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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朱莉用稍带严厉的口气说,“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完她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接着,她拿起朗贝尔夫人拿在手里的一条手帕的一只角。“这条手帕的刺绣真雅致,”她说,“手工真好。”

    “是吗,亲爱的?那是达尔西先生送给我的,他从君士坦丁堡不知给我带回来多少刺绣手帕。随便问一句,达尔西,是您的那个土耳其女人给您绣了这些手帕的吗?”

    “我的土耳其女人!什么土耳其女人?”

    “是呀,就是您救了她性命的那位漂亮的公主,她管您叫……啊!我们全知道了……她管您叫什么来着……总之,她的……救命恩人就是了。您应该知道土耳其话是怎么说的。”达尔西笑着拍了拍额头。“这可能吗?”他嚷起来,“我的不幸遭遇居然把名声传到了巴黎!”

    “可是这里面并没有不幸遭遇呀;也许只有码码慕齐①失掉他的宠姬吧。”

    “唉!”达尔西回答,“我看你们就连这件事的一半也不知道,因为这个遭遇对我来说,其不幸的程度正如风车之对于堂吉诃德一样。难道我只为了当过一回游侠骑士————这件事我是无罪的————不仅要被法兰克人②传为笑柄,而且回到巴黎还要受到嘲笑吗?”

    “怎么!可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把真相告诉我们吧!”所有的女客一齐喊道。

    “我本该,“达尔西说,“让你们保留你们已经知道的那段故事,而后面的续编我就不说下去了,因为这件事的回忆对我是丝毫不愉快的;可是我的一个朋友————顺便说一句,朗贝尔夫人,我请您允许我把他介绍认识您……我的一个朋友约翰·蒂勒尔爵士,他在这场悲喜剧里也是主角之一,不久就要来到巴黎;他在叙述这件事时,可能恶作剧地把我描写成为比我实际担任的角色更可笑的角色。因此我把事实告诉你们:

    ①“码码慕齐”是莫里哀的喜剧《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中葛维耶勒捏造的土耳其话,据他说是“骑士”的意思。

    ②十字军东征以后,土耳其一带的人把欧洲人通称为法兰克人,所以这里是指在土耳其的欧洲侨民。

    “这个可怜的妇人,在法国领事馆安顿下来以后……”

    “啊!从头开始!从头开始!”朗贝尔夫人喊道。

    “可是你们已经知道开头了呀!”

    “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要您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

    “好吧!女士们,你们知道我18××年在拉纳卡①。有一天我出城去写生,陪我同去的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为人十分可爱,他和蔼可亲,天性乐观,名叫约翰·蒂勒尔爵士,他是一位最可宝贵的旅行伴侣,因为他会想到晚餐,不会忘记带干粮,而且永远不发脾气。此外,他的旅行又是没有目的的,他既不懂地质学,也不懂植物学,这两门科学对一个旅行伴侣来说,是非常讨厌的。

    “我坐在一间破房子的屋檐下,离海大约有两百步远,这一带海边全都是陡峭的岩石。我正在用心画一座古代的石棺状坟墓,约翰爵士躺在草地上,吸着上等的拉塔基亚烟草②,

    嘲笑我不幸爱上了艺术。我们雇用的一个土耳其翻译,正在我们身边为我们煮咖啡。他是我所认识的土耳其人中最胆小而咖啡煮得最好的人。

    “突然间约翰爵士快活地叫起来:‘那边有人带着雪下山来了,我们去向他们买一些来做冰冻橙汁吧。’

    “我抬头看见一头驴子向我们走来,身上横驮着一个大包裹,一边一个奴隶扶着它;前头是一个驴夫牵引着驴子,压队的是一个白胡子的土耳其老头,骑着一匹相当优质的好马,走在队伍的末尾。这一队人走得很慢,样子相当庄严。

    ①拉纳卡在塞浦路斯。

    ②拉塔基亚在叙利亚,所产烟草极有名。

    “我们的土耳其翻译,吹着火,向那头驴子驮的东西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对我们说:‘那里面不是雪。’接着又恢复他惯常的沉默不语,继续为我们煮咖啡。‘里面是什么?’蒂勒尔问,‘是可以吃的东西吗?’

    “‘可以喂鱼的东西,’土耳其人回答。

    “这时候,那个骑马的人飞奔着直往海边驶去,经过我们身边时没有忘记向我们轻蔑地望了一眼,回教徒对基督教徒经常这样。他把马一直骑到我对你们说过的悬崖峭壁上,在最陡的地方突然停下。他注视着大海,仿佛在找寻一处最合适的投海地点。

    “我们更加仔细地察看驴子驮着的包裹,包裹的形状古怪使我们很惊异。我们马上就想起了那些吃醋的丈夫把妻子溺死的故事。我们互相交流了我们的想法。

    “‘问问这些混蛋们!’约翰爵士对我们的土耳其翻译说,‘他们驮着的是不是一个女人。’

    “土耳其人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是没有张开嘴巴。很明显,他觉得我们提的问题太不合适了。

    “这时候,包裹离我们很近,我们明显地看出布袋里有东西在乱动,还听见了布袋里发出一种呻吟和咕噜声。

    “蒂勒尔虽然贪吃,可是很有侠义精神。他怒气冲冲,站起来直奔到驴夫面前,用英语问他————因为他已经气糊涂了————问他把布袋带到哪儿去,准备拿布袋做什么。驴夫当然

    不回答;可是那个布袋拚命在乱摇乱动,还可以听见女人的喊叫声。两个奴隶听见喊声就拿手里抽驴子用的皮鞭向布袋猛抽。蒂勒尔愤怒到了极点。他运用非常科学化和非常有力的一下拳击,把驴夫打倒在地,又抓住一个奴隶的脖子;这样一来,由于斗争激烈,碰到了那布袋,布袋沉重地跌落在草地上。

    “我奔过去。另一个奴隶着手捡石头,驴夫爬了起来。尽管我非常不愿意管别人的闲事,当时也不得不来帮助我的伙伴。我抓住我绘画时用来支撑遮阳伞的一根木桩,摆出我最威武的姿势把木桩挥舞起来吓唬那两个奴隶和驴夫。事情进行得很顺手,想不到那个骑马的土耳其鬼,观察了大海以后,听见我们吵闹的声音回过头来,不等我们有半点考虑的余地就像支箭似的飞到我们面前,手里拿着短剑一类的鬼东西……”

    “就是叫做阿塔冈的那种短剑吧?”夏托福尔问,他是喜欢地方色彩的。

    “就是一柄阿塔冈,”达尔西微笑着表示赞同,“他经过我的身边,用阿塔冈在我的头上扎了一刀,我顿时头昏眼花,就像我的朋友德·罗斯维尔侯爵很俏皮地说那样,眼前仿佛出现了36根蜡烛。可是我仍然能够向他的腰部回敬了一木桩,然后我像旋风似的挥舞着木桩,打驴夫,打奴隶,打马和那个土耳其人,我变得比我的朋友约翰·蒂勒尔爵士疯狂10倍。事情发展下去毫无疑问会对我们不利。我们的翻译保持中立,我们拿一根棍子对付3个步兵,一个骑兵和一柄阿塔冈,是不能支持很久的。幸喜约翰爵士想起了我们带来的两枝手枪。他马上抓住枪,扔了一枝给我,自己拿了另一枝,立刻用枪对准那个找了我们许多麻烦的骑马的土耳其人。看见手枪,又听见我们扳枪机的声音,这对我们的敌人产生了奇妙的效果。他们可耻地逃走了,留下我们做了战场上的主人,包括那个布袋和那匹驴子。我们尽管非常恼火,却并没有开枪,这是非常幸运的事,因为谁也不能杀死一个回教徒而不受处罚,即使揍一顿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擦净了血迹以后,第一件事,可想而知,就是赶紧去打开那只布袋。我们发现里面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妇女,稍微有点肥胖,一头美丽的黑发,浑身上下只穿一件蓝羊毛长睡袍,透露程度稍比德·夏韦尔尼夫人的披肩差一点。“她很快就爬出布袋,丝毫没有半点忸怩,就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她所说的事一定很悲壮动人,可惜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接着,她吻了吻我的手。女士们,这是头一次一位妇女给我这个荣誉。

