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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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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豹一就像念经似的,仍旧出声数着数。

    他的身体在颤抖,连声音都在颤抖。

    若是在以前,豹一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都绝不能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这是豹一给自己定的规矩。他一直都认为表现出那种忘我的兴奋状态非常丢人。首先,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出声的。数到一百便抓住女人的手这个想法,不能说多么聪明,但是至少要数数的话在心里默数就好了。像这样跟动物似的发出凄惨的声音,而且声音还在颤抖,实在太不成样子。

    但是,豹一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这一件事,已经没有功夫去在意那些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他过于激动,以至于不再害怕和激动了。

    “……九十四、九十五……”

    豹一仍旧在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

    “……九十六、九十七……”

    想到还剩下三个数就到一百了,豹一不禁伤心起来。数到一百之后,就必须握那个女人的手。他心中痛苦万分,甚至觉得那要比失业一百次还要痛苦。

    首先这是因为豹一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握过女人的手。甚至在和朋友握手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害羞。但是,现在自己却想去握一个刚见面的女人的手,想来自己真是思虑不周。而且,豹一是坐着的,那个女人是站着的。又不能在背阴处偷偷地握手,要握那个女人的手,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趁乱握住她的手,也至少会有两只眼睛能看到————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挑衅的眼睛,就是刚才用香烟盒的锡箔纸团砸自己的那个人的眼睛。但是,豹一更担心的,是自己要握手的那个女人会甩开自己。

    若是女人对自己说“你真讨厌”,然后逃走的话,今后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因自尊心受到伤害而苦恼。不,仅是逃走还算好的。如果她“呀”地尖叫一声,那就更惨了。而且,那种可能性好像很大。豹一认为那个女人并没有对自己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不仅如此,对方的言行中好像还有鄙视自己的成分。大冬天也不穿大衣,误入一个与自己的穿着不甚相符的咖啡馆。这种男人是足以被鄙视的。更何况,女人还操着一口流利的东京话。

    豹一原本认为,正因如此才值得自己去握那个女人的手。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想到这个奇怪的主意了。可自己现在已经没了退路。如果无法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所谓“赶鸭子上架”,豹一只好硬着头皮振奋起来。当然,他仍在大声地数着数。

    “……九十八……”还剩下两个数。

    “不能借口给人看手相偷偷地握那女人的手。”豹一突然这样告诫自己。

    “……九十九……”

    没有九十九点五。此时,豹一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过了一秒钟。

    “一百!”

    豹一豁了出去,突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手。对方想要将手缩回去。豹一慌忙使劲用力抓住。没想到,和她光滑的脸不同,女人的手掌有些粗糙。但是,倒是有年轻女人应有的温暖。这是豹一在握住女人的手时一瞬间的感觉。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女人的手突然开始用力挣扎。但是,豹一没有好好地看女人的脸。如果看一眼的话,他现在应该会感到无趣。因为女人非常吃惊,完全愣在了那里。但是,这也是豹一不好。突然握手,倒也罢了,但是豹一握手的方式却十分粗鲁,没有任何风趣,简直可以说成是“抓”。即便是醉汉,在跟女人握手的时候也会稍微考虑一下对方的性别,至少在握手的那一瞬间不会让骨头发出响声。但现在豹一已经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女人弄到手了。”

    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豹一觉得再握着女人的手已经没有用处,便突然松开了。虽然很无聊,但是对于豹一来说,将女人弄到手这种欲望,的确仅仅通过这么简单的事情便能够得到满足。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或许多少有些过于清心寡欲。豹一认为自己完成了握手这个任务,接下来便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也不会再跟这个女人见面。对于豹一来说,那个女人此时简直就跟一条虫子一样乏味。只是,如果这时豹一看一眼女人的脸,或许会觉得自己还有一些要做的事情。————女人的脸气鼓鼓的,她显然很生气。豹一的手松开得太快,她觉得对方侮辱了自己。如果豹一看到她脸上这种生气的表情,按照他的性格,肯定会误以为对方讨厌自己,决定再握一次对方的手。但是,非常幸运,豹一可以不用做那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刚才用锡箔纸团砸豹一的那个男人突然来到他的身边。还没等男人挥手示意女人退避,女人便已经从豹一旁边离开了。这时,伦巴舞曲也像是故意似的停了下来。换另一张唱片,需要一点儿时间。

