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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场合,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讲道者诅咒他,银行家诅咒他,俱乐部女会员诅咒他,劳工组织者也诅咒他。他比那些经常嘲讽社会的精英们更有修养,他总是为劳动者抗争,可是他具有比他们更为不屈不挠的品质。他可以应答自如地谈论百老汇新近上演的剧目,大谈中世纪的诗歌或者国际金融。他从不向慈善机构捐款,但却为了替从各地来的政治犯辩护而入不敷出。

    从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语调有点平淡,吐字清晰,略带英国口音。

    “……而且我们必须考虑,”奥斯顿·海勒用那种不易激动的语调说,“既然,不幸得很,我们被迫生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我们能够拥有法律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法律尽可能地少。国家是个彻头彻尾的不道德的概念,我无法用任何道德标准来衡量它。除了在时间上,思想上,金钱上,在努力和顺从方面,这是社会强求每一个社会成员的东西。而社会的价值和文明的程度是与它们对社会成员的掠夺成反比的。除了一个人自己选择要做的工作之外,你想不出有什么法律能以任何理由强迫他去工作。阻止他做出选择的法律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没有哪个人能强迫他的老板接受他一样。赞成或不赞成的自由是我们这种社会的基础————罢工的自由就是这种自由的组成部分。说到这个,我要向某个来自‘地狱厨房(7)’的佩特罗尼乌斯(8)提个醒————就是那个衣着考究的杂种,他最近特别嚣张,叫嚣什么罢工就是对法律和秩序的破坏。”

    嘶哑的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尖利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门廊里的人们喘着粗气。凯瑟琳抓住吉丁的胳膊,对他耳语说:“噢,彼得!他指的是华纳德!华纳德就出生在‘地狱厨房’。他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可是华纳德一定会把气出在埃斯沃斯舅舅身上的!”

    吉丁没法再听海勒演讲的其余部分,因为他头痛得异常厉害,有些眩晕,那种声响还让他的眼睛感到疼痛,他只好闭紧他的眼睑,靠在墙上。

    当他意识到周围异常安静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他并未留意海勒演讲的结尾部分。他看见人们在紧张而严肃地期待着,扬声器发出的单调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使人们都看向它那黑色的漏斗形出声筒。然后,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洪亮而缓慢: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地向你们介绍埃斯沃斯·蒙克顿·托黑先生!”

    那么,吉丁想,巴内特在事务所的六美元赢定了。会场上有几秒钟的静默。接着所发生的事对吉丁来说无疑等于当头一棒。他听到的不是一种声音,也不是轮胎爆炸————那是一种把时间劈开的声音,把这一时刻和以前的时刻分割开来的声音。起初他只感觉到震惊。清晰的、有意识的一秒过去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那是人们的掌声。它是那么响亮,他等着看它爆炸呢。掌声经久不息,在门廊的墙壁上回荡,他觉得墙壁朝大街方向塌陷了。周围的人们欢呼着。凯瑟琳站在那里,嘴唇张开着,他敢肯定,她此刻一点呼吸也没有。

    过了很久,才突然静寂下来,和那种轰鸣到来时一样地突然。扬声器哑了,只是高声地蜂鸣着。门廊里的人静静地站着。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的朋友们,”那声音说,简洁而严肃,随后又轻声地不自觉地说,“我的兄弟们,”两句话都说得富有情感,而且说话人为这种多情报以了抱歉的笑,“这样的欢迎和待遇使我深受感动,使我无法克制自己。我希望大家对我这种人人皆有的孩子气不要见怪,然而我认识到了————也带着那种孩子气接受了————这不是给予我个人的礼遇,而是给予一个原则的,正是那个原则使得我今晚有机会来到这里,带着谦恭为它辩护。”

    那不是人说话的语声,那简直就是个奇迹。它就像是展开了一面天鹅绒的旗帜。它说出来的是英语,可是那带着回声的每一个音节却使它听起来像一种第一次有人说出来的新语言,那是一个巨人的声音。

    吉丁站着,张着嘴。他并没有听清楚那声音说了些什么内容。他听到的是声音的美。他觉得没有必要知道它的含义;他可以接受一切,他心甘情愿地跟随着它的方向。

    “……那么因此,我的朋友,”那声音在说,“从我们这次悲剧性的斗争中得来的教训就是团结。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否则我们就会失败。我们的意志————我们这些没有特权的人、被忘却的和被压迫的人们的意志————将会使我们怀着共同的信念和目标,紧密结合成一个坚实的堡垒。该是我们每一个人抛弃那种个人的小思想、小问题,抛弃个人的得失、个人的安逸和自我满足的时候了;该是我们把自我融入到一个巨大的潮流中去,融入到正在逼近我们的不断上升的浪潮中去的时候了。那横扫一切的浪潮,不管我们情愿或不情愿,都会将我们扫入未来。我的朋友们,历史是从不质疑和默许什么的。它是不能倒流、不能改变的,因为群众的呼声决定了它。让我们倾听它的召唤吧。让我们组织起来,兄弟们。让我们组织起来。让我们组织起来。让我们组织起来!”

