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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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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了?祝贺你,彼得……我不是害怕,我只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没有人能接近她。她从来连个女友都没有,甚至在幼儿园时就这样。她身边总围着一帮乌合之众,但他们不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现在她又是这样,独自一个人生活着,总是有一大帮男人围着她转……”

    “好了,盖伊,你不能把你女儿想象得那么无耻。”

    “我没有想!这正是问题所在————我没那么想。我倒希望我能那么想。可是,彼得,她都二十四岁了,而她还是个处女————我清楚,我对此确信无疑。光是看一个女人,难道你分辨不出来吗?彼得,我并不是个道学家,可是我想那是不正常的。在她那个年龄,以她的气质,以她极端自由的行为举止和她所过的不受约束的生活来说,那是不正常的。我向上帝祈求:让她结婚吧。我老老实实地……好了,那么,当然,不要再这样说了,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请求你做什么事。”

    “当然不是。”

    “彼得,顺便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医院打来过电话,说可怜的卢修斯好多了。他们认为他会脱离危险的。”卢修斯·N·海耶中风了,吉丁对他的病情发展非常关注,可是还没到医院去探望过他。

    “我太高兴了。”吉丁说。

    “可是我想他没法再来上班了。他老了,彼得……是啊,他老了……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再也不能承受任何工作上的负荷了。”他的两指间夹着一把裁纸小刀,若有所思地敲打着一幅台历的边沿,“凡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彼得,这是迟早的事……人得向前看……”

    吉丁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就在壁炉里那仿造的圆木火堆跟前,他双手抱膝,听他妈妈向他询问多米尼克的情况:多米尼克的长相如何啦,她穿着什么衣服啦,她对他说什么话啦,以及他估计她的母亲实际上留给了她多少钱啦,等等。

    他现在频繁地跟多米尼克见面。他刚刚回来,又一个与多米尼克一起度过的夜晚,他和她到各处的夜总会转了一圈。她对他的约请来者不拒。他琢磨她的态度:是否这样频繁的约会,比起拒绝见他更能使她彻底地忽略他。可是每次与她约会后,他总是苦心地计划着和她下一次的约会。他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凯瑟琳了。她正忙于她舅舅委托给她的研究工作,为他准备着一系列的报告。

    吉丁太太坐在灯下,缝补着吉丁晚礼服衬里上一块绽线的地方,一边询问他,还不时地数落他几句,责备他穿着他的晚礼服裤子和他最高档的衬衫就坐在地板上。尽管他毫不在意,甚至表面上厌烦,但他内心却有一种奇特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她那顽固的唠唠叨叨在推着他前进,给他辩护一样。他不时地答上一句:“是的……不是……我不知道……噢,是的,她很可爱。她非常可爱……太晚了,妈妈。我困了。我想睡觉去了……”

    门铃声响了起来。

    “哎呀,”吉丁太太说,“会是什么事呢?都这么晚了。”

    吉丁站起身,耸耸肩,慢吞吞地走到门前。

    是凯瑟琳。她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本不成样子的袖珍手册。她的样子既果决又踌躇。她退缩了一下,说:“晚上好!彼得。我可以进来吗?我得和你谈谈。”

    “凯蒂!当然!你好!快进来。妈妈,是凯蒂。”

    吉丁太太打量着那姑娘仿佛走在摇晃的轮船甲板上似的步子。她看看她的儿子,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谨慎处理。

    “晚上好,凯瑟琳。”她温和地说。

    一看见她,吉丁只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欢乐,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那种快乐告诉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又有一种确定的安全感了,她的出现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他忘了去想天有多么晚,忘了去想这是她初次出现在他的公寓,而且是不请自来。

    “晚上好,吉丁太太。”她说,语气听上去既快活又空洞,“希望我没有打扰您。可能太晚了,不是吗?”

