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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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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对安东妮亚说我会回来的,可是由于生活上的种种事情阻挡着,二十年以后我才实践了我的诺言。我时时听到一些她的消息:在我最后见到她以后不久,她嫁了一个波希米亚青年,安东·杰林纳克的表兄弟;他们很穷困,子女又多。我在国外时,有一次曾跑到波希米亚去,从布拉格给安东妮亚寄了几张她故乡的照片。几个月以后,她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她那许多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很少提到别的什么;署名“你的老朋友安东妮亚· 库扎克”。我在盐湖城碰到蒂妮·索特鲍尔时,她告诉我安东妮亚“日子过得不怎么好”;说她的男人不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她的生活很艰难。也许是懦弱使我很长时间没有去。每年我都要为了业务上的事到西部去几次,我的心里老惦记着有一天要在内布拉斯加停留一下,去看看安东妮亚。可是我总是拖延着,推到下一次旅行再说。我不愿意发现她已经老了,身体衰弱了;我真的害怕是这样。在这多事的二十年的进程中,人们有多少幻想破灭了。我不希望失去早年的那些幻想。有些往事的回忆是逼真的,比重新碰到一次更好。

    这要归功于莉娜·林加德,我终于去看望了安东妮亚。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旧金山,莉娜和蒂妮两个都在城里。蒂妮住在她自己的一栋房子里,莉娜的服装店就开设在转弯角上一所公寓里。过了那么多年,能见到这两个女子在一起,我感到很有趣。蒂妮偶尔审查一下莉娜的账目,并给她投资;而莉娜显然在注意着蒂妮,不让她变得太吝啬。“假如世上有什么我受不了的东西,”她当着蒂妮的面对我说,“那就是寒酸相的有钱女人。”蒂妮冷酷地笑笑,向我保证说,莉娜既不会寒酸相也不会发财。“我就是不想,”另外那个得意地赞同说。

    莉娜兴致勃勃地把安东妮亚的情况描述了一番,并劝我去看望她。

    “你实在应该去,吉姆。那会使她感到非常高兴。不要把蒂妮讲的话放在心上。库扎克没有什么。你会喜欢他的。他不是一个活跃的、有手腕的人,可是一个粗俗的人怎么也不会中东妮的意的。东妮有讨人喜欢的孩子们——这时候,我想,恐怕有十个或十一个了。我自己可不想要这么大的一个家庭,不过对东妮来说好像正合适。她会高兴把那些孩子给你看哩。”

    在回东部的旅途中,我在内布拉斯加的哈斯丁斯下了车,然后乘一辆相当好的出租马拉的敞篷轻便马车出发去寻找库扎克的农场。中午刚过一会儿,我知道我一定快到目的地了。在我右边顺着一块隆起的土地,我看见一座宽敞的农舍,红色的牲口棚和白蜡树丛,以及通向公路的斜坡前面的养牛场。我拉住马,正在想弄清我是不是该从这里赶车进去,这时,我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音。在我前头,路旁的李树丛里,我看见了两个男孩弯腰向着一条死狗。小的那一个,年纪不会超过四岁或五岁,跪在地上,两手交叠着,他那头发剪得很短、没戴帽子的脑袋因为懊恼而向前低垂着。另外那一个站在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正在用一种我已很久没听见的语言安慰他。当我把马停在他们对面时,年纪较大的那个男孩儿牵着他弟弟的手朝我走过来。他神情也很沉重。显然这是一个令他们伤心的下午。

    “你们是库扎克太太的孩子吗?”我问。小的那个没有抬起头来看,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中,可是他哥哥,用一双聪明的灰色眼睛迎着我。“是的,先生。”

    “她就住在坡上吗?我是来看望她的。进来,坐车同我一起去。”

    他望了他那个满肚子不高兴的小弟弟一眼。“我想我们还是走路去好。可我们会给你把大门打开的。”

