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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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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是概念 [9] 自我的设定 [10] ,因为柏拉图的思想依然未被抛弃,也不可抛弃。

    然而,这个设定并不是“离膛的子弹”,因为我们只能不断地设定价值主体。

    价值主体反映概念自我的结构,进而设定自身的价值,塑造自身的世界:世界不是自我的直接设定,而是自我的间接设定,是“设定的设定”、“设定的设定的设定 [11] ”,以此类推,无穷无尽。

    在这个“设定的设定”过程中,世界获得了其方法论上的组织和等级结构,无疑是一个相对的组织,尽管————在形式上————是一个绝对的组织,因为对实际或虚构价值主体的伦理要求并未降低,但完结作品内部内在逻各斯的作用也因此而保持不变:物逻辑 [12] 保持不变。

    即使当形而上的历史体系达到无限极限后,历史前进的逻辑脚步不得不一再停下,即使柏拉图的世界观不得不一再屈服于实证主义观点,但柏拉图思想的影响是不可遏止的,它在任何实证主义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触大地母亲,就是为了能————源于经验的悲哀————一次又一次地昂首挺胸。

    世界上任何从概念上理解的统一都是“设定的设定”,任何概念,任何事物,概莫能外。

    促成统一的认识,只能将事物理解为自主的和设定价值的价值主体,该认识的这种方法论上的作用,很可能延伸到数学领域之中,从而消除数学自然科学术语和经验主义术语 [13] 之间的差别。

    因为不仅————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设定的设定”不外乎是将想象中的观察者引入观察领域,正如经验主义科学(例如物理学上的相对论)早就完全独立于认识论的观点这么做了那样,而且数学基础理论研究用“什么是数”、“什么是一”这两个问题将自己逼到要依靠直觉来摆脱困境的地步:然而,“设定的设定”原则使直觉获得了逻辑正确性,因为将自我放入假设的价值主体中这一行为,完全有理由说成是直觉行为的方法论结构。

    “设定的设定”原则长期得不到关注的原因,也许就在于它的理所当然,甚至在于它的原始朴素。

    对,就是原始朴素!

    然而,承认原始朴素的态度,似乎是傲慢自大的人类无法克服的困难。

    因为,如果也通过“设定的设定”这一过程,来确保概念自我能够进入世界万物之中,那么,假如暂时忽略这种柏拉图式背景,在“设定的设定”中就给自然万物赋予了灵魂,乃至给整个世界万有赋予了灵魂。

    这种万有赋灵,给所有事物和所有仍然如此抽象的概念引入价值主体。

    这种万有赋灵,只能与给世界万有赋予灵魂————当它出现在原始 思想中时————相提并论:似乎在逻辑 发展过程中有一种个体发育,即使是在最发达的逻辑结构中,这种个体发育仍然使所有显然已经失去生机的老旧思维方式保持活力,包括直接赋灵的思维方式,单节可信链的原始形式。

    这种万有赋灵,给每一个思维步骤带来形式,即使没有打上原始形而上学内容的烙印,————这无疑是对理性主义者的侮辱,却也是泛神论者的情感安慰。

    即便如此,这里仍要寻求理性安慰。

    因为,如果受限于逻各斯的“设定的设定”原则应被解释为直觉行为的逻辑结构,那么它也可以看作是针对通常无法解释人与人之间、孤独和孤独之间的交流事实的“可能经验条件”:因此它不仅提供了所有语言均可译的认识论结构(不管这些语言相互之间的差别有多大),而且还不只如此,远不止如此,它在概念的统一中提供了所有人类语言的共同基础,为人和人性的统一提供了保障,而这种人性仍然留在上帝按自己形像所造之人人性存在 [14] 的自我毁灭过程中,————因为,就像镜子本身的镜子一样,在任何概念中,在任何由人设定的统一中,逻各斯会照亮人的道路,作为衡量万物尺度的《圣经》会照亮人的道路。

    即使这个世界的宁静平和,即使这个世界的审美价值都已不在,都已变成功能,变成对一切律法的怀疑,乃至变成质疑和怀疑的义务,但概念的统一仍然不受影响,伦理的要求仍然不受影响,伦理价值的严酷无情仍然不受影响,依然是纯粹的功能,必须遵守最严律法的现实仍然不受影响,世界依然如此统一:人类的统一,照亮万物,超越时空,永恒不朽。

    * * *

    [1] Nicht-Leben。

    [2] Nicht-Sinn。

    [3] 黑格尔时代只发现了七大行星。————译注

    [4] Bedingungen der mglichen Erfahrung。

    [5] das Sum。

    [6] das Cogito。

    [7] Richteramt der Geschichte。

    [8] Denken und Sein。

    [9] 只能通过智力而非感官感知来识别。————译注

    [10] 或“假定”。————译注

    [11] 或“[多个]设定的设定”、“[多个]设定的[多个]设定的设定”。————译注

    [12] die Logik der Dinge。

    [13] 术语是在特定学科领域用来表示概念 的称谓的集合。————译注

    [14] Dasein。

    第74节 装上假臂

    弗卢尔施茨博士正在帮亚雷茨基装上假臂。

    玛蒂尔德护士也站在一旁。

    亚雷茨基使劲拽了拽绑带:“喂,弗卢尔施茨,我现在就要走了,您不伤心吗……玛蒂尔德护士就更不用说了!”

    “您知道吗,亚雷茨基,我真的很想把您留在这里,由我来照料……您现阶段可恢复得并不好。”

    “不知道……您稍等……”亚雷茨基费劲地把一根香烟夹在假臂的手指之间,“……您稍等……把这个做成烟夹怎么样……或者做成永久烟嘴……这个主意很有创意吧……?”

