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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巴萨房接待爱德华,随又斯托洛维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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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不必把我看做傻瓜。”

    斯托洛维鲁并不直接答复巴萨房的建议,他认为先作一番解释来表明自己的立场更为合宜,别的以后自有办法。他便继续说道:

    “慈善一道向来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知道,我知道。”巴萨房说。

    “利己主义也不是,而这大概您并不知道……一般人想让我们相信,以为唯一能避免利己主义的则是采用一种更卑鄙的利他主义!至于我,我则认为如果有比个人更堪蔑视,更为卑劣的,即是众人。任何理由不能使我信服乌合之众可以产生完美的整体。当我一上电车或火车,我没有不希望发生一种不测的意外,使这龌龊的人群化成肉浆。啊!天哪,自然连我也在内。跑进一个戏院,没有不希望屋顶上的彩灯塌下或是一枚炸弹突然爆炸;当我自己必须同归于尽,如果我别无所长,至少我情愿把这炸弹藏在我的外衣内。您刚才说?……”

    “不,没有,您继续说吧,我听着。您并不是那一类演说家,必须等别人的反驳来替您打气。”

    “不过我似乎听您说想敬我一杯您那珍贵的葡萄酒。”

    巴萨房微笑了。

    “就把酒瓶放在您手边吧!”说着他把瓶递给他,“尽量地喝,但说吧!”

    斯托洛维鲁倒满自己的酒杯,舒适地躺在他的靠椅上,便又开始:

    “我不知道是否我称得上人所谓的刻薄;我不能那么相信,因为自己觉得心头还有着太多的憎与恨。总之我并不在意。很久以来,我克制足以使自己动心的一切,那是真的。但我并不是不懂‘敬慕’为何物,或是类似的‘盲目的忠诚’,只是,生而为人,对人对己,我一律蔑视与憎恨。随时随地我不断听人反复说: 文学,艺术,科学,最终都为谋取人类的福利;这已很够使我对这些东西作呕。但我不能不把这命题来做反面的考察,到那时,我才能舒一口气。是的,我衷心想象的,适得其反,整个卑贱的人类协力在建造一种残酷的纪念物,一个为求精致的盘碟的光彩而不惜烧死他妻儿和他自己的裴奈尔·巴里西[17]。(这故事我们已早听厌!)我喜欢注意问题的反面;这有什么办法,我的脑筋必须头向地脚朝天才能得到平衡。而如果我不忍设想一个耶稣牺牲了自己为拯救我们日日相遇的这些忘恩负义令人骇怖的人群,至少想起这群腐臭的暴民中居然能产生一个耶稣,使我不能不感到满意,或竟某种快慰……仍然我宁愿别的,因为所有‘这人’的教理不过使人类更进一步深陷在泥淖中。人间的不幸来自强暴者的自利主义。伟大的事物唯借主义的强暴才能产生。我们保护不幸者,弱者,佝偻病者,受伤者,这完全是错误;而我痛恨宗教,就因为它所教我们的尽是这些。泛爱主义者们自以为从大自然——动物界与植物界——的观察中可以发现伟大的和平,殊不知这种和平是由于在原始时代唯强者得繁荣,而其余一切全是废物,只能用作肥料。但人们看不透这一点,人们不肯承认这一点。”

    “正是,正是,我很承认。接着说吧!”

    “您说这是否可耻也复可怜……人想尽方法使马,使飞禽,使家畜,使五谷,使花卉各存优种,唯独对他自己,为他自己,却只能设法借医药去减轻痛苦,借慈善作掩饰,借宗教求慰安,借沉醉以忘忧。真正需要努力的是改良人种。但一切选择包含不适者的淘汰,而这却是我们这基督教社会所无法解决的。它竟不知负起铲除败类的责任,而这些人偏是最多产的。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医院,而是育种场。”

    “斯托洛维鲁,您说得真妙。”