    “小子,今天第一次见面……”不出所料,对方摆出了要打架的架势,口气十分傲慢,“……你这毛头小子,竟敢到俺的地盘上撒野,真是反了你了……”男子用豹一听不惯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但是,由于唱片机又响了起来,接下来说的话豹一没有听清。曲子是《红色的翅膀》。豹一发现自己此时仍十分冷静,感到很高兴。

    “小子,给我出来!”男人用一种粗鲁又奇怪的大阪方言说。这句话,豹一听到了。如果把这句听漏了,那就丢脸了。豹一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豹一结完账走了出去,发现男子一边等他出来,一边在不停地擤鼻涕。他好像有鼻炎。

    “原来是个没有一点儿气势的小混混啊。”豹一开始有些瞧不起那个男人了。

    男人将擤鼻涕的纸叠起来放进和服的袖子里,然后又哼哧着喷了几下鼻息说:“跟我来!”豹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子沿着御堂筋朝难波的方向走去。他衣着随便,穿着一件便装和服,腰间系着一根绞染的兵儿腰带,样子很像个小混混。他每往前走一步,腰带打结的地方都在屁股上摇晃一下,豹一在后面看了,突然觉得十分好笑,觉得他的屁股就像女人的屁股一样大。

    两人从御堂筋拐向了南海大街。豹一默默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没有一点儿杀气,这让他感到十分困窘。

    男人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对豹一说了一句:“跟我来!”

    两人走进南海大街上的一条狭小的巷子里,那里有很多相声曲艺馆。巷子很窄,若是两人并排便走不进去。走到弥生剧场的后面,男人停了下来,擤了一下鼻涕,然后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喂!你小子好胆量啊,敢跟我来,也不逃走。”

    “是吗?”豹一的口气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那个男人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有胆量。你要对我狂妄无礼,我就不饶你。以为自己长得好点儿,就敢动我的女人,你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我,道顿堀的阿胜,可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不一样。伸过脸来,吃我一拳!”

    但是,道顿堀的阿胜说完之后,稍微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过来。这个迟疑让豹一感到十分着急,当道顿堀的阿胜的拳头飞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等不及了。

    “让我好等!”

    与此同时,弥生剧场的舞台上,舞台剧《银座之柳》的大幕拉起来了,那一瞬间,二楼的观众席上发出了欢呼声。

    “东银子加油!”

    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东银子是主角,一个人跑到舞台的前面跳起查尔斯顿舞。但是,其实东银子是站在后排角落里的那个平胸少女,她夹杂在很多舞女之间,这时正有气无力地抬脚跳着舞。

    “阿银,加油!”

    银子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啊,是北山先生!”她掐着腰扭动着身子,泪水差点儿掉了下来。在二楼的观众席上不停地喊银子名字的那个人,是剧团文艺部的北山。不知道他是何时混进观众席的。

    昭和年间的那些地下歌舞团通常都有这样的情况。多数歌舞团或者小丑舞女团中的舞女在入团的时候便会被迫失身。每当这个时候,文艺部的北山便会感到哀伤,喝得烂醉如泥。

    东银子十七岁,一个月前入团的时候,北山看到她那像少男一样的胸部,以平常没有的威吓口吻反复叮嘱团里的男演员:“不许碰这孩子!”

    “这么说来,咱们的酒神老爷是想用生萝卜当喝琉球烧酒的下酒菜喽?”