    “我们冷静下来后看见我们的翻译像个绝望的人在拼命地抓自己的胡子。我把我的脑袋用手帕凑合包扎好。蒂勒尔说:‘我们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她的丈夫会带着人马回来把我们打死;如果我们就这样子带她回到拉纳卡,毫无疑问城里的流氓会认为我们犯了通奸罪而拿石头扔我们。’蒂勒尔想到这里感到不知所措,等他恢复了英国人的冷静,他就冲着我大声嚷道‘您今天着鬼迷了,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写生!’他的喊声使我笑了起来,那个女人一点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也笑了。

    “可是总得拿出一个主意呀。我想我们最好的做法,就是要求法国领事保护我们;但是最难做到的是回到拉纳卡。天已黑了,这对我们倒是一个好机会。我们的土耳其翻译带着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由于采取了这样的预防措施和受到黑夜的保护,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城外领事的家。我忘记告诉你们,我们用那布袋和我们翻译的头巾,临时凑合给那女人做了一套比较得体的衣服。

    “领事很不愉快地接待我们,对我们说我们到任何国家旅行都应当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说我们不应干涉别人的内务事……最后,他狠狠地骂了我们一顿,他做得对,因为我们的做法足够引起一场猛烈的群众骚动,使塞浦路斯岛上的所有法国人都被杀光。

    “领事的妻子比较讲人道,她念过许多小说,认为我们的行为非常勇敢。事实上,我们的所作所为真像小说中的英雄。这位好心肠的太太十分虔诚,她想她很容易就能够使我们带①给她的异教徒改宗基督教,改宗以后消息要刊载在《通报》上,她的丈夫会因此而提升为总领事。所有这些想法都是一刹那间在她的脑子里形成的。她抱吻了那个土耳其女人,给了她一件连衫裙,说她的丈夫领事先生的狠心太可耻,还要他到巴夏②那里去料理这件事。

    “巴夏十分忿怒。那个吃醋的丈夫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他大发雷霆。他说,让那些狗娘养的基督教徒阻止他那样的人物把奴隶扔到海里,这是一件叫人可恨的事。领事十分为难。领事大谈特谈他的主人法国国王,提起更多的是一艘拥有60尊大炮的巡洋舰刚出现在拉纳卡海面。可是他最有说服力的理论,是他以我们的名字建议,对那个奴隶照正当的价格赔偿。

    ①《通报》创办于1789年,1799年成为法国的政府机关报,1869年刊。

    ②土耳其的高级官吏称为“巴夏”。

    “唉!你们真不知道土耳其人的所谓正当的价格是怎么一回事!要赔钱给丈夫,赔钱给巴夏,赔钱给那头驴子,因为蒂勒尔打坏了它的两只牙,为了这件丑事也要赔钱,对一切都要赔钱。蒂勒尔叫苦连天地喊了多少次:‘真见鬼,您为什么要到海边去写生!’”

    “多么不幸的遭遇,可怜的达尔西!”朗贝尔夫人喊道,

    “您就是在那里得了这条伤痕的吗?请您把头发撩上去让我看看。他没有把您的脑袋劈成两半真是奇迹!”朱莉在听他讲述当中,一直没有把眼睛从他的额头上挪开;她最后用羞怯的声音问:“那个女人后来怎样了?”

    “这就是这段故事中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地方。故事的结局对我来说这么狼狈,以致我现在对你们讲这故事的时候,人家还在嘲笑我们这种侠义的轻举妄动呢。”

    “她漂亮吗,这个女人?”德·夏韦尔尼夫人问,脸有点红。“她叫什么名字?”朗贝尔夫人问。

    “她叫埃米尼。漂亮?……是的,她有几分姿色,再惜太胖了点,而且按照她国内的习惯搽满了脂粉。要花很长时间才看得惯土耳其美人的美。————埃米尼因此就住在领事家里。她是曼格勒里①人,她告诉领事夫人瑟……太太说她是亲王的女儿。在这个国家里,所有无赖只要他能够指挥另外10个无赖,都是亲王。因此人家就用公主的礼节待她:她同主人同桌吃饭,食量之大,无与伦比。每次同她谈起宗教,她照例是昏昏入睡。这样过了相当日子。最后洗礼的日期决定了。领事夫人瑟……太太愿意做她的教母,而且想叫我当她的教父。又是送糖果,又是送礼物,洗礼要有的一切一应俱全!……真是注定这个埃米尼要使我破财。瑟……夫人说埃米尼爱我胜过蒂勒尔,因为她每次拿咖啡给我,总要把咖啡泼到我的衣服上。我为了这个洗礼真正按照福音书作着洗心革面的准备,然后到了洗礼前夕,美丽的埃米尼不见了。要把事情真相全部告诉你们吗?领事有一个厨师是曼格勒里人,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混蛋。可是烧回教徒的饭倒是有一手。这个曼格勒里人得到埃米尼的喜爱,她大概是照她的方法来爱国的。他拐走了她,同时偷走了瑟……夫人一大笔钱,瑟……夫人再也无法找到他。因此领事失掉了金钱,他的夫人失去她送给埃米尼的一份陪嫁,我失掉了我的手套,我的糖果,还有我挨了打还不算在内。最糟的是,人家还要我对这件事负责。人家说,是我想解救这个坏女人,是我想从海底把她救上来,她就给我的朋友们带来许多不幸。蒂勒尔懂得怎样脱身,他装出被害人的样子,而其实只有他才是这场打架的真正原因,我呢,我却保留住堂吉诃德的声名,和你们看见的这道伤痕,这道伤痕对我的前途很有妨碍。”

    ①曼格勒里是外高加索的一个公国,1867年并入俄国。

    讲完故事,大家回到客厅。达尔西同德·夏韦尔尼夫人又谈了相当长时间的话,然后他不得不离开她,因为有一个青年要介绍给他,这个青年对政治经济学很有研究,他研究的目的是要当众议员,他想得到关于土耳其帝国的一些统计数字。

    十

    朱莉自从跟达尔西分手以后,就经常望着挂钟。她心不在焉地听夏托福尔说话,眼睛不由自主地寻找客厅的另一端同人谈话的达尔西。有时他一边同那位业余统计学家谈话一边注视着她,她简直受不了他那平静而尖锐的眼光。她觉得他对她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支配力,她再也不想躲避这种力量。

