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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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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诺斯特罗莫来了——吉塞尔也伴随着。黑鬼把他带到港口附近的第一救助医院。诺斯特罗莫派人来找我。但他真正要见的人不是我——是你,古尔德夫人!是你。”

    “我?”古尔德夫人低声说道,稍微后退了一步。

    “是的,你!”医生突然大叫道,“他请求我——他的敌人,这是他的看法——立刻带你去见他。好像他有事要单独跟你谈。”

    “不可能!”古尔德夫人喃喃道。

    “他对我说,‘提醒她我曾经为她留下一条生路’……古尔德夫人,”医生继续说道,情绪异常兴奋,“你还记得那批银锭吗?驳船上的银锭——后来丢失了,你还记得吗?”

    古尔德夫人记得。但她没有说她恨有人提及那批银锭。虽然她是个诚实的人,但她记得,极度的恐惧迫使她在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丈夫隐瞒银锭的真相。当时,她因害怕而没有说真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没有原谅自己。此外,如果她丈夫知道了德科德带来的消息,恐怕那批银锭根本不会下海。这批银锭还差点让蒙汉姆医生丧命。这些事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那批银锭真的丢失了吗?”医生大声叫,“我一直怀疑诺斯特罗莫有秘而不宣的事。我相信他想说出来了,在他要死的时候……”

    “要死的时候?”古尔德夫人重复说了一遍。

    “哎哟,不!不!”古尔德夫人低声惊呼道,“不是已经肯定丢失了吗?难道非得有这批财宝才能让世人过上悲惨的生活?”

    医生安静下来了,样子十分顺服,沉默中带着失望。最后,他冒昧又说了一句,声音很低——

    “还有维奥拉的女儿,吉塞尔。我们怎么办?好像她的父亲和姐姐……”

    古尔德夫人承认她感到有责任为这两个女孩找到最好的出路。

    “我有一辆小马车,”医生说,“如果你不介意乘坐……”

    他极为不耐烦地等着,最后古尔德夫人再次露面了,套上了一件灰色的斗蓬,斗篷的兜帽很深。

    这个女人就像修女一样披着斗篷和兜帽,怀着坚韧和同情,站在了大名鼎鼎的搬运工监工躺着的床前,他平躺着,一动不动。床单和枕头都是白色的,那白色严肃地、有力地缓释了他那张黑黝黝的脸和他那双深色的紧张的双手显露出的痛苦。那双最适合船舵柄、马缰、枪的扳机的手,此时懒散地躺在白床单上。

    “她是无辜的。”监工用低沉且平稳的声音说,好像他害怕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提前赶走那马上就要离开他肉体的灵魂一样。“她是无辜的。都是我的责任。无论怎样,我有事要对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负责。”

    他停顿了一下。古尔德夫人躲在兜帽里的脸,显得非常惨白,弯腰悲伤地看着他,那是一种根本无法驱赶走的、沉闷的悲伤。吉塞尔跪在床尾,她那金色的闪着黄铜色亮光的头发散落在监工的脚上,她的低声哭泣几乎没有打破房间里的沉寂。

    “哈!老乔治奥——荣誉的保护人!真不知道这老头能那么轻手轻脚地靠近我。如果我是他,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不过,如果是我,那颗子弹的钱肯定能省下来。荣誉保住了……夫人,她本该跟着诺斯特罗莫那个盗贼去天涯海角……我说过这话。咒语被打破了!”

