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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的百叶窗拉到了窗户上面,城市的灯光爬上了玻璃窗中间那条黑暗的地平线。多米尼克坐在书桌旁,修改着文章的最后几页,忽然门铃响了。客人不会不打招呼就来打扰她————她抬起头,铅笔停在半空中,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她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接着女佣进来了,说:“小姐,有位绅士要见你。”她的声音中有微微的敌意,解释说这位绅士拒绝说出他的名字。

    一个橘红色头发的人?————多米尼克想问,但是她没有,铅笔僵硬地停在那里,她说:“让他进来。”

    然后门开了,在走廊灯光的映衬下,她看到了长长的脖子和斜斜的肩膀,像是一个瓶子的侧影。一个浑厚而柔滑的声音说道:“晚上好,多米尼克。”她认出了埃斯沃斯·托黑,她从没邀请他来她家里。

    她笑了,说道:“晚上好,埃斯沃斯。好久不见啊。”

    “现在你该期望我来的,对吗?”他转过身对女佣说,“请给我来杯橘味香酒,如果你有的话,我相信你有。”

    女佣睁大了眼睛,看向多米尼克,多米尼克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女佣出去了,关上了门。

    “肯定很忙吧?”托黑扫了一眼杂乱的桌子说,“相当不错啊,多米尼克,也有了收获,你最近写的东西越来越好了。”

    她让铅笔从她手里落下来,把一只胳膊放在了椅子背上,半转过身来对着他,平静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埃斯沃斯?”

    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那里用一种专家的沉稳和好奇审视着这间屋子。

    “还不错,多米尼克。就像我希望你会拥有的房子一样,有点冷。你知道,我不会要那边的冰蓝色椅子。太显眼了。搭配得太好了,就在人们希望它在的那个位置上。我会要个胡萝卜红色的。一种难看的、耀眼的、放肆的红色,像霍华德·洛克先生的头发。那太……顺便说一句————只是顺便说一句————不带私人恩怨的。只有一点不适合的颜色,才会造就整个房间————这种东西会带来优雅。你的花摆放得很好。这些画,太……还不错。”

    “好吧,埃斯沃斯,好吧,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吗?不知怎么,你从没邀请过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舒服地坐下来,一只脚踝放在膝盖上,一条瘦腿平搭在另一条腿上,紧紧的铁灰色短袜从裤脚下完全露了出来,袜子上面露出一小块皮肤,白得发青,还带有几根黑毛。“不过,你一直不怎么合群。过去时,亲爱的,过去时。你不是说过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吗?那是真的。你一直这么忙————忙得不同寻常。拜访、晚宴、酒吧,还开茶话会。对吧?”

    “对。”

    “茶话会————我想那是最好的了。这个房间很适合办聚会————大————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特别是当你不挑剔来客时————你不挑剔的,现在不挑剔了。你拿什么招待他们?凤尾鱼糊,切成心形的肉末鸡蛋?”

    “鱼子酱和切成星星形状的肉末洋葱?”

    “年老的女士呢?”

    “奶油乳酪和剁碎的胡桃————螺旋形的。”

    “看到你把事情料理得那样好,我真是高兴。真是好极了,你为年老的女士想得这么周到。特别是那些极其有钱的————有个从事房地产的女婿。尽管我认为那不如陪卡门多·海碧去看《把我打倒》那样糟糕,海碧有一口假牙,还在百老汇街和钦伯斯街的夹角处有一片不错的空地。”

    女佣拿着托盘进来了。托黑拿了一个杯子,小心地端着,呷了一口,这时女佣退了出去。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有秘密服务部门————我不会问是谁————为什么你有关于我活动的详细报告?”多米尼克冷漠地说。

    “你可以问是谁,任何人,每个人。难道你不认为人们都在谈论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把她当作一个著名的女主人吗————这么突然?多米尼克·弗兰克小姐是第二个琦琦·霍尔科姆,但是要好多了————哦,好多了————敏锐多了,更有能力,然后,只是想想,漂亮多了啊。是你展示你出众容貌的时候了,你太漂亮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了那份美貌而割了你的喉咙。当然,如果联系到它的功能来看,它还是被浪费了。不过,至少,有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例如,你的父亲。我敢肯定,看到你的新生活,他乐坏了。小多米尼克对人友善。小多米尼克终于成为正常人了。当然,他错了,但是他感到高兴是件好事。还有其他几个人,比如我,尽管你从没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情,但是,你看,这就是我有幸拥有的能力————能够绝对无私地从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中汲取快乐。”

    “你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是在回答。你问为什么对你的活动感兴趣————而我回答:因为它们令我高兴。另外,看,如果说我是在收集自己对手的活动信息,人们肯定会震惊,尽管目光短浅。但是,对我自己这方的行动却不知情————真的,你知道,你认为我不是一个这么拙劣的将军,不管你对我有其他任何看法,你从来都没有认为我是拙劣的。”

    “你那一方,埃斯沃斯?”