    “唔,不必客气,孩子。”吉丁太太说。

    凯瑟琳急于说话,语无伦次,只听见她不停地说:“我把帽子脱下来……吉丁太太,我把它放在哪儿好呢?放在这桌子上吗?那样行吗?……不,也许我还是放在这个镜台上的好。不过从外面进来,它有点湿了,这帽子,它也许会把清漆弄坏的。这个镜台很漂亮,我希望不要把清漆弄坏了……”

    “你怎么了,凯蒂?”吉丁问她,他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头。

    他注视着她,看见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恐慌的神色。她翕动着嘴唇,试图露出一点微笑。

    “凯蒂!”他说,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没有说话。

    “把大衣脱下来。到这儿来,靠着火暖暖身子。”

    他把一只矮凳推到壁炉前,扶她坐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件黑色的旧衬衫,那是女学生气十足的家居服,来访前她都没有换下来。她弓身坐着,她的两只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此时她的嗓音已经低了些,也自然了些,语气中流露出刚才所没有的痛苦,她说:“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这么暖和,这么宽敞……你随时想开窗户都行吗?”

    “凯蒂,亲爱的,”他轻轻地说,“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并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我必须要跟你谈谈。就现在。就在今晚。”

    他看着吉丁太太:“如果你宁愿……”

    “不。完全没有关系。吉丁太太可以听的。或许让她听到会更好些。”她转向他的母亲,非常单纯地说,“你明白的,吉丁太太,彼得和我订婚了。”她转向他又说,声音有些变调,“彼得,我现在想结婚,明天,越快越好。”

    吉丁太太的一只手慢慢地落到了膝盖上。她注视着凯瑟琳,眼睛里毫无表情。她说话了,语气平静,以一种吉丁从来未曾期望过的体面:

    “我并不知道此事。我很高兴,我亲爱的孩子。”

    “您不介意吗?您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凯瑟琳拼命地问。

    “哎呀,孩子,这种事情只能由你和我儿子来决定。”

    “凯蒂!”他有点透不过气,重新恢复了他的嗓音,“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尽快地结婚?”

    “噢!噢,那听起来好像……好像我真的出了那种女孩子理应……”她生气地红了脸,“噢,上帝!不!不是那样的!你知道这不可能!噢,彼得,你无法……想象……我……”

    “是的,我说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笑出声来,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顺手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但是你振作起精神来。是什么事?你知道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今晚就想娶你。只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任何事。我现在没事了。我要告诉你。你会认为我疯了。我当时只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觉得我这辈子不可能嫁给你了,而且觉得某种可怕的事正发生在我身上,我必须要逃脱。”

    “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不知道。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我整天都在做研究笔记,而且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电话,也没有来访者。然后,就在今晚,突然之间,我就有了那样的直觉。你知道,那就像是一个梦魇,一种让你无法描述的恐惧,那与任何正常的感觉都不一样。就是那种仿佛置身于致命的危险当中,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就像我永远也无法逃脱似的,因为它不会让我逃脱,而且为时已晚。”

    “你永远无法逃脱什么?”

    “我也不清楚。一切。我全部的生活。你知道,就像是流沙,平滑而自然。没有一丝可警觉可怀疑的地方。而你继续安心地走着。猛然间你注意到了,可是为时已晚……我感觉到它会抓住我,感觉到我将永远不能嫁给你,感觉到我必须逃跑,现在就逃,否则就永不能脱身了。你难道从没有过直觉吗,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有过。”他小声说。

    “你不觉得我发疯了吗?”

