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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你是如花美眷,

    你有金发、碧眼、白皮肤;

    如果你决心追求爱情,①

    你会毁掉自己,因为你正在沉沦。

    一朱莉·德·夏

    韦尔尼结婚已有6年左右,可是5年半以来她认识到不仅不可能爱她的丈夫,甚至连对他有一点敬意都很困难。这位丈夫人品并不坏;他既不笨,也不傻。不过也许在他身上这两者都有一点。回忆往事,也许她从前曾经认为他很可爱,可是现在他却使她觉得讨厌。她发觉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令人恶心。他吃东西,喝咖啡,说话,种种神态都使她神经抽搐。除了在饭桌上,他们很少见面,很少谈话,可是每星期有好几次在一起吃晚饭,就足以使朱莉对他的嫌恶有增无减。

    ①这是一首西班牙歌曲,原文是西班牙文。

    至于夏韦尔尼,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汉子,以他的年龄看来稍稍过于肥胖,脸色鲜艳、红润,从性格上说,他不像那些富于想象力的人们那样,经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忧虑来自寻烦恼。他真诚地相信他的妻子对他有一种亲切的友情(他熟知一般人情世故,不相信他的妻子仍然像结婚第一天那么爱他),这个信心既不使他高兴,也不使他痛若;如果情况相反,他也会很容易就适应了相反的情况。他曾经在骑兵团队里服役过好几年,后来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就厌倦了兵营生活、辞了职,结了婚。要解释两个思想截然不同的人为什么结了婚,似乎是相当困难的事。其实一方面,由于有祖父母和媒人,这些媒人就像福劳辛一样,有本事“让土耳其皇帝①和威尼斯共和国结婚”,祖父母和媒人对于安排于己有利的事,是甘心不辞劳苦地奔波的。另一方面,夏韦尔尼出身于上等家庭;当时他还不太胖;而且天性快活,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所谓老好人。朱莉看他来到她母亲家里总是感到很高兴,因为他能用讲述团队里新闻轶事的方法来逗她发笑,他讲述的内容滑稽,可是并不经常是趣味高雅的。她认为他很可爱,那是因为他在每一个舞会上都跟她跳舞,而且永远能找出充分理由来说服朱莉的母亲让她在舞会里逗留得晚一点,或者去看戏,或者到布洛涅森林散步。最后,朱莉还认为他是一个英雄,因为他曾经光荣地同人决斗过两三次。可是使夏韦尔尼获得胜利的最后一着,是他对一辆马车样子的描述,这辆马车要按照他亲自绘画的图样制造,如果朱莉答应嫁给他,他就要带着朱莉亲自驾驶这辆马车。婚后几个月,夏韦尔尼的所有优良品质便丧失掉很大一部分价值。他再也不跟他的妻子跳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那令人发笑的新闻轶事,已经都讲过两三遍了。现在他经常说舞会拖得太晚了。他在看戏时不断打呵欠,而且认为晚上穿礼服的习惯是令人受不了的限制。他的主要缺点是懒;如果他肯设法讨人欢喜,也许他是能够成功的;可是他认为受拘束是最大的痛苦,这一点他同所有肥胖的人是共同的。社交界叫他讨厌,因为一个人能否在社交界受到很好接待,就得看他花了多大力气去讨人欢喜。他认为粗俗的欢笑比一切文雅的娱乐好得多;因为,在和他趣味相投的人相处,他要引人注意,不必费别的心思,只要大声嚷嚷得比别人更响一点就行,这样做对有他这么强健肺门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此外,他常常夸口说他能比一般人喝更多的香槟酒,而且能骑着马漂亮地跳过一米三高的栅栏。因此他势必在某一类很难形容的人中间受到尊敬。这类人通常被称为年青人。他们在下午点5左右。就挤满了我们的林荫道。他所热烈追求的,是一齐去打猎,郊游,赛马,单身汉的晚餐,单身汉的消夜餐。他每天足有20次自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每当朱莉听见他说这话,总要把眼睛抬向天空,小嘴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表情。她既年轻,又漂亮,嫁给了一个她所不喜欢的男人,可以设想,她一定会经常受到别有企图的恭维奉承。可是,除了她的母亲加以保护以外,她还是一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女人。她的傲慢虽然是她的一个缺点,却一直保卫着她,使她不致受到外界的诱惑。此外,婚后不久失望接踵而来,也使她得到了一种经验,叫她的热情不轻易爆发。她在社交界受人怜悯,被人传为容忍的典型,她认为很值得骄傲。总而言之,她差不多可以算是幸福的了,因为她不受任何人,而她的丈夫又给她以全部的行动自由。她卖弄风情(必须承认,她是有点喜欢向她的丈夫证明他不知道自己占有着什么样的一件宝贝),她卖弄风情就像儿童撒娇一样,完全出自本能,同她的带点轻蔑而不是假正经的审慎态度配合得恰到好处。总之,她懂得对任何人都很亲切,可是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喜欢说坏话的人也找不出任何细微的差错可以用来谴责她。

    ①福劳辛是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里的虔婆,善于花言巧语做媒人,自称:“只要我打定主意要办,我能让土耳其皇帝跟威尼斯共和国结婚。”(第二幕第五场)

    二

    他们夫妻俩在朱莉的娘家————德·吕桑太太家————吃晚饭,因为朱莉的母亲要动身到尼斯①去。夏韦尔尼在岳母家向来觉得十分无聊,这时尽管他很想到林荫道上去会见他的朋友们。他也不得不在这里度过一个黄昏。晚饭以后,他占据了一张舒适的长沙发,足有两个小时没有说过一句话。理由很简单:他睡着了,不过睡得很合乎礼仪,他坐着,脑袋歪向一边,似乎在很有兴趣地倾听别人谈话;他还不时醒过来插上一两句话。①法国旅游港口,在巴黎东南。79然后他又不得不打一场惠斯特纸牌,他憎恨这种纸牌,因为打这种纸牌要相当集中思想。这些节目使他逗留得相当晚。11点半钟刚刚敲过。夏韦尔尼当天晚上没有什么约会,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正在发愁的当儿,仆人宣告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假如他要回家,他得带走他的妻子。一想到要同他的妻子单独在一起呆20分钟,他就十分惊惶;可是他的口袋里已经没有雪茄,他多么渴望打开一盒他出门到这儿吃晚饭以前刚收到的从勒阿弗尔①寄来的雪茄啊!他只好带他的妻子回家了。

    他为他妻子披上披肩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在履行一个8天一次的丈夫的责任,他禁不住微笑起来。他几乎没有看过他妻子一眼,现在才仔细端详她。这天晚上他觉得她比平时更加美丽,因此他花了相当时间为她整理肩上的披肩。朱莉同他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夫妻相处在一起的时刻也感觉不快。她的嘴因赌气而稍为翘起,弯弯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皱在一处,这一切反而使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十分可爱的表情,连丈夫看了也不能不动心。在他们做着我刚才描述的动作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了。两个人都感到很窘。为了摆脱窘境,夏韦尔尼微笑着吻了他妻子的手,她正举起手来整理她的披肩。————“他们多么相爱!”德·吕桑太太低声说,她既没有注意到女儿冷冰冰的轻蔑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女婿漫不经心的神气。

    他们俩一起坐在马车里,几乎身体靠着身体,开头有一阵子双方都没有说话。夏韦尔尼感觉到他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想不起来。朱莉这方面也保持着令人绝望的沉默。他打了三四次呵欠,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一次呵欠打过以后,他认为他应该向他的妻子道个歉。————“今晚的晚会太长了点,”他加上一句话为自己作辩解。