    她终于要自己的马车了,也许是故意,也许是出于忧虑,她一边问一边望着达尔西,眼光似乎在说:“你浪费了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我们本来可以谈一谈。”马车来了。达尔西始终在谈话,他显得神情疲倦,对于老缠着他不放的提问者感到讨厌。朱莉慢慢地立起身来,握了握朗贝尔夫人的手,然后向客厅的门走去。她很惊讶而且有点生气地发觉达尔西仍然留在原地不动。夏托福尔紧跟着她,手挽着她,她机械地接受了他的手臂而没有听他说话,差不多可以说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朗贝尔夫人陪她走过前厅,还有另外几个人一直把她送到马车旁。达尔西继续留在客厅里。她坐上四轮马车以后,夏托福尔微笑着问她,单独一个人在夜里赶路害怕不害怕,并且补充一句,说只要佩兰少校弹子打好了,他马上会乘双轮马车紧紧跟上。朱莉心神恍惚,听见他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听懂。她像所有女人在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报以微微一笑。然后,她向所有聚拢在石阶上的人们点头道别,马儿就拉着她飞快地走了。

    恰好在车子开动的刹那间,她看见达尔西从客厅里走出来,脸色苍白,神情忧伤,双眼注视着她,仿佛向她要求一个单独的告别。她已经走了,带走了不能单独向他点一点头的遗憾,她甚至于想他会因此而不高兴。她早已忘记了他没有亲自,而是让别人把她送上马车的;现在似乎过错完全在她这方面,她责备自己,好像自己犯了大罪似的。几年前她唱歌出丑以后离开达尔西时对他的感情,还不如这一次这么强烈。这不仅因为岁月的消逝增加了感情的力量,而且由于对她丈夫积累起来的愤怒也加强了这种感情。也许,她甚至觉得夏托福尔对她有一定的吸引力————虽然这时候她已完全忘却了夏托福尔————也使她决心让她对达尔西更加强烈的感情任意放纵,而不觉得后悔。

    至于达尔西,他的思想属于性质平静的那一类。他很高兴地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唤醒了他许多幸福的回忆,而且认识她大概可以使他在巴黎度过一个更愉快的冬天。可是,一旦她脱离了他的视线,在他身上剩下的就只是愉快地度过了几小时的回忆,这个回忆虽然甜蜜,但是一想到要睡得很晚,而且要赶20公里路才能上床,这甜蜜就打了折扣。我们放下达尔西不提,让他沉溺在那些庸俗的思想里,紧紧地裹住大衣,十分舒服地斜坐在他租来的马车里去胡思乱想,从朗贝尔夫人的客厅想到君士坦丁堡,从君士坦丁堡想到科孚①,从科孚想到半打瞌睡。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愿意,我们来跟着德·夏韦尔尼夫人吧。

    ①科孚,希腊的一个岛。

    十一

    德·夏韦尔尼夫人离开朗贝尔夫人邸宅的时候,夜晚漆黑,周围的空气沉闷,令人窒息,不时划过闪电,照亮了周围的景物,使黑色的树影在苍茫的橙红背景上显现出来。每来一次闪电,天空似乎加倍地变黑,车夫连马头都看不见。不到一会儿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便爆发了。雨点,起初是大滴而稀疏地落下来,很快就变成真正的倾盆大雨。四面八方的天空像着了火一样,天上的炮队开始轰鸣,震耳欲聋。受了惊吓的马儿猛力喷气,举起前蹄不肯前进;可是车夫已经饱餐了一顿,他的厚外套,尤其是他喝过的酒,使他不怕雨水和泥泞的道路。他猛抽可怜的牲口,那副勇猛劲头正跟恺撒在暴风雨的海上一样。恺撒对舵手说:“前进吧,你运载着恺撒①和他的命运哩!”

    德·夏韦尔尼夫人并不害怕雷电,根本不理会那场暴风雨。她只是重复着达尔西对她说过的话,很后悔可以跟他说很多话而没有说。突然间她的马车遭到猛烈的一撞,把她的思路打断了;同时窗子的玻璃四散纷飞,响起了一下预兆祸事的折裂声,原来她的马车跌到一个壕沟里面了。朱莉除了害怕以外,倒也没有别的损伤。可是雨下个不停,一只车轮折断了,车灯熄灭了。四周看不见可以避雨的房子。车夫咒骂,跟班骂车夫,对他的笨拙的驾驶表示不满。朱莉坐在车子里,询问怎样才能回到普……地方,或者应该怎样办才好;可是她的每一个问题得到的总是这个叫人失望的回答:“这不可能!”

    ①典出古希腊传记家普路塔克的《恺撒传》。

    这时候远远地听见有一辆马车沉重地驶过来了。过了一会儿,德·夏韦尔尼夫人的车夫很高兴地认出了他的一个同行,他同他在朗贝尔夫人的食堂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喊他停下来。

    车子停了下来;车夫刚说出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名字,那辆出租马车上的一个年轻乘客便亲自打开车门,大声问道:“她受伤了吗?”他一跳就跳到朱莉的马车旁边。她已认出了他是达尔西,她在等待他。他们的手在黑暗中相碰,达尔西觉得德·夏韦尔尼夫人的手紧捏着他的手,不过这大概是害怕的缘故。问了一些情况以后,很自然地达尔西请她上他的车。朱莉起先没有回答,因为她还在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一方面,如果她回巴黎,她要同一个年青人单独在一起赶10几公里路;另一方面,如果她回到朗贝尔夫人邸宅请求接待,又害怕要讲出翻了车,被达尔西搭救了这段浪漫的遭遇。再度在朗贝尔夫人客厅里出现,大家这时还在热闹地打惠斯特纸牌,她却像那个土耳其女人那样被达尔西搭救……这情景真是不堪设想。可是要赶10几公里地回到巴黎!……她正在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给他增加麻烦等等一些陈言套语的时候,达尔西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冷冷地对她说:“夫人,请上我的马车,我留在您的车里等待,等待回巴黎去的人。”朱莉害怕显得过分拘谨,赶快接受了达尔西的第一个建议,但是没有接受他的第二个建议。她突然作出的决定,使她没有时间来解决到底是折回普……地方还是回到巴黎这个重要的问题。她已经坐上达尔西的马车,紧紧地裹在达尔西急忙献给她的大衣里,不等她要说到哪里去,马车已经轻快地朝巴黎驰去。她的仆人已经代她作了选择,把她的女主人所住的街名告诉了车夫。

    开始谈话时双方都很尴尬。达尔西说话很简短,看来他有点不高兴。朱莉认为是她的犹豫不决触犯了他,使他觉得她是一个可笑的假正经妇女。她受这个人的影响已经非常深,以致她在内心激烈地谴责自己,认为自己是使他不高兴的原因,一门心思想着怎样去解除他的不高兴。她发觉达尔西的衣服湿了,马上把大衣脱下,一定要他把大衣披上,因此就产生了一场你推我让的纷争,结果是各半解决,每人各披一半大衣。这是十分轻率的行为,如果她不是竭力想使对方忘却她那段犹豫不决的时间,她也不会犯这一个错误。他们俩贴得那么近,朱莉的脸颊简直可以感觉到达尔西热哄哄的气息。车子的颠簸有时使他们相互靠得更近。

    “我们两人披着这件大衣,”达尔西说,“使我想起了我们往日的猜字游戏①。您还记得,我们俩一起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扮做我的维吉妮②吗?”

    “记得,我还记得祖母骂了我一顿。”

    “啊!”达尔西喊道,“那时候多幸福啊!我曾经多少次带着忧伤和幸福,回想起在贝勒夏斯街度过的那些无比动人的夜晚!您还记得我们用粉红色的绸带把秃鹰的翅膀缚在您的

    肩膀上吗?还有我用非常艺术的手法为您制造的金色鹰嘴吗?”