    “别动行不行,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绑好绑带,“……好了,您感觉如何?”

    “就像一台新造的机器……一台处于黄金时期的机器……要是香烟更好一些的话,那就更棒了。”

    “难道您就不能不抽烟吗……当然,还有另一件事。”

    “爱情?哦,好的。”

    玛蒂尔德护士多此一举地说道:“不是。弗卢尔施茨博士觉得,您应该把酒给戒了。”

    “啊,这样啊,这我就不懂了……头脑清醒时,总是很难搞懂……您怎么还没发现啊,弗卢尔施茨:只有喝醉了酒,才会理解别人。”

    “纯属狡辩!”

    “喂,弗卢尔施茨,您不妨回想一下,1914年8月14日,我们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我觉得,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感受到友谊。”

    “舍勒也这么说……”

    “谁?”

    “舍勒。《战争天才》 [1] ……不是什么好书。”

    “哦,原来如此……这书没什么看头……但我想告诉您,弗卢尔施茨,而且是很严肃地告诉您:给我来一点别的,来一点可以让我烂醉的新玩意儿,随便来一点吗啡、爱国主义、什么什么主义或是其他能让人醉烂如泥的东西……给我来一点让我们重新不分彼此的东西,然后我就戒酒……很快就戒酒。”

    弗卢尔施茨想了想,然后说道:“这话嘛,也不算错……不过,要是想完全烂醉和不分彼此的话,办法也不是没有,而且还很简单,亚雷茨基:坠入爱河。”

    “是,谨遵医嘱……您有没有奉命热恋啊,护士?”

    玛蒂尔德护士的脸顿时红了起来;长着雀斑的脖子上露出两条红晕。

    亚雷茨基没有看她:“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期……在我看来,我们都处在一个糟糕的时期……爱情也没希望了……”他试了一下假臂的各个关节,“……真的得附上一份使用说明……总要有个用来拥抱爱爱的专用关节才对。”

    弗卢尔施茨感到非常生气,也许是因为玛蒂尔德护士在场。

    玛蒂尔德护士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看您都在瞎想些什么,亚雷茨基先生!”

    “干嘛?绝对都是好主意啊……爱的假臂……这绝对是个好东西啊,上校以上参谋部军官专用款……我要办一个工厂。”

    弗卢尔施茨说:“您非得装成淘气鬼吗?”

    “不不不,我只是对军火工业有一些想法……现在我们把它取下来吧。”亚雷茨基开始解开绑带;玛蒂尔德护士帮他。

    他把金属手指的关节扳直:“好了,现在它要戴上手套了……无名指,金手指,这是震颤妹妹的大拇指。”

    弗卢尔施茨察看裸露残臂上的伤疤:“我觉得它非常合适,只是开始时您要当心点,别磨破了皮。”

    “勇敢的女清洁工来磨蹭……它要震颤妹妹。”

    “好吧,亚雷茨基,跟您真的没法说到一块儿去。”

    * * *

    [1] 《战争天才与德意志战争》。

    第75节 提议领养

    胡桂瑙那天躲着艾施没出来吃午饭,这当然毫无用处。当天晚上,他们两人之间就发生了激烈争吵。

    不过,艾施很快就消气了,因为胡桂瑙不仅坚持白纸黑字定下了的发行人权利,即可以不受约束地任意进入文章的权利,而且还搬出了艾施自己说的理由。

    “亲爱的朋友,”他嘲讽地说道,“您不是想揭露社会弊端嘛,您不是经常唉声叹气,抱怨人们对您的‘棍棒’不屑一顾嘛,……可是现在呢,当别人有勇气真这么做的时候,您却夹起了尾巴……当然了,有人不想失去镇警备司令官先生的庇护……只能乖乖地地见风使舵,对吧?”

    是的,艾施只得憋屈地听胡桂瑙这么说着,虽然这番话说得真是阴险无耻之极,让他听得心惊胆战,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除了说声“去你的吧”之外,就一直沉默不语。

    胡桂瑙见状,立马很熟练地掉转枪口,跑去艾施夫人那里,忿忿不平抱怨起她的丈夫来:“他太粗暴了,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做事认真负责的同事?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工作认真无私吗?”

    这么一闹也并不是没有效果的。

    第二天,当艾施上来吃午饭时,他就看到胡桂瑙正绷紧了脸生着闷气,他妻子过来为胡桂瑙说好话,劝两人和解修好,所以他们转眼之间就又和好如初,一起舀着汤喝了起来,这让艾施夫人非常满意,她就怕这个从不吝啬美言夸赞的客人离开这里。

    最终得以避免争吵升级和把胡桂瑙扫地出门,或许也正中艾施的下怀;他也不知道,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还会怎样谋害少校……无论如何,让他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是好的。

    于是,胡桂瑙就留了下来,尽管午饭时间经常不太舒适惬意,尤其是艾施,习惯性地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餐桌对面的胡桂瑙。

    必须称赞的是,胡桂瑙每天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活跃气氛,只不过收效平平。就连今天,尽管已经过去八天了,艾施还是一副让人一看就心烦的模样。

    听到妻子胆怯地问他时,他只是咕哝着说道:“移居美国……”

    然后,大家就再也没说什么。

    最后,吃饱喝足了的胡桂瑙往椅背上一靠,说了些令人精神一振的话打破了这种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沉默。

    “艾施妈妈,”他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艾施妈妈,我找到了一个农民,他会给我们送面粉上门,也许偶尔还会送个火腿。”

    “真的吗?”艾施表示不信,“您又是在哪里捡到他的?”