    “看,多米尼克,那就是你写作和说话风格的问题,你用了太多的问号,不好,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好,特别是在不必要的时候。我们不要这么盘问了————只是谈一谈。既然我们都明白,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如果有————你早就会把我撵出去了。但是你没有,反而给了我一杯非常昂贵的烈性酒。”

    他握着酒杯的边缘,拿到鼻子下面,很享受地慢慢啜了一口,就像是在餐桌上响亮地咂了一下嘴巴,在那里很粗俗,而在这里,一只雕花水晶玻璃杯沿压在一绺整齐的小胡子上,却显得特别优雅。

    “好吧,”她说,“谈吧。”

    “那就是我一直在做的。我很体贴————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要谈话。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准备好。哦,让我们谈谈吧————以一种绝对深思熟虑的方式————谈谈看到人们热切地欢迎你到他们中间、接受你、涌向你,是多么有趣的事。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他们自己傲慢得很,却让一个一直都怠慢他们的人垮下来,变得合群了————他们打着滚儿,躺在那里,弯着爪子,等着你去挠他们的肚子。为什么?我认为,有两种解释。好的那一种是他们慷慨大方,希望用他们的友谊来向你致敬。只是好的解释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另一种解释是,他们知道,你需要他们就是在贬低自己,你正从顶峰跌落————每一种孤独都是一个顶峰————他们很高兴用他们的友谊把你拉下来。当然,尽管他们中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除了你自己。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经历巨大的痛苦做这件事,而没有一个崇高的原因,不是为了那个你选择的结局,你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那结局比手段更卑鄙,同时让手段变得可以忍受。”

    “埃斯沃斯,你知道,你说了一个你永远不会用在你专栏里的句子。”

    “我吗?我肯定对你说了很多我不会用在专栏里的东西。哪一句?”

    “每一种孤独都是一个顶峰。”

    “那句?是的,太正确了。我不会的。送给你————尽管不怎么好。非常粗劣。有一天我会给你更好的句子,如果你想的话。很抱歉,你从我的小小发言中只挑出来那么一句。”

    “你想让我挑什么?”

    “哦,例如,我的两个解释。那是个有趣的问题。什么更善良————相信人类中最好的那部分并给他们压上他们不能忍受的崇高————或者就按他们原本的样子去看待他们,并且接受它,因为他们感觉舒服?当然,善良比公正更重要。”

    “埃斯沃斯,我不在乎。”

    “对抽象思维没有兴致吗?只是对具体的结果感兴趣?好吧。过去的三个月你给彼得·吉丁弄了多少项目?”

    她站起来,走到女佣留下的托盘边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四个。”说着她把杯子举到嘴边,然后转过身站在那里,拿着杯子看着他,又说道,“那就是著名的托黑技术,从来不在你专栏的开头或结尾加以重击,而是把它悄悄地放在人们最防不胜防的地方。整个专栏都填满胡言乱语,只是为了加入那最重要的一笔。”

    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太对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你交谈的原因。在与那些根本不知道你的微妙和恶毒的人交谈时把它们流露出来是一种浪费。但是胡言乱语绝不是偶然,多米尼克。而且,我不知道我专栏里的技巧变得这么明显,我要考虑用一招新的了。”

    “不要麻烦了。他们喜欢。”

    “当然,他们会喜欢我写的一切。那么是四个?我漏掉了一个。我数成了三个。”

    “如果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你很喜欢彼得·吉丁。我正在帮助他,比你做的还好,所以如果你想和我谈彼得·吉丁的话————没有必要,是吧?”