    在剧团里,大家都不把北山称为老师,都叫他酒神老爷。他现在虽然才三十五六,但是由于酗酒————在东京浅草的时候喝电气白兰地(剧),从浅草来到千日前后又喝起了琉球烧酒,因此头发完全掉光了,像个老头子。

    “混账!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剧团里才都是幼稚的奶腥味,我已经受够了。”

    北山话虽如此,但是不久之后,当大家纷纷传言“北山老头跟东银子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时,他自己也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慢慢地,北山也难以否认这个传言了,觉得让大家这样想反而有利于保护东银子。每天晚上剧团散场之后,他就带着银子去南海大街的木村屋咖啡馆。

    银子对北山说:“北山先生喝酒,我不喜欢。”

    这让北山感到十分失落。

    据传言说,至今从来没对哪个女演员做过那种事的品行端正的北山,在舞台排练的时候突然忍耐不住,特意把银子带到舞台后面,长时间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银子非常不喜欢北山那么做,搞得北山很没面子。

    然而,多亏了这些传言,另外也是因为北山总是盯着银子,这一个月中,银子好像平安无事。

    但是,昨天晚上排练了一个晚上,北山没能抵制住琉球烧酒的诱惑,不小心去喝了酒,醉倒在千日前的金刀比罗神社里。有人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将银子占有了。北山得知这件事之后,非常难受,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喝酒,又喝得烂醉如泥,摇摇晃晃地混到二楼的观众席上,不停地大声喊银子的名字。

    舞台上的银子跳着舞,不时将单脚抬过头顶,听着北山的喊声,心中不禁感到惶惑不安。

    北山站起身来,随着银子的舞蹈,胡乱地跳了起来,引得观众席上的人们一阵阵哄堂大笑。观众的注意力离开舞台,完全被二楼的余兴表演吸引过去了。

    “跳着爵士舞,喝着利口酒(跳),天亮舞女泪如雨。”

    北山用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舞女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但是,银子却笑不出来。舞蹈表演结束后,银子跑进后台,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也没有心思换下一场的衣服。她倒也不哭,只是伤心地将脸贴在窗子上。

    “阿银,你干什么呢?”这时,一个舞女走了过来。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巷子,说:“哎呀,有人倒在地上。阿银,你看啊。”

    银子突然像孩子似的,大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呀,有人倒下了。”

    大家蜂拥来到窗边。

    “真的呢。是打架打的吗?”

    豹一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巷子。道顿堀的阿胜早就没有了踪影。

    二

    在昏暗的电灯光下,阿君正在为顾客做针线活。

    沿着下寺町的坡道向上开来的电车的声音和从屋外面经过的木屐声,清脆且清晰可闻,看来夜似乎已经很深了。阿君往针眼里穿着线,心想豹一今天回来得真晚。虽然有时他会因为晚上加班回来晚些,但是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过。她虽然也并没有特别担心,但是听到远处的犬吠,便又不由得想到外面寒冷的天气。安二郎是个吝啬鬼,被炉(已)里只放了一点点炭,但是即便如此,家中还是有一些暖意。

    安二郎弓着背,不停地拨着算盘珠儿。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打算盘更让人高兴的事了。更何况现在是在计算借给自己老婆的本金和利息,想到这一点他便兴奋不已,也没有注意到夜已经深了。但是,反复计算了几遍之后,安二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他最近不仅拿走了阿君做针线活赚的钱,还把豹一交给阿君的几成工资也都拿走了,因此若是按照实际计算,现在阿君已经不再欠他任何钱,而且反而是自己从阿君那里多拿了许多。安二郎变得不知所措。如果自己以后再继续从阿君那里拿钱,就算是非法所得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借给阿君的钱利息太高太过分,因此他完全没有想到阿君能把她借自己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他一个劲儿地感到遗憾,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重算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安二郎做好了心理准备,管他非法所得还是什么的,以后只有用欺骗的方式从阿君那里拿钱了。但是,自己即便能骗得了阿君,也骗不了豹一。豹一的眼睛是雪亮的。

    “好冷啊。加点儿炭吗?”阿君说。

    “说什么呢。太浪费了。你知道现在一包炭多少钱吗?”