    “不,凯蒂。只是到底是因何而起的?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唔……现在似乎显得很傻。”她认错似的格格笑了,“是这样的:我当时正坐在房间里,有点冷,所以我就没有开窗户。桌子上放着那么多的文稿和书本,我几乎没有写字的地方,而且我一做笔记,我的胳膊肘就会把什么东西碰下桌子,在我周围的地板上掉了一地,全是纸张。它们沙沙响了一下,因为我把通向起居室的门留了一条缝,所以我猜,吹过来一阵穿堂风。舅舅也在工作着,他在起居室里。我进展得很顺利,我已经连续干了好几个小时了,甚至不知道几点了。就在那时,突然间那种感觉就俘虏了我。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空气太闷了,或者是因为寂静的缘故吧。我听不见一点动静,起居室里也丝毫没有响动。而那纸却在沙沙作响,是那么轻,仿佛就像是一个人快要窒息而死一样。然后,我四下里看了看,可是……我看不到起居室里坐着的舅舅,只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那是个巨大的阴影,弓作一团,纹丝不动。只是觉得那个阴影好大。”

    她战栗了一下。那件事对她来说似乎不再显得那么愚蠢了。她小声说:“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这种直觉。那个阴影,它动也不动,可是我想那纸张整个儿在移动,我觉得它从地板上慢慢地,慢慢地升了起来,它就要升到我的嗓子眼了,而且我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就在那一刻我尖叫了一声。然而,彼得,他竟然没听见。他没听到我的尖叫声!因为那个影子没有动。然后我一把抓起我的帽子和外套就往外跑。当我穿过起居室的时候,我想他说了一句:‘喂,凯瑟琳,几点了?————你去哪儿?’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不太确定。可是我既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我做不到,我对他感到害怕。我竟然惧怕一辈子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严厉和苛刻的话的埃斯沃斯舅舅!……这就是全部的经过。彼得。我无法理解这件事,可我就是害怕。现在,在这儿与你在一起,害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是我害怕……”

    吉丁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单调而有力。

    “哎呀,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明摆着吗?我的孩子。你工作太辛苦了,而且劳累过度。你只不过是有一点点轻微的歇斯底里罢了。”

    “是的,很可能是吧……”

    “不,”吉丁迟钝地说,“不,那并不是……”他想到了罢工集会上在门廊里听到的扬声器里的声音。然后他赶紧又说,“是的,妈妈说得对。你这样工作会累死你自己的,凯蒂。你的那位舅舅,哪天我会扭断他的脖子。”

    “噢,可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并没有叫我工作。他常把书从我手里拿开,并叫我出去看看电影。他自己也说过我工作得太辛苦了。可是我喜欢那样。我觉得我所写的每一个注解、每一点信息————那都是要教给全国各地成百上千个青年学生的,而且我想,我是在帮助教育人们,是在为如此伟大的事业尽一点绵薄之力————而且我感到自豪,我也不想停止。你明白吗?我真的感到无怨无悔。然后……后来,就是今晚,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瞧,凯蒂,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注册登记,然后我们马上就结婚,任何地方都行,随你喜欢。”

    “那好吧,彼得。”她小声说,“你真的不介意吗?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可是我想结婚。我非常想。那样,我就知道一切是正常的。我们会努力的。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你……如果你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或者……”

    “噢,荒唐。别再提那个了。我们会努力的。不要紧的。只要我们结了婚,一切会自然好起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亲爱的,你能理解?你真能理解?”

    “是的,凯蒂。”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吉丁太太说,“我给你沏杯热茶,凯瑟琳。你回家前需要喝杯热茶。”

    她准备好了茶,凯瑟琳充满感激地喝完了茶,微笑着说:

    “我……我一直担心您会不同意呢,吉丁太太。”

    “你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呢。”吉丁太太拖长了腔调说,她语调并不是在问问题,“现在你像个乖女孩那样赶紧回家去,睡个好觉。”

    “妈妈,今晚凯蒂不能就待在这儿吗?她可以和你一起睡。”

    “哎呀,好啦!彼得,别歇斯底里了。她舅舅会怎么想?”

    “噢,不,当然不行。我完全没事儿了,彼得。我还是回家吧。”

    “你如果不……就别……”

    “我不害怕。现在不怕了。我好好的。你不是真的以为我惧怕埃斯沃斯舅舅吧?”

    “那好吧。但还是别走。”

    “行了,彼得,”吉丁太太说,“现在走还不算太晚,你不想让她在更晚的时候在街上乱跑吧?”