    “多米尼克,你这一句话中有两处错误。一处是诚实的错误,还有一处是在撒谎。诚实的错误是那种假设,我希望帮助彼得·吉丁————顺便说一句,我要比你更能帮助他,我有这个能力,我也会帮助他的,但是那需要长远的考虑。撒谎就是你认为我来这里谈论彼得·吉丁————看见我进来时,你就知道我来这里是要谈论什么了。而且————哦,天呐!————你会允许比我自己更讨厌的人来骚扰你,只为了谈论那个话题。虽然我不知道在这时候,对于你来说谁能比我更讨厌。”

    “彼得·吉丁。”她说。

    他做了个鬼脸,皱了皱鼻子:“哦,不。他还不够格。但是让我们谈谈彼得·吉丁。真是太巧合了,他碰巧是你父亲的合伙人。你努力为你的父亲寻找项目,像是个孝顺的女儿,没有比这再自然的了。你已经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为弗兰肯-吉丁事务所创造了奇迹。只是对几位遗孀笑笑,在我们更好的聚会上穿上华丽的时装。想想吧,如果你决定就这样走下去,靠出卖你无与伦比的身材,不是为了审美的意图————而是为给彼得·吉丁拿到项目。”他停了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又说道:“多米尼克,我的赞美,你配得到我对你的最高评价————因为你没有吃惊。”

    “埃斯沃斯,那是指什么?惊讶价值还是暗示价值?”

    “哦,那可以是好几样事情————比如,初步的试探。但是,事实上,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庸俗。同样也是托黑技术————你知道,我总是在适当的时间建议错误的调调。我是————本质上————是一个过于认真、过于表里如一的清教徒,我得允许自己偶尔有别的色彩————去缓解一下单调乏味。”

    “你是吗,埃斯沃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本质上。我不知道。”

    “我敢说没人知道。”他高兴地说,“尽管根本没什么秘密。很简单,所有事情减少到最基本部分就简单了。如果你知道基本原理有多么少,你会很惊讶的。我想可能只有两个。那是一种清理头绪的工作,是一种艰难的缩减过程————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去自找烦恼的原因。我想他们也不会喜欢这个结果。”

    “我不介意。我知道我是什么。你就说吧。我是个婊子。”

    “不要愚弄自己,亲爱的。你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圣徒。事实上圣徒是危险的,是不受欢迎的。”

    “你呢?”

    “事实上,我确实知道我是什么。仅此一项就能解释关于我的很多东西。我再给你一个很有用的暗示————如果你愿意用的话。当然,你不会愿意的。然而,也许————将来你会的。”

    “为什么呢?”

    “多米尼克,你需要我。你也许也有一点理解我。你明白,我不怕被理解,不怕被你理解。”

    “我需要你?”

    “是的,来吧,拿出一点勇气来。”

    她坐直了,冷冷地沉默地等待着。他笑了,明显很高兴,丝毫没有试图去隐藏。

    “让我们看看,”他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去研究天花板,“你为彼得·吉丁弄到的这些项目。修建克瑞恩办公室令人讨厌————霍华德·洛克从没有那样的机会。林德塞的家还好一点儿————洛克肯定被考虑过,我想要不是因为你,他会得到那个项目的。斯顿布克俱乐部也是————他有那个机会,只是被你毁掉了。”他看了看她,轻声地笑着,“多米尼克,对我的技巧和重击不加以评价吗?”笑声徜徉在他美妙的嗓音里,如同油脂漂浮在水流中一样顺畅————“你疏忽了诺瑞乡村公寓————上周他得到的,你知道。哦,你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成功。毕竟,恩瑞特公寓是个大工程,引起了很多讨论,还有很多人开始对霍华德·洛克先生表示了兴趣。但是你做得很出色。祝贺你。现在你认为我对你很好吗?每个艺术家都需要欣赏————没有人赞美你,因为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什么,除了洛克和我。而他不会感谢你。转念一想,我觉得洛克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而那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很累。

    “亲爱的,你肯定已经忘记了是我先给你出的主意。”

    “噢,是的,”她茫然地说,“是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了吧。现在你知道我的立场是什么了吧。”

    “是的,”她说,“当然。”

    “亲爱的,这是行规。一个联盟。盟友从来不互相信任,但是这并不破坏他们的有效性。我们的动机可能相反。实际上,是相反。但是没关系,结果会是相同的。没有必要有一个共同的高尚目标。唯一必要的是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是的。”

    “那就是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原因。我曾经很有用。”

    “是的。”

    “我可以比你参加过的任何一次茶话会更能伤害你的洛克先生。”

    “为什么?”

    “省略为什么。我没有询问你的为什么。”

    “好吧。”

    “那么我们之间能相互理解了?我们在这方面是盟友了?”

