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的过于固执在社会中是行不通的一句话。而且这一次,想起来说不定有着切身位置的关系。
这时候,钟在敲着两点了。他们一齐站起来,向着办公的房子走去,当着走进门的时节,多少眼睛都在钉了她,那个男人显了得意的样子,可是她却不自主地低下头来。
她这样的举动,或是很容易引起不宜的误会,其实就是当她一个人走进来这间房子,也不能像荡女式的社交明星,昂了头踏着舞意的步子的。
她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使人头痛的工作又将起始压着她。什么不在压着她呢,连这空气也是使她头痛的。一时间她想起来不该为这区区之数而化去了这许多精神,这许多时间。可是她又时常记起她那一个人的话,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忍苦,就为了将来快乐的生活。”但是现在所过的日子,会把她的脑子磨成平滑的;没有一点曲折;也是能把她那在人群中向上的勇气消磨殆尽。这里不是靠才能的,这里只看各人的来头和逢迎的工夫。
“难道整个的社会就都是这样么?”
她自己问了自己。
虽然是已经踏入了社会的圈子,对于这社会,她仍然是迷惘着。她的心中常常想了像这样的社会,就不能被打毁,或是加以改造么?当着每一个人从幼年到了成年,得了相当的教育,怀着一切高尚的理想,跨进社会,想来给社会以重新估价的,慢慢地却为社会的一切紧紧包住了,不能再动一动。虽然一切的腐败,一切的劣点都在眼前展列着;可是手和脚是不能动了,连喊一声的力量也没有,只有低微的叹息了。这样的社会仍然屹然地存在这里,张开了庞大的嘴,等着吞食这些尚有火气的青年。
她知道她自己就是这样的青年之一。虽然是知道了,也有不能自已的力量。像是陷身于软泥之中,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自拔起来。
在想着的时候,她是用手支了腮,眼睛呆呆地望了窗外。窗外是下着雨了。那雨是油腻腻地飘着,像是有一两点飘到她的心上,就那么附着了。她想拭了下去,可是没有能够,她的心是那么阴沉着。
她像要嘘尽胸中的积郁似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知道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又走向她这面来,他仿佛一直是拿眼睛钉了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次来他很体贴地问着:
“朱小姐,你有什么不舒服么?”
“没有,谢谢你。”
她把脸抬起来一下立刻又低了下去,赶忙拿起笔来,匆匆地抄着放在那里的文件。
她渐渐地觉得有热的口气吹到她的脸上,不舒适地发着痒,她的脸灼红起来。她知道这是那个人故意低下头来,她只能慢慢地把头移过一面去,可是他也随着她在移动。
“朱小姐写得一笔好赵字!”
他心不在焉地说着。
“赵什么?”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故意地问着。
“赵子龙,不是,赵子良……”
他直起一点身子来说,可是所有听见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被笑着的人脸是更白了,白得像书家用的玉版宣纸。
“赵飞燕,……”
“赵匡胤,……”
窃窃的私语在四周响起来,他愤愤地咬了下唇,用较重的步子走回去。
一切的声音,随着就息止了。
到下午五点钟,一群关在办公室里的人又像得了恩赦似地从里面放出来。她才站起来,那个有肥白脸的人就把她的外衣取过来,给她穿上。
“我送你回去好么?”
他极力管束着自己的声音,装成彬彬有礼的样子。
“不,我的朋友来接我的。”
她说完了,就朝着客厅走去。高高兴兴地推开了门,可是那里面没有一个人。一时间,她几乎想哭出来,又慢慢地关上了,独自向电梯口那面走着。
“雨天真讨厌啊!”
那个人在她的耳边叽咕着,虽然她没有抬起眼睛看他,也知道他必是露了一点得意的样子。
她不说话,乘了电梯下来,就在那出口的地方站立着,正巧跨进了汽车的主任,看到了她,就邀请她坐到汽车里去。
“不,不,谢谢你。”
她还在摇着头,主任笑了笑,举起一下帽子,那汽车就向东面开去了。
这时候,那个肥白脸的人也把自有的小奥斯汀从车房里开出来,在她的面前停住。他还走了下来,又来说着:
“下着雨,你的朋友也许不来了,车子也少————”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看见她所等候的人从街角上转过来了。他的手中像是拿了些什么,急急地向着她这面来。因为平日的短视所以还没有看见她是站在那里。那个肥白脸的人,望到来人,就不再说话,独自又钻进那矮小的汽车里,立刻就驶去了。
走到近前,他才望到站立在那里的人。他连连地说着:
“你等了半天吧,我没有赶得及。”
本来对他之没有能守时刻,是觉得一点恨的,可是听到了他的话,却又以为不该把忿恨给他看。
“——我把你的雨衣拿了来。”
他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纸包。
“怪不得你晚了,你真也想得到!”