    “我送她回家。”

    “不,”凯瑟琳说,“我不想显得更傻气。不行,我不让你送我。”

    他在门口亲吻了她,然后他说:“我明天早晨十点钟来接你,然后我们去登记。”

    “好的,彼得。”她小声说。

    她走后,他关上门,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握紧了的拳头。然后他挑战似的大胆地回到起居室,面对着自己的母亲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看着她,那眼神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请求。

    吉丁太太坐在那儿,平静地注视着儿子,并没有装作对他视而不见,可是也没有作答。

    然后,她问:“你想睡觉去吗,彼得?”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唯独这一点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抓住这个机会,转身跑开,逃离这个屋子。但是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得为自己辩护。

    “行了,妈妈,我不听任何的反对意见。”

    “我没表示过任何异议。”吉丁太太说。

    “妈妈,我想让你明白我爱凯蒂,让你明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就是这样。”

    “很好,彼得。”

    “我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地方。”

    “我喜欢或不喜欢对你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噢,是的,妈妈,当然重要了!这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能那样说?”

    “彼得,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除了你,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这也许过时了,可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知道我本不该如此,因为当今的孩子不兴这个了,可我是身不由己。”

    “噢,妈妈,你知道我是赞成这样的!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的,彼得,除了伤害你自己。而那是……很难让我忍受的。”

    “我怎么是在伤害自己呢?”

    “那么,如果你不拒绝听我……”

    “我从来没有不听你的!”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我会说我这二十九年的生活算是走到头了,我这二十九年对你的所有期望完全破灭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凯瑟琳,彼得。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个好姑娘————如果她不是经常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溃,如果她不是那么过于敏感的话。可是她还是一个体面大方的姑娘,而且我敢说,对于她所嫁的任何一个勤奋肯干、品格端正的小伙子来说,她都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可是想想她要给你做妻子,彼得!她要配得上你!”

    “可是……”

    “彼得,你为人谦逊。你过于谦逊了。那一直是你的问题所在。你不懂得欣赏自己。以为你只是和别的任何人一样。”

    “我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他人这么想!”

    “那么就动点脑子想想吧!你难道不明白前方的目标是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要走吗?你有机会成为————好吧,在建筑行业中,尽管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但也是相当接近一流的人物,而且……”

    “相当接近一流?那就是你所想的吗?如果我不能成为最好的,如果我不能成为这个时代唯一的建筑师————那我就不干建筑这行了!”

    “哎呀!可人不是只靠埋头工作就能达到目标的,人不能毫无牺牲就样样占先。”

    “可是……”

    “你的生活并不属于你,彼得。如果你真的有宏图大志的话。你不可能允许自己沉迷于一时的怪念头,这些事一般人能做,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事业无论如何都不重要。这不是你或我或者我们怎么看的问题,彼得,那是你的事业。为了赢得别人的尊敬,是要花一些气力否认自己的。”

    “你只是不喜欢凯蒂,所以你就听凭你的偏见……”

    “我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呢?可话又说回来,当然了,我不能说我赞成一个姑娘这么不体谅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事没事地跑来烦他,就为了她自己有些怪诞的想法,而要求他把他的未来都抛到九霄云外。这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妻子身上,你还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不过就我来说,如果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担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跟瞎子没什么两样,彼得。你难道不明白,就我个人来说,你和凯瑟琳可以算是一对绝配,因为我不会找凯瑟琳的茬,我可以与她相处得和和美美,她会尊敬和孝顺她的婆婆。然而,另一方面,弗兰肯小姐……”

    他畏缩了。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来的。他怕的就是听她提起这个话题。

    “噢,是的,彼得,”吉丁太太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们必须得谈谈这个问题。现在,我确信我对付不了弗兰肯小姐,而且像那样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根本无法忍受我这样一个邋遢的、没受过教育的妈妈。她很可能会把我从这个家里挤出去也说不定。噢,会的,彼得。可是你明白,我想的不是我自己。”