    她看着他,无精打采地向前坐了坐,专注地,脸上一片空白,说道:“我们是盟友。”

    “太好了,亲爱的,现在听着。不要隔三差五地在你的专栏里再提起他。我知道你每次都对他进行恶意攻击,但太多了。你使他的名字总出现在报纸中,而你不想那样做。还有,你最好邀请我参加你的那些聚会,有很多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事情。还有一点,吉尔伯特·考顿先生————你知道,加利福尼亚考顿陶器厂————正计划在东部建立分厂。他正在考虑用一个优秀的现代主义者。实际上,他正考虑洛克先生。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这是个大工程,会得到很多公众注意力。去为考顿夫人发明一种新的茶点三明治。随便你做什么,就是不要让洛克得到那个项目。”

    她站起来,走到桌前,胳膊快速地来回摆动,拿起一根烟。她点着它,转向他,冷冷地说:“你可以谈得非常快,并且直奔主题————当你想的时候。”

    “当我发现有必要的时候。”

    她站在窗旁,看着窗外的城市。她说:“实际上,你没有做过什么反对洛克的事情。我原本不知道你这么在意。”

    “哦,亲爱的,我没有吗?”

    “你在报纸上从来没提到过他。”

    “亲爱的,那就是我所做的反对他的事情,到目前为止。”

    “你最早是在什么时候听说他的?”

    “当我看到海勒公寓的图纸时。你不会认为我没看到吧,是吗?你呢?”

    “当我看到恩瑞特公寓的图纸时。”

    “以前没有?”

    “以前没有。”

    她吸着烟,并没有转向他,说道:“埃斯沃斯,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个要去重复我们今晚在这里的谈话,另一个就会否定它,它永远都不会得以证实。所以无所谓我们彼此是否真诚相对,对吧?这相当安全。你为什么恨他?”

    “我没说过我恨他。”

    她耸了耸肩。

    “至于其余的,”他又说道,“我想你能回答你自己。”

    她慢慢地冲着玻璃窗上反射的微弱的烟头火光点了点头。

    他站了起来,从她身边走过,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城市的灯光,看着有棱有角的建筑物轮廓,看着那些黑乎乎的墙壁被窗户上的强光映衬成半透明状,好像墙只是覆盖在坚硬发光物体上的一层薄薄的黑色方格面纱。埃斯沃斯·托黑温柔地说:

    “看看。伟大的成就,对吗?英雄的成就。想想成千上万努力工作创造这些的人,想想那数以百万从中受益的人。据说,如果不是因为从古至今各处那十二个人的精神,不是因为那十二个人————或许不到十二个————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那也许是真的。如果是这样,则再一次有————两种可能的态度。我们可以说这十二个人是伟大的救世主。他们伟大的精神财富哺育了我们。我们怀着感激和手足之情愉快地接受。或者,我们可以说通过他们那些我们既比不了也跟不上的成就的显赫,这十二个人已经让我们明白,我们是谁,我们不要他们那些宏伟的礼物,我们觉得沼泽旁的洞穴和木棍摩擦生的火要胜过摩天大楼和霓虹灯————如果洞穴和木棍就是你创造力的极限。多米尼克,这两种态度中,你把哪个称为真正的人道主义?因为,你明白,我就是个人道主义者。”

    过了一段时间,多米尼克发现与人们交流更容易了。她学会了把接受自我惩罚当作一次容忍度的考验,好奇心促使她去发现她能忍受多少。她穿梭于正式的宴会、戏剧招待会、晚宴、舞会————优雅大方,满面春风,她的微笑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更为明亮且寒冷,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那些空泛的话语,说话的人仿佛会被听众表现出来的任何热烈兴趣所污辱,好像只有沉闷才是人们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是他们不稳定的尊严唯一的保护。她对每件事都点头接受。

    “是的,霍尔特先生。我认为彼得·吉丁是这个世纪的英雄————我们的世纪。”

    “不,英斯基普先生,霍华德·洛克不行。你不能选霍华德·洛克……一个冒牌货?当然,他是个冒牌货————要用你敏感的诚实去评价一个人的正直……没什么?对,英斯基普先生,当然,霍华德·洛克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大小与距离的问题————距离……不。我不那么认为,英斯基普先生————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眼睛————是的,当我很高兴的时候,它们总是像那样————我很高兴听到你说霍华德·洛克什么都不是。”

    “琼斯夫人,你见过洛克先生?你不喜欢他吗?……哦,他是让人无法同情的那种人。真的。同情是一种美妙的东西。当一个人看到压扁的毛毛虫时会有这样的感觉,是一次思想升华的体验。一个人能让自己前进,伸展开来————你知道,就像是脱下紧身束带。你不必压抑你的胃、你的心和你的精神————当你有同情感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是向下看,这个要容易得多。当你抬头向上看,你的脖子会痛。同情是最高尚的美德。它证明受苦受难是合乎情理的。世界上是必然存在苦难的,不然怎么会有高尚的美德和同情心啊……哦,它有一个反面。但那是艰难而苛求的……欣赏。琼斯夫人,欣赏。但那样要脱下的不仅仅是紧身束带……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对之感到可怜的都是邪恶之人,比如霍华德·洛克。”