    那女孩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他垂下眼睛看了看。

    “我看不见她……不要紧,”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过去的那种宽宏大量的无忧无虑。“亲吻一次足够了,如果有时间,就再亲一次吻。夫人,她有一个优雅的灵魂。明亮,温暖,像阳光——不过,很快就有乌云了,过一会儿又睛朗了。乌云很快就会消散。夫人,给她点同情吧,拜托你的人是个勇敢的男人,他的名气横贯这片大陆。她自己会及时安慰自己的。拉米雷兹并不是个坏人。我不会生气的。不!不是拉米雷兹打败了苏拉科搬运工的监工。”他停顿了一下,集聚起一些力量,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略带着点野蛮地郑重说道——

    “我死于背叛——有人背叛了我……”

    但他没有说谁的背叛才害死了他。

    “她是不会背叛我的,”他又开口说道,并睁大了眼睛,“她是忠实于我的。我们要远走高飞——马上。我本应该为她与那该诅咒的财宝决裂。为了那孩子,我要留下许多许多箱的财宝——满满的。但德科德拿走了四块银锭。四块银锭。为什么?骗子!背叛我?我怎么能归还缺了四块银锭的财宝?他们会说是我盗取了。医生会那样说。唉!他说对了!”

    古尔德夫人把腰弯得很低,听得很出神——冷淡但忧惧。

    “那天晚上马丁先生怎样了,诺斯特罗莫?”

    “谁知道呢?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但我现在知道了。死亡在我没有察觉时降临了。他跑了!他背叛了我。你们认为我杀了他?你们都一样,你们这些富人。那批银锭杀了我。它至今还控制着我。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你是卡洛斯先生的妻子,他把它交到我的手中,并说,‘用生命去保护它’。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认为它丢失了,你猜我都听你们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丢就丢了吧。去,诺斯特罗莫,忠诚的人,骑马去求我们,因为我们的生命是珍贵的!’”

    “诺斯特罗莫!”古尔德夫人把腰弯得很低,“我也从心眼里恨那个把银锭运出海的想法。”

    “了不起的!——你们中至少有一个知道你们怎么从穷人手里夺走财富的。就像老乔治奥说的那样,世界依靠穷人。你一直对穷人好。但财富中藏着诅咒。夫人,我能告诉你财富在哪里吗?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光彩照人!你正直!”

    他的语调中浮现出一阵痛苦的、不知不觉的犹豫。他坦率的目光看着这位具有真正同情心的女人。她避开他的目光,不愿痛苦地屈服于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她感到惊骇,不愿再听到有关那批银锭的消息。

    “不,监工,”她说,“现在没有人还记得那批银锭。让它永远地消失吧。”

    听到了这几个字,诺斯特罗莫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一个字,一动不动。在病房的门外,蒙汉姆医生兴奋到了极点,双眼冒着渴望的光芒,走到两位女士面前。

    “现在,古尔德夫人,”他说道,不耐烦的态度近乎达到野蛮的程度,“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银锭有秘密。你听到他说了什么吗?你听到了没有?他告诉你……”

    “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古尔德夫人平静地说。

    蒙汉姆医生眼睛中对诺斯特罗莫的敌对情绪熄灭了。他顺从地后退了退。他不相信古尔德夫人。但她的话是法律。他接受了她的否认,就好像那否认是难以解释的天命,判定了诺斯特罗莫比他有更大的智慧。就在这个自己爱恋的女人面前,他被恢宏大度的搬运工监工打败了,打败他的那个男人凭借着自己对忠诚、正直、勇气的不断追求,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请让人去把我的马车叫来。”古尔德夫人躲在兜帽里说道。然后,她转向吉塞尔·维奥拉,“过来,孩子;走近点。我们在这儿等候。”

    此时的吉塞尔·维奥拉,像个悲伤的孩子,散落的头发遮掩住了面庞,蹑手蹑脚地走到古尔德夫人身旁。吉塞尔辜负了她爸爸老维奥拉的名声,老维奥拉可是个有完美名气的共和党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尽管如此,古尔德夫人用手搂住了吉塞尔的胳膊。慢慢地,这个本打算跟着一个盗贼跑到天涯海角的女孩,就好像枯萎的花朵垂下了头颅,靠在身旁伊米莉亚夫人的肩膀上。伊米莉亚夫人,既是苏拉科第一夫人,还是圣托梅矿长的妻子。古尔德夫人感到那女孩在低声地哭泣,心里是既紧张又兴奋,这是她这痛苦人生中第一次有如此的感受,其价值超过蒙汉姆医生本人。