    “妈妈,”他声音刺耳地说,“你别胡说了!————关于我和多米尼克可能成的机会。那个泼妇————我都难保她会看上我呢。”

    “你又忘了,彼得。你曾经都不愿意承认世界上会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我不想要她,妈妈。”

    “噢,你不想要,是吗?哎呀!瞧你。那不正应验了我常说的那句话吗?看看你自己!你不是还有那个弗兰肯,纽约最出色的建筑师吗?正是你需要他的地方!他实际上是等于在恳求你做他的合伙人————以你的年纪,你超越了多少人,超越了多少年龄比你大的人啊!他不是默许,他是在恳求你娶他的女儿!可是你明天却要走进去向他介绍你娶来的一个无名小卒!你就稍稍停止为你自己打算,也为别人想一想吧。你想他会怎么想?当你让他看到你宁愿娶的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儿而不要他的女儿时,他又怎么会高兴?”

    “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吉丁小声说。

    “他当然不会!他绝对会把你踢到街上去!找个人代替你还不容易?急巴巴地等待着抓住机会的人多的是!巴内特那小子怎么样了?”

    “噢,不!”吉丁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戳到他的痛处了。“绝不是巴内特!”

    “是他,”她得胜似的说,“是巴内特!将来的情况正是如此————弗兰肯-巴内特事务所,而那时你正沿街行走,找工作呢!不过,你会有一个妻子!噢,是的,你会有一个妻子的!”

    “妈妈,求你……”他低声说,他是如此绝望,连她都不容许自己再这样肆无忌惮地说下去了。

    “这就是你要娶的妻子。一个不知道举手投足为何物的笨手笨脚的小姑娘,一个见了你想要请到家里来的大人物就会躲躲闪闪的胆怯腼腆的小东西。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别自欺欺人了,彼得·吉丁!绝没有哪个伟大的男人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伟大的男人背后总是有人帮衬的。你别一个劲地耸肩膀对此表示不以为然,找一个好女人,能帮最杰出的男人多少忙!你的弗兰肯娶的就不会是一个女仆,他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透过别人的眼睛仔细瞧瞧吧!他们会对你的妻子作何感想?会怎么看你?你不是靠给冷饮柜台的店员修鸡舍为生的,你可别忘了!你必须按照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的游戏规则办事。你必须配得上他们。一个娶了个普普通通的‘精神包袱’的男人,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会仰慕你吗?他们会信赖你吗?他们会尊敬你吗?”

    “别说了!”他哭出声来。

    可她继续说下去。她说了好长时间,而他则坐着,发疯地揪着自己的脑袋,时而悲叹,时而呻吟:“可是我爱她……我不能,妈妈,我办不到……我爱她……”

    直到屋外的街道随着晨光露出鱼肚白,她才放了他。她任凭他踉踉跄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最后她用温和疲惫的嗓音说:

    “彼得,你能做到的。就几个月的事。求她只要等上几个月的时间。海耶随时都会死的,然后,一旦你成了合伙人,你就可以娶她,说不定到时就没有人跟你计较了。如果她爱你,她是不会介意再等那么一丁点儿长的时间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彼得……而且当你在考虑这件事时,你也稍微替妈妈想一想,如果你现在这样做的话,你会伤透妈妈的心。妈妈的心并不重要,你略微关照着点就足够了。用一个小时来想自己,留出一分钟来想想别人……”

    他并没有试图睡觉的意思。他没有脱衣服,而是久久地坐在床上,他心中最清醒的意识只是一个强烈的愿望————看到自己在时空中被往前输送了一年,那时候一切的事情都将有定局,他不管那是怎样的结局。

    当他在十点半按响凯瑟琳公寓的门铃时,他根本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模糊地想,她会拉着他的手,牵引着他,她会坚持————就这样,决定就会做出来了。