    夜深的时候,她经常会来洛克的房间。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只是确定他会一个人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宽恕、撒谎、认同和忘却自我都是多余的。在这里她自由地去抵抗,自由地看到她的抵抗被对手所欢迎,那个对手太强大了,对比赛无所畏惧,甚至需要她的抵抗。她发现有一种意愿,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实体,没有被触碰过,也不会被触碰,除非是在一场干净的战斗中,战胜或者失败,但是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会被保存于其中,而不会被埋在那毫无意义的冷漠泥浆里。

    当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的时候————那是————必须是,那是那个动作最基本的要求————一种暴力。那是屈服,由于他们的反抗变得更完整了。那是一种紧张的行为,就像地球上伟大的东西都是紧张的一样。是紧张,让电流穿过金属线传递;是紧张,让水流通过水坝的遏制而产生电力。他的皮肤贴着她的,那不是爱抚,而是一种痛苦的浪潮,太多的渴望、欲望和否定在最后时刻全面爆发出来,就转化成了痛苦。这是牙关紧咬、满腔仇恨的行为,是不可忍受的剧痛的时刻————这是一个用痛苦来破坏和分解自我的时刻,痛苦的元素被破坏了、颠倒了、战胜了,卷到了对苦难的拒绝中,卷到了痛苦的反面,卷到了狂喜之中。

    她从一个派对中回来,来到了他的房间,还穿着昂贵精细的晚礼服,就像是一层冰罩在她身上————她向后靠在墙上,感觉到身后粗糙的灰泥墙,慢慢地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件物品,看到了铺满纸的粗陋餐桌,看到了钢尺,看到了五个黑手指印弄脏的毛巾,看到了光秃秃的地板————她的眼神滑过自己身上发亮的缎子,滑到那只银色拖鞋的小小三角形鞋尖上,想着自己将怎么在这里脱去衣服。她喜欢在这个房间里乱逛,喜欢把手套扔在一堆杂乱的铅笔、橡皮和抹布中,把她的银色小包放在一件扔掉的脏衬衫上,喜欢啪的一声扯开钻石手镯上的扣儿,把它丢在还剩有一小块三明治的盘子里,放在一幅没有完成的图纸旁。

    “洛克,”她说,她站在他的椅子后面,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放在他的衬衫底下,手指张开着,紧紧压着他的胸,“我今天已经要西蒙先生承诺,把他的活儿交给彼得·吉丁。三十五层楼,他希望一切都有价值,钱不是问题,只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她听到他偷偷地笑了,但是他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用手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下来,更深地探进衬衫里,紧贴着他的皮肤。然后她把他的头扳过来,弯下身子,亲吻着他的嘴唇。

    她进来时,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摊开在桌子上,打开的那一页上登有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你的家园》。她的专栏里有这样几行:“霍华德·洛克是建筑界的萨德(3)。他爱上了他的建筑————看看吧。”她知道他不喜欢《纽约旗帜报》,他把报纸放在那里只是看在了她的分上。他看见她已经注意到了,他脸上是那种她所恐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生气了,她想让他去读她写的每一样东西,她更愿意认为这会深深伤害他,他会因此躲避。后来,她横躺在床上,他的嘴吻着她的胸,她看到了他一头橘红色的乱发,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他感觉到了她在由于兴奋而颤抖。

    她坐在地板上,他的脚旁边,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的手,整个拳头被握在他的手指中。她让拳头滑过他的手指,感觉出关节处硬硬的、小小的疙瘩,温柔地问道:“洛克,你想得到考顿工厂吗?你非常想得到吗?”“是的,非常想。”他回答说,没有微笑也没有痛苦。然后她把他的手抬起放到嘴边,就这样握了很长时间。

    黑暗中她下了床,光着身子穿过房间,从桌子上拿了一根烟。她弯下腰,凑到火柴亮光前,她的小腹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显得十分圆润。他说:“给我点一支。”她把烟放到他嘴唇之间,然后她在漆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抽着烟,而他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支着身体,看着她。

    有一次她进来,发现他在桌边工作。他说:“我就快做完了。坐下,等一会儿。”他没有再看她。她坐在那里等着,不说话,在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她看到他由于全神贯注的工作,眉毛拧成了直线,看他嘴的形状,脖子上紧绷在皮肤下的静脉,他的手像是外科医生的手。他看起来不像是艺术家,像是个采石场的工人,像是一辆在拆墙的拖车,像一名修道士。她不想让他停下来或者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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