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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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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天,用蒙汉姆医生的话说,古尔德夫人要来一次“小聚会”。与此同时,菲丹扎船长把他的帆船停泊在苏拉科港内,平静地、坚决地、谨慎地从帆船的侧面下到小船上,然后拿起了船桨。他这次出发的时间比平时要晚。等他到了大伊莎贝尔岛的时候,下午都快要结束了。他有条不紊地爬上了岛上的山坡。

    他从远处看到吉塞尔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体靠在她房间窗户的墙壁上。她手里拿着刺绣品,在眼前举得高高的。女孩平静的样子,加重了他内心一直无法平息下来的思想斗争。他感到气愤。在他看来,她应该能听到束缚他的镣铐发出的叮当声——那银镣铐,而且应该是远远地就能听到。那天在陆地上,他遇到了医生,医生用恶毒的眼睛盯着他看。

    她抬起了双眼,这才安慰了他。她的那双微笑的眼睛散发着花朵的新鲜,直接触动了他的内心。接着,她又皱起了眉毛。这是在提醒他要小心谨慎。他走到离那女孩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大声地,用冷漠的腔调,说道——

    “你好,吉塞尔。琳达起床了吗?”

    “起了。她与爸爸在大房间里。”

    他又走近了一点,从窗户里看了看卧室。他害怕琳达因为什么而返回卧室,那么琳达肯定能看见他。他仅动了动嘴唇,说道——

    “你爱我吗?”

    “爱你一辈子。”她在他若有所思的凝视下继续做着手里的刺绣活,她眼睛看着自己的活,嘴里继续说道,“我没法活。乔瓦尼,我没法活。这样的生活跟死了一样。哎哟,乔瓦尼,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

    他放肆地笑了起来。“天黑后,我来这个窗户底下。”他说道。

    “别来,乔瓦尼。今晚别来。今天琳达和爸爸商量了很长时间。”

    “有关拉米雷兹的事,我好像听到了。具体不知道。我害怕。我总是害怕。好像每天要死一千次。你的爱对我就像财宝对你。你的爱,我永远都没有够。”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是美丽的。他希望拥有她的欲望在不断增长。

    他如今有了两个主人。但她无力维持激情。她说的都是真的,但她晚上睡觉是安稳的。当她看见他,她心中的爱情之火又能燃烧起来。所以,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害怕暴露自己。她害怕痛苦,害怕受到伤害,害怕尖刻的话语,害怕面对愤慨,害怕看见暴力。她的灵魂是轻盈的、温柔的,有一种异教徒的真诚冲动。她低声说道——

    “放弃那个宫殿的梦想吧,乔瓦尼。放弃小山上的葡萄园的梦想吧。如果你不放弃,我们的爱情就会被饿死。”

    这时,她看见琳达出现在房子的拐角处,于是停住了话语。

    诺斯特罗莫转向自己的未婚妻,向她打招呼。他吃惊地发现她眼窝深陷,面颊空虚,一脸的病态和苦闷。

    “你病了吗?”他问道,试图关心一下对方。

    她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瘦了吗?”她问道。

    “是的——也许——瘦了一点。”

    “变老了吗?”

    “每天都在变老——我们都一样。”

    “我怕结婚戒指还没有戴在手指头上头发却先发白了。”她缓慢地说道,死死地盯着他。

    她等着刚才那番话的效果,一边等,一边把撸起的袖子放下来。

    “不用怕那个。”他茫然地说道。

    她转身去忙家务了,好像已经得到某种最终的结果。诺斯特罗莫则与她父亲交谈起来。他与老头的谈话不容易,因为年纪大了,器官都衰竭了,器官的功能似乎都撤回到体内某个地方去了。老头的回答来得缓慢,但有一种令人敬畏的魔力。那天,老头说话比往常活泼、快速,似乎这头老狮子又恢复了一些活力。他很害怕自己的荣誉受损。他认为拉米雷兹想偷走自己的女儿。他怕女儿上当。她是个轻浮的女孩。他没有把自己的任何烦恼说给“像儿子一样的巴蒂斯塔”听。这是他老年的虚荣在作怪。他想表明自己独自能守护好这栋房子的尊严。