    ①用动作或戏剧场面表示字的意义,叫人猜这是什么字。

    ②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彼埃尔写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维吉妮是保尔的爱侣。

    “记得,”朱莉回答,“您扮演普洛米修斯,我扮演秃鹰,可是您的记忆力多好呀!您怎么能把这许多荒唐的玩意儿记住呢?因为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您想我恭维您一句吗?”达尔西微笑着说,把脑袋向前伸以便正面注视她。接着,他用严肃的口吻说,“说真的,我保留着我生平最愉快时刻的回忆并不奇怪。”

    “您对猜字谜真有天才!……”朱莉害怕谈话太偏重感情,就转了话题。

    “您要我把我的记忆力的另一个证明告诉您吗?”达尔西打断她说,“您记得我们在朗贝尔夫人家里订的同盟条约吗?我们约定讲所有人的坏话,反之,也要不顾一切来互相支持……可是我们的条约同所有的条约的命运一样,没有执行。”

    “您怎么知道?”

    “唉!我想您不会经常有机会来保护我;因为我一旦远离巴黎以后,谁还有空来想着我?”

    “保护您……当然没有……可是同您的朋友谈起您……”

    “啊!我的朋友!”达尔西苦笑地大声说,“我那时候并没有朋友,至少,没有您认识的朋友。来看令堂的年轻人都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至于女人们,她们很少想到外交部的一位随员先生。”

    “这是因为您也不关心她们的缘故。”

    “这是真的。我从来不会在我所不喜欢的人面前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如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朱莉的面孔,达尔西就能看见她听了他最后一句话以后,脸涨得通红,也许她对达尔西所说的那句话添上了一层达尔西所想不到的意义。不管怎样,朱莉想把他们彼此保留得好好的记忆放下不提,重新提起他的旅行,希望运用这个方法,她可以不再说话。这个方法对旅行过的人,尤其是那些访问过远方国家的人,差不多总是成功的。

    “您的旅行多好!”她说,“我多么遗憾不能像您一样旅行呀!”

    可是达尔西已经不乐意讲自己的故事。“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人是谁?”他突然发问,“刚才跟您说话的那个!”这一次,朱莉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他是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她回答,“他团里的一个军官……人家说,”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她谈论东方国家的话题,“人家说看见过东方的蔚蓝天空的人再也不能在别的地方生活了。”

    “他这人叫我十分讨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那蔚蓝的天空……至于那个蔚蓝的天空,夫人,愿上帝给您免了吧!由于天天看到同样的天空,到头来你会把它当作最大的不幸,遇到巴黎恶雾弥漫的日子,你会把这当作最美的景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比这美的蓝色天空更叫人心烦了,它昨天是蓝色的,明天也是蓝色的。您真不知道我们多么不耐烦,多么失望地日复一日在等待天空出现一片云彩!”

    “可是您也在这蓝色的天空下面生活了好久呀。”

    “夫人,我很难不这样做。如果我能够按照我的爱好去做的话,在满足了东方的异国情调所必然引起的好奇心以后,我就会赶快回到贝勒夏斯街附近来的。”

    “我相信有许多旅行家如果他们都像您那么坦率的话,一定也会这样说……你们在君士坦丁堡和别的东方城市是怎样过日子的?”

    “也像在别的地方一样,有好几种方法消磨时间。英国人喝酒,法国人赌钱,德国人抽烟,还有几个聪明人,为着改变娱乐花样,爬到屋顶上用望远镜偷看当地的女人,被人开枪射击。”

    “您大概是最喜欢最后一种娱乐吧。”

    “一点也不。我吗,我学习土耳其语和希腊语,这使得人人都笑我。我在大使馆办完公事以后,我就绘画,骑马到淡水地①去,然后我到海边去看看有没有从法国或者别的地方到来一个亲切的面孔。”

    ①淡水地,君士坦丁堡附近的一个淡水平原,旅土欧洲人通常去散步的地方。

    “在离法国那么远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法国人,对您当然是最愉快的事情吧?”

    “是的,希望来一个聪明人,可是到我们这里来的是一大群卖假首饰或者卖开士米料子的商人;更糟的是,来了不少年轻的诗人,他们远远一看见大使馆的人,就冲着你叫嚷:‘带我们去参观古迹,带我去看圣索菲教堂①,带我到山里,到碧绿海去;我想看看埃洛②叹气的地方!’然后,等到他们被日头晒累了,他们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的③

    《宪政报》以外,什么也不愿看了。”

    “您还是按照您的老习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坏。您一点没有改,您知道吗?因为您始终喜欢冷嘲热讽。”

    “夫人,请告诉我,应不应该准许一个在油锅里受煎熬的犯人同他一起受罪的伙伴开个玩笑呢?说老实话,您根本不知道我们在那里的生活多么可怜。我们这些大使馆里的秘书,就跟从来不栖息的燕子一样。对我们来说,我觉得……我们就没有那种构成幸福生活的亲密关系(他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声调很特别,而且更靠近朱莉)。6年来,我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同我谈谈心的知音。”

    “您在那边难道没有朋友吗?”

    “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在外国是不可能有朋友的。我留下了两个朋友在法国。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现在在美洲,如果他不害黄热病的话,再过几年就会回来了。”

    “那么,您还是单独一个人吗?……”

    “单独一个人。”

    “那边的妇女社交界呢?东方的妇女社交界怎么样?难道没有给您提供一些办法吗?”

    ①圣索菲教堂是君士坦丁堡的一座拜占庭教堂,筑成于532年,土耳其人于1453年将这座教堂改为清真寺院。

    ②埃洛,据希腊神话,是月神阿尔蒂弥斯的女祭司,住在欧洲塞斯托斯,与住在亚洲阿比多斯的情夫莱昂代相隔一条达达尼尔海峡。莱昂代每晚看见埃洛在塔上点火为号就游过海峡来同埃洛幽会;一天晚上火把被风吹灭,莱昂代在黑暗中溺死于海。

    ③《宪政报》,创办于1815年的自由派报纸。

    “啊!谈起这一点,那是最糟的了。至于土耳其妇女,连想也别去想。谈到希腊妇女和阿美尼亚妇女,我们最能夸赞她们的,就是她们都长得十分漂亮。领事夫人和大使夫人嘛。请恕我不和您谈论她们吧。这是一个外交问题;如果我把我想的实说出来,我可能会在外交事务中给自己找麻烦。”

    “您好像不太热爱自己的职业吧。从前您却多么热切地想进外交界啊!”

    “我那时对这种职业还没有认识。现在我想当巴黎的量地皮官!”

    “啊,上帝!您怎么能这样说?巴黎!最不愉快的居住的地方!”

    “不要出言不敬。我真希望等您在意大利住过两年以后,听见您在那不勒斯改变您原来的意见。”

    “看看那不勒斯,这是我在世界上最向往的事情,”她叹着气回答,“……只要我的朋友们能同我在一起。”

    “啊!如果是这个条件的话。我愿意环游全球。同朋友们一起旅行!这简直像逗留在自己的客厅里,让世界像展开的全景一样在您的窗前经过。”

    “好吧!如果我要求过高,我就只要同一个……同两个朋友一起旅行。”

    “对我来说,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我只要一个男朋友,或者一个女朋友就够了,”他微笑着加上一句,“可是这种幸运从来没有轮到我……也许将来也轮不到我,”他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比较愉快的口吻继续说,“说实话,我总是倒霉的。我从来只热烈地渴望过两件事,而我从来得不到。”

    “哪两件事?”