    我驱车沿侧边的路走去,他们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当我把马车停在风车前面时,另一个赤脚、卷发的男孩从牲口棚里跑出来给我拴马。他是个漂亮孩子,这个小家伙,雪白的皮肤,长着几点雀斑,红扑扑的脸蛋,一头红发卷得像羊毛,一簇簇地一直长到颈梗上。他双手挥动两下子就把我的几匹马拴好了,我问他妈妈是不是在家,他点点头。当他朝我望上一眼时,他的脸上因一阵突如其来的高兴而露出酒窝来,他轻快地健步如飞向风车塔楼上跑去,这种轻快使我感到有点瞧不起人似的。我知道,在我向住屋走去时,他一直在上面盯着我望。

    鸭和鹅嘎嘎地叫着一路在我的脚前穿来穿去。白猫在走廊台阶上的黄南瓜中间晒太阳。我透过纱门望进一间大而敞亮,地板擦洗得发白的厨房,我看见一张长桌,成排的木头椅子靠墙放着,一个角落里有一只闪光发亮的炉灶。两个女孩儿在洗涤槽里洗碟子,笑着,叽叽呱呱地谈着话,还有一个小女孩,戴着短围兜,坐在矮凳上玩布娃娃。我问起她们的母亲时,一个女孩丢下洗碟子的毛巾,不出声的光脚丫子掠过地板,不见了。那个穿着鞋袜、年纪较大的女孩走到门口来请我进去。她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健美的姑娘,态度镇静沉着。“请进来好吗?妈妈马上就来。”

    我还没来得及在她端给我坐的椅子上坐下来,奇迹发生了;那是一个平静的时刻,然而却揪心而且比生活中那些热闹兴奋的时候更需要鼓起勇气。安东妮亚走进来,站在我的面前;一个高大强壮、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胸部扁平,褐色的卷发带点花白了。自然,这是使人震惊的事。与人们久别重逢,特别是如果他们也像这女人那样历尽人世的沧桑和艰辛,总是会使人感到震惊的。我们站在那里相对而视。那热切地凝望着我的眼睛的的确确是——安东妮亚的眼睛。自从我最后一次深切地探望这双眼睛后,虽然我曾经看过千万张人的面孔,我还没有看见过像这样的眼睛。当我勇敢地面对着她的时候,我觉得变化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明显了,她还是原来的她。正是她,还是那样浑身是劲,她的这种性格受了摧残却丝毫没有减退,她瞧着我,用我记得那么清楚的嘶哑而伴着喘息的声音对我说话。“我男人不在家,先生。有何贵干?”“你不认识我了吗,安东妮亚?难道我的样子变了那么多?”她在夕阳下皱起眉头,那夕照使她一头褐色的头发看起来更带红色。突然之间,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整个面孔都变宽变大了。她屏住气息,伸出干重活而变粗糙的双手。

    “啊呀哈,原来是吉姆!安娜、于尔卡,是吉姆·伯丹!”她刚抓起我的手来,立即显出惊慌的神色。“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有人去世了?”

    我拍拍她的臂膀。

    “不,这一次我不是来奔丧的。我在哈斯丁斯下了火车,特地赶车来看看你和你的家人。”

    她放下我的手,开始满屋子乱转。“安东、于尔卡、尼娜,你们都在哪儿?快,安娜,跑去把男娃们找来。他们出去到什么地方寻找那只狗了。再喊一声利奥。这个利奥,上哪儿去了!”她把他们从角落弯里拖出来,像母猫带小猫似的把他们带到我跟前来。“你不会就走吧,吉姆?我的大儿子不在家。他同他阿爸一起到威柏去赶场了。我不会让你走的!你得留下来见见鲁道夫和孩子的阿爸。”她用恳求的眼光瞧着我,兴奋得直喘气。

    我对她说还有充分的时间,让她放心,说话之间,外面几个光脚丫的男孩儿溜进厨房,围到她身边来。

    “现在,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有多大了。”她挨个地讲出他们的名字和年纪,有几次把年龄说错了,他们哈哈大笑。当她说到我那个健步如飞登上风车的朋友时,她说,“这是利奥,按年龄来说该比现在要懂事得多。”

    他跑过去,用长着卷发的头顽皮地碰撞她,像一只小公羊,可是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急了。“你忘记了!你总是忘记我的年纪。讨厌!请告诉他吧,阿妈!”他气得捏紧拳头,急躁地仰望着她。

    她用食指盘绕他的黄头发,然后抽出来,注视着他。“那么,你多大啦?”

