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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可以么?”

    “我不打算要财礼的。”

    “您可别犯死心眼,费心费血地养大了,那不得要几个,再说我们也不是靠着女儿当摇钱树,一点也不是不正当的。这年头别说我们,女学生们不还都要嫁个有钱的么!”

    “唉,年月是久了,那里还有像‘王三姐’6那样的人呢!”

    “连鸡子都卖十个子一个了,……再说妞儿那当子事,得点财礼紧跟着也给拴儿说着,要是姐姐和兄弟一天办事,费用不是省得多么。”

    “可也不能太忙了。”

    “您放心,我还得给仔细打听打听呢,将来要是愿意看看本人再定也可以,拴儿的事我也可以给操劳着,有合适的也提着,唉,我也是好管闲事,谁叫咱们都不错呢,您的孩子还不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么?……”

    她的话像永远也说不完,要不是她的丈夫在院子里叫着,她决不会停止的。

    “我的当家叫我呢,事情就这么办吧,您也想想,有什么信我再给您送来。”

    “谢谢您啊,要您多劳神。”

    在把她送出来的时候他说着。

    “你再要是这么说我可得罚您,您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么,您留步吧,————”她说着又转了说话的对象,扯开嗓子叫着:“我就来,我就来!”

    送走了客人,他又在炕沿上坐下来,装了一袋烟,安详地吸着。他的心中却正在盘算这件事,如果若是都成了,可就是完了两件大事,也不用东典西借。

    ————拴儿那孩子呢,他心中想着,也该有个家小,有了家小就可以少要钱,多练点工夫,不是就可以更早一点地练出两着来,不致于像他自己这一辈子。

    这一天他是高兴着,吃过了午饭就到戏园子里去,同伴们看见他的样子,就来问:

    “杨二哥,有什么喜事了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一面把衣服披上,把帽子戴上,一面说着。“到了那一天,我自会请老弟们喝一盅。”

    一个欢喜说笑话的故意说:

    “是二哥续弦么?”

    听见的人都笑了,可是他却呐呐地说:

    “什么话,我这么大的年纪,我是给孙子孙女操劳着呢。唉,有什么法子,都不小了。……”

    管事的像野狗一样地叫起来了:

    “干什么,都聚在那儿,‘安哨子’7都完了,还不把衣裳都穿整齐了!散开!散开!”

    于是这一群人都走了,他像往常一样地,拿了长旗,从上场门出去,又从下场门进来,一次又一次地……

    关于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一天一天地有了显然的进展,刘三婶又保一个木匠的女儿,十九岁的,说是可以给拴儿来提着。她说:

    “这孩子也是一个好孩子,虽说及不上妞儿那孩子好,也算是难找难寻。就凭那一手好活计,我真还没有看见第二份。妞儿的亲事我也提过去了,就凭我这一句话,人家连相也不用相。抄个八字,先去合合,您要是相呢,告诉我一句话,定规个时辰,都能办得到。”

    “只要您看见过也就是了。”

    “我见过啊,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少年老成,说话稳稳当当,可没有时下年青人的习气。”

    “唉,图个什么呢,妞儿是个老实孩子,只要过了门不受气就是了,也不敢怎么挑剔。”

    “那您可以放心,他决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活过来五十多岁了,什么样的人一眼看上也是八九不离十。”

    刘三婶是那么有本领的一个人,在说话的时节,眼睛和眉毛都在动着,已经秃了的头皮,涂了黑黑的一层油膏,发着亮,像一颗圆圆的煤球。

    “——我告诉您,我是不修今世修来世,我可不能昧天良做亏心事。还有一件,人家问过女家打算要多少财礼呢?”

    “那,————那没有关系,随您办吧,多点少点算得了什么,谁还凭这个发财么!”

    他觉得一点难为情,嚅嗫地说着。

    “话虽是这么说,还是公事公办好,大小您说出一个数目来,我也好回复人家。”

    “随您跟他们去说吧。”

    “这个数目怎么样?”