    当然,这个农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但现在没有的,以后可以有啊。胡桂瑙觉得自己的善意从未得到认可,心里非常不快。

    但他不想就这么和艾施再次闹翻,恰恰相反,他想和艾施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我们必须让艾施妈妈轻松一些……四张嘴……我很惊讶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孩子小归小,可也算一个人呀。”

    艾施微笑起来:“对,小女孩也算一个。”

    胡桂瑙礼貌地问道:“她现在究竟躲在哪儿呢?”

    艾施夫人叹了口气:“您说得对,如今要喂饱四张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不是我丈夫把照料小女孩的事揽到我们身上,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我做事,你少管。”艾施突然怒道。

    他气呼呼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坐在那里,脸上异常僵硬地微笑着,好像自知有罪一样。

    艾施的气稍微消了一些:“没有新的生活,一切都将死去。”

    “对对对。”艾施夫人说。

    胡桂瑙瑙说道:“但她整天在街上到处闲荡……和小男孩们在一起;您就瞧着吧,她还会偷偷溜掉的。”

    “哦,她可是很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的。”艾施夫人说。

    艾施非常小心地,几乎就像对待孕妇似的,伸手搂着她胖乎乎的上臂:“这正是我想说的,她喜欢和我们在一起,对吧?”

    他们两夫妻的话让胡桂瑙听得很不是滋味。

    他说道:“我也喜欢跟您在一起,艾施妈妈……要不您也把我领养得了?”

    他本来很想加一句:这样艾施也就有儿子了,因为艾施总是胡说什么建堂之子,————但由于某个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原因,他感到无比愤怒,觉得整件事情不再是个玩笑了。

    要是艾施突然跳起了威胁他,他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毫无疑问,最好离开这里去找玛格丽特;她可能就在下面的院子里。

    最好与玛格丽特一起远走高飞。

    艾施夫人似乎也很吃惊于胡桂瑙提出的无理要求。

    她感到自己的胳膊正被艾施的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抓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时已经站起身来的胡桂瑙。

    当他走到门口时,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不呢,胡桂瑙先生……”

    胡桂瑙听到了她的话,但这并没有减轻他对艾施的愤恨。

    他在楼下碰到了玛格丽特,并给了她一马克。

    “给你出远门用的,”他说,“但你必须穿得像样一点……暖和一点的裤子……让我看看……我甚至觉得,你什么都没穿……秋天到了,天气会转凉的。”

    第76节 凯塞尔独奏

    当凯塞尔博士被铃声唤醒时,已经九点多了。

    库伦贝克叼着雪茄,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嚄,凯塞尔,还有一个病人?”

    “还能怎样?”凯塞尔答道,他已经很自然地站了起来,“又怎么了……每晚都这样,让人没法睡个够。”

    他疲倦地走进隔壁房间去拿他的手提包。

    这时,女佣上来了:“博士先生,博士先生,少校先生在楼下。”

    “谁?”凯塞尔在隔壁房间里大声问道。

    “少校先生。”

    “是来找我的。”库伦贝克说。

    “马上就来。”凯塞尔大声说道,然后————手里还拿着黑色手提包————就急匆匆地走出去迎接客人。

    少校站在门口,有点尴尬地微笑着。

    “我知道两位都在这儿……因为您,凯塞尔博士先生,非常热情地邀请了我,……我就想,也许两位先生在一起合奏。”

    “哦,谢天谢地,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了,”库伦贝克说,“……嗯,这样更好。”

    “没有,没出什么事。”少校说。

    “也就是说,没有叛乱?”库伦贝克习惯性冒冒失失地说,随后又接着问道,“到底是谁把那篇愚蠢的文章刊登在《导报》上的?艾施还是那个有法国姓氏的小丑?”

    少校没有回答,他被库伦贝克问得相当尴尬,都有点后悔来了这里了。

    库伦贝克却没有就此打住:“哼,监狱里这帮家伙的日子是不太舒服……但他们远离前线了啊,没有任何理由不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难道他们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的幸运,仅仅是活着,哪怕仍然活得如此可怜……人最善忘。”

    “报社的人。”少校说,尽管这根本不是正确的回答。

    “我就担心自己又要被叫走,”凯塞尔说,“希望今晚没人再来打扰了。”

    库伦贝克继续说道:“为了维持当下的监狱运转,政府开销之大前所未闻……而且都是不必要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反正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另外,监狱也早该撤离了……要是我们全都转移了,这些人怎么办?”

    “还没到那个地步,”少校说道,“有上帝相助,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说是这样说,可他自己都不相信。就在当天下午,他又收到了一道指示他在可能撤离该镇时该如何行事的密令。

    一会儿下达命令,一会儿收回成命,不知道下一刻又有什么变故。

    这是一个泥淖。

    手术医生库伦贝克看着自己那双灵巧的大手。

    “如果法国人打过来……您放心,我们会徒手掐死们的。”

    凯塞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我那可怜的妻子没法与我共度这段艰难岁月,反而是一种幸运。”

    他看着挂在钢琴上方,饰有蜡菊花环和黑纱的照片。

    少校也抬眼看着。

    “尊夫人也爱好音乐?”他终于开口问道。

    钢琴旁边放着一把用灰色亚麻袋套着的大提琴,亚麻袋上绣着一把红色古琴和两支交叉的长笛。

    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为什么来医生这里?他觉得生病了吗?