    朱莉从话中听出是想批评她母亲的晚会,还想对她说几句不愉快的话。很久以来她已习惯于避免同她丈夫作任何解释,因此她继续保持沉默。夏韦尔尼那天晚上却不由自主地很想谈话,过了两分钟他又继续说:“今天的晚餐我吃得很舒服;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地告诉您,您母亲的香槟酒太甜了点。”

    “什么?”朱莉边问边把头转向他一边,模样儿十分冷淡,装出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

    “我是说您母亲的香槟酒太甜了点。我忘记对她说了。真奇怪,人们总是以为挑选香槟酒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其实,最困难也没有了。香槟酒有20种质量是坏的,只有一种质量是好的。”

    “是吗!”朱莉从礼貌上应了这一声以后,又回过头去向她身边的车门外张望。夏韦尔尼向后一仰,把脚抬起来放在四轮马车前头的坐垫上,自尊心受到严重损害,因为他自己认为花了许多精神去逗他的妻子谈话,而他的妻子竟然这样无动于衷。

    又打了两三个呵欠以后,他一边靠近朱莉一边继续说:“朱莉,您的连衫裙穿起来非常合身。您是在哪里买的?”

    “毫无疑问,他是想照式样买一件给他的情妇,”朱莉想,“在比尔蒂店里买的,”她微微一笑回答。

    “您笑什么?”夏韦尔尼问,把脚从坐垫上放下来,更靠近朱莉一点。同时他拿起朱莉衣服的一只袖管,用带点答尔丢夫①的样子加以抚摸。

    “我笑您注意到我的打扮,”朱莉说,“当心点,您弄皱了我的衣袖。”她把衣袖从夏韦尔尼的手中抽回来。

    “我向您保证我十分注意您的打扮,我尤其欣赏您的鉴别能力。说真的,我有一天曾经对……一个女人谈起您……这个女人经常穿得很不入眼……虽然她花了不少钱在衣着上……她会倾家荡产的……我经常对她说……我引用了您的衣着……”朱莉对他的窘态只觉得好玩,并不打断他的话来使他住嘴。

    “您的马真蹩脚。它们简直不在前进!我得为您更换几匹马儿,”夏韦尔尼说,他感到张皇失措。

    在剩下的路上,谈话仍然是阴阳怪气的;双方只限于一问一答就完了。

    最后两夫妻终于到达了某某街,他们互相道了晚安就分别到各自的房间去了。

    朱莉开始脱衣服,她的贴身女仆不知什么原因出去了;这时候卧室的门突然打开,夏韦尔尼走了进来。朱莉赶快遮住自己的肩膀。“对不起,”他说,“我想拿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说来帮助我入睡……是《昆丁·达威德》,对吗?”①答尔丢夫是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人物,是一个伪善的骗子。

    “书一定是在您的房间里,”朱莉回答,“这儿没有什么书。”

    夏韦尔尼默默地注视着衣服凌乱的妻子,这种凌乱可以增加美感。用我所憎恶的一种说法来表达,就是:他发觉她很有刺激性。“她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他这样想。于是他站在她面前,动也不动,手里拿着烛台,一句话也不说。朱莉呢,也站在他对面,手里揉着自己的睡帽,似乎很不耐烦地等着他出去。

    “您今天晚上真可爱,一点不假!”夏韦尔尼终于嚷起来,他往前一步把烛合放下来,“我多么爱那些头发凌乱的女人!”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抓住朱莉披散在肩膀上的长辫子,而且几乎带点温柔地用另一只臂膀搂着她的腰肢。

    “啊!天啊!您的烟臭简直使人受不了!”朱莉一边喊一边转过身去,“放下我的头发,别让我的头发沾上这种臭味,叫我永远也摆脱不了。”

    “呸!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这样说,因为您知道我有时是抽烟的。不要过分刁难吧,我亲爱的老婆。”他的双臂动作相当迅速,她来不及躲避,被他在肩膀上吻了一下。幸亏她的贴身女仆这时走了进来;这对朱莉来说是十分幸运的事,因为对一个女人来说,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类爱抚,你拒绝也罢,接受也罢,几乎都同样显得可笑。

    “玛丽,”德·夏韦尔尼夫人说,“我那件蓝袍子的上身太长了。我今天见到德·贝吉夫人,她的穿着总是十分考究的,她的上身比我的上身足足短了两只手指。来吧,拿别针马上把上身摺去一条边,看看效果怎样。”这时候,贴身女仆和女主人间就开始了一场关于上身尺寸的有趣谈话。朱莉知道夏韦尔尼最恨的是听人家谈论时装,她这样做一定可以把他赶走。果然,夏韦尔尼来回走了5分钟以后,看见朱莉全副心思都放在她的上身衣服上,就打了一个骇人的呵欠,拿出烛台,走了出去,这一次,再也不回来了。

    三

    佩兰少校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阅读。他的刷得干干净净的大礼服,他的军便帽,尤其是他僵直的胸膛,都说明他是一个老军人。他的房间里一切都干干净净,十分简单朴素。一瓶墨水和两支削得尖尖的羽毛笔放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本信笺,至少有一年以上这本信笺没有用过一页。如果说佩兰少校不写信,相反他却念了许多书。这时候他在阅①读《波斯人信札》,同时在抽着他的海泡石烟斗,这两件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使他一开头竟没有注意到德·夏托福尔少校走进了他的房间,夏托福尔少校是他团队里的一个年轻军官,长相英俊迷人,待人和气亲切,有点自负,在国防部长面前极为得宠,总而言之,他几乎在各个方面,都同佩兰少校相反。可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俩是好朋友,每天都见面。

    ①《波斯人信札》是法国18世纪作家孟德斯鸠的著作。

    夏托福尔拍了拍佩兰少校的肩膀。佩兰回过头来,嘴里没有离开他的烟斗。他的第一个表情是快活,因为他看见了他的朋友;第二个表情是惋惜,这位可尊敬的人!因为他要离开他的那本书;第三个表情是表示他拿定了主意,要尽可能用他房间里最好的东西来款待客人。他在衣袋里摸索着找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一个柜,里面藏着一盒贵重的雪茄,少校自己不抽这些雪茄,却一支一支地请他的朋友抽。可是,看见过他这个手势足有100次以上的夏托福尔大声说:“别动!佩兰老兄,留着您的雪茄,我自己带着呢!”然后,他从一只优雅的墨西哥麦秆制的盒子里抽出一根肉桂色的雪茄,两端削得尖尖的,用火点着了,自己往一张小沙发上一躺,把头枕在一只枕头上,脚搁在对面的椅背上,这张沙发是佩兰少校从来不使用的。夏托福尔开始用一层烟雾包围着自己,他紧闭双目,似乎是在深刻地考虑他要说些什么。他的脸上布满快乐的光辉,看来他有一件幸福的事恨不得叫人猜出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把这桩秘密隐藏在肚子里。佩兰少校把椅子挪到沙发对面,一言不发地抽了一会儿烟;然后,看见夏托福尔不急于说话,他就问他:“乌里卡好吗?”他问的是一匹黑母马,夏托福尔把这匹马驱使得太累了,有害上肺气肿的危险。

    “非常好,”夏托福尔回答,他根本没有听到那句问话,“佩兰!”他一边嚷一边把搁在沙发背上的腿拿下来伸向佩兰,“您知道您有我做朋友非常幸福吗?……”