    她打着手势,先伸出两个指头,随后又伸出五个来。

    “好吧,您看着办吧,怎么办怎么好。”

    他觉得有一点不耐烦了,他虽然是穷困,也犯不上拿自己的孙女当货物一样地讲价论价,若是不为拴儿那孩子娶媳妇,他是绝不会收别人一文的。

    “那么我走了,您听信吧,拴儿的事我也再问问,也得探听探听人家要多少钱啊。”

    “好,您多分神吧,将来一块儿再谢。”

    “只要我把事情顺顺当当地办妥了,喝盅喜酒,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撇着八字形的脚,她走出去了。

    由于刘三婶的热心,这两件事都在一月内成了。妞儿的出嫁,他收了二百元的财礼,给拴儿娶媳妇,他又化出去一百五十。再加上那一天的挑费,还有给妞儿事先买了点子陪嫁,他就负了放印子钱的三十块钱的帐。可是他却是高兴的,两件“大事”都在他的眼前办得妥妥当当了,而且拴儿那孩子,自从娶了亲,也不到外边耍去了。那个媳妇呢,比起妞儿来可差上天地,是长着粗眉大眼惯于打情骂俏的一个女人。她的嗓音是尖得有点使人听了不耐烦,那泼辣的神情,是一眼就可以望到。这是他所不满意的地方,可是看到了那一对少年夫妻那样合好,也就罢了,心中想着:只要他们美好也就是了。

    他办完了事五天,刘三婶就搬了家,临走的时候还到他房里来辞行。

    “唉,住得挺好的,您就搬了么?”

    他像是很动情似地说。

    “您可不知道我们当家的那点狗脾气,没有个常性,到那儿也住不上一年二载的。”

    “我可真得谢谢您让您费心,办完了两件大事。”

    “您可别提那个,只要不受抱怨就是了,咱们是后会有期。”

    当她坐上车子走的时节,他还殷勤地送出了大门。

    日子一天一天地溜过去,拴儿媳妇的性子也一天一天地大起来。老头子就是装聋做哑吧,那一共才只两间的房子也被她叫喊得像是要塌倒了。拴儿那孩子呢,想不到又是一个在女人面前最无用的男子。有的时候,还会帮了自己的家小在说三说四。他不说一句话,忍着气,渐渐地都会骂到他的头上来。他想到发作的,可是这年头,————他一想到这年头他就忍下了。这年头是下犯上的年月。自己想着顶多也不过十年八年的活着,到时候撒手一死,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妞儿可是好孩子,只要她在婆家舒舒服服也就好了。那孩子心好,是绝不会遭恶报的。

    他自己提了酒碡碌到街上打了四两莲花白,买了三大枚的果仁,便又回来了。他独自喝着,用手指剥去果仁的皮送到嘴里。他有多少年是未曾喝过酒的,但是现在他却有了“一醉万事休”的想头,于是就又来喝着了。

    那个泼女人会更扬高了声音骂着:

    “…好啊,灌猫尿吧,一天也不知道点别的!我算是前世来缺德,这辈子嫁到你们戏子家里来现眼……”

    他都分明地听到了,那末了的一句话,使得他跳起来,这种辱骂是他从来未曾有的。他想跑过去当面问问她,可是才迈了一步,就好像有人说:“不必生气吧,再喝上两口,你就会舒舒坦坦地什么都忘了,你不是生气的那个年纪了,养点精神,多活上两年吧————”

    于是他又站住了,他把酒碡碌对着嘴喝了两三口,他就感觉到一点美丽的晕眩了。一切都变成好的了,那再不是一个女人的嘈闹,而是有韵律的歌唱,使得他飘起来飘起来,渐渐地他歪到炕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是下半晌了,虽然没有吃中饭,也不觉得饿,揉着眼睛坐起来。突然有着颇熟识的声音在耳边响了:

    “爷,我回来了!”