    诺斯特罗莫比平时早走了一点。等他走向沙滩的身影一消失,琳达走出门槛,嘴角露出憔悴的笑容,在父亲身旁坐下。

    自从星期天她在码头上见到那个疯狂的、绝望的拉米雷兹之后,她心中已经没有了疑问。那个男人在嫉妒之余的咆哮没有什么新鲜的,只能证明另一件事的真实,这件事像钉子一样扎入她的心脏,她没有能从未婚夫那里获得幸福和安全,却获得了虚伪和欺骗。她把怒火和轻蔑劈头盖脸地泼向拉米雷兹,然后走开了;她去了刻有特里萨名字的坟墓,这座坟墓是铁路司机和铺路工人捐款建立的,借以表明对意大利人统一时期的英雄的尊敬。她躺在那坟墓上差点没有死过去,因为她感到了极度的悲伤和羞辱。老维奥拉没有能实现将妻子海葬的意愿;琳达则用泪水冲刷了母亲的墓碑。

    无端受此侮辱,她感到惊骇。这就如同他故意想打碎她的心一样——他肯定高兴得大喊“太好了”。她所有事都顺着巴蒂斯塔。那为什么仍然要把她的心碾成碎片?为什么要羞辱她的灵魂?哈!他别想得逞。她擦干了泪水。吉塞尔啊!吉塞尔!那个小东西,还在蹒跚学步时,就知道抓住她的衣服寻求保护。怎么能如此狡猾!但她也许是没有办法。一旦有个男人出现,那个可怜的蠢贱人就不能自拔。

    琳达跟老维奥拉一样很淡泊,下决心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但她又是个女的,所以她的淡泊中有女人的激情。吉塞尔由于害怕变得极为小心,所以回答问题很简短,但在琳达这方面看来,那些简短的回答很像是轻蔑。有一天,正当她妹妹懒散地躺在椅子上的时候,她扑上前,在吉塞尔最雪白的脖子的根部留下了自己的牙印。吉塞尔大叫起来,但她有老维奥拉的英雄气概。她早就对可能的恐怖行为有所准备,仅用懒散的声音说:“琳达,你要生吞了我吗?”这次感情爆发于事无补。“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让她知道。”吉塞尔心想。“也许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琳达暗自劝说自己。

    然而,当她在遇见心烦意乱的拉米雷兹之后再次见到菲丹扎船长时,她又重新肯定自己遭遇了不幸。她看着他走向自己的小船,冷漠地问自己,“他俩今晚会见面吗?”她决定今晚绝对不离开灯塔一秒钟的时间。当他消失后,她走出来,坐在父亲身旁。

    年迈的维奥拉对菲丹扎船长有个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年轻”。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拉米雷兹的事情上来了;老头感到很不安,因为老头不仅对他又轻蔑又讨厌,而且还觉得他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儿子。这些日子以来,老头很少睡觉;有几天整夜地读书,或者就是坐着,陪伴他的是架在他鼻子上的古尔德夫人送给他的银质眼镜和一本打开的《圣经》。他还手持枪在岛上巡逻,看护着自己的荣誉。

    琳达把自己棕色的消瘦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想平息他的兴奋。拉米雷兹不在苏拉科。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他逃走了。他想干什么都没有用了。

    “不,”老头打断了琳达,“但巴蒂斯塔那孩子告诉我——其实就是老头自己说的——那个懦夫如今在海湾北面的扎派嘎与一群流氓喝酒赌博。他也许会从那个黑鬼聚集的卑鄙镇子里找几个最狠毒的恶棍来抢走我的小女儿……我还不老。我不怕他。”

    她认真地争辩说那不可能;听了她的辩论,老人至少安静下来,咀嚼起了自己的白胡须。女人都是死脑筋,必须迁就一下——他的妻子就是这样,而琳达像她母亲。好男不跟女斗。“也许,也许。”他喃喃而语。

    她内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爱诺斯特罗莫。她把眼光转向坐在远处的吉塞尔,她的目光里,既有某种母性的温柔,也有败给爱情对手后嫉妒的痛苦。琳达站起来,走向吉塞尔。

    “你,听着。”她粗鲁地说道。

    吉塞尔凝视人的时候,有倾城之美,这激起了琳达的愤怒和羡慕。吉塞尔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美极了——简直就是由白色的肉欲和黑色的诡计组成的可恨的东西。琳达不知道是应该使用复仇的怒吼把那双美丽的眼睛撕下来,还是应该用同情和爱的亲吻去遮掩住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那种神秘的、不知羞耻的单纯。突然,那双美丽眼睛中的眼神消失了,仅在茫然地盯着琳达,只留下一点点恐惧,那是剩下来的还没有来得及被掩埋在吉塞尔内心深处的情感。