    “别难过,孩子。他为了财宝会很快把你给忘了。”

    “夫人,他爱我。他爱我,”吉塞尔低声说道,一副绝望的样子,“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爱我。”

    “我也被人爱过。”古尔德夫人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古尔德夫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直等到马车来到。她帮助那个几乎快晕过去的女孩上了马车。当医生把马车的门关上后,她把身体倾向他。

    “你无能为力了?”她低声说道。

    “是的,我无能为力,古尔德夫人。此外,他也不会让我动他一根毫毛的。没有用。我刚看了一下……没有用。”

    但医生答应当晚去看望一下老维奥拉和另一个女孩。他能让警察派船去接老头离开海岛。他站在街上,看着马车在那匹白骡子的牵引下缓慢地走远了。

    出事故的传言——菲丹扎船长出事故的传言——已经在竖立着一排排的路灯和塔式起重机的新码头上传播开来。一群晚上出来闲逛的人——穷人中的最穷者——围在第一急救医院的门口,在月光下的空荡街道上低声耳语。

    与伤员待在一起的只有一个面色惨白的摄影师。他是小个子,瘦弱,嗜血成性,痛恨资本家。他坐在床头边的一个高木凳上,膝盖高抬着,手托着面颊。他是被一个在码头上干晚班的同伴叫来的,那个同伴听那条小船上的一个黑鬼说,菲丹扎船长受了致命伤,被带到了岸上。

    “同志,你有遗嘱吗?”那摄影师焦虑地问道,“别忘了我们需要钱才能工作。与富人战斗需要有富人有的武器才行。”

    诺斯特罗莫没有回答。对方没有再坚持,蜷缩在木凳上,头发蓬乱,皮肤多毛,像一只驼背的猴子。在一阵沉默之后——

    “菲丹扎同志,”他庄严地开口说话了,“你拒绝了医生的救助。他难道真是人民的敌人吗?”

    在昏暗的房间里,诺斯特罗莫在枕头上转过头颅,睁开了眼睛,瞥了一眼床边立着的奇怪身影,目光中充满了神秘和深刻的质疑。然后,他的头颅又转了回去,眼帘垂下了。搬运工监工,在经历了一个小时寂静、偶然出现短暂的表明极度痛苦的痉挛之后,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呻吟一声便死去了。

    蒙汉姆医生乘坐警察的大划船去岛上,他看到了月光投射在海湾里的闪光,看到了大伊莎贝尔岛上高大的黑物体,在乌云构成的天篷下,把一束光线投向远方。

    “慢点划水”,他思考着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他试着想象琳达和她爸爸,发现自己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犹豫不定。“慢点划水。”他重复说道。

    ******

    乔治奥·维奥拉为自己的荣誉对着那盗贼开枪了,自那之后他就没有动地方。他站着,把老枪立在地上,手抓着枪口附近的枪管。当那条摇桨艇带着诺斯特罗莫去海岸之后,琳达来了,站在他面前。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站在他面前。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大叫道——

    “你知道你杀了谁吗?”他回答——

    “拉米雷兹那个流氓。”

    琳达脸色苍白,狂暴地盯着她的爸爸,朝着他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他的声音比较低沉,像是远远地在回应她的凯旋之歌。她在笑了一会儿之后止住了,那老人开口说话了,好像受了惊一样——

    “那家伙的叫喊声跟我儿子巴蒂斯塔一样。”

    他的手松开了,枪倒在地上,但他的胳膊却好像仍然扶着枪一样。琳达粗暴地抓住了枪。

    “你太老了都不懂事了。回屋吧。”

    他让她带路。他在门槛处重重地绊倒了,几乎与女儿一起摔在地上。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处于兴奋之中,就好像油灯熄灭前的闪亮。他抓住了自己的椅子背。

