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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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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近了外滩的马路上,都是高的建筑,这样子,把夹在两排建筑之中的街道显得是更窄狭,抬起头来望上去就只看得见一个细长的天,(这天有时候是青的,有的时候却成为灰暗的。)而爬来爬去的,则是一群如甲虫一样的汽车。

    在夏天,行路的人在这样的街上走着,会觉到难得的凉爽,从江边吹过来的风,一直能把人的衣裾飘得高高的;可是到冬天,风是更寒冷,更猛烈;身弱的女人很容易就被吹得跌在地上。

    这样的街上,有的每日是很难得见着太阳。在早晨,这面建筑的阴影落在那面的建筑上;到下午,那面建筑的阴影又落在这面的建筑上。只有在正午,阳光才能照满了这深沟一样的街;可是只有那么短短的时候,遇巧会有一片白云遮了,于是,又成为永远盖在阴影下面的街道了。

    这样的街道上可并不冷静,塞满了每个窗户,每个电梯,每个行道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大的建筑里一小间办公室就要有二百两的租价,所以在这里面的,都是经营着大企业。而且都还像是很成功的。这条街上有德国颜料公司,美国机器公司,国家银行,水灾救济会,……还有那么许多的公事房,挂了不同的招牌,除开和他们有直接的关系,是很难知道在作些什么生意。在上午的八点半钟,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街上都是人,仿佛两傍的建筑如果不是那么高壮,那么伟大,就会被人群挤倒了似的。

    坐在一路电车里,慧玲的心像是比这跑着的电车还要快上几倍,一直飞到办公室去了。从住的地方到了路口等电车,那时候就已经是九点,过去了两辆因为人满不曾停下来的电车,就又是五分钟的时候,终于来了这一辆,因为是女人的关系,她是占先地跨上了车。但是那时候,当她为了怕因行进的动摇而倾跌,用手拉了悬着的藤圈,顺便就看到了腕表已经是九点八分钟。因为看着表,也没有注意到不知那一个乘客让给她的座位,就莫知所措地道着谢,坐下去了。

    “这可怎么办,又晚了!……”

    她的心中往复地这样想着。其实若是迟到就算告假,月底照扣薪水那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那个人,长了一张大肥白脸的,又要借了原因来说三说四了吧。

    她的焦急也没有什么大用,在白渡桥口,电车又为巡捕的红灯阻止了。她眼看着所乘坐的车是停在这里,仿佛至少还要有一分钟的耽搁。她想跳下车去走了,但是随即想到那没有用,除开耐耐性子等在这里,没有其他的好法子。

    到南京路口的停站,她快快的走下来,遥遥地就看到了海关上的时钟,已经九点一刻。

    她就用了急促的步子走路,在走向西面的行人路,穿过这一条跑着汽车电车黄包车的马路的时候,她的脸仍然是红涨着。她有着乡间人才到上海的不安,因为一失神,把从电车上找回来的铜元都散落在路上。她想拾起来,又好像觉得有许多人望了她。像是有点难为情。而那杂乱的车辆,也使她深深地怕着。她毅然地不要了,继续着她的路,又像是听到路人的窃笑。这使她的脚步愈走愈快起来。

    转了一个湾,就走到矗立了有着她每日要去里面办公的那座建筑的街。这条街,从东面就吹着坚劲的风,在初冬,是寒冷的风,吹透了她衣衫,还使她打着冷战。可是前面就是那建筑了,灰暗,破旧而庞大的。虽然只有四个月,她已经起始怕着这座古老的房子;可是每次当她远远望见了,又生着欣喜之感。她不只是怕着那单纯的工作,还怕着那种非人的待遇,不是被人看成一点用处也没有,就被一些更可厌的人围在身边说着无聊的话。而近来,更有一个居高位的,只知道一加一是二的一个美国留学生,把图她的野心逐渐地露了出来。所以她怕着,可是在每日清早起来辛苦地奔波一程之后,远远望见了那建筑,知道立时就可以得着些苏息,她的心中又自自然然地有了一点欣喜。她把脚步更放快地走着,进到一个弄堂一样的甬道,便在电梯口那里候着了。那隆隆的声音,那墙上附着的一些灰尘,都立刻引起她灰暗之感,她那整个的心,又为烦厌重重地压着了。

    她的手握了皮夹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她想起她的那个人,她想着他不该昨天走得那样晚,所以今天没有起得早,她又想着为什么这早晨他不来送她到这里来呢?她愿意他到这里来,给这里的一些人看,尤其是那个有着肥白脸的人;她有着一闪之念想了如果她的那个人有好身分也有好事业,她就定然不再来奔波着了。

    但是她立刻觉得自己的不是了,他不是每日很努力地工作着么?虽然现在他们都在受着苦,可是他们已经把希望放在将来的生活上。将来的生活必然是快乐的吧!一年,两年,三年了,都是这样子,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在这时候电梯已经下来。在她的面前打开了门,那声音惊醒了她的思想,她就走进电梯的里面去。