    他可不喜欢医生,他们都是无神论者,都不值得信赖。

    他们都不懂何为荣誉。

    少校军医头向后靠着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对着天花板吹着烟圈,下巴胡子翘起朝天。

    这一切都有失体统。

    他为什么来这里?

    只是,与其待在寂寞的旅馆房间里或是胡桂瑙这家伙随时可能出现的餐厅里,那还不如待在这里。

    凯塞尔又要了一瓶伯恩卡斯特勒酒,少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以为,两位会合奏音乐的。”

    凯塞尔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是的,我妻子很懂音乐。”

    库伦贝克说道:“要不,凯塞尔,您就用低音提琴奏上一曲呗……让我们都开心一下。”

    少校觉得库伦贝克是想对他示好,虽然做得可能稍过于亲近了些。

    所以他只是说:“对啊,那就太好了。”

    凯塞尔走到大提琴前,抬头看了一眼照片,褪下亚麻袋。

    可随后他又停了下来:“嗯,可谁来为我伴奏呢?”

    “您独奏就成,凯塞尔,”库伦贝克说,“不要怕。”

    凯塞尔仍然有些犹豫:“嗯,可我该来一曲什么呢?”

    “悲欢忧喜,打动人心的。”库伦贝克说道。

    于是,凯塞尔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钢琴旁,就好像有人为他伴奏一样;他在钢琴上弹了个键,拉了一下弓弦,给大提琴调音。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演奏的是勃拉姆斯作品第38号E小调大提琴奏鸣曲。

    他那张柔和的脸很奇怪地朝里翻了过去,在紧抿着的双唇上,灰白色的小胡子已不再是小胡子,而是一蓬灰白的影子,双颊的皱纹也换了位置,它不再是一张脸,几乎是看不见的,也许是等待大雪纷飞的一片灰白色秋景。

    甚至,沿着鼻子缓缓滴下的眼泪,也不再是眼泪了。

    只有手依然是手,仿佛在弓弦拉动中,他把所有生命全都倾注到了手上,音符似水流淌,那手便似在棕褐色的河流中,在柔和的波浪中起伏,河流环绕着在那独奏的他,变得越来越宽,使他显得越发孤独、越发孤苦。

    他演奏着。

    也许,他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但这对他,对少校,甚至对库伦贝克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在这个时候,喧嚣着的静寂,寂静下的喧闹,默然无声和无法穿透的声响,在人与人之间竖起,就像一堵墙,一堵人的声音无法穿透、无法再穿透半分的墙,令人不得不为之颤抖,————消除了的是可怕的时间静寂,停止了的是时间本身,时间已经变成了把他们全都围住的空间,就在这时,凯塞尔的大提琴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仿佛组成了空间,盈塞着空间,也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当乐声消失,凯塞尔博士重新变回凯塞尔博士时,少校猛地微微挺直身体,用军人的坐姿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动。

    他在等凯塞尔说些安慰话,————这个时候就该这么说的呀!

    但凯塞尔博士只是低着头,露出一薄层盖住秃顶的稀疏鬈发————不是像艾施那种灰白的寸头。他面露惭愧之色,把大提琴收起来,装进亚麻袋里。

    这让少校觉得他似乎不太礼貌。

    坐在长沙发靠边坐位上的库伦贝克只说了声“唉”。

    也许他们三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最后,库伦贝克说道:“唉,医生都懂音乐。”

    少校回想着。

    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是自己的朋友吗?————他也拉小提琴,但他不是医生,尽管他……也许,他曾经是一名医生或曾想成为一名医生。

    记忆停顿,记忆冻结,动作凝固,少校只看到自己黑布料军裤上赤裸的手。

    然后,他的口中不由自主地说道:“赤裸裸的……”

    “喂!”库伦贝克叫了一声。

    少校转过头去:“啊哈,没什么……时势艰难啊……谢谢您,凯塞尔博士先生。”

    这时,凯塞尔终于说道:“没错,音乐是这个时代的一剂安慰良药……否则还能怎样?”

    库伦贝克拍了一下桌子:“我们不要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哪怕世间恶鬼遍地,活着就不能绝望……管它和平不和平的,我们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少校摇了摇头:“面对卑鄙的背叛,我们无能为力。”

    艾施的身影浮现在他的眼前,这张黄褐色的脸上带着挑衅似的微笑,对,就是“挑衅似的”,这张脸虽然似在请求原谅,却又满是责备之色,就像一匹打前失之马的脸一样。

    “我们德国人总是遭到背叛,”库伦贝克说,“但我们仍然活着。”他举起酒杯:“德国万岁!”

    少校也举起了酒杯,他心里想着“德国”,想到了德国以前给予他的秩序井然和温暖安全。

    他再也看不到德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祖国的一切不幸都是胡桂瑙造成的,军队来回调动,陆军统帅部的命令前后矛盾,毒气战中使用非骑士式新型武器,社会日益动荡不安,都是胡桂瑙造成的。

    他险些生出一个念头,想让艾施的身影和胡桂瑙的身影渐渐模糊,继而融为一体,以此证明他们两个人都是邪恶的使者,都是骗子,都从避不开、躲不了也看不懂的熙来攘往和如潮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两者都不可靠又可鄙,罪责深重,如同恶魔,对战争的悲惨结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凯塞尔说:“我结束了……我会尽责,但我已经结束了。”

    生活是一张解不开的网,这张邪恶之网笼罩着整个世界,而那沉默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又响了起来。

    偏离严格履行新教天职之路的人,都是罪人,而盼着恩典已经降临尘世的希望,是有罪的希望,尽管这是朋友说的,尽管朋友的声音打破了如铠甲般厚重的沉默和静止,让孤独化作甜美清泉奔涌而去。

    少校说道:“我们偏离了履行天职之路,必须领受惩罚。”

    “嚄,少校先生,”库伦贝克笑着说,“这话我可不同意,但我肯定同意走上回家之路,让我们的朋友,疲惫的凯塞尔,好好睡上一觉。”

    身材魁梧的他站起身来,身上穿着的制服外衣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一个伪装的平民,少校禁不住心里这样想着,————这不是帝国的制服。

    冯·帕瑟诺少校也站了起来。

    他,穿帝国制服的他,为什么来这里?