    “我十二啦,”他气喘吁吁地说,不望着我而望着她;“我十二岁,复活节那天生的!”

    她向我点点头。“当真的。他是个复活节娃娃。”孩子们全都望着我,仿佛预料我听了这话会表示惊异或喜欢。显然他们为彼此感到骄傲,也为他们人数之多而得意。把他们都介绍完毕后,在门口迎接我的那个大女儿安娜,文文静静地把他们赶开,拿来一条白围裙,系在她母亲腰上。

    “好啦,阿妈,坐下来同伯丹先生谈谈天。我们轻轻儿地把碟子洗完,不打扰你们。”

    安东妮亚环顾四周,心里很乱的样子。“好的,孩子,可我们为什么不让他到客厅里去坐,我们现在有了一间接待客人的很好的客厅了。”

    女儿纵声大笑,从我头上取下我的帽子。“你们就在这儿谈吧,阿妈,你们要是在这儿谈天,我和于尔卡都可以听听。你等一下再让他参观客厅吧。”她朝我笑笑,又回去同她妹妹一起洗碟子。那个玩布娃娃的小姑娘在有隔板挡着的后楼梯最下面一级找了个地方,蜷着脚趾坐下来,期待地朝外面望着我们。

    “她是尼娜,照着尼娜·哈林取的名字,”安东妮亚解释道。“她那双眼睛像不像尼娜的?我说实在的,吉姆,我爱你们这些孩子差不多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些孩子对你、查利和萨莉的事全都知道,就好像同你们一道长大的。我都想不起我要说的话了,你使得我那么激动。再加上我的英语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很少说英语。我告诉孩子们,我过去说得可好呢。”她说他们在家总是说波希米亚话。小的几个一点英语也不会说——一直要到上了学才学英语。

    “我简直不能相信是你,坐在这里,坐在我自己的厨房里。你大概认不出我了,是吗,吉姆?你自己可还是那么年轻。不过男人家是要容易做到一些。我看不出安东比我们结婚的时候老多少。他的一口牙齿还是好好的,我的却掉得剩下不多了。不过我自己觉得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年轻,还能够干那么多活。唉,我如今不需要那么拼命干活了!他们的阿爸和我有了很多帮手。你有几个了,吉姆?”

    当我告诉她我还没有孩子时,她似乎有点尴尬。“哎,那真糟糕!你也许可以从我的几个坏娃娃中领一个去,怎么样?那个利奧;他是最坏的一个。”她微笑着向我探出身子。“可是我最爱他,”她在我耳边悄悄说。

    “阿妈!”两个洗碟子的姑娘带着责备的口气抱怨道。安东妮亚抬起头来大声笑着。“我实在没办法。你们都知道。也许因为他是复活节生的,我也搞不清。他简直没有一分钟不调皮捣蛋!”

    我一面望着她,一面心里在想,那有多大关系——比方说,她的牙齿。我知道很多妇女保留了她所失去的一切,可是她们内心的光彩消逝了。安东妮亚则不管失去多少什么,她生命之火没有失去。她的皮肤,晒得那么黑,那么粗糙,却没有那种仿佛下面的汁已被悄悄吸干了的松垮垮的样子。

    我们在谈天时,他们喊做简的小男孩走进来,在楼梯遮檐下面尼娜身边台阶上坐下。他系了一条滑稽相的柳条布长袍裙,像罩衫似的罩在裤子上,他的头发剃得那么短,简直剃成了头皮发白的光头。他用他那双大而悲哀的灰眼睛向我们凝望着。

    “他想对你说说那条狗的情况,阿妈。他们发现狗死了,”安娜走到碗柜那边去,走过我们身边时说。

    安东妮亚招手要那个男孩过来。他站在她椅子旁边,把手肘靠在她的膝头上,小小的手指头扭弄着她的围裙带子,一面轻轻地用波希米亚话向她诉说事情的经过,泪水溢出眼眶,沾湿了他的长睫毛。他母亲倾听着,说些安慰他的话,并在耳边悄悄地向他允诺着什么,这使他马上向她破涕一笑。他溜走了,去紧挨着尼娜坐下,用手挡着,悄悄地把他的秘密告诉了尼娜。