    年老的少校心里仔细思量认识夏托福尔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外;他没有发现什么好处,除了夏托福尔送过他几磅上等烟草以外,就只有使他受过几天禁闭,因为他参加了一次决斗,在那次决斗中夏托福尔是主角。当然,他的朋友对他表示过无数次信任,这是事实。比如每当夏托福尔值班时,他总叫佩兰代替他:他需要一个副手时,找的也是佩兰。

    夏托福尔不等他思索很久,就递给他一封短信,那封信是一手用蝇头小楷漂亮的书法写在英国的油光纸上的。佩兰少校做了个鬼脸,对他来说,这鬼脸等于是一个微笑。他对这种蝇头小楷写在油光纸上给他的朋友的信,看见得多了。

    “瞧,”他的朋友说,“念一念这封信。您得到这封信应该归功于我。”佩兰念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先生,我们十分高兴邀请您来舍下晚餐。德·夏韦尔尼先生本应亲自前来邀请,无奈他不得不赴一个狩猎的约会。我又不知道佩兰少校的地址,所以我不能够写信约他同您一起来。您使我十分渴望认识他,如果您能带他一起来,我对您将加倍感谢。

    朱莉·德·夏韦尔尼

    附言:我十分感谢您费神为我抄了那首乐谱。这首歌可爱极了,我们永远钦佩您的鉴赏能力。我们每星期四接待宾客,您怎么再也不来了?您是知道我们会十分高兴见到您的。

    “漂亮的书法,可惜太纤细了些,”佩兰念完信后说,“见鬼!在她家晚餐真有点如坐针毡;因为规定必须穿着丝袜,晚餐以后又没有吸烟室!”

    “说真的,真是太不幸了!您竟然宁愿要吸烟而不愿接近巴黎最美的美人!……我最佩服您的,是您的不识抬举。您居然不感谢我给您带来的幸福。”

    “感谢您!可是我得到这顿晚餐又不是您的功劳……如果真有什么功劳的话。”

    “那么是谁的功劳呢?”

    “是夏韦尔尼,他曾经是我们团队里的上尉。他大概对他的老婆说:邀请佩兰吧,他是一个老实人。我刚见过一次的美人,您怎么能够要她想到去邀请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丘八呢?”

    夏托福尔微笑着张望那面装饰着少校房间的十分狭窄的镜子。

    “您今天没有敏锐的观察力,佩兰老兄。请您再念念这封信,也许您会发现您所没有看到的东西。”

    少校把信翻来覆去的看,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怎么,老骑兵!”夏托福尔喊起来,“您怎么没有看出来,她请您是为了讨我欢喜,仅仅是为了向我证明她看得起我的朋友……而且是为了向我证明……”

    “证明什么?”佩兰打岔说。

    “证明……您知道得很清楚是什么。”

    “是她爱您吗?”少校带着怀疑的神气问。

    夏托福尔吹着口哨没有回答。“她爱上了您吗?”

    夏托福尔继续吹口哨。“她对您说过吗?”

    “可是……我觉得,这是十分明显的事。”

    “怎么?……就从这封信看出来?”

    “毫无疑问。”

    这回轮到佩兰吹口哨了。他的口哨比我叔叔托比①的著名小歌《莉里布勒罗》更含有深意。

    “怎么!”夏托福尔嚷道,同时从佩兰手里抢下那封信,“您没有看见里面的……柔情……是的,里面的柔情蜜意吗?您对‘亲爱的先生’这句话是什么看法?请您注意,她写给我的另一封信,只是简单地写着:‘先生’。‘我对您将加倍感谢’,这是非常肯定的。而且您看,这几有一个字已经划掉,就是‘千’字;她想写‘千倍友情’,可是她不敢;‘千祈勿却’,她觉得不够……她没有写完这封信……啊!我的老友,您竟然以为一个像德·夏韦尔尼夫人那样出身高贵的女人,会像一个轻浮小娘们那样,主动献身给鄙人吗?……我告诉您,她的信很使人着迷,如果看不出里面蕴藏着的热情,那真是瞎了眼珠……还有信末那几句责备我的话,我只不过有一个星期四不去而已,您认为怎样?”

    “可怜的小娘们!”佩兰嚷道,“千万别爱上这个人,您很快就会后悔的!”

    ①托比是英国小说家斯泰思(1713——1768)的代表作《特利斯川·项秋》中的人物,主角项秋的叔叔,代表“爱情的智慧”,是18世纪伤感主义的化身。书里的小歌用不同方式演唱有不同效果。

    夏托福尔根本没有注意他的朋友所用的夸大口气,他用暗示的口吻低声说:“亲爱的,您知道吗?您能够帮我一个大忙?”

    “怎么讲?”

    “在这桩事情里您得帮助我。我知道她的丈夫对她很不好,他是一个畜生,使她非常不幸……您是认识他的,您,佩兰;您应该对他的老婆说他是一个粗暴的人,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

    “啊!……”

    “一个行为放荡的人……这一点您是知道的。他在团队里的时候就有情妇,而且是个什么样的情妇!把这一切全都告诉他老婆。”

    “啊!怎么说法呢?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的天!总有方法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尤其要为我说好话。”

    “这一点,倒是比较容易的。不过……”

    “不那么容易,您听我说,因为,如果我随您怎样说,您就会把我捧到天上去,这样对于我的事情反而没有帮助……您只要对她说,最近一些日子以来,您注意到我有点忧郁,说我不肯说话,说我吃不下饭……”

    “这个嘛,”佩兰哈哈大笑地高声说,他一笑,使得他的烟斗十分可笑地晃动起来,“我永远也不能够在德·夏韦尔尼夫人面前说这件事。还仅仅就在昨天,同事们请我们吃晚饭,吃完以后不是差不多要把您抬走吗?”

    “就算是吧,可是用不着把这些事情告诉她。最好就是让她知道我爱她;因为那些写小说的人总是告诉女人说,一个人如果又吃又喝,就不会是在恋爱。”

    “至于我,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够叫我不吃不喝。”

    “好吧,亲爱的佩兰,”夏托福尔一边说一边戴上帽子,同时整理了一下他的发卷,“我们说定了;下星期四我来和您一起去;一定要穿皮鞋,穿丝袜,着礼服!尤其不要忘记说她丈夫的坏话,多说我的好话。”他一边挥舞他的手杖,一边走了出去,姿态十分优美,留下佩兰少校一个人在那里为他收到的邀请发愁。他想起了要穿丝袜和穿礼服,就更加不知所措。

    四

    有好几个客人没有来,德·夏韦尔尼夫人家的晚餐显得有点冷冷清清。夏托福尔坐在朱莉身边,忙着伺候朱莉,显得跟平时一样殷勤和亲切。至于夏韦尔尼,早上他骑马跑了很长时间,现在胃口大开。他大吃大喝,使有病的人不胜羡慕。佩兰少校陪着他,经常倒酒给他喝,往往趁主人嘻哈大笑时,他就开怀大笑,笑声几乎震破了玻璃杯。夏韦尔尼遇到同军人做伴,立刻就恢复了好脾气,态度同在军营里一个样;不过他在开玩笑方面,从来没有作过趣味高雅的选择。他的妻子每听见他说出几句粗鲁失礼的话,便露出冷淡轻蔑的表情,转过身去,同夏托福尔开始单独谈话,为的是不让人看出她听见了一些叫她十分讨厌的话语。下面就是这对模范夫妻相敬如宾的一个例子。晚餐快要终了时,谈话的题目落到了歌剧院上,大家对几个女舞蹈家的技能进行了比较,对其中的某某小姐大家特别赞赏。夏托福尔捧她尤其捧得厉害,极力赞扬她的优雅风度,她的外表和她端庄的神气。

    几天以前夏托福尔曾经带佩兰上过一次歌剧院,佩兰只去过一次,对于某某小姐记得十分清楚。

    “是不是,”他说,“那个穿粉红衣服,跳起来像只小山羊的那个小姑娘?……夏托福尔,您不是拚命谈论她的大腿吗?”