    那电梯像一个永远在喘着的年老人,颤颤抖抖地总是发着特别隆大的声音。可是在速度上,却比任何一个都慢许多。到了停在五楼的那一层,从里面走出来,看看自己的表,是九点二十分。她想放轻一点脚步,可是在洋灰砖的行道上,却像是起了更大的回音。她终于就在放在门前桌上的签到簿上写了自己的名子和时刻。

    她低着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在对面的一位李先生向她打着招呼,她也微微地点着头。

    桌上的文件已经堆了三四份,她就拿起来先慢慢地展阅着。

    她没有多少工作,就是所有的工作也只是一点抄缮的事情,再有就是一些顶容易的计算。像这些事,一个中学出身的人,已经可以做得很自在;可是她这在大学中曾经读过《经济思想史》《中国关税问题》《高级统计学》的一个毕业生,却又只分派做这一点简单又稀少的工作了。当然是,在请了一位女职员,不还就怀了如加了一个瓶插一样地点缀着客厅的心念而已么。没有希望过给她们繁重的工作,同时也深深地以为,她们也永远不能完成一件较重要的工作。

    她坐在那里起始她的工作了,才把钢笔放到墨水瓶里,就觉得像是有一个人朝着她这面走来。她想得到这是那一个,她就更不敢把头抬起一点来,她故意装成查看笔尖附着了什么样的污物。她知道这一定又是那个肥白的脸,像是曾经在水中浸了四五天,长着浓黑眉毛的。她也知道他的头发每天梳得如何光滑,那两只眼睛如何细得像两条线。她还知道他是每天要换一条领带的,身上洒着怪香怪气的香水……这一切都朝她这一面逼近来。这在从前,她是立刻可以闪开身子逃掉的,可是现在却不成了,虽然没有桎梏锁了她的手脚,像是她的一大半的自由已经没有了。

    她的心在打着战。

    “朱小姐,你今天又迟到了!”

    他是说着不成腔的国语,那声音像是用长了指爪的手在搪磁的器皿上搔着那样难听。不只是一种不入耳,还要使人觉得牙酸。可是他把话带了一点严重性,使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回答着。

    “是的,昨天晚上睡迟了,早晨没有起得来————”

    “昨天朱小姐迟到,主任就问了起来————”

    “唔,唔,————”

    “请你以后加点意才好。还有,你下午每次都是晚来的。”

    “那因为我住的地方太远,又不大方便。”

    “若是在这里包饭不也很好么!我们都是在这里吃的,如果你不反对,就算上你一个吧。”

    “慢点,我想,我想,我赶快点就是了。”

    “你不知道主任对于迟到很注意,————”

    她木然地只知道点着头。

    “本来也是的,一天没有多少办公时间,真不该再来迟————”

    她分不清楚他的字音,她知道他在无尾地说着,一串无尽的叽咕在她耳边嗡嗡地响着。她的手还是握了笔,可是没有能写下来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的一句话。在这时候仆人来回着:

    “朱小姐,您的电话。”

    这使他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转过身子走去。一些把眼睛向了这面望着的人,仓促地把头低下去。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外面的电话间,在走着的时候,望到他那肥大的后影,和弯起一点来的背部。

    “你是谁呀?”

    “玲玲么?”

    她听得出这是那一个人的声音,她有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的伤心,就仔细听下去:

    “九点五分我打过一个电话给你,可是你没有来。————起晚了,昨天我不该走得那么晚。————我又遇见上次那个人接电话,他是一个没有理性的野兽————自然我是看在你,要不我不会把他看成人的!————你觉得疲乏么?————午饭的时候要我接你来?————好,我一定来的。————再见吧,玲玲。”

    她懂得那个肥白脸的人为什么时常把粗暴的话从电话里说给他听,她只觉得他是太可笑,像这样无来由的忌妒很可以收敛起来一些的。

    事实上他是不会这样子做的,当她再走进房里去的时候,老远地就望到了他的眼睛在瞪着。那一对眼瞪起来正像枣核的样子,恰足以使人觉得更可笑。她匆忙地走着,不敢再朝他看第二眼,就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提起笔来开始她的工作,更简单的事使人更觉得单调。但是她不得已,只能低了头在那里做着。

    对这职务,早就有辞了去的心愿;可是因为一时间不能有其他适当的职务,同时又感受过没有一点事空空过着一整天的苦痛,使她就只有容忍着。而且已经离开了学校,不便再向家中求供给,这薪水,虽然是少得不可想像,也可以算做自己的一点零用。在这么一个大都市的里面,就是说一个人的零用,也显着不足呢。但是她自己仍然朴质,她还有朴质而单纯的心。

    时候是快到十二点了,她时时看了腕上的表,再看着悬到那里的壁钟。她自己的表对着那个拨准了,细心地在看着那秒针慢慢地转着那个圈子。她听到外面像是有了男人脚步的声音,她想披了外衣走出去;可是看到其他的人还没有一个站起来,就自己又按捺住了。听见了海关的钟声,就匆匆忙忙地把外衣从衣架上取下来。她想得到那些人该怎样为她的举动所惊讶:可是她什么也没有顾到,只顾到来在客厅里等着她的那个人。

    她推开门进去,果然看到是他在那里,相互地微笑着,她娇娇地说:

    “我早听见你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呢?”