    尘世的义务是上帝旨意的反映,而为大人效力,为国尽忠,则要求他必须坚守崇高信念,甚至要求他在必要时,放弃最后一丝人身自由。

    自愿遵从,是啊,这是上帝指定的职位,其余一切都应视为并不存在。

    少校把外衣扯平,伸手摸了一下铁十字勋章的绶带,当他立正向他们告辞时,他又感觉到了义务和制服赋予自己的清晰明了和安全踏实。

    凯塞尔博士送他们一起下了楼。

    在正门口,少校有些客套地说:“凯塞尔博士先生,谢谢您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

    凯塞尔想要回答,却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我应该感谢您,少校先生,……自打我那可怜的妻子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重新拿起大提琴。”

    然而少校却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相握。

    他和库伦贝克一起穿过狭街窄巷,穿过集市广场。

    稀疏的秋雨斜斜飘来。

    虽然他们两人都穿着灰色的军官大衣,都戴着军官帽子,但他们并不是同穿帝国制服的战友。

    这一点,少校心里非常清楚。

    第77节 救世军女孩(14)

    通过斋戒和苦行获得的认知,肯定缺乏最终的逻辑准确性。

    我敢肯定地说,就是在那段时间前后,我的认知状态发生了变化。

    然而,我极不相信这种转变,因为它与长期的营养不良同时发生。事实上,我差点儿就同意了利特瓦克博士的看法,承认我病了,尤其是我对身体的感觉更清晰,而不是我对世界的认知更清晰。

    如果我问自己,比如那个问我的人生还又没有现实意义的老问题,那么这种身体上的感觉,正好可以给我答案,让我确信自己正活在一种二级现实之中,即一种不现实的现实,现实的不现实已经开始了,而它使我感到非常欣喜万分。

    这是一种在尚未认知和已经认知之间飘忽摇摆的状态,这是象征,再次象征自己的象征,是通向光明的梦游,是自行消褪却又再度涌现的恐惧,这就像在死亡之海上空的盘旋,在波涛之上忽而展翅冲天,忽而俯冲滑翔,却又滴水不沾,我变得如此之轻,————这几乎是一种让我得以感知高级柏拉图式世界现实的身体认知,而且我非常肯定,我只需迈出一小步,就能将这种身体认知转化为理性认知。

    就在这种飘忽摇摆的现实中,事物向我涌来,涌入我心,而我却只需被动接受。

    从前看似被动消极的,现在都有了自己的意义。

    如果说,我以前待在家里,是为了深入思考问题,是为了进行富有哲理的内心独白,是为了不时把它们潦草地记在纸上,那么现在,我待在房间里就像一个乖乖听从医嘱,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

    一切都如利特瓦克博士所愿。

    最近他经常来看我,有时我自己也会把他叫来;当他突然改变主意,想要骗我,说我没病,说“您只是有点贫血,另外还有点疯癫”时,我认为这也没错,因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榨干了血汗一样。

    我不愿多想,不是因为我不能想,我不再多想,是因为我不屑于想。

    当然,我并未变得如此聪明,我根本不会妄自尊大,不会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终极认知,可以凌驾于知识之上,啊,知识如此高妙,我实难望其项背。

    这更可能是恐惧,是担心失去那种飘忽不定的恐惧,是隐藏在不屑言辞背后的恐惧。或者,这是突然觉醒的信念,认为只有在最适当的范围内才能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

    思维和存在,两者都被减缩至极限!

    玛丽有时会来看我,给我带些食物,就像对待她的其他病人一样,而我则欣然接受。

    最近一次,她是在我这里碰到利特瓦克和努歇姆的。

    出于习惯,她友好地说了声“上帝保佑您”向大家问好,而利特瓦克这次也没忘记应一声“不过百年”。

    玛丽咳嗽了一声,他马上一脸担心说道:“您用不着过来。”

    也不知道他是指她可能患有肺病,还是指她可能把病传染给努歇姆。

    他表示愿意为玛丽免费检查,当她拒绝时,他说:“您至少该多去户外散散步……把他也带上,他有些贫血。”

    努歇姆站在旁边,翻看我的藏书。

    此外,利特瓦克总是给我开新药,每次把处方递给我时,他总是会笑着说:“反正您又不吃,只不过,医生必须开药。”

    在这一点上,我们仿佛很有默契一样。

    是什么让我们相互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为什么我临时住在这个犹太寓所的权宜之计,变成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离开的长久之计?为什么我会听这些犹太人的话?

    一切都是临时的,这些难民是临时的,他们的整个存在也是如此,甚至时代本身也是临时的,临时得就像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一样。

    临时 变成了定局 ,它不停地自我消亡,却依然继续存在。

    它紧跟着我们,我们和它一起,住在犹太人寓所里,住在济贫所里。

    但它让我们超越过去,它让我们处于幸福、近乎兴奋的飘忽不定之中————那里一切都是未来。

    最后,我听从利特瓦克博士的叮嘱,只要有努歇姆或玛丽相陪,我就出去散步。

    秋日异常美丽,我和玛丽坐在树下。

    因为心怀坦荡,毫无杂念,因为言辞无需顾忌,所以我就问她:“你是个堕落的女孩吗?”