    “伯爵先生,我怕您也许至今对我有着误会。您把我看做是个怀疑主义者,而我却是理想主义者,神秘主义者。怀疑主义从来不曾产生什么良好的结果。而且谁都知道它所指向的路……是容忍!我把怀疑主义者看做是一些既无理想又无想象力的人们,也就是笨货……而我不是不知道健全的人类产生的一日,一切纤弱与多情善感的细腻都将随之消失,但也决不再会有人在那儿代为惋惜,因为与纤弱同时,纤弱的人也已早受淘汰。切勿误会!我的主张即是人所谓的‘文化’,而我很知道我的理想古代一部分希腊人已早有所见,至少我愿意那么设想,而我记得刻瑞斯[18]的女儿科瑞初下地狱时对幽魂满怀同情,但日后她嫁给普路托[19]而当下界的皇后时,荷马一提到她总称为‘无情的普罗塞耳皮娜’。这有《奥德赛》第六曲为证。‘无情的’,这正是自认为有德性的人所必不可少的。”

    “而您毕竟又回到文学上来……如果我们算是离题太远了的话。那么,尚德的斯托洛维鲁,我问您,您到底能否接受作一个杂志的‘无情的’主编人呢?”

    “实在说,我亲爱的伯爵,我应该向您直认: 一切从人类排泄出的污秽物中,文学是其中最令我反胃的。我所看到的只是恭维与奉承。而我竟怀疑文学可以成为别的东西,除非它先把过去的一切扫除殆尽。我们借既定的情感生活,而读者自以为也有同感,因为一切印成白纸黑字的他全相信;作者借此投机,正像他以‘习俗’认作是他艺术的基础一样。这些情感恰似筹码,所发的声音是假的,但竟通行无阻。而人人都知道‘伪币足以消绝真币’,结果有人把真的献给大众倒反被看做废纸。在这人人欺蒙的社会中,真实的人反被看做骗子。所以我必须向您申明: 如果我来主编一份杂志,先得戳破纸老虎,废止一切所谓美丽的情感,以及这些汇票: 文字。”

    “好家伙,我倒真想知道您用什么方法。”

    “让我来办,以后您自会知道。这事情我已屡经考虑。”

    “您不会被人理解,人也不会来追随您。”

    “看吧,最先进最觉醒的青年如今已都预感到诗歌的通货膨胀。他们知道在这些工整的韵律以及诗句陈腐的铿锵后面其实是空无所有。如果有人提议加以摧毁,登高一呼,不难四方响应。您是否赞同我们来建立一个学派,它唯一的目的就是打倒一切?……那使您胆怯吗?”

    “倒不……只要人们不跺毁我的花园。”

    “其间需要挂心的事有的是……但时机不可错过。我认识很多人都在等待有人发难呼应,都是一些年轻人……是的,我知道,那正中您的意思;但我得告诉您,他们并不轻易受愚……我常自问由于什么奇迹,绘画能占上风,而文学竟落伍至此?一向在绘画中受人重视的所谓‘主旨’,试看如今已销声匿迹!一个美的题材!那就让人觉得可笑。画家们已不敢再试人像,除非画中的人与对象绝不相似。如果我们这事情能办得好,而且只要您信任我,就决不会有问题,我敢担保不出两年,明日的诗人如果他的作品被人理解,他一定会自认是一种耻辱。是的,伯爵先生,您肯打赌吗?任何字义,任何含意都将认为是反诗意的。我建议写作应以不合逻辑为主。‘铲污者’,用在杂志上是一个多美的名称!”

    巴萨房毫不犹豫地倾听。

    “在您的信徒们中,”稍停以后他接上说,“是否您那位年轻的表弟也在内?”

    “小莱昂,那是一等的,而很多杂务他都熟悉。教导他真是一种乐趣。暑前,他认为和人竞赛班中的习题或是争取一切奖品全都可笑。这次开学以后,他变作非常正经,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很信任他,而且尤其不愿意麻烦他。”

    “您可以把他带来吗?”

    “伯爵先生太开玩笑了,我相信……那么,您这杂志?”

    “我们以后再谈。我需要把您的计划细作考虑。目今,您必须先替我寻找一个秘书,以前的那个已不能使我满意。”

    “明天我就可以把小哥勃拉勿勒送来,我正要去看他,而您的工作他定能称职。”

    “他也是‘铲污者’一流的吗?”

    “多少是。”

    “Ex uno ...”[20]

    “不,不要把人人和他看做一样。这是一位折衷派的。对您正合适。”

    斯托洛维鲁起立。

    “说回来,”巴萨房乘机说,“我还没有,我相信,还没有送您我那本书。我很抱歉初版的本子已没有……”

    “反正我不预备把它转卖,那就没有关系。”

    “印刷倒是顶好的。”

    “啊!反正我也不预备去念它……再见!衷心效劳,而深幸能对阁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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