    凯瑟琳开了门,微微一笑,快乐而自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带他来到房间,大片阳光洒满了她的小屋,照着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的一本本书卷。房间又干净又整齐,角落里还有一堆用地毯吸尘器收集起来的带花边的碎纸。凯瑟琳穿着一件整洁的玻璃纱衬衫,袖头在她的肩部欢快地翘着;她头发里装饰的绒毛状的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望————在她的房子里并没有威胁等着他。他觉得如释重负,同时也感到失望。

    “我准备好了,彼得,”她说,“帮我把大衣拿过来。”

    “你告诉你舅舅了吗?”他问。

    “噢,是的。我昨天晚上告诉他的。我回来时他还在工作。”

    “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大笑起来,并且问我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可是他笑得很厉害!”

    “他现在在哪儿?难道他连见都不见我一下?”

    “他必须到报社去。他说他有的是机会见你。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恰到好处。”

    “听我说,凯蒂,我……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犹豫不决,没有看她。他的语调很平直,“你看,是这样的,卢修斯·N·海耶,就是弗兰肯的合伙人,他现在病得很重,而且预计也活不长了。弗兰肯一直公开暗示说,我即将取代海耶的位置。可是弗兰肯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让我娶他女儿。哎呀,不要误会我。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不能这么告诉他。而且我想……如果我们再等一等……就等几周的时间……我就会在公司站稳脚跟,那时候,我再对他说我已经结婚了,他便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不过,当然,还是你来决定吧。”他注视着她,语气中透着急切,“如果你想现在就结婚,那我们马上就走。”

    “可是,彼得,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沉着而镇定,但也有一丝惊讶。

    他微笑了,笑得如此地赞同和宽慰。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很坚定,“我并不知道这事,可是那很重要。的确是没有理由急着结婚。”

    “你就不怕弗兰肯的女儿可能把我抢走?”

    她笑出声来,“噢,彼得!我太了解你了。”

    “可是如果你宁愿……”

    “不,这样好得多。你知道,说真的,我今天早晨就在想,如果我们等一等,那样会更好一些。可是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既然你都愿意等,那我也更愿意等,因为,你知道,我们今早得到消息说,舅舅今年夏天要被邀请到西海岸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去做一系列的专题报告。我感觉到,要背弃他我好难过,那些工作都还没有做完。然后,我也认为我们是在犯傻。我们都这么年轻,而且埃斯沃斯舅舅笑得那么厉害。你看,稍微等一等的确更明智些。”

    “是的。那样很好。不过凯蒂,如果你还像昨晚那样想……”

    “可是我不那么想了!我太为自己感到羞耻了。我不能想象昨晚是怎么了。我竭力去回想,可是我无法理解。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事后你会觉得这很愚蠢。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是这么清楚明了。我昨晚是不是说了很多荒唐的话?”

    “算了,别再提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我们都很通情达理。可是我们只要稍稍等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的。”

    “好的,彼得。”

    他突然狂热地说:“现在坚持住,不要放弃,凯蒂!”

    然后,他愚蠢地放声大笑。仿佛他一直都不怎么认真似的。

    她愉快地以笑作答。“你明白?”她说,伸出了双手。

    “算啦……”他嘀咕道,“那好吧,凯蒂,我们就等吧。这样更妥善些,当然,我……那么,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他觉得他必须逃离她的房间,逃避这一刻,这一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的。彼得。那太好了。”

    他走了,感觉到一种宽慰和凄凉,咒骂着自己————因为有一种单调而强烈的感觉在反复地告诉他,他错过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将永不复返。告诉他某种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逼近,将他们围住,而他们已经屈服了。他诅咒着,因为他说不出他们本来应该抗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急匆匆地赶往办公室,他快要赶不上与默海德夫人的约会了。

    他走后,凯瑟琳站在屋子中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感到浑身发冷,心里空荡荡的。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本来希望他会强迫她听从他的。接着,她耸耸肩,自责地笑了一笑,又回到桌子边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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