    “哦!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举例来说,我曾经热烈地希望同一个女人跳华尔兹舞……我曾经钻研过华尔兹。曾一连几个月单独一个人抱着一张椅子练习这种舞,目的是克服这种旋转舞步带来的晕眩,等到我能再也不感到晕眩的时候……”

    “您想同谁一起跳华尔兹舞呢?”

    “假定我说是想同您一起跳呢?……等我花了许多心血,成为一个跳华尔兹能手的时候,您的祖母刚请了一位冉森派

    教士①做忏悔师,她下达一道命令,禁止跳华兹舞,我到现在还把这道命令记在心里。”

    “您渴望的第二件事呢?……”朱莉问,她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

    “我渴望的第二件事,我就告诉您吧。我曾经希望————这对我说来是野心太大了————我曾经希望被人爱上……注意,是爱上……这是渴望跳华尔兹以前的事,我没有按时间顺序……我是说,我曾经希望被一个女人爱上,被一个宁愿要我而不要舞会的女人爱上,————舞会是最危险的情敌————我希望我能够在她准备坐上马车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我穿着一双满是泥泞的靴子去看她,她已经全部化好装,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她说:‘我们留下来吧。’不过这是我的妄想。一个人只应该要求那些能够做得到的事。”

    ①冉森派教士奉行荷兰主教冉森(1585——1638)的教义,严峻异常。

    “您多么可恶呀!总是喜欢用一些冷嘲热讽来挖苦人!没有什么能够讨您欢喜。您对女人永远是无情的。”

    “我?上帝保佑我不是这种人!我其实是在说我自己的坏话。我说女人们宁愿要一个愉快的晚会,而不要……同我单独密谈,这难道是说女人的坏话吗?”

    “舞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啊!我的上帝!……现在还有谁喜欢舞会啊?……”

    她没有想到要为被咒骂的全体女性辩护,她自以为她了解达尔西的思想,其实可怜的朱莉只了解她自己的心思。

    “谈到打扮和舞会,多么可惜我们不再有狂欢节!我带回来一套希腊女人的服装,十分迷人,非常适合您的身材。”

    “您画它出来放在我的画集里。”

    “非常愿意。您会看到我以前总在令堂的茶桌上用铅笔画人像画,现在有了多大的进步。————顺便说一句,夫人,我要祝贺您;今天早上人家在外交部对我说,德·夏韦尔尼先生马上要被任命为侍从官。我听了非常高兴。”

    朱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达尔西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是继续说:

    “请您允许我从现在起就要求您保护我……不过,归根结蒂,我对您的新荣誉有点不大高兴。我怕您夏天不得不到圣克卢去住,那时候我就不能够有经常见到您的幸福了。”

    “我永远不会到圣克卢去住,”朱莉用十分激动的声音说。

    “啊!那再好没有了。因为巴黎,您瞧,是天堂,永远不应该走出这天堂,只能够不时到乡下朗贝尔夫家里吃顿晚饭,条件是当晚就回来。夫人,您住在巴黎多幸福呀!我也许在这里住不多久,您简直想象不出我住在我伯母给我的房间里感到多幸福。而您,人家告诉我,说您住在圣奥诺雷郊区①。

    人家指给我看过您的房子。如果建筑房屋的狂热没有把您的花园走道变成商店的话,您应该还有一个美妙的花园,对吗?”

    “是的,感谢上帝,我的花园还安全无恙。”

    “您是星期几接待宾客的,夫人?”

    “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家。我很高兴您有时能来看我。”

    “夫人,您看我还是像我们原来的同盟条约仍然存在那样做法:我不邀自来,既不讲究礼貌,也毋需正式介绍。您原谅我,对吗?……我在巴黎只认识您和朗贝尔夫人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我,你们两家是我在国外流放期间唯一想念的人家。您的客厅一定非常吸引人。您是最会选择朋友的!……您还记得您从前计划您当了家庭主妇以后怎么办吗?组织一个沙龙,不让讨厌的人进来,有时听听音乐,经常有话谈,而且谈得很晚;不让自负的人进来,只允许少数几个熟人,因此既不需要说谎,也不需要装腔作势……拥有两三个聪明的女子(您的朋友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人……),这样,您的家就是巴黎最舒适的处所。是的,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使所有接近您的人都幸福。”

    达尔西这样说着的时候,朱莉在想:如果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她可能得到他这么兴致勃勃地描绘的幸福……比方嫁给达尔西的话。她想到的不是这个想象中的客厅,又高雅,又

    舒适,她想到的是夏韦尔尼给她带来的许多讨厌的客人;……她想到的不是那种多么愉快的谈话,而是逼使她到普……地方来的家庭口角。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幸福了,因为她的一生已经交给了一个她所憎恨和蔑视的男人;而她认为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子,她原意将自己幸福的保证托付给他的,却要永远对她是一个陌生人。她有责任躲避他,离开他……而他却离她那么近,甚至于她衣服的袖子都被他的礼服弄皱了!达尔西花了相当时间来继续描写巴黎生活的乐趣,他的能说会道的口才好久没有机会发泄了,现在趁机大发一通。可是朱莉却觉得眼泪在沿着脸颊往下淌。她生怕达尔西发觉,就勉强抑制住自己,但反而更增加她情绪的激动。她窒息了,动也不敢动。终于爆发出一声呜咽,一切都完了。她把头埋在手里,一半由于眼泪,一半由于羞愧难当,使她喉咙哽塞,透不过气来。

    ①圣奥诺雷郊区,旧巴黎郊区,19世纪时多由贵族聚居。

    达尔西做梦也没有想到,觉得十分惊讶,沉默了好一阵;但是朱莉呜咽得更加厉害,他认为不得不开口询问一下突然哭起来的原因。“您怎么啦,夫人?看在上帝份上,夫人……回答我。发生什么事了?……”可怜的朱莉对所有这些问题只是用手帕紧紧按住眼睛来答复。他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扳开她的手帕:“我恳求您,夫人,”他的声调完全变了,一直钻进朱莉的心窝,“我恳求您,您怎么啦?会不会是我无意中得罪了您?……您不说话叫我太失望了。”

    “啊!”朱莉再也忍不住了,她嚷起来,“我不幸极了!”接着她呜咽得更加厉害。

    “不幸!怎么?……为什么?……谁会使您不幸?回答我。”他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她的双手,脑袋几乎跟朱莉的相碰,朱莉只是哭而不回答。达尔西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可是他被她的眼泪感动了。他觉得自己年轻了6年,他开始依稀看到了将来;在他原来的想象中,他只能当一个心腹,现在他觉得可能担任进一级的角色了。

    由于她坚决拒绝回答,达尔西怕她不舒服,就把车子的一扇玻璃放下,解掉朱莉帽子上的丝带,把大衣和披肩挪开一点。男人们做这种事是笨手笨脚的。他想叫车子在一个村子旁边停下,他叫唤车夫,可是朱莉抓住他的臂膀,求他不要把车子停下,向他保证说她已经好多了。车夫没有听见呼唤,继续驾车向巴黎驶驶去。

    “我请求您,亲爱的德·夏韦尔尼夫人,”达尔西说,把他刚放下她的手又抓起来,“我恳求您,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我害怕……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不幸,竟然得罪了您。”“啊!不是您!”朱莉喊道;同时她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

    “那么,告诉我,谁会使您这么伤心?您放心告诉我吧。我们不是老朋友吗?”他微笑着说,他也开始捏住了朱莉的手。“您对我谈到幸福,您以为我充满了幸福……事实上这个幸福离我多么远!……”

    “怎么!您不是具备了所有幸福的条件吗?……您又年轻,又有钱,又漂亮……您的丈夫在社会上很有地位……”