    “哦!您谈论她的大腿!”夏韦尔尼大声说,“可是您知道吗,如果您谈论得太过了头,您就会得罪您的将军德·日……公爵?您得当心点儿,我的老兄!”

    “可是我不相信这位将军吃醋会吃得这么厉害,竟然会禁止别人用望远镜望她的大腿。”

    “恰恰相反,因为他对她的大腿引以为荣,仿佛是他头一个发现的。您的意见怎样,佩兰少校?”

    “我只懂得马脚,”老兵谦逊地回答。

    “说实话,她的大腿的确是美,”夏韦尔尼又说,“在巴黎再也没有比她更美的大腿了,只除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开始带着嘲弄的神气轻轻地摸了摸胡子,同时注视着他的妻子,德·夏韦尔尼夫人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肩膀。“除了德……小姐的大腿吗?”夏托福尔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另一个女舞蹈家的名字。

    “不,”夏韦尔尼用《哈姆莱特》的悲剧声调回答,“请看看我的夫人。”

    朱莉气愤得满脸通红。她像闪电似的向她丈夫投射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然后,她想尽办法控制住自己,猛然间转过来对着夏托福尔。

    “我们必须,”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们必须练习一下《穆罕默德》里面的二重唱①。它一定很适合您的嗓音。”

    夏韦尔尼丝毫不感到难堪。“夏托福尔,”他继续说,“您知道吗,我过去曾经想为我所说的那两条大腿铸造模型,可是人家说什么也不同意?”

    夏托福尔听到这样厚颜无耻地把闺房的秘密暴露,不由得心里非常高兴,表面上却装着没有听见,继续同德·夏韦尔尼夫人谈论《穆罕默德》。

    “我要说的那个人,”毫不留情的丈夫继续说,“在通常遇到人家赞美她这一方面时总是表现得很气愤,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并不生气。您知道她曾经叫一个袜子商人为她量尺寸吗?……我的夫人,请您别生气……我想说的是一个女商人。而且我在布鲁塞尔时,曾收到她3大页的亲笔信,详详细细地训令我怎样去买袜子。”

    可是他白费口舌了,朱莉已经下定决心不听他的。她同夏托福尔谈话,装得很愉快,她那优美的笑容尽量使他相信她只听他一个人说话。夏托福尔方面,也装出完全被《穆罕默德》吸引住的样子,实际上夏韦尔尼一席无礼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①《穆罕默德》原名《穆罕默德二世》,是意大利名作曲家罗西尼创作的歌剧(1820年)。

    晚餐以后,开始演奏音乐,德·夏韦尔尼夫人和夏托福尔用钢琴伴奏合唱了一支歌曲。夏韦尔尼一等钢琴打开就溜走了。接着又来了几个客人,可是并没阻止夏托福尔经常同朱莉低声谈话。离开夏韦尔尼家以后,夏托福尔对佩兰宣称今天晚上并没有白过,并且说他的事情有了进展。佩兰觉得丈夫谈妻子的大腿是很平常的事,因此,当他在路上单独同夏托福尔在一起时,便用充满自信的声调对他说:“您怎么忍心去扰乱这么好的一个家庭呢?他多么爱他可爱的妻子啊!”

    五

    一个月以后,夏韦尔尼一心一意想当一个侍从官。

    我们也许要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肥胖的、懒惰的、喜欢舒服的人,竟然产生了这样一种野心?他倒是有很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的野心辩护。他对他的朋友说,首先,我花了很多的钱去定包厢,定了包厢给女人们享受。我如果在官廷里有一个差使,我可以一个钱不花要有多少包厢就有多少。而你们都知道有了包厢可以得到些什么。其次,我很喜欢打猎,到王家狩猎场去打猎就有了我的一份。最后,现在我已经不能穿军人制服,我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夫人①的舞会;我不喜欢侯爵的制服;侍从官的制服最合我的心意。因此,他提出了申请。他本来也希望他妻子代他申请,可是虽然她有几个十分有势力的朋友,她却固执地不肯答应。他曾经为德·赫……公爵办过一些小差使,这位公爵当时在宫廷十分得宠,他期待能仰仗公爵的势力获得这个差使。他的朋友夏托福尔也认识许多有势力的人物,他非常热心和忠实地为他奔走效劳,如果你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你也许也会遇上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有一件巧事使夏韦尔尼的事情加快了进展,可是这件巧事对他也产生了相当不幸的后果。德·夏韦尔尼夫人费了不少劲儿才在一个首次演出的日子里在歌剧院里弄到了一个包厢。这个包厢有6个座位。她的丈夫,经过她狠狠的责备以后,才非常少见地答应陪她出席。朱莉想给夏托福尔留一个席位,可是她觉得不能够单独同他一起去,所以她不得不要丈夫陪她去。

    ①夫人不冠以姓氏,通常是指国王的长女或王储的长女。

    第一幕刚演完,夏韦尔尼就走出包厢,留下他的妻子同他的朋友单独在一起。起先,两个人都显得有点拘束,沉默不语;在朱莉方面,因为她最近凡是单独同夏托福尔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到不自在;在夏托福尔方面,因为他有他的计划,他认为目前他要显得激动才合适。他偷偷地朝大厅看了一眼,很高兴地发觉有好几个熟人的望远镜都朝他的包厢望。他心满意足地想到,他有好几个朋友都会妒忌他的幸福,而且,从外表看来,他们都会认为他很伟大,虽然事实上他并不那么伟大。

    朱莉一连嗅了好几次她的香炉和花束,然后说剧院里太热,又谈起那出戏和化装打扮。夏托福尔心不在焉地听着,叹气,在交椅里不安地折腾着,他望了望朱莉,又叹了一口气。

    朱莉开始觉得有点心神不定。突然间,他嚷起来:“我多么恨我不能生活在骑士时代!”

    “骑士时代!为什么?”朱莉问,“毫无疑问一定是中古时代的一套服装适合您的身材?”

    “您以为我是爱好虚荣的人么?”他用苦闷和悲哀的声调说,“不,我惋惜那个时代……是因为一个人在那时代只要勇敢……就有希望得到……种种东西……总而言之,只要能把一个巨人一刀砍成两半,就能得到女人的欢心……您瞧,您看见头等楼厅里的那条大汉么?我真希望您命令我去拔掉他的胡子……使得我完成使命以后能够对您说出3个字又不至于惹您生气。”

    “您疯了!”朱莉说,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眼白,因为她猜出了这3个字是什么,“瞧,德·圣埃尔米娜夫人这么大年纪还穿袒胸衣服,打扮得像参加舞会的样子!”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您不愿意听我说话,我发觉这一点已经有相当日子……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就闭嘴不说话;可是……”他一边叹气一边用很低的声音加上一句,“您已经明白了我的……”

    “说真的,我一点不明白,”朱莉冷冷地说,“可是我丈夫到哪儿去了?”

    刚好一个客人到来,解除了她的窘境。夏托福尔没有开口。他脸色苍白,似乎受了很大刺激。客人走出去以后,他对演出无关紧要地批评了几句。然后他们两人之间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第二幕刚要开始的时候,包厢的门打开了,夏韦尔尼走了进来,带来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头上插着华丽的粉红色羽毛,后面跟着的是德·赫……公爵。“亲爱的,”夏韦尔尼对他的妻子说,“我在一个非常蹩脚的包厢里找到公爵和夫人,这个包厢是侧面的,看不见布景。他们很想坐到我们的包厢里来!”

