上的。”

    “是什么?”

    “你。”

    “你什么意思,莉莉安?你不是说肉体上的吧。”

    “不,不是肉体上的。”

    “那,是什么?”

    她站在门口,转过身,抬头看着他,冷笑着。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了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还依然折磨他的是他知道她永远不想离开他,而他永远不会有离开她的权利——是想到他至少亏欠着对她的怜悯之情的最微薄的认可,对一种他既不能理解也无法回报的感情的尊重——是知道他从她身上找不出蔑视之外的任何东西,这种奇怪、彻底、没有道理的蔑视,是可怜、责备,以及他自己对公正的乞求都无法代替的——还有,也是最难忍受的,就是那股强烈的高傲,它在反抗着他自己的结论,反抗着他比自己所瞧不起的女人更下作的想法。

    随后,他不再把它当回事了,这一切都消逝得远远的,剩下的只是他愿意去忍受一切的念头,留给他的是一种既紧张又平静的状态——因为他躺在床上,脸紧紧地贴向枕头,想着达格妮,想着她苗条敏感的身体在他身边张开,在他手指的触摸下颤抖。他希望她回到纽约,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会在此时的深夜立刻赶过去。

    尤金·洛森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仿佛那是主宰着下面陆地的轰炸机的控制板。不过他有时会想不起这一点,便没精打采地坐着,西服下面的肌肉松懈,似乎他在对着这世界生闷气。嘴巴是他的身体上一块任何时候都绷不紧的部位,别扭地凸显在他的瘦脸上,吸引着听他讲话的人的视线:当他讲话时,下嘴唇不停地动,潮湿的唇肉被扭动得生生歪了过去。

    “我对此并不惭愧,”尤金·洛森说道,“塔格特小姐,我想告诉你,我对过去担任麦迪逊社区国民银行总裁的那段职业生涯毫不惭愧。”

    “我没提过惭愧不惭愧的事。”达格妮冷冷地说。

    “道德的罪责和我根本不沾边,这是因为我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家银行的毁灭而失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对做出如此的牺牲而感到骄傲。”

    “我只是想问你一些关于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问题——”

    “我会很乐意回答任何问题,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问心无愧。如果你认为这个话题会让我难堪,你就错了。”

    “我想了解的是在你提供贷款的时候,当时那些工厂业主的情况——”

    “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当然啦,那是一桩很值得去冒的风险,我是在用普通人的说话方式,而不是你从银行家那里习惯听到的冷冰冰的谈论钱的语言。我把购买工厂的款贷给他们是因为他们需要。如果人们需要钱,对我来说就是足够的理由了,需要就是我的标准,塔格特小姐。需要,而不是贪婪。我的祖辈们开这个社区国民银行只是为他们自己聚敛财富。我用他们的财富服务于一个更高的理想。我不坐在钱堆上向需要钱的穷人索要担保。人心就是我的担保。当然,在这个物质就是一切的社会,我不指望谁会去理解我。我得到的报偿不是塔格特小姐你这个阶层的人所认同的。人们过去在银行里坐在我桌前的时候,可不是像你这种坐法的,塔格特小姐。他们是厚道、犹豫、小心翼翼、不敢说话的。我的回报就是他们眼中感激的泪水、颤抖的声音、保佑的祝福和拿到贷款后吻我手的那位妇人——她求遍了其他所有地方,都无济于事。”

    “能否请你告诉我这家发动机厂业主们的姓名?”

    “那家厂对当地很重要,绝对是不可或缺的。我有充分的理由贷出那笔款。它为成千上万没有其他生活途径的工人提供了就业机会。”

    “工厂的那些人里,你有没有认识的?”

    “当然了,他们我都认识。我感兴趣的是人,不是机器。我关心的是企业里人的一面,不是收款机的那一面。”

    她急切地从桌上探过身子,“你认不认识在那儿工作的哪位工程师?”

    “工程师?不,不,我可比那要平民得多。我感兴趣的是真正的工人,普通人,他们见到我就都能认出来。我过去到车间里,他们就挥着手喊,‘你好,金。’他们就是这样招呼我——金。不过我肯定你不会对这些感兴趣。这些都是过去的历史了。假如你现在来华盛顿真是为了和我谈你铁路的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恢复了操纵轰炸机的神态——“我不知道是否能答应你任何特殊的考虑,因为我必须把国家利益放得高于任何私人特权或利益——”

    “我来不是和你谈我的铁路的,”她困惑地看着他,“我没兴趣和你谈论我的铁路。”

    “没有么?”他听上去有点失望。

    “没有。我来是想了解发动机厂的情况。你能不能回忆起任何一个曾在那里工作的工程师的名字?”

    “我想我从没问过他们的名字。我对办公室和实验室的那些寄生虫从不关心。我关心的是真正的工人——那些手上长着老茧、维持工厂运转的人。他们才是我的朋友。”

    “你能给我几个他们的名字吗?谁的名字都行,任何一个在那里工作过的人?”

    “亲爱的塔格特小姐,时间太久了,那儿曾有成千上万的人,我怎么会记得住?”

    “你难道一个都想不起来吗,任何一个?”

    “我肯定想不起来。我的生活里充满了这么多的人,不可能记得大海里的一滴水。”

    “你熟不熟悉厂里的生产,以及他们所做的工作——或者计划?”