    琳达说:“拉米雷兹在镇子上夸口说要把你从岛上掠走。”

    “真愚蠢!”对方回答,语气因长时间受压抑而变得极为反常,接着又补充道:“他不是个男人。”语气是在开玩笑,但具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大胆。

    “他不敢吗?”琳达咬着牙问道,“他真的不会吗?那好,你就等着吧;因为爸爸晚上要拿着装了子弹的枪四处巡视。”

    “那样对他不好。你必须告诉他别这样做,琳达。他不听我的。”

    “我什么都不说——我再也不对任何人说任何事。”琳达大叫道,情绪异常激动。

    这样的日子长久不了,吉塞尔心想。乔瓦尼必须尽早把她带走——他下次来的时候就行。她不会为银锭永远受折磨。与姐姐说这些,让她感到难过。但她对爸爸的警觉感到心神不安。她请求诺斯特罗莫晚上不要来她的窗前。他答应从今以后避开。然而,她不知道,也猜不到,或设想到,他可能会为其他原因来岛上。

    琳达直接去灯塔了。到了该点灯的时候了。她打开灯塔小门上的锁,顺着螺旋上升的楼梯沉重地向上爬,她身上承载着她对伟大的监工的爱情,就好像一堆不断在增加重量的可耻的镣铐。不;她不能把那镣铐抛弃。不;让上苍去揭露他俩吧。灯室里充满了黄昏的微光和月光,她来回走动着,小心地点亮了灯塔里的灯。她的双臂顺着身体垂了下来。

    “咱妈会照顾妹妹的——那个小美人。”她喃喃道。

    灯塔里的折射器由几个棱镜环组成,用黄铜连接在一起,闪烁着光芒,像钻石宫殿的圆拱顶,里面其实没有灯,实为某种神圣的火焰,火焰的光芒统治这大海。琳达是灯塔员,穿着黑衣服,苍白的脸,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只有嫉妒与她相伴,她的位置超越了地球上所有的羞愧和热情。她感到有一种被拽时才有的痛苦,好像有人正野蛮地拽着她那闪着棕色光芒的黑头发,疼得她用手护住了太阳穴。他俩幽会了。她甚至知道他俩幽会的地点。就在窗户下面。一滴滴痛苦的汗水,流过她的面颊。在她面前的海面上,月亮就像一个银块挂在海湾入口的上空——那里有黑洞洞的乌云和海潮拍岸的寂静。

    琳达·维奥拉站在那里,突然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既不爱自己,也不爱妹妹。整件事似乎毫无目的,这使她感到害怕,但也给了她某种希望。为什么他不把她杀掉?什么能妨碍他这样做?她难以理解。他们在等什么?他俩隐瞒了什么?他俩的爱情没有目标。他俩根本没有相爱。她心里又燃起重新获得他的希望,这使得她打破了晚上不离开灯塔的誓言。她必须马上与爸爸谈一谈,爸爸是个明智的人,能理解她的想法。她跑下螺旋楼梯。当她推开灯塔底部的大门的时候,她听到了大伊莎贝尔岛从古到今的第一声枪响。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震,好像子弹射进了自己的胸膛。她不敢迟疑,跑了起来。小房子里是漆黑的。她在门口大叫:“吉塞尔!吉塞尔!”她猛地跑过小屋的墙角,对着打开的窗户尖叫着妹妹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就在她心烦意乱围着小房子跑的时候,吉塞尔从大门里冒出来,飞奔过她,一言不发地飞跑起来,她披头散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她似乎是脚不沾地,在草地上飞起来了,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琳达缓慢地走着,手臂向前伸直。她仍然在岛上;但她不知道去哪里。周围的树,在草地上投下了大片的黑色阴影,在这些树下,马丁·德科德先生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几天,生活在他眼里变成了一系列无意义的图像。突然,她看到爸爸孤独地站在月光下。

    老维奥拉的高大挺立的身材和雪白的头发和胡须依稀可见,扶着一支步枪站在那里就像个纪念碑一样。她用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胳膊。他毫无反应。