    “曾经是。”她答道。

    “那你现在纯洁吗?”

    “纯洁。”

    “你知道你永远无法拯救努歇姆吗?”

    “我知道。”

    “也就是说,你爱他?”

    她莞尔一笑。

    镜子本身的镜子,象征的象征!持续不断的比喻象征,不是把我们引向死亡,那么最终能把我们引向何方!

    “听着,玛丽,我打算自杀,用枪自杀或跳进兰德威尔运河……但你得陪着我,我不想一个人死。”这听起来很滑稽,却是我内心的实话。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因为她没有笑,而是很实在地回答说:“不,我不会这么做,您也不准自杀。”

    “但你对努歇姆的爱,是毫无希望的。”

    她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她只是疑惑地盯着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达成一致意见。

    她的眼睛是透明的。

    我对她耍的可不是什么好招数,但我们之间却早就有了默契,因为她说:“我们心有喜乐。”

    我说:“努歇姆不会自杀,他不敢这么做,他心系义务,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心有喜乐……我们可以这么做。”

    也许,在知道努歇姆绝对不会自杀后,她就放心了,因为这时她又是莞尔一笑,甚至像贵妇一样跷起了二郎腿,像贵妇一样脸上露出诸事了然于胸的神色:“我们也心系义务。”

    我无法怪她尽说些救世军的习惯用语,也许是因为任何习惯用语在临时状态下都会失去本身的含义,也许是因为它一开始就获得了恰当的新义。也许言语也可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飘忽不定,也可以在律法和喜乐之间飘忽不定,逃离了言语应得的鄙视,逃往变化不定的新义。

    但我不想听任何与义务有关的话,因为它会把我拉回现实;我不想听任何与义务有关的话,我想让自己继续这样飘忽不定着。

    于是,我问道:“你明知是单相思,却依然很快乐?”

    “是啊。”她说。

    背后是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眼前是永远到不了的远方,但痛苦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可能更加隐约,最终只留下一缕淡淡伤痛的如烟往事。

    玛丽说:“世上伤心事虽多,但喜乐事更多。”

    我说:“啊,玛丽,你虽然品尝到了陌生疏远的滋味,但依然快乐……你知道,只有死亡,只有这临终一刻,才能消除这种陌生疏远,但你依然想要活着。”

    她答道:“与上帝同在者,从不孤独……您去我们那吧。”

    “不,”我说,“我就住在我的犹太人寓所里,我去找努歇姆。”

    但这话她已经不再放在心上了。

    第78节 夜凉如水

    截掉双臂的人,只是一具躯干。

    当汉娜·温德灵想要从普遍 回推到个别 和具体 时,她经常使用这种意念之桥。

    站在桥头的却不是海因里希,而是身形微微摇晃,空袖子塞进军装上衣口袋的亚雷茨基。

    过了好久,她才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幻觉,又过了好久,她才发现,这个幻觉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就是真实的现实,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决定给凯塞尔博士打个电话。

    这个极其迟缓的过程,当然不是由汉娜的强烈道德观念所致。

    不,这只是因为她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和速度感,这是减缓活力的奔涌,但不是阻挡它的奔涌,而是化作云雾散入虚无,是渗入稀松多孔的土壤,是消失和遗忘此刻的想法。

    当凯塞尔博士驾着单驾马车如约前来,顺路捎她去镇上时,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因为对儿子有某种奇怪而又无法言表的担心才请医生过来的。

    她费了很大的劲,才重新回想起来。

    可是随后,她又突然害怕自己再次忘记,于是马上问起————他们正在穿过花园————,军医院里的那个独臂少尉到底是谁。

    凯塞尔博士一时没回过神来,但在扶她上车后,他有些唉声叹气地坐在她身旁时,他突然想起来了:“当然,您指的是亚雷茨基,当然……可怜的小伙子,他现在可能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听到这句话,亚雷茨基这件事对汉娜来说就算告一段落了。

    她在镇上买完东西,给海因里希寄了个包裹,顺便拜访一下罗德斯。

    她也跟沃尔特约好了去罗德斯那里等她,然后母子俩想一起走路回家。

    她对沃尔特的种种莫名其妙的担心顿时消失了。

    秋夜温婉静谧。

    要是汉娜·温德灵在这个晚上梦见一个埋在河底淤泥中的希腊裸体躯干雕像,梦见一块大理石,或者————即使这已经足够了————梦见一块被浪花冲刷的鹅卵石,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但她并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梦,所以讲梦里发生了什么什么,那就太不诚实,太不客观了。

    相反,她肯定自己晚上睡得很不安稳,还多次醒来,张眼望着敞开的窗户,等着百叶窗被人拨起,随即有蒙面盗贼探头张望。

    到了早上,她一开始想把厨房旁的杂物间腾出来,给园丁夫妇使用,这样在需要帮忙时,家里总有个男人可以照应一下,可转念一想,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这个体弱多病的小个子园丁实在没有看家护院的本事,最后心里只残留下对海因里希的怨恨————是他把园丁房安排在离别墅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他还忘了装上窗栅。