    安二郎有痔疮,所以在用电褥垫。他其实也舍不得电费,坐在上面简直如坐针毡,觉得屁股都被烤糊了。可木炭那么贵,烧完之后只剩下一团灰而不会带来什么价值,他才不会随便用呢。

    “一说到冷就不停地加炭,热的时候就乱用水,这个女人太奢侈,真让人头疼。”

    阿君在家用水盆洗澡的时候,仍然会冲几次凉水。凉水哗的一下子倒在阿君冒着热气的白皙裸体上,她浑身颤抖一下然后突然不动了。那妖冶性感的样子,总是让安二郎看得着迷。但是即便如此,想到那些用掉的水,他仍会感到心痛。水也就罢了,在安二郎看来,烧炭简直跟烧纸钱没有什么区别。唯有阿君那热乎乎的肌肤能够安慰安二郎悲伤的心。因为有了阿君,即便没有火炉,也好歹能够熬过寒冬。安二郎年纪毕竟大了,脚被冻得生疼,但是只要睡觉的时候穿上棉布袜,也好歹能忍得住。

    “但是,那个臭小子,年纪轻轻的,却总要点被炉。”安二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豹一,“光是炭钱也不少呢。”

    于是,他开始在心里默算一个月会花掉多少炭钱,结果发现的确要花不少钱。这时,一个好主意突然闪现在安二郎的脑海中。那就是让豹一付炭钱。之前光注意他上学花了多少钱,却没有想到让他支付过日子的“实际费用”。安二郎开始责怪自己太糊涂。

    安二郎又开始敲起了算盘珠。首先,炭费几十钱。紧接着,水费几十钱、电费几元几十钱……算到这里,安二郎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这么一算,自己要收的“实际费用”原来有这么多啊。饭费几元几十钱、房费几元几十钱……本月合计几十元几十钱————这些钱都得让豹一付。安二郎手下的算盘珠的声音逐渐变得铿锵有力了。总共算下来,数额还真不小,连安二郎都感觉要陶醉了。于是他觉得要是从这个月才开始收的话实在可惜,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从豹一小时候就开始收他的抚养费。但是,即便是安二郎也觉得那样做实在太残忍,便决定优惠一下,从他领工资的那个月开始收。多少算是一种体谅。但是,他决定给补收的那部分算上利息。

    算到这里,安二郎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阿君!”他不由得叫起老婆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对阿君说,他赶紧想了一下,决定吩咐她做点事情。

    “帮我把电褥垫的插头拔了。”如果自己站起来去拔的话,屁股就得离开温暖的电褥垫。这期间电褥垫生成的热量就浪费了。

    “好啊。”阿君站起来拔掉了插头。电褥垫慢慢地变凉了。等完全变凉之后,安二郎才终于抬起屁股。痔疮突然疼了起来。

    “啊,疼,疼,啊,疼!”

    安二郎一副老头子的样子,撅着屁股弓着腰往被窝深处钻。“不管谁说什么,我都得收豹一的房费。”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别说什么我没有收钱的权力。我可是那小子的老子。老子什么权力都有。”安二郎之前一直把豹一当成一个欠债者,差点儿忘了豹一还是他的儿子。“老子拿儿子赚的钱是天经地义的。啊,疼,疼!那小子已经开始领工资了。他有义务给老子交房费。这一点他肯定也明白吧。上过高中的人,连这点都不明白的话,那就是学校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安二郎现在在心里摆起了当父亲的资格,对豹一上班赚钱这件事感到非常满意。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脚步声。今天刚刚失业的豹一回来了。被道顿堀的阿胜打倒在地的屈辱到现在还无法让豹一释怀。他漫无目的地在深夜的大街上彷徨,一直走到将近十二点。

    豹一看到安二郎穿着睡衣,心中突然憋闷,不忍多看一眼正在为安二郎叠和服的母亲。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啊?”阿君说。豹一却没有回答,匆匆地上了二楼。当然,他也没跟安二郎打一声招呼。

    阿君看到豹一这个样子,突然感到很无助,但是她也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这孩子真是太不爱说话”。但是,她看到豹一的背影好像缩头缩脑的样子,心想:“得给他买件大衣。”

    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最近都按照安二郎的吩咐把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全交给了他。

    “得存点儿私房钱。”阿君漂亮的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面滴溜溜转了一下,在脑海中想象着把那些一元纸币和五十钱的硬币藏在针线盒里的情景,“买件大衣要多少钱呢?”