    “跟我儿子巴蒂斯塔一样的声音,”他用严厉的声音重复道,“我听出是他——拉米雷兹——那个卑鄙的家伙……”

    琳达帮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弯腰在他耳边用尖锐的声音说道——

    “你杀死了巴蒂斯塔。”

    老人在浓密的胡须中笑起来。女人真能胡思乱想。

    “那女孩在哪里?”他问道,吃惊地感到空气中的寒气和灯光的暗淡,因为平时他要在面前打开《圣经》坐半个晚上。

    琳达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眼睛转向一旁。

    “她睡觉了,”她说道,“我们明天再跟她说。”

    她不忍再看他。他让她感到恐怖,她对他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同情。她发现了他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今后再也理解不了他所做的事了;甚至他对整个事件都无法理解。他困难地说——

    “把书给我。”

    琳达把那本磨毛了书皮的书放在桌子上,但没有打开。这本《圣经》是很多年前一个英国人在巴勒莫给他的。

    “必须保护好小孩。”他说道,声音既奇怪又悲哀。

    在他椅子的背后,琳达双手紧握,无声地哭着。突然,她向门口走去。他听到了她在移动。

    “你去哪里?”他问道。

    “去灯塔。”她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子,邪恶地看着他。

    “灯塔!那是任务。”

    身子挺得笔直,披着白头发,狮子一样的头颅,全神贯注且平静,就像英雄一样,他在自己红色衬衣的衣袋里摸索到了伊米莉亚夫人送给他的那副眼镜。他戴上了眼镜。他呆坐着一动不动了很长时间之后,这才翻开那本书,从上而下透过眼镜看书上印刷的双列小字。他一脸僵硬的表情,皱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令人沮丧的问题或令人不快的感情。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本书,即使他的身体慢慢地向前倾斜,他仍然盯着,最后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安息在打开的书本上。白墙上有一台木钟在机械地走着,身体逐渐冰冷下来的乔治奥·维奥拉孤独地趴在书上,他看上去很粗糙,但还未腐朽,像冷风凛冽中的一棵老橡树。

    大伊莎贝尔岛灯塔的灯永恒地燃烧着,下面就是圣托梅矿丢失的银锭。灯塔的灯室发出的一束黄光,穿过没有星星的蓝色夜空,射向遥远的地平线。像个闪光窗格上的黑色的斑点,琳达蜷缩在灯塔的外廊,把头靠在围栏上。月亮,在西面缓慢地落下了,辉煌地注视着她。

    在灯塔的下面,一条驶过在悬崖根部的小船停止划桨了。蒙汉姆医生站在船尾的横板上。

    “琳达!”他扭回头大叫道,“琳达!”

    琳达站了起来。她分辨出那声音。

    “他死了吗?”她弯下腰大叫道。

    “是的,我可怜的女孩。我是顺道拜访。”医生从灯塔底下回答。“把船靠岸。”他对桨手们说。

    琳达的黑色身影在灯塔的灯室里的光线下显得很清晰,她举起双臂,好像她要从灯塔上跳下来。

    “爱你的是我,”她低声说道,月光下她死气沉沉的脸色白得跟大理石一样。“我!只有我!她会把你忘了的。她用美丽的面容杀了你。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但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她沉寂地站着,在积攒了力量后,她把所有的忠诚、痛苦、迷惑、绝望都投入一声巨大的呼喊。

    “我绝不忘记你!巴蒂斯塔!”

    蒙汉姆医生坐在警察的大划船上,刚掉转过船头,就听到那呼喊声穿过头顶。这是诺斯特罗莫的另一次胜利,而且是最伟大的、最令人嫉妒的、最恶毒的一次胜利。这声充满了永恒激情的真诚叫喊,似乎从蓬塔玛拉一直响彻到阿苏厄拉,接着又传向明亮的地平线上,悬挂在一朵像一块巨大的银锭一样的白云下面,辉煌的搬运工监工凭借着自己的天才,统治着漆黑的海湾,海湾里掩藏着他征服来的财宝和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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