    然而,她自己又不得不承认,所有这些烦心事与心中真正害怕之事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对别墅孤零零位于荒郊野外的一种出离愤怒,尽管她肯定会反对有人住在别墅附近,而且也会口头拒绝;这是别墅周围的空空荡荡,如此空空荡荡;这是死气沉沉的,就像用零碎七拼八凑而成的风景,如此死气沉沉,就像一条系得越来越紧,紧得想要从空空如也中挤出孤独的腰带,一条只有用力击打、揉碎、穿孔或破开才能重新挣脱的腰带。

    最近,她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俄国变革和苏维埃的文章《自下而上,底层突破 [1] 》;夜里,这句话突然出现在她的心里,就像流行小调一样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去锁匠克鲁尔那里问一下装窗棂的价格。

    夜晚变得越来越长,冷冷的月亮像鹅卵石一样漂浮在天上。

    尽管夜凉如水,秋意逼人,汉娜还是犹豫着,下不了关窗睡觉的决心。

    对她来说,比悄无声息的盗贼更可怕的是,窗玻璃被人按碎时发出的格格声。

    这种奇怪的紧张心情,实际上并不是害怕,但随时都有可能转为惊慌,诱使她装着摆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曼妙身姿。

    因此,她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倚窗而立,望着窗外的秋气肃杀,很奇怪地目不转睛看着,几乎被眼前这片空旷无物的风景吸引住了似的,那正因此才消除了所有恐惧的恐惧,变成了一片轻轻浮起的泡沫,————心像花儿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曳,郁结心中的孤独在无边的自由呼吸中猛然散开。

    这几乎就像在背叛海因里希,却是一种充满愉悦的背叛,她觉得,现在这种状态与过去的另一种状态正好截然相反……嗯,只不过是哪一种状态呢?然后她意识到,这与她过去所谓的身体事件正好相反。

    幸运的是,那个身体事件眼下已被全然忘却了。

    * * *

    [1] Der Einbruch von unten,也有“下面侵入”、“底部闯入”,“从楼下破门而入”、“根基垮塌”等等意思。————译注

    第79节 逃兵胡桂瑙

    艾施的担忧得到了证实:胡桂瑙又给少校添堵了。

    不过,胡桂瑙暂时是被动添乱。

    十月初,少校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份名单。陆军统帅部经常发布这种名单,寻找疑似逃兵的或其他与各指挥部失去联络的军人。名单中也有一个威廉·胡桂瑙,他来自科尔玛,是第14轻步兵团的轻步兵。

    少校本来已经名单放到了一边了,放下后却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于是又把名单拿在手中。因为老眼昏花,所以他拿着它伸直了胳膊,对着灯光又看了一遍:“威廉·胡桂瑙。”

    这个名字他肯定听过。

    他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在收到信件时得留在房间里听候吩咐的传令兵,他仍能看到这时显然是在等待命令的传令兵站得笔挺,他仍有力气下令“您下去吧”,但当房间里就他一个人时,他向前趴在桌面上,双手捂着脸。

    传令兵仍然站在门口,而传令兵就是艾施,这个念头顿时把他从魂不守舍中惊醒了过来。

    起初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去,直到他终于确定,那里确实没人时,他才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说了声“无所谓了……”,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事给了结了。

    然而,这毫无用处,艾施的身影依然站在门口看着他,艾施看着他,仿佛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烙印一样。

    一道饱含责备之意的严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因为他那天竟会观看胡桂瑙跳舞。

    这个念头一闪即过,然后他突然听到艾施的声音:“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

    “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少校重复道。

    叛徒是无耻小人,叛徒是叛国罪人,叛徒是欺骗祖国、欺骗同志的奸人……逃兵就是叛徒。

    当他的念头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隐秘时,遮蔽心头的那层薄纱突然碎裂了,他顿时恍然大悟:他自己就是叛徒,正是他自己,正是他这个镇警备司令官,把一个逃兵叫了过来,还观看其跳舞,正是他把这个逃兵叫过来,以便让其邀请自己去报社编辑部,以便让其帮他铺好走近平民之路,铺好与非同志之人的交好之路……少校伸手抓向铁十字勋章,扯断了绶带:叛徒不配佩戴勋章,叛徒必须扯下勋章,叛徒的灵柩不配放有勋章……做下这种丑事,只能以死谢罪……他必须领受惩罚。

    少校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说:“非骑士式的结局。”

    他的手仍然摸着制服钮扣;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确定钮扣是否已经全部扣上,哪怕艾施的身影仍未消失,但这在此时仍是一种奇怪的安慰,就像一种回归义务,回归原本安稳生活的希望。

    这个身影暗明不定,忽隐忽现,看起来阴森可怖,它既在那个世界,同时也在这个世界,即是善良使者,同时也是邪恶使者,既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可靠,可也充满了最陌生的平民式不可靠————那是一个马甲敞开,露出衬衫的平民。

    仍然摸着制服钮扣,少校站起身来,把外衣扯平,抚摩着额头说道:“幻觉。”

    他很想派人把艾施叫过来,这样就能把一切都问清楚……他很想这么做,可这么做就会再次偏离履行义务之路,再次踏上进入平民世界的歧途。

    绝不能这么做。

    此外……他必须单独思考一下:所有这些怀疑可能都是毫无根据的……而且,要是仔细考虑的话,就会发现,这个胡桂瑙的表现一直都很正确、很爱国……也许自然而然地,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一切都会变好。

    手仍然微微颤抖着,少校再次把名单拿到眼前,然后把它放下,转而去看剩下的信件。

    只是,虽然他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重新捋顺,可前后矛盾的命令和工作指示却又让他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