    但是这时,阿君听到安二郎在叫她,不得不停止思考。在他们身边,被炉里的炭火已经变成了一堆白灰。

    豹一现在正在二楼打着长长的哈欠。他的这个哈欠有气无力,打得超级长,连豹一自己都不禁觉得丢人,便胡乱地脱掉西装扔在一边,钻进了被窝里。被窝里点了被炉。脚边那个暖暖的东西突然映入眼帘。这一瞬间,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没回答母亲一句,心中隐隐作痛。

    他不想让母亲问出自己失业的事,所以才故意不跟她说话的。当然,这只是豹一随便为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也就是说,他不想说话,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这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平常,只要有安二郎在,豹一便尽量不跟母亲说话。这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习惯。虽然他在心里觉得对不起母亲,却又无可奈何。每当这种时候,他便觉得过意不去,却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难受。大概是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大吧。他禁不住鼻子发酸,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想起来,豹一今天的确非常悲惨,以至于想要大哭一场。即便如此,按照豹一往常的想法,自己一个人偷偷流泪,实在是没有出息。他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软弱。但是,就算是如此好强的豹一,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也彻底地失去了意志,失业这件事所造成的痛苦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今天的失业,原是自己主动辞职,是一次大义凛然的行动,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感觉悲惨起来。

    想到这温暖的被炉是母亲为自己准备好的,豹一心里难受,不由得小声嘟囔起来。

    “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我失业了。真是对不起母亲啊。”

    因为没人看见,完全心灰意冷的豹一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到了最后,心中的悔恨跃动起来。他开始用手咚咚地敲打起自己的头来。但是,这个动作又让他突然想起自己被道顿堀的阿胜殴打的事情。想到这个,豹一才终于决心振作起来,慌忙擦掉眼泪,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狂暴起来,回想着自己在弥生剧团后面被人打倒在地时的惨状。

    “喂,豹一。”

    早晨,安二郎等着豹一起床,少见地跟他打起了招呼。

    “我说啊……”

    下面的话没有必要写在这里。豹一的回答非常简单。

    “行啊。您随便收。要不到月底您给我一张缴费单?”他的声音确实在颤抖。但是,由于想出“缴费单”这个好词,豹一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儿。

    安二郎听到“缴费单”这几个字,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一点争执也没有。不过,由于谈得太顺利,他心中甚至稍微感到了一点儿不安。

    “事情”谈完之后,豹一装出像往常一样去《榻榻米报》社上班的样子,匆匆走出了家门。但是,他傍晚回来时,依然和昨天一样,还是一个失业者。

    三

    寒风吹过冰冷的大街。豹一一副很冷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缩着身子,走街串巷地找工作。走来走去,也没有结果。

    如果不是当时的人,是很难想象1941年时日本的状况的。当时正是报纸上所报道的“失业时代”,上面还曾经刊登过照片,说连大学毕业生都去收废纸了。一天早晨,报纸上刊登了一条三行文字的广告,内容如下:

    招聘社会部实习记者一名。

    应聘人员请于今日上午九点携带简历到本社接待处。

    自带铅笔。

    《东洋新报》社

    豹一看到这条广告,比规定的时间早一个小时到了北滨三条巷《东洋新报》社所在的红砖楼房,却发现这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排了一百多米长的队,就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似的。只招聘一名员工,就有这么多失业者来排队。在深刻思考自己身处的这个社会的现状之前,豹一首先为自己不得不排在这个队伍后面而感到一阵羞耻和屈辱。他很想回去,但是现在若是逃离这里,目前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他便垂头丧气地趁乱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接着便是毫无意义的等待。这个队伍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移动一下。人们忍不住寒冷和心中的不安,不停地跺着脚。九点过后,队伍终于开始往前挪动了,但是大家简直就像是在用脚蹭着地往前走似的,速度非常慢。据前面传过来的“信息”,好像对方要先检查应聘者的简历,只有简历通过的人才能参加后面的笔试。也有人到处对大家说,没有初中学历的人一概免谈。“这么说来,初中还是要上完的啊。”豹一好像并不觉得初中毕业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小声嘟囔道。

    最后参加笔试的有一百人左右。豹一是其中之一。走进三楼的讲堂,豹一故意找了一个离出口最近的后排位置坐了下来。这样的话,考试期间,心情若是不好了,便可以马上从考场跑出去。豹一想得很周到,一切准备妥当,坐下来之后,又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考试开始。豹一心中焦躁起来。

    “肯定会考这种题:请问刚才爬的楼梯有多少阶……”豹一早已对考试的结果不抱什么希望了,便一边暗自生气,一边这样想着,心情就愈发焦躁了。“光写步数就算了。可是有时一下子爬两阶,也可能算不太准确啊…….嘿嘿。”这样在心中嘲讽了一番,豹一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挠着长长的头发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

    “让各位久等了,抱歉。嗯,实际上,今天负责监考笔试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我想他可能去喝茶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是到现在还没找到,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所以呢,今天的监考先由我来代替。”下面笑声响了起来,然后马上又停止了,“嗯,出于这个原因,让各位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这时,一个勤杂工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贴在讲台上的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嗯,情况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刚刚打来电话,说是去吃饭了,但是在那家店吃饭好像很费时间,暂时还回不来,想找人替他一下。也就是说,还得由我来监考。”

    豹一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他这种玩笑似的“演讲”感到生气。讲台上的那个男子戴着一副眼镜,那眼镜好像挂在脸上一样,一副差点儿就要掉下来的样子,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给人的印象倒也还不差。因此,豹一没有特意站起来表示抗议。

    “现在,我们的勤杂工就要发试卷了。请在空白处作答。没有时间限制。但是,你要是一直写到傍晚的话,那我就麻烦了。写完答案之后,请把试卷交到这里,然后回家就行了。结果呢……”说到这里,他大声问了一下旁边的勤杂工,“喂,是吧?”见勤杂工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说道:“————结果另行通知。嗯,然后呢,抽烟的人请自便。”

    豹一正在抽第三支烟。

    试卷发了下来。豹一看到上面有这些题目:

    一、作文:《关于新闻的使命》

    二、名词解释:

    Lumpen

    室内乐

    A la mode

    Platon

    以上是试题的内容。有人为了看横着写的德语单词(上),将试卷横过来,考场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坐在豹一旁边的座位上不停削铅笔的那个男子,看了一会儿试卷,突然站起来,故意用豹一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还不如早点儿回去呢。根本不会做,而且他们就招一个人。考了也是白考。”说完便悄悄地走出去了。然后,又有三个人似乎在学他的样子,走了出去。

    豹一决定留下来把试题答完。他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对不起离开的那几个考生似的。但是,如果现在出去,别人恐怕会认为他根本不会做这些题,他会被人瞧不起,于是强忍着留在了考场的座位上。做题的时候,“镒屋”的阿驹、纪代子和咖啡馆女人的样子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豹一感到心情舒畅起来。考场中的空气如此让人感到沉闷。豹一感觉一刻也坐不住,像匹逃马一样迅速地把答案写完,很快便交上了试卷。当然,他也没有检查一下。豹一觉得即便是两人当中录用一人,也不会轮到自己,他对当新闻记者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实际上,这么早交上卷子,对豹一来说却是幸运的。