    朱莉冷冷地欠了欠身子;她不喜欢德·赫……公爵。公爵同那个插粉红色羽毛的女人一起说了许多道歉的话,生怕打扰了她。大家为了谦让坐位,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夏托福尔趁着这纷乱的当儿凑到朱莉的耳朵边,很快地轻声对她说:“为了上帝的爱,不要坐在包厢前面。”朱莉不胜惊讶,只好留在她原来的位子上。大家坐定以后,她回过身来对着夏托福尔,用严厉的眼光叫他解释这个谜。他只是坐着不动,挺直脖子,咬紧嘴唇,一副样子说明他满心不高兴。朱莉想了一想,把夏托福尔的劝告作了相当坏的解释。她以为他想在演出时继续对她低声说那些奇怪的话,如果她坐在前面,这样做就不可能。可是她回过头来再看看大厅时,发现有好几个女人的望远镜都朝着她的包厢望;不过一张新面孔出现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又是窃窃私语,又是微笑,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在歌剧院里真是少见多怪!”

    那个陌生女人弯下身子细看朱莉的花束,然后笑容可掬地说:“夫人,您这把花束多好看!我敢肯定在这种季节这束花一定很值钱,起码10个法郎。大概是人家送给您的?一定是人家送来的,对吗?妇女是从来不买花束的。”

    朱莉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她简直不知道她是同怎样的乡下人在一起。“公爵,”那个女人懒洋洋地说,“您没有送过我花束。”夏韦尔尼赶忙向包厢的门走去。公爵想阻止他,那个女人也想阻止他,她已经不再想要了。朱莉同夏托福尔交换了一下眼色。这眼色的意思是:“我感谢你刚才的忠告,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可是她仍然没有猜对。

    在整个演出当中,戴羽毛的女人用手指打节奏,可惜都打错了;她谈论音乐,也谈得乱七八糟。她细细查问朱莉的袍子值多少钱,她的首饰和马匹值多少钱。朱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举止礼仪。她得出结论认为这个陌生女人是公爵的亲戚,最近从下布列塔尼①来的。等到夏韦尔尼回来,他拿着一把巨大的花束,远比他老婆的那把好看,于是他们又是赞美,又是感谢,又是道歉,闹个没完没了。

    “德·夏韦尔尼先生,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那个所谓乡下女人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以后说,“为了向您证明,我引用波蒂埃②的一句话:‘提醒我向您许诺些什么吧。’

    说真的,我曾答应给公爵绣一个钱袋,等我绣好给您也绣一个。”最后,歌剧结束了,朱莉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同这位古怪的女客坐在一起总觉得别扭。公爵挽着朱莉,夏韦尔尼挽着那位女客,夏托福尔脸色阴郁,满脸不高兴,在朱莉后面走着,带着尴尬的神气同他在楼梯上遇见的熟人打招呼。

    有几个女的从他们身边经过,朱莉看见她们很面熟。一个青年男子一边嘲笑一边跟她们低声说话,她们马上回过头来,十分好奇地注视着夏韦尔尼和他的老婆,其中一个女的还嚷了一句:“这可能吗?”

    ①下布列塔尼是法国西北部边远地区。

    ②波蒂埃(1775——1838),巴黎当时杂剧院的一个喜剧演员。

    公爵的马车到来了,他向德·夏韦尔尼夫人行礼,再一次热烈地感谢她的好意接待。这时候夏韦尔尼送那个陌生女人一直到公爵的马车旁边,剩下朱莉和夏托福尔单独在一起。

    “这个女人是谁?”朱莉问。

    “我不应该对您说……因为这件事太异乎寻常了!”

    “怎么?”

    “不过,所有认识您的人早晚会知道清楚的……可是夏韦尔尼!我真不会相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说,我的天!这个女人是谁?”

    夏韦尔尼回来了。夏托福尔低声地回答:“她是德·赫……公爵的情妇,梅兰尼·尔……夫人。”

    “仁慈的上帝!”朱莉惊愕万分地望着夏托福尔叫起来,“这不可能!”

    夏托福尔耸了耸肩膀,在送她上马车时,再补充一句:“这就是我们在楼梯上碰到的太太们所说的话。对他来说,她倒是这一类人中最合适的人。他需要照顾,需要体贴……她甚至于还有丈夫。”

    “亲爱的,”夏韦尔尼用快活的口吻说,“您不需要我送您回家吧。晚安。我要到公爵家吃宵夜。”

    朱莉没有回答。

    “夏托福尔,”夏韦尔尼继续说,“您愿意同我一起到公爵家吗?他们刚告诉我,也邀请了您。您引人注意也讨人喜欢,幸运儿!”

    夏托福尔冷淡地谢绝了。他向德·夏韦尔尼夫人行礼,马车开动时,德·夏韦尔尼夫人气恼地咬她的手帕。

    “好吧,亲爱的,”夏韦尔尼说,“您至少得用您的两轮马车把我送到这位公主的门口吧。”

    “好的,”夏托福尔愉快地回答,“可是,顺便说一句,您知道吗,您的夫人终于已知道了坐在她旁边的是什么人了?”

    “不可能。”

    “完全是事实,您这样做非常不好。”

    “算了!她的风度很好;再说人家还不十分认识她。公爵带着她到处都去。”

    六

    德·夏韦尔尼夫人度过了一个十分不安宁的夜晚。她丈夫在歌剧院的行为,使他的错误达到了顶点。她觉得似乎应该马上就要求分居。她明天要跟他谈一次话,向他表明,他用了这么狠心的方法来损害她的荣誉,她再也不能同他住在一间屋子里了。可是这样的谈话使她很害怕。她从来没有跟她的丈夫作过一次严肃的谈话。到目前为止,她只是用赌气来表示她的不满,夏韦尔尼却从来不注意;因为他给了他的妻子以完全的自由,他就认为他的妻子不可能拒绝给他那种他不时需要拿来对付她的宽恕。她尤其害怕在谈话当中哭起来,他怕夏韦尔尼把这些眼泪当作是她对他的爱情受到伤害的结果。这时她十分惋惜她的母亲不在这里,她的母亲可以给她出出主意,或者负责把分居的决定去告诉他。这些思潮起伏,使她感到不知所措;她朦胧入睡之际,决定去访问一个她从十分年轻时起就结识的女朋友,征求她的意见,依靠她的谨慎周到来决定自己对夏韦尔尼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她怒气冲冲,不禁拿她的丈夫同夏托福尔作一下对比。丈夫的行为恶劣越显得后者的体贴文雅,她带着相当快乐的心情承认情人比她的丈夫更关心她的名誉,可是她又遣责自己有这种想法,这种从思想上作的比较使她不由自主地觉得夏托福尔的风度潇洒,而夏韦尔尼的举止则庸俗平凡。她仿佛又看见了她的丈夫挺着稍稍突出的肚子,笨手笨脚地在德·赫……公爵的情妇面前献殷勤,而夏托福尔则显得比平时更谦恭,仿佛一心一意想挽回她丈夫可能使她丧失的尊严。最后,由于思想不由人作主,难免会把人往远处扯,她不止一次地想到她可能变成寡妇,那时候她又年青,又有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合法地报答年轻的骑兵指挥官忠贞不渝的爱情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不能下结论反对结婚,如果夏托福尔的爱情是真诚的话……可是她想到这里脸红了,她排斥了这种思想,决定从今以后她同他的关系要更加谨慎小心。