    “我恨他!”朱莉不由自主地嚷起来;“我看不起他!”她把头埋在手帕里,呜咽得从未有过这么伤心。

    “啊!啊!”达尔西想,“这事变得十分严重了。”他趁车子颠簸的机会巧妙地更靠近不幸的朱莉。“为什么,”他用世界上最甜蜜、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为什么您这么悲伤?难道一个您所看不起的人竟能这样影响您的生活?为什么您要让他一个人破坏您的幸福!可是难道您只应向他要求幸福吗?……”他吻她的指尖;可是,由于她恐惧地马上把手缩回去,他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不过他决心要看到这件奇遇怎么结束,就相当虚伪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弄错了!我得到您结婚的消息时,我还以为德·夏韦尔尼先生真的是您中意的人呢。”

    “啊!达尔西先生,您从来就不了解我!”她说话的声调明显地说:我一直是爱您的,只是您不愿意觉察罢了。可怜的妇人这时候真心诚意地相信她一直是爱达尔西的;包括逝去的6年在内,她一直像此时此刻那样热烈地爱着他的。“您呢!”达尔西兴奋地叫起来,“您,夫人,您了解过我吗?您了解过我的真正感情吗?啊!如果您更好地了解我,我们一定会彼此都生活得很幸福。”

    “我多么不幸!”朱莉重复说了一句,眼泪犹如泉涌,还用力捏紧他的手。

    “可是夫人,纵使您当时了解我,”达尔西用他惯常的忧郁而带嘲讽的口吻继续说,“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我那时没有钱,您却钱多得很,令堂会轻蔑地拒绝我的。————我是事先就注定要失败的。————您自己,是的,您,朱莉,您如果不是有一场不幸的经历告诉您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您也无疑会嘲笑我是想吃天鹅肉的,当时毫无疑问最有把握能讨您欢喜的东西是一辆漆得漂漂亮亮的马车,车身上漆着伯爵的冠冕。”“天啊!连您也这样说!难道没有人可怜我吗?”

    “原谅我,亲爱的朱莉!”他也十分激动地嚷起来,“原谅我,我请求您。忘却这些责怪您的话吧;忘却吧,我没有权利怪您,我。————我比您更有罪……我不能正确估价您。我以为您同您生活的社会里的妇女同样软弱;我怀疑过您的勇气,亲爱的朱莉,我因此受到残酷的惩罚!……”他热烈地吻她的手,她再也不把手缩回去;他想将她搂在怀里……可是朱莉带着十分恐惧的表情把他推开,把身体尽可能地挪向车座的那头。这样一来达尔西赶忙用温柔的声调说话,声调由于温柔而更加刺人心肺:“对不起,夫人,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记起来在这儿人们是只要结婚,而不谈恋爱的。”

    “啊!是的,我爱您,”她一边呜咽一边喃喃地说,她把脑袋倒在达尔西的肩膀上。达尔西十分激动地用臂膀把她紧紧地搂住,并且想用亲吻来使她停止流泪。她还想摆脱他的

    拥抱,可是这已经是她的最后挣扎了。

    十二

    达尔西把自己感情冲动的性质弄错了,应该说清楚,他并没有恋爱,他只是享受一下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而已,这样的好运气不应该让它白白的溜掉。何况,像所有男人一样,他在要求的时候比在感谢的时候更显得能说会道。不过他很有礼貌,而礼貌往往可以代替更可敬的感情。最初的陶醉过去以后,他就向朱莉说了许多柔情蜜意的话,这些话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胡诌一气,再加上无数的手吻,可以省掉他许多说话。他看见马车驶近城门的栅栏,几分钟后他就要同他征服的女人分手,他感到毫无遗憾,因为他不住地向她提出请求,德·夏韦尔尼夫人总是沉默不语;而且她仿佛意气沮丧到了极点。这一切,使他这个新上任的情夫处境很尴尬,我甚至敢说,使他的地位显得颇为没趣。

    她动也不动,躲在车子的角落里,机械地把她的披肩紧紧搂在胸前。她再也不哭,两眼凝视不动,达尔西拿起她的手亲吻以后,一放开手,她的手就像死人的手似的落到他的膝盖上。她不说话,也几乎听不见别人说话;可是一连串绞人肝肺的思想同时涌上她的心头,如果她想说出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思想马上会出现封住她的嘴。

    怎么能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表达出来呢?或者宁可说怎么能够把一个连着一个,像她的心跳一样快地在她心中出现的形象表达出来呢?她仿佛听见耳朵里响着一些不连贯和不相关的话,可是每句话都有可怕的意义。今天早上她还责备她的丈夫,在她的眼中他很卑鄙;现在她比他卑鄙百倍。她仿佛觉得她的耻辱人人都知道了。————德·赫……公爵的情妇也反过来看不起她了。————朗贝尔夫人和她的所有朋友都再也不愿意见她。————还有达尔西呢?————他爱她吗?————他还刚认识她。————他早已把她忘掉了。————他并没有马上认出她。————也许他发现她有了很大变化。————他对她很冷淡,这对她是致命的打击。她竟倾倒于一个刚认识她的男子,这个男子没有对她表示爱情……仅仅表示礼貌。————他不可能爱她。————她自己呢,她爱他吗?————不爱,因为他刚一走她就结婚了。马车进入巴黎以后,钟楼的钟敲响了半夜一点。她第一次见到达尔西是在下午4点。————是的,第一次见到,————她不能说再早到……她早已记不清楚他的容貌和嗓音,他对她是一个陌生人……9小时以后,她变成了他的情妇!……只要9个小时就足够完成这个奇特的诱惑……就足以使她自己轻视自己,使达尔西也轻视她;因为他对这一个意志薄弱的女人,会怎样想呢?他怎么能够不轻视她呢?

    有时,达尔西的温柔声音和甜言蜜语使她稍感兴奋。这时候她就强迫自己相信他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爱她。不过她没有那么容易发觉。————他们的爱情从达尔西离开她的时候就已存在,因此时间已经很久了。————达尔西应该知道她结婚只是因为他的离开使她感到失望。————错误是在达尔西方面。————可是,分别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爱她。————他回来以后,很高兴地发觉她对他的爱情也是始终不渝。————她的坦率承认————甚至可以视为她的软弱————应该使达尔西高兴,因为他憎恨虚伪。————可是用不着一会儿她就发觉这样的推理太荒唐。————能安慰她的想法————消失了,她继续受到羞辱和绝望的煎熬。

    曾经有一刹那间她想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她刚想象她被逐出交际社会,被她的家庭遗弃。这么严重地伤害了她的丈夫以后,她的自尊心再也不容许她再见到他。“达尔西爱我,”她心里想,“我只能爱他。————没有他,我不能够幸福。————我跟着他到哪儿都会幸福。让我们一起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只要在那个地方我不会看到一个使我脸红的人。让他带我到君士坦丁堡吧……”

    达尔西做梦也没有想到朱莉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注意到马车已经进入德·夏韦尔尼夫人住的那条街,于是他十分冷静地把他的冷冰冰的手套戴上。

    “顺便说一句,”他说,“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绍给德·夏韦尔尼先生……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便会成为好朋友的。————由朗贝尔夫人当介绍人,我在你们家里就能受到很好的接待。再说,他既然在乡下,我能够来看您吗?”