她高兴地接过来那件浅绿色的雨衣,披在身上。
“——这里还有你的一双套鞋。”
“啊,你,————”
像是她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了,赶快穿了起来。
“我的伞呢?”
“就分用我的一半吧。”
他指着拿在他手中的黑绸伞,他并没有放下来。
“好了,我们走吧。”
她像一匹小猫似地溜到他的身旁,用手把了他的右臂,盖在一张伞之下,起始走着了。
其实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在望了他的时节像是又想起来一番,那就是他的身子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的事。她知道他每天晚上最早是两点钟才睡,他总是努力着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之外他还自己读着书。这样看了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他那显得突出来的颧骨。还有那围了一圈青晕的眼睛。
“你还是那么晚睡么?”
“唔,不然就做不完一天的事。”
“以后每天早点离开我那里,就把时候能匀出些来多睡睡。”
“可是————”
他像是有难以说出来的话,呐呐地只说出来两个字。这时候有一部公共汽车在离他们五步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就走上这辆车子。
冬雨把寒意更浓重地带了来,回到了她的住所,她即刻就加上一件绒衣。
“等一会你就可以走了。”
“我不愿意这么早就离开你。”
“你不该多睡一点么,再说我————”
“你还有什么事?”
“局里今天公宴主任,少不了我要去一次的。”
“不是可以不去的么?”
“这次为那个人强我签了名。”
“就是那个人么?”
“不是他还有谁!”
“不要去吧,我不愿意你去。不愿意你和那样人在一起。”
“就是去也不是为了他,一次两次不到,主任该特别留意起来。”
“管他那些个干什么?”
“怕影响了事情呢,我们不是再也不仰承家中的鼻息了么?”
这警惕地使他想起来,他不能再积极地阻止她了。
“在什么地方呢?”
“×饭店。”
“还要跳舞么?”
“大概是,我不会,想着没有什么关系。”
“其实照过面转身就溜掉也是好的。”
“我一定早些回来,你放心吧。”
“那我就走了,时候已经不早,你该去梳洗一下子。十点钟总能回得来吧?”
“我想该能回来,你不用再来了,那么晚,明天早晨给我打电话吧。”
说着再见的话,他就走出去了,她突然又赶了出去叫着:
“喂,还有点话跟你说————”
待他走回来的时候她又继续着:
“不要把雨淋了头发,睡的时候多加一条被子。”
“唔,记住了。”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寒雨湿漉漉地吹到脸上来。
转到了大路,一辆小汽车迎面开了来,急行的车轮把泥水溅到他的身上,几乎要骂出了口的,却又忍下去了。
那辆小汽车在她的住所前面停下来,钻出一个男人,在和女仆说着,想来见朱小姐。
女仆仔细地望了他,看着他那肥白的脸,便问着:
“你贵姓啊?”
“姓马,她一定会知道的。”
女仆进去了,守在那里的男人,就了玻璃窗整着领结。光滑的头发,衬了硬而白的领子,穿了入时的礼服,如一个男装展览中的雇用者。
她用较轻的脚步从里面来了,远远的看到了电灯下他那肥白的脸,就知道是那一个,待要退回去,早为他看见打着招呼了。
“朱小姐,今天淋了雨吧!”