    吉丁注视着凯瑟琳。哪里还有凯瑟琳,分明只有一张消融在扬声器的声浪中的苍白面孔。那不是她在听舅舅讲话。吉丁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妒忌之感,他但愿他能妒忌得起来。那不是爱。是某种客观的、与个人无关的东西洗劫了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意志投降了:她没有了人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吞噬着她的那种无可名状的东西。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小声说————声音很野蛮,凶巴巴的。他害怕了。

    她转向他,仿佛此刻她才慢慢地从无意识状态当中摆脱出来。他知道她是在设法理解他和他所隐含的意思。她小声说:“好吧,我们出去。”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冒着雨,穿过街道。天很冷,可是他们一直走,感受着移动带给他们的感觉。

    吉丁最后终于说,“我们都湿透了。”说得尽可能地直率和自然。他们的沉默不语使他害怕,后来证明他俩理解得一模一样,而且是真实的。

    “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吧。”

    “好的。”凯瑟琳说,“走吧。这么冷……我不是在犯傻吗?现在我错过了舅舅的演讲,可我是那么想听。”好了,她终于提到了,以一种健康适度的遗憾很自然地提到了。这件事过去了。“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彼得……我老想和你在一起。”情况来了个急转弯,不在于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而在于那种促使她这样说的理由。然后,一切都过去了,所以吉丁脸上泛起了微笑。他的手指在她的衣袖和手套之间搜寻着她光滑的手腕,她的肌肤暖暖地贴着他的……

    好多天以后,吉丁听说全城都在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人们说,就在群众集会的第二天,盖尔·华纳德给托黑加了薪水。托黑一直很恼火,并且极力拒绝。“你贿赂不了我,华纳德先生。”他说。

    “我不是在贿赂你。”华纳德回答,“别自以为是了。”

    罢工的问题解决以后,一度中断的施工在城市各处突然开展起来。有那么多新业务源源不断地涌进事务所,吉丁发现自己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弗兰肯高兴地对每一个人微笑,还为员工开了个小型聚会,有意要消除他说过的话可能造成的影响。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在滨河大道旁修建的那座宫殿似的宅第————吉丁搞的那个用文艺复兴晚期风格和灰色大理石建成的特别项目,现在终于竣工了。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举行了一个暖房招待会,盖伊·弗兰肯和吉丁都在受邀之列,可是,就像最近时常发生的那样,卢修斯竟然被忽略掉了,十分的偶然。在这次招待会上弗兰肯玩得很开心,因为每一平方英尺的花岗岩都在提醒他,康涅狄格州的采石场又收到了一笔数目惊人的款项。吉丁很喜欢这次招待会,因为雍容华贵的戴尔·恩斯沃斯夫人用一种使人消除敌意的口气说:“不过,我敢肯定,你是弗兰肯先生的合伙人!当然,牌子上写的是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看我真是十分粗心!我借此想说的真心话就是————如果你不是他的合伙人,人家会说,只有你才有资格做他的合伙人!”

    办公室的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去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是那么顺利。

    因此,参加完恩斯沃斯家的招待会后的一天早晨,当吉丁看到弗兰肯带着一脸的紧张和焦虑走进办公室时,着实吃了一惊。“噢,没什么。”他冲着吉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的没什么。”在制图室里,吉丁发现,三个制图师正围成一圈,头凑在一起,以一种不曾有的热心和兴趣阅读《纽约旗帜报》的某个栏目。他听到了令人不快的嗤笑声。看见他过来时,那张报纸突然不见了,动作也太快了。他无暇过问此事,办公室里还有一位承包商的接待员在等着他呢,而且还有一大沓的信件和很多设计方案要等他签字。

    三个小时后,在匆忙的一大堆约会中,他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淡忘了。他感到神清气爽,不禁为自己的精力充沛而高兴。当他必须为一份新的草图到图书室去以便与它最好的样板进行比照时,他走出了办公室,吹着口哨,快乐地挥动着手中的图纸。他的动作驱使着他走过接待室,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幅图纸向前晃去,又晃回来拍打到他的膝盖上。他忘了在那种情形下他如此仓促的停驻是相当不得体的。

    有一位年轻的女士站在楼梯扶手前,正在同接待员说话。她纤细的身段似乎是将正常人的体型按比例缩小了一样,她的线条如此修长、脆弱,如此夸张,使她看上去像一幅风格化了的妇女素描,使得正常比例的人体相形见绌。她身着朴素的灰色套装,衣服那简练的剪裁与她的外貌有意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她把一只手的指端放在扶手上,那是一只纤长的手,给她那笔直傲慢的手臂线条画上了句号。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却并非椭圆形,而是像两个长长的矩形切口夹在两条平行的睫毛线间。她神情冷漠而安详,嘴唇精致而漂亮。她的脸,她淡色的金发以及套装似乎都是无色的,而是从真实色彩的边缘撷取了一点抹了上去,却反衬出整个真实世界的粗俗。吉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第一次领会了当艺术家在谈论美的时候,他们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美指的是什么。

    “如果我要见他,那就是现在。”她正跟接待员这么说着,“他请我来的,而我只有现在才有空。”那并非一个命令,她说话的神气仿佛她并不想采用命令语气。

    “是啊,可是……”接待台上的一只传呼器响了,接待员慌忙地把线路接通,“是的,弗兰肯先生……”她转向来访者,“您现在就进去,好吗?”