    她醒过来时头痛得十分厉害,昨天想作一次决定性谈话的想法,此时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她不愿意下楼吃早饭,怕遇见她的丈夫,她叫人把茶搬到卧室,吩咐家人准备马车送她到朗贝尔夫人家,她就是她想去征求意见的朋友。这时候这位夫人正在普……地方她的乡间别墅里。

    她一边吃早饭一边打开报纸。映入她眼帘的第一条新闻是:“达尔西先生,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馆一秘,于前日因公返抵巴黎。到达以后该青年外交官立即谒见外交部长阁下,与部长作长时间会谈。”

    “达尔西到了巴黎!”她嚷起来,“我很高兴再见到他。他变了吗?他变得很严谨吗?————‘该青年外交官’!达尔西变成了青年外交官!”她禁不住独自一人对着“青年外交官”几个字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达尔西以前十分热心参加德·吕桑太太家的晚会,那时他是外交部的随员。他在朱莉结婚前不久离开巴黎,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他。她只知道他到处旅行,官升得很快。

    她手里还拿着报纸,她的丈夫就走了进来。他看来心情特别好。她一见他就站起来想走出去;可是,要走进梳洗间必须从他的身边经过,她继续留在原地不动,不过她那么激动,以致她放在茶桌上的手,很明显地使瓷器茶具抖动起来。

    “亲爱的,”夏韦尔尼说,“我来向您告别,我要离开您几天。我到德·赫……公爵那里去打猎。我要对您说,他对您昨晚的招待十分满意。我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答应我要尽可能快地把我推荐给王上。”

    朱莉听着他说,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德·赫……公爵为了报答您不得不这样做……”她用颤动的声音说,“对于一个为了讨好他恩人的情妇而用最无耻的方法损害自己妻子荣誉的人,公爵只能这样做。”

    然后,她使出全身气力,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出房间,进入她的梳洗间,用力把门带上。

    夏韦尔尼低着头,满面羞惭地过了好一会儿。

    “她从哪里知道这一切的?”他想,“归根结蒂这有什么要紧?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了!”由于他没有久久纠缠于一个不愉快思想的习惯,他作了一个大转身,在糖缸里拿了一颗糖,塞进嘴巴,同时大声对刚进来的女仆叫喊:“告诉我的老婆,我要在德·赫……公爵家住四五天,我会把野味给她送来。”他走了出去,心里只想着他要杀死的野雉和鹿。

    七

    朱莉动身到普……地方去,对她的丈夫一肚子的怒火;可是这一次只是为了一件小事。他到德·赫……公爵古堡去的时候,坐了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给他妻子留了另外一辆,据车夫说,这辆车需要修理。在路上,德·夏韦尔尼夫人寻思怎样把她的遭遇告诉朗贝尔夫人。尽管她很痛苦,但是对于能够有声有色地告诉别人一件事,她仍然感到愉快;她正为她的叙述寻找几句开头的话,一会儿想这样说,一会儿又想那样说。结果她从各方面看到了她的丈夫罪大恶极,她对他的反感也随之而增大。大家知道,从巴黎到普……地方有16多公里远,德·夏韦尔尼夫人的控告状无论有多长。她的怀恨有多深,她总不能够在16多公里长的路上翻来覆去只想着一件事。人类的思想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它往往把令人喜悦的想象和痛苦的感觉联系起来;因此,她丈夫的错误在她心里引起的仇恨还没有过去,就产生了甜蜜和忧郁的回忆。

    纯洁而清新的空气,明媚的阳光,过路人无忧无虑的容貌,都帮助她从仇恨的思想里解脱出来。她回忆起童年的日子,那时候她和同年龄的伙伴到乡间散步。她又想起了在修道院时①的同伴;她参加她们的游戏,同她们一起聚餐。她从大人们那里偷听到一些神秘的心腹话,她说出自己对这些话的想法;她一想到那时候有许多小动作很早就表达出妇女喜欢卖弄风情的天性,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后来她又回忆起她进入社交界的情景。她仿佛眼前又出现了她离开修道院那年举行的许多极度辉煌的舞会,她在里面跳舞。至于别的舞会,她都忘记了;一个人的感觉,多么快就变得迟纯了呀!这些舞会使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我真傻!”她心想,“我为什么不能第一眼就看出我同他结婚是不幸的呢?”在婚前一个月,可怜的夏韦尔尼非常大胆地同她长谈过一次,把未婚夫同她的不调协之处和他的平庸乏味,都暴露出来,这一切都记录并铭刻在她的记忆中。同时,她又禁不住想起了她的无数崇拜者,一个个都被她的结婚弄得绝了望,几个月后也都结了婚或者找到了别的安慰。“我如果同另外一个人结婚,会幸福吗?”她自问,“某甲肯定是个傻瓜,可是他不得罪人,他的老婆阿美丽可以随意驾驭他。同一个听话的丈夫,总是能够共同生活的。某乙有不少情妇,他的老婆很善良,只为这件事感到伤心。不过他对她倒是温顺体贴的,而……我不会有更多的要求,这样就够了。年轻的伯爵某丙经常读些政治小册子,他花了好大的劲儿希望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体面的众议员,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是呀,可是这些人全都叫人讨厌,他们相貌不佳又愚蠢可笑……”她这样把她未出嫁时所认识的青年人一一列举检阅的时候,达尔西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在她的心头。

    ①当时法国有钱人家总送他们年青的女儿到修道院里读几年书,等于中学住读。

    达尔西以前在德·吕桑太太的社交圈子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换句话说,人家知道……那些母亲们知道,他的财产不容许他想娶她们的女儿。对女儿们来说,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获得她们的青睐。不过,他享有高尚文雅的美名。他有点愤世嫉俗,又善于说辛辣的讽刺话,十分讨人欢喜;他是一群小姐当中唯一能够嘲笑别的青年怪诞和自命不凡的男子。当他低声同一位小姐说话的时候,母亲们并不惊吓,因为她们的女儿高声大笑,那些长着一口美丽牙齿的小姐们的母亲,甚至说达尔西为人非常可爱。

    朱莉和达尔西由于趣味相投,而且互相间都害怕对方贫嘴薄舌、恶意中伤的口才,所以两人甚为接近。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他们签订了和约,订了攻守同盟;他们双方互不侵犯,总是联合起来共同发挥他们的特长。

    一天晚上,有人请朱莉唱一支歌。她有一副好嗓子,她自己也知道。走到钢琴旁边还没有开口唱歌的时候,她带点傲慢的神情望着面前的女人,仿佛想向她们挑战。谁知那天晚上也许由于身体不适,也许由于命运不佳,她几乎失掉一切唱歌的能力。她那平素非常美妙的歌喉吐出第一个音符就走了音。朱莉狼狈不堪,整支歌都唱错了,好听的段落都没有唱出来;总之,失败非常明显。可怜的朱莉惊愕异常,几乎要大哭一场,她离开钢琴,回到她位子上的时候,她禁不住觉察到女伴们隐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因为她们看到了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即使男人们,也似乎很勉强才能抑制住嘲讽的微笑。她满面羞惭地低下了眼睛,满腔愤怒,有好一阵子不敢抬起眼睛。等到她重新抬起头来,看见第一张友善的脸就是达尔西的脸。他脸色苍白,眼睛里含着眼泪;他似乎比她自己对这件不幸事件更激动。“他爱我!”她想,“他真的爱我。”当晚她简直没有入睡,达尔西的悲戚的面孔经常显现在她的眼前。一连两天,她只想着他和他对她蕴藏着的爱情。事情已经有了进展,可是德·吕桑太太突然收到了达尔西告别的帖子。“达尔西先生到哪儿去?”朱莉问一个认识达尔西的年青人,“他到哪里去?您不知道吗?到君士坦丁堡。今晚就乘邮船走。”