    “怎么好意思,别人家都还没有动一动,这我还是第一个跑出来的呢。”

    说话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从办公室出来的人经过这里,面朝这里望望。他们一齐背了身子,看着窗外,窗外是高低不平的屋顶,有方的也有圆的。阴霾的天,把景物衬成乌暗的了。黄浦江的轮渡,正叫着尖锐得可以划破天空的哨子。

    “真讨厌,又是阴天!”

    “江南到冬天,反倒更多雨了呢!”

    “我可喜欢北方,我总舍不得离开那里,————”她像梦呓似地低低说着。“下午要是下起雨来,我还要你来接我。不要忘了啊,听见么?”

    “就是不下也要来的。”

    “那何必呢,多跑这一趟,还不如赶快到我的住处去等我好。是不是?”

    “再说吧,我们也该走了。”

    “我想他们也都走干净。”

    于是他们走出客厅的门,朝了电梯口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那个长着肥白脸的人站在那里。

    极不自然地他们打着招呼。

    “停停再走吧。”

    她低低的说着。

    “那怕什么,他还敢怎么样!”

    “不是这样说法,小人是最好远避之的。”

    “不要紧,要知道他是小人就好了。”

    他们仍然走着,到了电梯口的时节,正巧那电梯到了,也没有等候就走到里面去。

    那情形是有一点窘迫,他们不便再随意地谈着,只是默默地使那电梯把他们送到一层。

    像逃出了牢笼似地,她自在地吐出一口气。她抬起头来望望天,虽然只是灰灰的天色,也像能给她无限的重生之力。她真不想再到那样的地方,那厌人的环境和厌人的嘴脸;可是除开她自己想过的一些不能离去的原因,她也难得向他来说的。因为他是那么看重了工作,他自己对于工作也是那么努力着。为了工作有时候损害了他的健康,可是他还是有那么大的勇气,从来没有说起自己是疲倦了。

    他们一起走着,有了他的时候,她什么都可以不怕,就是在过街的时节,她也不像每次那样红涨了脸,只是紧紧地拉拢了他的手臂。走上电车的时候,他也会为她隔开了别人的拥挤。

    下午,因为怕再迟到了,结果是早来了半个钟头。她走进去,那个肥白脸的人就立刻赶过来接着她才脱下来的大衣;可是她却摇摇头,道了谢,自己走去挂在衣架上。他的脸,立刻变成如当日天气一样的阴沉了。

    在她才走进来,他们四五个人是正在说着什么,到她进到这间房子里,他们就停止了话头,呆呆地坐在那里。她也感觉到很不自在,就一个人又闲踱到外面的甬道中。

    像和许多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在她真还是十分难得的。她不懂得如何靠了自己是一个女人来占男人的便宜;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处身于现社会之中。她只有好容颜,为一些人所惊叹的好容颜;所以在才来到这机关里,就有主任看中了的谣传。可是,事实上是那个已经有了三个女人的主任先生,是再没有这力量了。在注意着她的是其余的一群人,尤其是那个肥白脸的男人,主任下的第一个高位置的人,像是有着难遏的野心。

    闲立在甬道中,她听到有人叫着:

    “朱小姐,到客厅里去谈谈好么?”

    听这声音,也用不着转过身子去,就知道是哪一个人了。其实,她就可以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可是为了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的原因,就只会点着头答应着。

    “今天的天气可真,————真不好。”

    才坐下来,那个男人就说着。因为是说惯了好天气的,遇到这不好的天气,说起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点不顺口。

    “唔唔,”

    她只是在那里答应着,无措地自己搓着自己的手指。可是,她又想起来这也许是不合礼貌吧,就把两只手叉了放在膝上,还是以为不适宜,就像小学生一样地分放在身体的两傍。

    “上次的聚餐你没有去————”

    “是的,没有去,有点别的事,很对不起。”

    “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主任问起过一声来。”

    “我也忘记说了,那次的餐费该多少?”

    “既然没有去,当然是不必化。这次主任又要到南京去你知道么?”

    “那我还不知道,不知道。”

    “就是三五天里,到南京去见局长,要商量点增减员工的事。”

    那个人故意把后半句话说得重一点,说完之后,望了她,像是等着她要问什么话。

    她仍然是漠然地坐在那里,心中在想着:“他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呀。”

    “所以这里的同人想来在今天晚上欢送,在××饭店。”

    他把一张签名单送过来,那上面已经写了一些名字,她接过来看看,像遇到什么奇异事情一样,她用了提高一点的声音说着:

    “还要跳舞么?”

    “对了。”

    “那可不成,我不会。”

    “怎么,在上海住了五六年,连跳舞也不会么?”

    “是的,没有学过,一点也不明白。”

    她的脸红起一点来。

    他诧异地看了她,像是说:“你这样漂亮的人还不会跳舞么?”

    “那也没有关系,到那里也就是坐坐谈谈。”

    “明天还怕有别的事情————”

    “不必推托吧,朱小姐,我代你签上名。”

    “也许我不能到,————”

    虽然是这样说了,可是心中却想起来不知道在那里得知的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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