    “这不是妞儿么,”他心中想着,“她不是嫁了出去怎么回来呢?莫不是我还在做梦?”

    可是转过脸去,屋门外正是她走进来了。她带了一件包袱,穿着一身红,到了他的前面。

    “妞儿,真是你回来了,你好啊?”

    她坐下去,她没有说话,她的眼圈却红起来。

    “您才睡醒么?”

    “唉,可不是么,那一家还好么?”

    “好还好的,就是————”

    她才要说出来,又吞了下去,她的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就是什么呀?————孩子,你说下去!”

    “我当的是房,……”

    “怎么那个养汉婆给你保了这门亲!”

    他的声音打着抖,他的手也是战颤着。

    “那个人对你怎么样吧!”

    “您看看————”她说着,把袖子挽了起来,他模糊地看到了青黑的几条手印。

    “好他小王八蛋,他妈的欺负人……”

    他又暴跳起来了,可是妞儿却说:

    “您不用生气,这是‘命’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掩起脸来哭着,他重复坐下去,呐呐地用轻微的声音说着:

    “这是‘命’,这是‘命’啊!……”

    他的泪也流出来了,在他的胸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使得他连呼吸都像是困难了。

    “孩子,在家里好好住上两天吧,唉,‘命’啊,‘命’啊!”

    到晚上,他又是赶着到戏园里去了。这天的观客是异常地多,他就问着别人:

    “今儿个这么热的天怎么还上个满堂?”

    “您不知道么,今晚杨老板贴新排的一出《劫魏营》。”

    “啊,真是,一块六,当初大老板,叫天做梦也想不到这么大的戏价啊,年月到底是变了!”

    他叹息着,又走开了,管事的人来向他说:

    “刘二,杨老板的戏,你要来个‘下手’。”

    “什么,我十年没干了,怕不成吧。”

    “要是人够用,就找不到你了,找到了你,你也就不能推得开,除非你不吃这行饭!”

    管事的人像是气忿忿地走开了,他只呆呆地站在那里。

    到了时候,他自己也只得穿起短衣来,还在脸上胡乱地勾了两笔。他的心在跳着,他自己也想不到吃了五十年的行业倒使他胆怯了。

    他看见上了装的杨老板从楼上下来,那威凛凛的扮相,真是少有的。他看着他,站到上场门的后面,绣帘只一拉起,就有远震山海的采声起了来。……

    这一场下来,他就该出去了。他是打了一面旗,跑着出去的。座位里真是满了人,天是更觉得热了。多少柄扇子在下面挥着,如秋风吹着的芦苇,倒过来又倒过去。他喘着,他的腿脚像是有什么压着。终于还是勉勉强强的过去了。

    他坐在后台,抄起一柄大蒲扇摇着,叹着气,他知道自己是不济事了。

    过了两场之后,他又要出去了。这一次,需要他和那其余的三个人翻着筋斗。一个翻过去了,两个也过去了,该是他了。他拼着力量翻着,在落下来的时候,他没有收住脚,跄踉地向前跑了两步,他坐着摔到地上。为那可笑的姿式观客都已笑了起来。在他的耳朵里是无尽哄哄的笑,眼前就是那张开的大嘴,一个一个的挤满了。他想到那些观客是来娱乐的,便也强自笑着,他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没有能够,他的眼前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但是那里面就有妞儿的脸,还有那青黑的手印。渐渐地大了,把他整个都盖了起来,————他的头颓然地垂下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睡在后台衣箱的上面,他用那不灵活的眼睛望着四周,摇摇头,便又闭了眼睛。

    前台正在演着另一个场面,许多人在高兴地喝着采,方才的那一点惊恐已经没有了,鉴赏着边式的“起霸”,爽快的晚风从窗口吹了进来。

    “今天晚上真痛快……”

    一个人这样低低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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