    那位年轻女子转身走向楼梯,经过吉丁时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从他身上一掠而过,未做停留。他从呆呆的欣赏中清醒过来,及时地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是疲惫的,但透露出一种傲慢不恭的神情,留给他的印象是无情的冷酷。

    他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那种无情的冷酷感便也随之消失了。可是欣赏依旧留在他心里。他热切地走近接待台。

    “刚才那位是谁?”他问。

    接待员耸了耸肩膀。

    “那是老板的小姑娘。”

    “哎呀!这个幸运的小气鬼!”吉丁说,“他还一直瞒着我。”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那位接待员冷淡地说,“那是他女儿。是多米尼克·弗兰肯。”

    “噢,”吉丁说,“噢,天呐!”

    “怎么?”那个姑娘挖苦地看了看他,“你读今天早晨的《纽约旗帜报》了吗?”

    “没有。怎么啦?”

    “那就去读读吧。”

    她控制台上的传呼器又响了,她转过身去。

    他派了个小伙子买来一份《纽约旗帜报》,急不可待地翻到那个专栏————由多米尼克·弗兰肯撰稿的《你的家园》。他已听说她最近在描写纽约名人的家居方面一直很成功。她的话题范围是室内装修,可是偶尔也大胆地写一写建筑评论。今天,她的主题是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在滨河大道的新宅。他读到下面这段文字:

    你进入一座金色大理石的庄严门廊,觉得仿佛置身于市政大厅或者是邮政大楼,可是这里并不是。不过,它却一应俱全:带有柱廊的夹层,带凸起的楼梯,以及环形皮带状的涡卷饰纹。只是,那并不是皮革的,而是大理石的。餐室的门是上等黄铜做的,却阴差阳错地装在天花板上,外形像个缠绕着新鲜铜葡萄的葡萄架。墙壁的镶板上悬着些没有生命的鸭子呀,家兔呀什么的,蹲在一束束的胡萝卜啦,矮牵牛花呀还有豇豆之间。如果这些都是真实的,我想它们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过,既然它们不过是些拙劣的石膏仿制品,那倒也无可厚非……卧室的窗户对着一堵砖墙,还是一堵不怎么整洁的墙,可是谁也没必要去看卧室嘛……正面的窗户很大,采光充足,也能看得见那一尊尊栖息在窗外的丘比特大理石雕像。丘比特们个个营养充足,向街道展示了一幅可爱的画面,映衬着那严肃的花岗岩的建筑正面。每当你朝窗外一瞥,看看是否在下雨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那微凹的脚底板上,如果你受得了这个,这一切还是可圈可点的;如果你厌倦了这些,你可以从三楼正中的窗户望出去。你能看得见铸铁制的墨丘利的臀部,他就高居在大门口的山墙上方。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大门。明天,我们将会参观史密斯·皮克林夫妇的家。

    这幢房子是吉丁设计的。但是想到弗兰肯读着这篇文章时一定会有的想法,想到弗兰肯将怎样去面对戴尔·恩斯沃斯夫人时,他还是在狂怒之中忍俊不禁地哧哧笑出声来。接着他就把那幢房子和那篇文章忘了,他只记得写那篇文章的姑娘。

    他从桌子上随意捡了三幅草图,向弗兰肯的办公室走去请他批示,而他大可不必如此。

    在通向弗兰肯关着的房门前的那段楼梯上,他停了下来。隔着门,他听见了弗兰肯的声音,调门很高,愤怒而又无奈。弗兰肯受到打击时,常这样说话。

    “……没想到这样的暴行竟然出自我女儿之手!我对你一贯的所作所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这次你真是别出心裁,啊!我怎么办?我怎么向人家解释?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

    然后,吉丁就听见她哈哈大笑。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欢乐,又是那样冷酷,以至于他明白还是别进去为好。他知道他不想进去,因为他又一次感到害怕,就像刚才他看到她的眼睛时一样。

    他转身走下楼梯,到下一层。他想,他会认识她的,而且现在弗兰肯已经无法阻止这件事了。他热切地想着这件事,嘲笑着他构想了好几年的弗兰肯女儿的鲜明形象,再次修正了他美好的未来之梦,尽管他隐约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再遇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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