    话到了朱莉的嘴唇边就消失了。达尔西的每一句话就像匕首一挥刺进她的心窝。同一个这么沉着,这么冷静,只想着用最方便的方法安排好夏季社交活动的男子,怎么跟他谈逃走和私奔呢?她气愤地一把扯断了她挂在脖子上的金链条,用手指狠狠地绞扭着那些链环。车子停在她住的房子门口。达尔西忙着帮她整理好肩上的披肩,把她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车门打开以后,他用最恭敬的神气把手伸给她,可是朱莉朝前一冲就下了车,并没有扶他的手。————“夫人,我请求您允许,”他深深地鞠着躬说,“允许我再来向您请安。”

    “再见!”朱莉用窒息的声音说。达尔西重新登上马车,叫车夫驶向他的住处,同时像一个对当天过得很满意的男人那样吹着口哨。

    十三

    一回到单身男子房间,达尔西马上换上一件土耳其睡衣,脚上套上拖鞋,用拉塔基亚烟草装满了一只长烟斗,这只烟斗的管子是用波斯尼亚①的野樱桃木造成,用白色的琥珀做的烟嘴。他坐在一张垫褥隆起、外有皮套子的大沙发椅上,头向后仰,细细品味着烟草的滋味。有人会奇怪,在这种时刻,他也许应该作诗意的梦想。为什么他却在作这种庸俗的事?我会回答,对于梦想来说,一支好烟斗如果不是必要的,也是最有用的;要享受一种幸福,必须把这种幸福同另一种幸福联系起来。我有一个朋友,是非常讲究享受的人,他每次打开情妇给他的信,总要先把领带解下来,如果是冬天,还把火炉弄旺,然后躺在一张舒适的长沙发躺椅上,开始看情书。“老实说,”达尔西对自己说,“我如果听从蒂勒尔的劝告,买了一个希腊女奴带到巴黎来,那我就是最大的傻瓜了。真的,这就像我的朋友哈勒布-埃方迪所说的那样,把无花果带到大马士革来。感谢上帝!我不在的时候文明已经大踏步前进了,看起来严正的风纪并没有发展到极端的地步……这个可怜的夏韦尔尼!……哈!哈!如果我几年前相当有钱的话,我会娶了朱莉,那么今天晚上也许就是夏韦尔尼送她回家了。将来我结了婚,我一定叫人经常察看我妻子的马车,省得她跌落在沟壕里时要有游侠骑士来救她……好吧,重复一下看我们该做些什么吧。总的说来,她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很聪明,如果我不是像目前这个年龄,那我一定会想这全在于我有非凡的价值!……啊!我的非凡的价值!……唉!唉!也许再过一个月,我的价值就降到那位留着小胡子的先生的水平了……见鬼!我真希望我十分喜爱的小纳斯塔丝亚能读能写,而且能同上等人谈话,因为我相信她是唯一爱过我的女人……可怜的姑娘!……”他的烟斗熄灭了,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①波斯尼亚,现属南斯拉夫。

    十四

    德·夏韦尔尼夫人回到住处以后,使出浑身气力,才能够用自然的态度对她的贴身女仆说,她不需要她,她可以走了。女仆一走出去,朱莉马上一头扑到床上,开始嘤嘤啜泣,现在她独自一个人,不像达尔西在跟前的时候她要强行抑制,她哭得伤心万分。

    黑夜肯定对精神上的创伤有很大的影响,如同对肉体上的痛苦一样。黑夜给一切都蒙上一层阴森森的色调,在白天本来是无所谓或者甚至是欢乐的形象,到了夜晚就能使我们不安或者苦恼,就像幽灵只能在黑暗中才有力量一样。到了黑夜,思想似乎加强了活动,而理智则丧失了控制力。内心似乎有憧憧鬼影使我们惊惶,使我们害怕,而没有力量排除使我们恐怖的原因。或者冷静地研究一下现实。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可怜的朱莉躺在床上,衣服半裹着,内心起伏不停,一会儿热度高得烫手,一会儿又冷得打战,听见木器稍为发出一点响声就哆嗦,而且清楚地听得出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对自己的处境只保留着模糊的烦恼,她拼命去找寻烦恼的原因却找不到。然后,对这个不祥夜晚的回忆一下子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从她的心头掠过,同时唤醒了十分猛烈和尖锐的痛苦,就像已经结疤的创口又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样。

    有时她对灯凝视,盯着火焰的晃动看得出了神,直到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看不清楚火光为止。她不知道眼泪为什么要涌上来。“为什么有这许多眼泪,”她问自己,“啊!我的贞操已经受到污损了!”

    有时她计算床帷一共有多少穗子,可是她总不能记住那个数字。“这种疯狂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呢?”她想,“疯狂的行为?————是的,因为一小时以前我像一个下贱的妓女那样献身给一个我所不了解的男人。”

    她目光呆滞,望着挂钟的指针,内心焦躁不安,仿佛一个囚犯眼看着受刑时刻越来越近一样。突然,挂钟响了。“3个小时以前……”她惊跳起来,哆嗦着说,“我跟他在一起,我的贞操受到污损了!”

    她整个晚上就在这种热病似的骚扰中度过。天亮的时候,她打开窗户,清晨新鲜而寒冷的空气使她感觉轻松一点。她俯身倚在面向花园的窗户栏杆上,带着一种快感呼吸寒冷的空气。她的混乱的思想逐步消失。现在不是不可名状的苦恼和神经昏乱在搅扰她,而是极度的绝望,然而同前者比较起来,后者还算是一种休息。

    必须拿定一个主意。于是她拼命思索她要做些什么。她连想也没有想要再见一见达尔西。她觉得这样做根本不可能;她见到他会把她羞死。她应该离开巴黎,否则再过两天巴黎人人都会用手指指着她。她母亲在尼斯,她要到尼斯找她母亲,把一切都告诉她;等到她在母亲怀里把心事尽情倾吐以后,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在意大利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旅行的人们找不到的地方,单独一个人住在那里,不久就死在那里。

    这个决心下了以后,她觉得平静下来了。她坐在窗户对面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双手捧着头,嘤嘤啜泣,可是这一次没有任何痛苦。最后,疲劳和乏力战胜了她,她睡着了,或者说,她在大约一个小时内停止了思索。

    寒热使她战栗而醒。天气已经改变,天空变成灰色,一阵刺骨的细雨宣告这一天将是又冷又潮湿。朱莉打铃叫女仆进来。————“我母亲生病了,”她对女仆说,“我得马上动身去尼斯。你给我收拾一个箱子,我想过一个钟头就动身。”“可是,太太,您怎样了?您不是病了吗?……太太,您没有睡过觉!”贴身女仆惊叫起来,她的女主人变化的样子使她既诧异又惊吓。

    “我想动身,”朱莉用不耐烦的口气说,“我一定要动身。给我准备一个箱子。”

    在我们现代的文明社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还要护照,还要打包袱,带着大包小包,为许多麻烦的准备工作操心,到头来使你旅行的兴趣索然。可是朱莉心情焦急,她把这些必要的缓慢过程大大地缩短了。她在每个房间进进出出,亲手帮助收拾行李,乱七八糟地把许多帽子和袍子堆放在一起,而通常她对待这些东西是比较仔细的。可是她这样作反而耽搁了她的仆役们,并不能帮他们做得快一点。

    “太太想必已经通知过老爷了?”贴身女仆怯生生地问。

    朱莉不回答,取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两句话:“我的母亲在尼斯生病。我到她那儿去。”她把那张纸摺成四面,可是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上面写下地址。

    正在作动身准备时,一个仆人走进来。“德·夏托福尔先生,”他说,“想问太太能不能接见他;同时还有另一位先生来了,这位先生我不认识,这是他的名片。”