    对在讲台上等所有人都交卷的监考老师来说,耐心等待是非常残忍的。按照总编的意思,报社已经决定只对最先交卷的十个人的试卷打分。之后交的试卷全部扔进垃圾桶。总编认为,不管后来交的试卷做得多么好,作为一个新闻记者,花那么长时间写东西都是不称职的。新闻记者的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能够快速写文章。那种写文章爱字斟句酌和慢性子的人当不了新闻记者。

    但是,最先交卷的十个人的答案有一大半写得都很差。总编看着试卷,经常会笑出声来。总编特意把副主编叫到总编室。

    “奇葩答案啊。你瞧这个,把‘Lumpen(u)’翻译成合金钢笔。”

    “真能想啊。”

    “还有呢。还是这个人,说‘Platon(l)’是一种墨水的名称。”

    “都是文具名称啊。倒是想得周到。还有其他奇葩吗?”

    “说‘室内乐’是麻将。”

    “这个答案好啊。打麻将的时候,房间里的确会有响声呢。”

    “他肯定觉得这个词的意思是‘室内的乐趣’吧。”

    “‘A la mode( )’这个词的解释肯定也有奇葩的答案吧。”

    “有啊。有人解释成菜单。啊,对了,对了,这是什么啊?‘毛德的祈祷’是什么东西啊?”

    “让他们当新闻记者真是太可惜了。”

    “他们应该去吉本兴业(他)试试。”

    结果豹一的成绩是最好的。比如对“Lumpen”这个词的解释,豹一写的答案是:“在德语当中为‘碎末、褴褛’之意,转意为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者,在日本这个词用指失业者。但是,‘Lumpen’的准确意思是指那些没有工作愿望的人,因此,比如今天在这讲堂里的人就不是‘Lumpen’。”连总编自己也写不出这么好的答案,而且颇具讽刺意味。豹一又是第一个交卷的。因此,他很快便收到了面试的通知。

    四

    豹一对自己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完全没有自信,因此当他收到面试通知的时候,也没能开怀大笑。他相当绝望地认为自己在面试的时候会给面试官留下不好的印象,结果肯定会不被录用。可以说是很有自知之明。

    实际上,豹一在高等学校上学的时候,老师们对他的一致评价是“态度不逊”。但是,若要在这里为豹一辩解一下,那便是豹一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曾经在老师们面前摆出傲慢不逊的态度。他只是不把老师当回事,对学校生活没有任何依依不舍,中途退了学。归根结底,在老师们看来,他是“轻蔑我校辉煌的传统”。但是,即便如此,有的老师却对豹一大为光火,认为“毛利豹一瞧不起我”,那岂不是跟豹一一样太幼稚么?豹一只是缺乏殷勤待人的态度。就算他确实显得比别人更加傲慢不逊,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在心里有一种以谄媚他人为耻的想法。

    然而,银行或贸易公司的情况且不说,反正在报社里是不太需要对人持有殷勤的态度的。至少,负责跑新闻的社会部记者是不需要的。当然,在报社中虎视眈眈地盯着领导职位,一心想着升职的那些人,比如在总编面前,应该始终表现出殷勤,但是这对一个新入职的实习记者来说是完全没用的。面试的时候,总编完全没在意豹一是如何鞠躬的。

    “这家伙冲劲儿蛮大的啊。”但是,总编觉得这个完全没有关系。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劲头儿十足才是合格的。总编看到豹一因为焦躁和敏感而转动的眼珠子,心想“这家伙眼光敏锐”,便完全喜欢上了他。“偶尔和报社的打字员发生点儿小摩擦也没关系。他的男子气概大有用处。”

    “你想负责什么方面的工作,说说看?喜欢去咖啡馆采访还是去舞厅采访?”这份报纸以对咖啡馆和舞厅的评论获得了读者的好评。但是,豹一的回答却让总编非常失望。

    “我觉得以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到人多的地方去。我想尽量待在报社内工作。”他照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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