“没有什么,多谢你。”
“时候已经不早,该去了呢。我是特意来接你一路去的。”
“我想————”
想着找出不和他同行的理由,可是已经不可能了,脸急得有些红起来。
“就一齐去吧,路是远的,下着雨,黄包车会污了你的衣服。”
“那就请你等等吧。”
在三两分钟之后,她穿好了衣服出来,走进他那仅有两个座位的汽车。那个男人纯熟地运转着,当着向左面湾的时节,她极力撑住身子不要偏到那边去;可是到了向右转着湾,他却故意地更把他的身子挤向这边来。她又是只能忍着,后悔着不该见他,想想那时若是要女仆问清楚就好了。可是追悔是没有一点用,她恨着自己。
到了那饭店,她急急地走下来,可是他把车停到路傍,立刻赶到她的身边。守门的仆役,露了和蔼的笑,接过去脱下来的外衣,就放在一起了。她想说一句什么话,又没有能说出口,只好随了他再走进去。
这里对她是生疏的地方,从也没有来过。华丽的屋饰和光耀的灯在使她觉得一点头晕,而那光滑的地板,使她在走着路的时候,永远不敢放大了步子。
他们走向那一群同事之中,平日都是那么看得惯的,这晚上都不同了。那一群人也把眼睛向了他们望着,觉得一点惊奇;而那个肥白脸的男人,故意显出他的骄矜来。
他们招呼着,然后都就坐下来。
这里有这么多发亮的东西,照了她的眼睛,刺了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说起话来是那样的不自如,笑起来也不成样子。她是有些失措,不知该怎么样才好。那像鬼哭的音乐又起来了,她真是觉得起坐不宁了。当着那被欢送的来了,旁人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可是她又想着不该那么快坐下来,又站了起来。但是随着大家又坐下来。她仿佛记得吃了一餐饭,她随时都把眼看了旁人,而那个肥白脸的人三番五次地献着殷勤,把一些东西送到她面前。有些她真是不喜欢要的,可是又不大好意思拒绝了他,也就留了些。在吃着的时候她没有能细细地咀嚼,很快地就咽了下去。她早就起始感到不舒服了,可是她还只能容忍着。
后来那个肥白脸的人来求过她的合舞,她回答着不会,这是真话;可是那个人又说跳舞顶容易,只要试上一两次就可以,而且他就可以把她教会了。“那么来就来吧!”她自己想了,她就站起来,那个男人抱了她的腰,拿了她的手。她想缩回过来,可是又晚了。她几次把脚踏到他脚上,还有几次几乎跌到地板上去,那个人拉她起来,一个影子在她的脑子里一闪,她就想着:
“他自己现在做些什么呢?”
可是一声大鼓立刻把她的想念震破了,细长的铜喇叭正朝天响了怪调子;她是昏迷迷地在那里转,一些人和一些柱子都在她的眼前旋动,当着音乐停了,她的腿差点软下去,那个人扶了她走向座位上去。
她实在不能支持了,她的头伏在桌上,有的问她:
“觉得难过么,朱小姐?”
“还好,还好。”
在说完了的时候她就抬起头来,像是有一群金色的星星,在眼前浮动,随又疲惫地垂了头。
到从那里出来的时节,为夜风吹了,她才觉得一点清醒。原想叫一部车子的,伴了她的那个人又说着还是由他送回去吧。
天还是下着雨,啊,不是雨了,是细细的雪粒。
她只好又坐到那小汽车的里面去,夜是更寒冷了,她拉起来衣领。十字路口的红灯的光寂寞地照在地上,日间的喧闹像是也安眠了。
“朱小姐,你冷么?”
“有一点,不大要紧。”
她觉得从背后他伸过来一只手,她立刻强横地用手推过去。
“请你放庄重一点!”
“这样子你可以暖和些。”
“谢谢你,我不用。”
那个人的手仍然想拢了她的身躯,她更气急地说:
“再来我就要喊起来。”
那个男人缩回去,嗤了鼻子笑一声,像是说着她的不识趣。无论如何,总幸运地是在平静的情形下,回到了她的住所。
本来是要道谢的,却什么也不说笔直地跑进去。迎在那里站立的是在想念中一闪的人,他的脸红着,用沉重而哀忿的语气说着:
“我知道你一定要坐那个人的汽车回来,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每天早点离开你,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看,这是什么时候?两点半钟,你刚才回来。难说一顿饭要吃得那么久的时间?————”
她听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眼泪都满了眼。他望见了,停止了说着的话,把她抱在怀中问着:
“怎么了,玲玲?不要不说啊,你该告诉我,告诉我,……”
她立刻把头俯在他的肩上嘤嘤地哭起来。她像是有千万种的冤屈在心中,她哀伤地哭着。
“我要辞掉我的事情了。”
“为什么呢?”
“我不要干下去。”
“玲玲,为了我们的将来还是要忍苦的。”
“是么,这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她睁大了眼睛,把头抬起来问着。
“是的,你该忍下去。”
猛然地又把头贴到他的胸前哭起来,他的两只手臂,没有那力量使她那打着抖的身子安静下去。他的眼睛里也滚出两颗泪珠来。
细细的雪粒,为风斜着吹到玻璃窗上,响了低微而又密杂的声音,像永远也不会落得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