    她一看,名片上是:“厄·达尔西,大使馆秘书。”

    她几乎喊了出来。“我谁都不见!”她嚷着,“跟他们说我病了。不要说我要离开。”她不能解释为什么夏托福尔和达尔西会在同一时间来看她;她心烦意乱,居然肯定达尔西已经选定夏托福尔做他的知心密友。其实他们同时到来的原因再简单也没有。他们抱着相同的动机到来,在门口相遇,在彼此十分冷淡地相互行了一个礼以后,就低声咒骂对方活见鬼。听了仆人的回答以后,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更加冷淡地互相又行了一个礼,然后两人各朝一个方向走开了。

    夏托福尔注意德·夏韦尔尼夫人对达尔西特别感兴趣,从这时起,他就憎恨达尔西。另一方面,达尔西自夸为面相家,却没有注意到夏托福尔的尴尬和不快的神气,没有能够得出他爱朱莉的结论;不过,作为外交家,他事先就从坏处着想,他很轻率地得出结论说朱莉对夏托福尔也很有情意。“这个奇怪的卖弄风情的女人,”他走出来时心里想,“她①不想同时接见我们,怕的是要像《恨世者》那样来一次解释……可是我刚才真是傻瓜,我不会找个借口留下来,让那个浮夸的年轻家伙先走么?毫无疑问,只要我等他转过身去,我会立刻得到接见,因为我肯定比他占便宜,我是新鲜货。”

    他想着想着,停止了脚步,接着他又往回走,后来他又走进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公馆。夏托福尔也回来观察他好几次,这时他又走回来,在离开不远的地方来回监视他。

    仆人瞧见达尔西回来十分惊讶,达尔西对他说,他有一个口信忘记告诉他的女主人,那是一位太太委托他转告德·夏韦尔尼夫人的一件十分紧急的事。达尔西想起朱莉懂得英语,他用铅笔在他的名片上写上:“请原凉,拟询问一下何时可将土耳其画集请德·夏韦尔尼夫人过目。”他把名片交给仆人,说他等候回音。

    ①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里,卖弄风情的女人色里曼纳同两个男人阿尔赛斯特以及奥龙特同时要好,以致发生冲突。

    这个回音拖了很长时间才来。最后仆人怯生生地回来了。

    “太太,”他说,“刚才身体不舒服,现在还病得很厉害,不能够回答您。”这一切只经过了一刻钟。达尔西不相信她在昏迷状态中,很明显这是不愿意见他。他满不在乎地拿定了他的主意:他想起了在这个区他还要访问几家人家,就走了出去;对这件不如意事,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快。

    夏托福尔十分气恼和焦虑地等着他,看见达尔西走了过去,夏托福尔毫不怀疑达尔西比他运气好,他下决心要抓住任何机会来对他的不忠实的情妇以及她的同谋犯进行报复。他碰巧遇见了佩兰少校,就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佩兰尽量安慰他,同时向他指出他的怀疑不像是事实。

    十五

    朱莉在得知达尔西第二次来访时,真的昏了过去。她昏迷以后接着又吐了鲜血,人变得十分虚弱。她的贴身女仆派人去请她的医生来,但是朱莉坚决不肯见他。将近4点钟,驿马已经到了,箱子也绑好了,动身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朱莉乘上马车,咳嗽不止,情况很叫人可怜。整个傍晚和晚上,她只对坐在马车座位上的贴身女仆说话,目的是叫车夫快点赶车。她不断咳嗽,仿佛胸口病得很重,可是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第二天早上她身体虚弱,一打开车门就昏了过去。大家扶她下车,在一家下等客店,让她躺了下来。叫来了一个乡村医生,他发觉她热度很高,禁止她继续旅行。可是她一直想动身。到了傍晚,神志又复昏乱,所有的征候都说明病情加重了。她滔滔不绝地飞快说话,别人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在不连贯的语句中,只听见经常出现达尔西、夏托福尔和朗贝尔夫人的名字。贴身女仆写信给德·夏韦尔尼先生,告诉他太太病了;可是她那时离巴黎约120公里,而夏韦尔尼在德·赫……公爵家打猎,病势发展得很快,夏韦尔尼能不能够及时赶到,还无把握。

    近身男仆骑马到附近县城带回来一个医生,这个医生大骂前一个医生开错方子,他说人家叫他叫得太迟,现在已经病入膏盲。

    天亮的时候胡言乱语停止下来,朱莉深深地睡着了。过了两三个钟头她苏醒过来,似乎很难回忆起怎样经过了一连串的事件后她会躺在客店的一间肮脏房间里。可是过了不久记忆力就恢复了。她说她觉得好些,甚至说第二天要动身。然后,她用手按着前额,仿佛想了很久,叫人送来墨水和信纸,她想写信。她的贴身女仆眼看着她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都是写了开头几行就撕掉了。她同时叮嘱女仆把撕下来的信纸烧掉。贴身女仆看见在好几张纸片上都有“先生”字样;她说,这叫她觉得十分惊讶,因为她还以为太太是写信给她的母亲或是她的丈夫。在另一张纸片上她看见写着:“您一定看不起我……”

    她花了大约半个钟头来写这封信,可是总没写成功,而她却像是执意要写这封信。最后,她筋疲力尽,再也不能写下去了;她用手推开别人放到她床上的写字桌面,神色恍惚地对她的贴身女仆说:“你写封信给达尔西先生。”

    “应该怎样写法,太太?”贴身女仆问,她确信女主人的神经又开始错乱了。

    “写信告诉他说他不了解我……说我也不了解他……”她声嘶力竭地倒在枕头上。

    这就是她最后几句连贯的话。从此以后就一直胡言乱语,人事不省。第二天她似乎没有经受很大的痛苦就死去了。

    十六

    在她埋葬了3天以后夏韦尔尼才赶到。他的伤心似乎是真诚的,全村的居民看见他站在他妻子的坟前默想,都哭起来了。新动过的土,埋掩着他妻子的棺材。他起先想掘起棺材,搬到巴黎;可是村长反对这样做,法院的公证人也说这样要经过十分麻烦的手续,于是他只好满足于买一块石灰石墓碑,叫人建造一个朴素的,可是合乎她身份的坟墓。

    夏托福尔对这个突然的死亡十分伤心。他拒绝了好几个舞会的邀请,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只见他穿着黑孝服。

    十七

    在社交界关于德·夏韦尔尼夫人之死有好几种传说。有人说,她作了一个梦,或者说,得到了一种预感,说是她的母亲病了。她大为吃惊,要马上动身到尼斯去,尽管当时她已经感冒得很厉害,这感冒是她从朗贝尔夫人家回来的路上感染的;后来这个感冒变成了肺炎。

    另外一些观察事物比较敏锐的人,用神秘的语气说,德·夏韦尔尼夫人无法隐瞒她对德·夏托福尔先生的爱情,想到她母亲那里寻求抵抗的力量。匆忙动身的结果,是害上了感冒和肺炎。关于这一点,人人都表同意。

    达尔西从来不谈起她。她死后三四个月,他娶了一个很有钱的老婆。他向朗贝尔夫人宣布他的婚事的时候,她一边向他祝贺一边对他说:“说真的,您的妻子真可爱,只有可怜的朱莉能够像她那样配得上您。多么可惜她结婚的时候您太穷了!”

    达尔西微微一笑,这是他惯常的嘲讽的微笑,可是他没有回答。

    这两颗心互相不能正确理解对方,也许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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