    “原来他不爱我!”她想。8天过后,达尔西已不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了。而在达尔西方面,那时他还相当着重感情,足足有8个月没有忘记朱莉,要解释清楚在爱情持久方面他们两人间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别,并且为了原谅朱莉,我们必须想到达尔西是生活在野蛮人中间,而朱莉则是在巴黎,周围都是奉承和娱乐。

    不管怎样,他们分别六七年以后,坐在马车上的朱莉,在通往普……地方的大路上奔驰,又想起了那天她唱歌唱坏了时达尔西的悲戚的表情;而且,说老实话,她还想起了他那时可能爱她,甚至他现在也许还保持着这份爱情。这一切在两公里的路程内十分强烈地占据着她的思想。然后达尔西先生又第三次被遗忘了。

    八

    朱莉进入普……地方的时候,看见朗贝尔夫人的院子里有一辆马车正在卸马,这说明来访的客人要有很长时间的逗留,她不免大为扫兴。因为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倾诉她对德·夏韦尔尼先生的怨气了。

    朱莉走进客厅的时候,朗贝尔夫人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朱莉在社交场所遇见过,可是记不起她的姓名。朱莉不得不打起精神收起她不满的表情,她白走了一趟普……地方,心里着实不高兴。

    “哈!您好!漂亮的姑娘!”朗贝尔夫人一边抱吻她一边喊道,“我多么高兴您还没有忘记我啊!您来得真是巧极了,因为我今天等待着不知多少人,他们全都发狂般地喜欢您。

    朱莉带点无可奈何的神气回答说她以为只有朗贝尔夫人单独在家。

    “他们全都很高兴看到你,”朗贝尔夫人继续说,“我的女儿结婚以后,我的房子够冷清的,我非常高兴我的朋友们愿意来这儿聚会。可是,亲爱的朋友您的一脸好血色哪儿去了?我觉得您今天脸色苍白。”

    朱莉说了一个小谎话:路程太长……尘土……阳光……

    “我今天恰巧请了您的一个崇拜者来吃饭,我可以给他一个愉快的意外会见了,他就是德·夏托福尔先生,大概还有他忠实的阿卡特①,佩兰少校。”

    “我最近曾经请佩兰少校吃过饭,”朱莉说,脸有点红,因为她想到了夏托福尔。

    “我还请了德·圣莱热先生。我要他下个月无论如何要在这儿组织一个成语小喜剧晚会,您一定要担任一个角色,我的天使;两年以前您还是我们成语小喜剧的主角呢!”

    ①拉丁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主角伊尼斯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忠实朋友,就是“忠实的阿卡特”。

    “我的天,夫人,我有好多日子没有演过成语小喜剧了,我在台上不能像以前那么镇静。我也许不得不借助于‘我听见有人来了’而溜之大吉。”

    “啊!朱莉,我的孩子,您再猜一猜我们还在等谁吧。可是这一个,亲爱的,要运用您的记忆力才能想得起他的姓名……”

    达尔西的名字马上涌上朱莉的心头。“他事实上一直在纠缠着我,”她想,“记忆力吗,夫人?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可是我说的是六七年的记忆力……您还记得一个在您还是小女孩、头上梳着辫子的时候,对您十分关心的人吗?”

    “说真的,我猜不出。”

    “多么可怕!亲爱的……您竟然忘记一个英俊的男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前您那么喜欢他,以致您的母亲都几乎害怕起来了。算了,我的美人,既然您已经忘记您的崇拜者,我不得不告诉您他的名字了。您马上要见到达尔西先生了。”

    “达尔西先生?”

    “是的,他终于从君士坦丁堡回来了,回来只有几天。前天他来看我,我邀请了他。您这个没有情义的人,您知道他一来就向我打听您的消息吗?他的焦急之情是十分意味深长的。”

    “达尔西先生?……”朱莉嗫嚅着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达尔西先生?……不就是一个大个子金头发的年青人……在大使馆当秘书的吗?”

    “啊!亲爱的,您再也认不得他了,他全变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也可以说是橄榄色的,眼睛深陷,头发脱落不少,据他说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再过两三年,如果这种情形继续不变,他的前脑袋就要秃了。然而他还不到30岁。”说到这里,那个在旁边听着达尔西不幸遭遇的太太插进来极力劝告使用卡列多尔①,她自己得过一场病,掉落很多头发,她发现这种药效果很好。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搔弄她头上无数美丽的灰栗色发卷。

    “达尔西先生一直在君士坦丁堡逗留吗?”德·夏韦尔尼夫人问。

    “不完全是,因为他走过很多地方。他到过俄国,后来又跑遍了希腊。您不知道他交了好运吧?他的伯父死了,遗留给他一大笔遗产。他也到过小亚细亚,在……他说是什么地区?……卡拉曼尼亚②地区。亲爱的,他十分迷人;他有许多动听的故事可以使您着迷。昨天他给我讲了那么动听的故事,使得我不断地说:留着您的故事明天说,说给女客们听,不要把它们糟蹋在像我这样的老妈妈身上。”

    “他给您讲过他救了一个土耳其妇女的事吗?”杜玛努瓦太太问,她就是极力推崇卡列多尔生发油的女人。

    “一个土耳其妇女?他救过一个土耳其妇女?他没有对我提到一个字。”

    “怎么!这的确是令人敬佩的举动,简直是一部小说。”

    “啊!告诉我吧,我请求您。”

    ①卡列多尔是当时广告上大肆吹擂的一种防止脱发药。

    ②卡拉曼尼亚在小亚细亚南部。

    “不,不;您去问他自己吧。我,我只是从我的妹妹那里听来的,我的妹夫,您知道,曾经在土耳其士麦拿当过领事。可是她也是从一个英国人那里听来的,这个英国人亲眼目睹全部事情经过。真了不起。”

    “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吧,夫人。您怎么能够叫我们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呢?听人谈起自己不知道的故事是最叫人心里难熬的。”

    “那么,我就来告诉你们,不过精彩部分都不能保存了,

    我只是照人家告诉我的向你们复述:达尔西先生在土耳其海边不知研究什么古代遗迹,忽然看见一队十分恐怖的队伍向他走来。那一队哑巴抬着一个布袋,这个布袋不停地动着,仿佛里面装着什么活着的东西……”

    “啊!我的上帝!”朗贝尔夫人叫喊,她读过《不贞的妻子》,“这是一个女人,他们准备将她扔到海里!”