    安娜做完了事,洗了手,走过来站在她母亲椅子后面。“为什么不带伯丹先生去看看我们藏水果的新地窖呢?”她问道。

    我们出发穿过院子,孩子们在后面跟着。男孩们正站在风车旁边,谈着那条狗;有几个见我们来,跑到前面去打开地窖的门。我们走下地窖时,他们全都跟了下去,似乎也像女孩们一样为这个地窖感到得意。

    那个在李树丛里给我指路,带着沉思神情的男孩安布罗希要我注意结实的砖墙和水泥地板。“不错,离屋子有一大截路,”他承认道。“不过,你看,冬天我们总有几个轮流跑出去拿东西的。”

    安娜和于尔卡指给我看三只小桶;一只装满莳萝腌的泡菜,一只装满切细的酸菜,一只是一满桶腌西瓜皮。

    “你真不会相信,吉姆,要多少东西来给所有这些小家伙吃!”他们的妈妈大声说道。“你应该来看看我们礼拜三和礼拜六烤的面包!难怪他们可怜的阿爸富不起来,他得买多少糖来给我们做蜜饯和果酱。我们用自己的麦子磨面粉——可这样卖出去的就少得多了。”

    尼娜、简和一个名叫露西的小女孩,不断羞怯地把放广口玻璃瓶的架子指给我看。她们不说什么,只是朝我看一眼,用指甲在玻璃瓶子上描着里面装的樱桃、草莓和酸苹果的轮廓,试着用一种乐滋滋的表情让我知道这些东西好吃极了。

    “把加香料的李子给他看,阿妈。美国人没有这种东西,”大男孩中的一个说。“阿妈用这东西做‘可拉契司’[1],”他又说。利奥低声用波希米亚话拋出几句瞧不起人的话。我转身对着他。“啊哈,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拉契司’是什么吧,你搞错了,小伙子。我在你出生的那个复活节前很久就吃到过你阿妈做的‘可拉契司’了。”

    “利奧,你老是太冒失了,”安布罗希耸耸肩膀批评道。利奥躲到他妈妈背后,朝我咧着嘴笑。我们转身离开地窖;安东妮亚和我先走上阶梯,孩子们等待着。我们站在外面谈话,这时,他们才一窝蜂跑上台阶,大的小的,亚麻色头发、金黄色头发、棕色头发的小脑袋,闪闪发亮的光脚杆子;从那黑暗的地窖里向着阳光的一次真正的生命大爆炸。一时之间使我眼花缭乱。

    男孩们簇拥着我们到我尚未见到的房屋正面去;在农舍里,不知怎么的,生活上进进出出都是走的后门。屋顶很陡,屋檐比那一大片高高的蜀葵高出不了多少,这些蜀葵如今已经枯黄,结了籽。安东妮亚说,整个七月,房子都给蜀葵遮掩着,我记起波希米亚人向来爱栽蜀葵。前院外面围着一道刺槐树篱,大门前长着两棵银色、树叶像飞蛾样的含羞草属的树。从这里可以俯瞰养牛场和两个长长的饮牛池,还可以看到一大片收割过的土地,他们告诉我说,夏天那儿是裸麦田。

    住屋后面稍远,有一片白蜡树林和两个果园:一个是樱桃园,树行之间种着醋栗和红醋栗,还有一个是苹果园,用一道高高的树篱挡开热风。我们走到树篱跟前时,大一点的孩子转回头,可是简、尼娜和露西从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洞子里爬了过去,藏在枝桠低矮的桑树丛下面。

    我们穿过在高高的牧草中间长起来的苹果园时,安东妮亚不断地停下来向我们讲述这一棵或那一棵苹果树的事迹。“我爱它们,就好比它们是人一样,”她用手摩擦着树皮。“我们刚来的时候,这儿一棵树也没有。一棵一棵全都是我们种的,我们在田里干了一整天活儿以后,还经常提水来浇。安东是个城里人,他老是容易泄气。可是在干旱的时节,我再累也得为这些树操心。它们在我心里就像孩子一样。多少个夜晚,等他睡熟以后,我起身走出去,提水来浇灌这些可怜的家伙。现在,你看,我们可得到好处了。我男人以前在佛罗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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