    “当然。我对我所有的投资都有自己的兴趣。我经常去考察那家厂,他们干得特别出色,是在完成奇迹。工人的住房条件是全国顶尖的。我在每一扇窗户上都见到过绣花窗帘,窗台上都有花。每家都有一块地用来作花园。他们给孩子们建了一所新的校舍。”

    “你是否了解工厂实验室的任何情况?”

    “是啊是啊,他们有一个很棒的实验室,非常先进,非常活跃,很有前瞻性,计划得很好。”

    “你……是否记得或听说过任何有关……生产一种新式发动机的任何计划?”

    “发动机?什么发动机,塔格特小姐?我没工夫留心这些细节。我的目标是社会的进步,世界的繁荣,人类的友谊和爱。爱,塔格特小姐。这是一切的关键。假如人学会了彼此去爱,他们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她转过了脸,不想去看他湿乎乎的嘴在那儿蠕动。

    办公室一角的架子上放着一块刻有埃及象形文字的石头——壁橱里摆着一个印度的千手观音——墙上挂了一幅巨大而让人眼花缭乱的数学图表,像是邮购商的销售表。

    “因此,如果你想着的是你的铁路,塔格特小姐——你当然是在构想着几种发展的可能性——我必须告诉你,虽然国家的幸福是我首先要考虑的,而且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人的利益,但我从没拒绝去听那些乞求仁慈的呼声和——”

    她看着他,明白了他在她身上的企图,明白了他这一套后面的动机。

    “我不想谈铁路的事,”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而这同时她却恶心得想大叫出来,“你要谈这件事的话,请和我的哥哥,詹姆斯·塔格特去讲吧。”

    “我想,在这种时候,你是不会放过一个难得的机会来为你自己辩护的——”

    “你是否保存了与发动机厂有关的任何记录?”她坐得笔直,两手紧紧扣在一起。

    “什么记录?我记得告诉过你,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银行毁掉的时候失去了。”他的身体又一次瘫软了下去,兴趣也消失了。“但我不在乎,我失去的只是物质财产。我又不是历史上头一个为了理想受苦的人,我被身边那些人自私的贪欲打败了,在一个到处都是赚钱敛财者的国家,我只想在一个小小的州里建立起友爱的社会都办不到。这不是我的错,但我不会被他们打倒的,谁也阻止不了我,因为有幸能够为大家服务,我现在是在一个更大的领域里斗争。记录,塔格特小姐?当我离开麦迪逊的时候,留下的记录都铭记在了那些以前从没有过半点生机的穷人的心中。”

    她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想说了,但那个擦洗台阶的女佣总在眼前出现,她无法止住自己,“从那以后,你又到过那一带吗?”她问。

    “这不是我的过错!”他咆哮着,“这是那些富人的过错,他们仍然有钱,却不愿意牺牲它来挽救我的银行和威斯康星州的人民!你不能责备我!我的一切都失去了!”

    “洛森先生,”她克制着自己,“你或许还记得曾经拥有那家工厂的公司主人的名字?就是你同意贷款的那家公司。它是叫合并服务公司,对吧?总裁是谁?”

    “哦,他呀?是的,我记得他。他叫李?汉萨克,是个非常难得的年轻人,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他的地址吗?”

    “当然——我想他是住在俄勒冈的什么地方,俄勒冈的格兰治村。我秘书会给你他的地址。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是想设法去见韦斯利·莫奇先生,那我告诉你,莫奇先生很器重我的意见,比如对于铁路和其他的……”

    “我对见莫奇先生没有兴趣。”她说着便站起身来。

    “可是,我不明白……你来这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想找一个过去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工作过的人。”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想让他在我的铁路上工作。”

    他两手一摊,显出一副难以置信和有点愤然的样子,“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你还浪费时间去找一个雇员?相信我吧,你铁路的命运更多的是要依靠莫奇先生,而不是任何一个你要找到的雇员。”

    “再见。”她说道。

    她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开口了,话音急迫而尖厉,“你没有任何权利瞧不起我。”

    她停下来看了看他,“我从没表示过任何意见。”

    “我太无辜了,因为我失去了我的钱财,我为了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失去了我自己的钱财,我的目的是纯洁的,我自己什么都不想得到,从没为我自己捞任何东西。塔格特小姐,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谋过利!”

    她的声音平静、沉着而严肃:“洛森先生,我应该告诉你,所有的人话里,这是我认为最卑鄙的一句。”

    “我从来就没机会!”李?汉萨克说道。

    他坐在厨房中央,桌旁全是乱七八糟的纸片。他需要刮刮脸,他的衬衣需要洗洗。很难判断出他的岁数:他肿胖的脸上平滑而空白,没有风霜,灰色的头发和模糊的眼睛看来像是被疲劳累垮了。他四十二岁。

    “没有人给过我机会,但愿他们见到我现在这副样子就能知足了。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原本天生就属于我的权利都被骗走了。别听信他们吹嘘他们有多好心。他们是一群臭不可闻的伪君子。”

    “是谁?”达格妮问。

    “所有的人,”李?汉萨克说,“人在内心里面全都是畜生,装什么都没用。正义?哈!看看吧!”他的胳膊向周围一扫,“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落到这步田地。”

    窗外,正午的日光宛如灰沉的薄暮,笼罩着萧瑟的房顶和光秃秃的树梢,这个地方既非乡村,却也永远赶不上城市的模样。暮色和湿气似乎浸透了厨房的墙壁,一叠早餐的盘子堆在水池内;炉子上炖了一口锅,飘着一阵阵廉价的肉所发出的肥腻的味道;一架灰尘满面的打字机埋在桌上的纸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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