    “一点不错,”杜玛努瓦夫人继续说,对于故事中最富有戏剧性的特色被人抢先说了出来,她未免有点不太高兴,“达尔西先生瞧了瞧那个口袋,听见一声低沉的呻吟,马上猜出了可怕的真相。他向哑巴们询问他们要干什么;哑巴们的回答是拔出他们的匕首。幸喜达尔西先生也是全副武装。他赶走了那些奴隶,从那只难看的口袋里拉出来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那女人处在半昏迷状态,达尔西先生把她带回城里,安置在一个可靠的人家中。”

    “可怜的女人!”朱莉说,她开始对这故事感兴趣了。

    “您认为她已脱险了吗?完全没有。那个妒忌的丈夫————因为她有一个丈夫————鼓动居民闹事,他们拿着火把包围达尔西先生的房子,想把他活活烧死。我不十分知道事情的结局;我所知道的,就是他顶住了包围,最后终于把那女人转移到安全地点。后来好像,”说到这里,杜玛努瓦夫人突然改变了表情,而且用非常虔诚的鼻音说,“好像达尔西先生劝她·······改信了天主教,受了洗礼。”

    “达尔西先生娶了她吧?”朱莉微笑着问。

    “关于这一点。我可不能够对您说。可是那个土耳其女人……她有一个怪名字,她叫埃米尼……她热烈地爱着达尔西先生。我妹妹对我说这土耳其女人总是管达尔西先生叫‘索蒂尔’……‘索蒂尔’是土耳其语或者希腊语,意思是:我的救命恩人。厄拉莉说她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漂亮的妇女之一。”

    “我们为了他的土耳其女人要向他宣战!”朗贝尔夫人大声说,“对不对呀,女士们?一定得给他吃点苦头……再说,达尔西的这个行动并不使我感到惊异。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慷慨大度的人,我知道他的一些作为,我每逢讲起它们时就不由得眼泪往上涌。————他的伯父死后遗留下来一个私生女;这个私生女,他的伯父生前从来没有认领过,死后也没有遗嘱,这个私生女就完全没有继承权。达尔西是唯一的继承人,他想把遗产分给她一份,而所分的一份数目之大,连他的伯父自己也不会这样分。”

    “这个私生女好看吗?”德·夏韦尔尼夫人带着恶意问,她开始觉得她需要说点达尔西先生的坏话,因为她无法把他驱逐出她的思想。

    “啊!亲爱的,您怎么能作这样的假定呢?……再说,他伯父死的时候达尔西先生还在君士坦丁堡,看来他还没有见过这女孩子。”

    夏托福尔、佩兰少校和别的几个客人来了,打断了这场谈话。夏托福尔坐在德·夏韦尔尼夫人身边,利用大家高声谈话的时刻对德·夏韦尔尼夫人说:“看您的模样好像很不愉快,夫人;如果我昨天对您说的话是其中原因,那我真是不幸极了。”

    德·夏韦尔尼夫人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不如说她不愿意听见他的话。夏托福尔一肚子怒火,把话又重说一遍,他得到的是一个比较冷淡的回答。使他更加生气了;朱莉在回答以后立即参加了大伙的谈话,而且换了个坐位,远远地离开了她那位不幸的崇拜者。

    夏托福尔毫不气馁,他徒劳地花了不少心血,只想取悦于德·夏韦尔尼夫人;她却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她只想着达尔西先生快要到来,同时还自问:为什么这样想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她早该忘记掉,而且大概他也忘记她好久了。

    终于,听见了一辆马车的声音;客厅的门打开了。“哎!他来了!”朗贝尔夫人嚷起来。朱莉不敢回头,可是脸色苍白得厉害。她霎时间觉得十分寒冷,不得不集中全身气力来使自己恢复正常,不让夏托福尔注意到她外表的变化。达尔西吻了朗贝尔夫人的手,站着同她谈了好一会儿,然后坐在她的身边。这时候周围是一片寂静:朗贝尔夫人似乎在等待熟人们自己相认。除了老实的佩兰少校外,夏托福尔和别的男子,都用带点吃醋的好奇心仔细打量着达尔西。他是刚从君士坦丁堡回来的,比之他们他占很大的优势,这就足以使他们采取一种拘束刻板的生硬态度,像通常对待陌生人一样。达尔西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他头一个打破沉默,谈了谈天气和旅程,这都无关重要;他的声音温和而悦耳。德·夏韦尔尼夫人大着胆子望了他一眼,她只看见了他的侧面。她觉得他消瘦了,神情也改变了……总之一句话,她对他很有好感。

    “亲爱的达尔西,”朗贝尔夫人说,“请看看您的周围,您能不能在这儿找到您的一位老朋友。”达尔西回过头来,看见了朱莉。到目前为止,朱莉一直用帽子遮住面孔。他急忙站起身,嘴里发出一下惊讶的喊声,伸出手向她走过来;然后他又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后悔自己表现得过分亲昵似的,他向朱莉深深地鞠了一躬,用适当的言词向她表过了重新见到···她非常高兴。朱莉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客套话,面孔涨得通红,因为她看见达尔西继续站在她面前而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久她就镇静了下来,这时轮到她向他注视,眼光既漫不经心又仔细观察,社交界的人士如果愿意,都会运用这种眼光。他是一个高大而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表情冷静沉着,可是这种冷静沉着似乎不是来自心灵的惯常状态,而是心灵影响面部表情的结果。他的前额已经开始有了显著的皱纹。他的眼睛深邃,嘴角向下弯,两边太阳穴的头发已经脱落。可是他还没有超过30岁。达尔西穿着很朴素,不过颇有风度,这种风度表明他习惯于在上流社会出入,而且对许多年青人整天考虑的问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朱莉很愉快地作了这种种观察。她还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有一道相当长的伤疤,他用一绺头发将它掩盖,但是并没有完全盖住,看起来是军刀砍的。朱莉坐在朗贝尔夫人旁边。在她同夏托福尔中间有一张空椅子;可是达尔西一站起来,夏托福尔马上把一只手扶住椅背,让交椅支在一条腿上,还保持着平衡。很明显,他是想保留住这把交椅,就像园丁的狗守住那箱燕麦一样①,达尔西只得始终在德·夏韦尔尼夫人面前站着。朗贝尔夫人可怜他,在她坐着的长沙发里让出一个位子,请达尔西坐下,这样达尔西就靠近朱莉了。他赶忙利用了这个有利的位置,和朱莉开始一场连续不断的谈话。可是他还不得不受到朗贝尔夫人和其他几位女客对他的旅行所作的例行询问,他三言两语对付了过去,然后抓紧一切机会继续同德·夏韦尔尼夫人密谈。“请您挽住德·夏韦尔尼夫人进饭厅,”别墅的钟声宣告晚餐的时候,朗贝尔夫人对达尔西说。夏托福尔咬紧嘴唇,他设法在就席时坐得相当靠近朱莉,以便对她仔细观察。

    ①来自谚语。园丁的狗看守燕麦,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牛、马之类)吃。

    九

    晚餐完毕以后,夜空晴朗,天气炎热,大家围聚在花园里的一张乡下桌子上喝咖啡。夏托福尔越来越生气地注意到达尔西对德·夏韦尔尼夫人的关心。他越是发觉她对新客人的谈话感兴趣,他就越显得不那么亲切,他所感觉的醋意除了使他丧失掉一切讨人欢喜的态度以外,没有别的效果。他在大家坐着的阳台上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能安静,就像内心焦躁不安的人通常惯做那样。他不断地眼望天空,地平线上聚集了大块的乌云宣告暴风雨快要到来;他更一直注视着的是他的情敌,这位情敌正在同朱莉低声谈话。一忽儿他看见她微笑,一忽儿她又严肃起来,再过一会儿她又羞怯地低垂眼睛;总之,他看出来达尔西每讲一句话都能在她身上产生明显的效果;最使他感觉伤心的,就是朱莉脸上的不同表情,仿佛就是达尔西变化不定的脸部表情的反应。最后,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苦刑,就走到她身边,趁达尔西跟别人描述土耳其皇帝穆罕默德的胡子的机会,俯身到她的椅背上。“夫人,”他用酸溜溜的声调说,“达尔西先生似乎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一点不错!”德·夏韦尔尼夫人带着掩饰不住的热烈表情回答。

    “当然是喽,”夏托福尔继续说,“因为他使您忘记了您的老朋友。”

    “我的老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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