    “你做了什么?”她问道,语气如同日常生活。

    “我开枪杀了拉米雷兹——那个恶名远扬的家伙!”他回答,并用眼睛指了指那片最黑的阴影。“他像个贼一样来,接着像贼一样倒下了。孩子必须受到保护。”

    他不愿稍微动一动身体,拒绝前进一步。他站在那里,表情严峻且平静,像是一尊保卫着自己房子尊严的老战士的雕像。琳达扶着他的那只像石头一样稳固的胳膊的手在发抖,她把发抖的手抽了回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那树荫的黑暗中。她看见地面上有个东西在动,便停下了脚步。她听见有人在发出绝望的哭泣,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我求你不要今天晚上来。哎哟,我的乔瓦尼!你答应了我。哎哟!为什么——乔瓦尼啊,为什么你还要来?”

    那是妹妹的声音。妹妹的哭诉令人心碎。接着传来足智多谋的搬运工监工的声音,这位圣托梅银锭的主人和奴隶在偷偷进入峡谷想再多拿一些银锭时,无意中在一片开阔地带被老维奥拉发现。他用无忧无虑的、冷静的声音回答着妹妹的问题,不过他躺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令人吃惊的虚弱。

    “今晚如果不能再见到你,我好像就没法活下去——你是我的明星,你是我的小花朵。”

    豪华的聚会刚结束,客人们全离开了,矿长先生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蒙汉姆本来应该在那个晚上去参加聚会,但他没有来参加。此时此刻,他驱车走在有电灯照明的宪法大道的木制人行道上。他发现古尔德家的大门仍然是开着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大门,笨拙地走上楼梯,看到肥胖的巴西利奥正准备关上大厅里的灯。这位生活得很惬意的管家,看到这么晚还有访客,吃惊得大张着嘴。

    “不要关灯,”医生严厉地说道,“我要见夫人。”

    “夫人在矿长的办公室里,”巴西利奥假装殷勤地说,“矿长一个小时后出发去山上。似乎矿工在闹事。无耻、无理、无礼。先生,他们是懒惰。是懒惰。”

    “你自己的懒惰和愚蠢已经达到了无耻的程度,”医生说道,他发脾气的本领很招人爱。“不要关灯。”

    巴西利奥有尊严地退下了。蒙汉姆医生在光亮的大厅里等候着。不久,他听到房子那一头有关门声。一阵马刺声逐渐消失了。矿长去山上了。

    长裙嗖嗖地作响,珠宝闪闪发亮,丝绸微微泛光,那雅致的头颅低垂着,好像是被浓密的金发压低的,金发中竟然看不见一根银丝,经常被米切尔船长称为“苏拉科第一夫人”的古尔德夫人,此刻正走在明亮的走廊里,她的富态样超乎想象,她深受人们的尊敬、热爱,但或许她也是地球上至今为止最孤独的人。

    医生脱口说出的“古尔德夫人!就一分钟!”这句话让她停下了脚步,她吃惊地站在空旷明亮的大厅的门口。她看到医生孤独地站在一堆家具中间,这幕熟悉的场景勾起了她与马丁·德科德先生不期而遇的深情回忆;她似乎在寂静中又听到了那个多年前已经悲惨地死去了的男人的声音,“安东尼娅把扇子忘在这里了。”但说话的是医生的声音,那声音因兴奋而略有变调。她看着他发亮的眼睛。

    “古尔德夫人,我急需见到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昨天我曾经告诉过你有关诺斯特罗莫的事。噢,一条扬帆摇桨艇,艇上有甲板,来自扎派嘎,船上有四个黑鬼,当这条小船驶近大伊莎贝尔岛时,听到山崖上有女人的声音——实际上是琳达的声音——命令小船去海滩(当时有月光),带着一个受伤的人去镇子上。于是船长(我就是听他说的)立即执行了命令。他告诉我,他们绕着岛转到岛地势较低的一端,在这里他们发现琳达·维奥拉正在等他们。他们跟着她:她带着他们走到离小屋不远的一棵大树下,他们看到诺斯特罗莫躺在地上,头枕在妹妹的膝盖上,老维奥拉拄着枪站在不远的地方。在琳达的指挥下,他们从小屋里找来一张桌子,把桌腿打断,当作担架。他们如今到了镇子上了,古尔德夫人。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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