    他无法捋顺这些矛盾。

    世界无处不混乱,一日更比一日乱,思想越发混乱,社会越发混乱,黑暗正在蔓延,黑暗中传来地狱般的死亡之声,在死亡的劈啪声中唯一能听到的,唯一能确定的:祖国战败————哦,黑暗正在蔓延,混乱正在蔓延,但在毒气造孽之地的混乱中,露出胡桂瑙奸笑着的丑脸,叛徒的丑恶嘴脸,神罚的刑具,人间无尽苦难的罪魁祸首。

    少校一连两天都在忍受着左右为难的煎熬,在外部突发事件的压力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不定。

    鉴于普遍的混乱状态,他当然可以对逃兵这种小事置之不理,但作为镇警备司令官,他当然不会考虑就这么马虎过去。

    因为义务的绝对命令不能容许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靠。

    第二天,少校下令传唤胡桂瑙前来司令部。

    一看到那个叛徒,少校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厌恶,任由其剧烈喷涌出来。他打起官腔,很正式地回应了胡桂瑙的衷心问候,并隔着桌子把名单递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指着用红线标出的“威廉·胡桂瑙”这一栏。

    胡桂瑙意识到,成败与否全看此刻。

    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依然头脑清醒,淡定无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得以逢凶化吉的最大倚仗。虽然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在闪闪发光的眼镜后面,他的严肃目光让少校明白,这是一个非常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类似情景,我期待已久,尊敬的少校先生;各级陆军军事单位中的混乱,恕我直言,日益加剧……没错,少校先生您可以摇头,但事实就是如此,很遗憾,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我离开新闻总办时,执勤军士拿走了我所有的证件,据说是为了向团里报告;我当时就担心自己会惹上大麻烦,因为没理由就这样打发一个正在服役,又没有任何证件的士兵的————少校先生您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但他安慰我说,证件随后就会寄送给我的;他只给了我一张前往特里尔的临时军人车票,少校先生您知道,我那时口袋里就只有那张车票,除此之外,就只能靠自己了!咳,至于那张车票,我已经按规定交给火车站警卫队了……嗯,事情就是这样。

    “当然,这也怨我,总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少校先生,您可是最清楚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上级机关的失职,总不能怪到单纯的纳税人和卫国者头上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把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诬为逃兵,当然比收拾自己的烂摊子要容易得多。少校先生,要不是我的爱国心不允许,我很想在报纸上将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公之于众!”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少校又犹豫起来。

    “要是少校先生允许我提个建议的话,我恳请您如实向陆军宪兵队和团部反映情况,就说我在这里领导一家半官方的地方报社,至于证件丢失的问题,我会在此期间想办法,尽快搞到新证件的。”

    “如实”两个字让少校听得很恼火。

    这家伙真的什么都敢说。

    “该怎么反映,我自有决断,用不着您指手画脚。另外,我完全‘如实’地告诉您:我不相信您!”

    “是吗,少校先生您不相信我?莫不是少校先生您已经调查过,那份通知是因为哪个可信之人告的密?毫无疑问,这只能是告密,而且是荒唐恶毒的告密……”

    他得意地看着少校,少校被刚才这番的犀利言辞让吓了一跳,完全没意识到,这份通知根本不需要告密。

    胡桂瑙继续得意地说道:“毕竟,有多少人会知道我没有证件?我只知道一个人,而且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假装开玩笑或者指桑说槐,天天骂我是个叛徒,少校先生您一定还记得的……我知道这种假惺惺的玩笑……上面把它称为宗教狂热,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为此而失去所有的钱,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

    让他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少校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还用裁纸刀敲了敲桌子:“麻烦您不要扯上报社编辑艾施先生。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也许,胡桂瑙嘴上死咬着艾施不放的行为很不聪明,空中楼阁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他心中明白,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赌一把”,而且他也只能赌一把:“少校先生,我恭请您注意,最先提起艾施先生的不是我,而是您。由此看来,我没有弄错,他就是那个可恶的告密者。啊,如果风声由此而来,少校先生又顾念与艾施先生的友情,想把他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那么,我就只好乖乖束手就擒了。”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

    少校伸手指着胡桂瑙,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滚,滚出去……我要把您押走。”

    “没问题,少校先生,没问题,……随您的便。不过,我知道自己的下场如何,一个普鲁士军官会使出这种把戏,干掉见证他在会议上发表悲观言论的人;见风使舵,确实不错,但我没兴趣做那见风使舵之人……告辞。”

    最后几句话其实很可笑,胡桂瑙只是想以此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可是少校根本没听,他仍然轻声嘟哝着“滚出去……给我滚出去……这个叛徒”,而胡桂瑙这时早就离开了房间,极为无礼地摔门而去。

    这就是结局,非骑士式的结局!打上了烙印,永恒的烙印!

    还有别的出路吗?不,没有别的出路……

    少校从办工桌抽屉里拿出军用左轮手枪,放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取出一张信纸,同样放在自己面前。

    他想写辞职申请。

    哪怕颜面尽失,他也情愿主动申请革职。

    但是,一切都应该走官方的正式途径。

    在未按规定完成工作交接之前,他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虽然他认为可以迅速、严格、一丝不苟地解决所有这一切,可结果却事与愿违,一切都极为缓慢,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他开始使出浑身力气写信,他想握紧了笔写信。

    也许是过于用力,他竟然连第一句话都没写完:“致……”

    他在信纸上画了几个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字母,然后就停笔不写了,————笔尖断了,又把信纸划破了,留下一个难看的污斑。

    手里紧紧地,甚至死命地抓着笔杆,少校————不再是少校,而是一个迟暮老人————慢慢地弓起背,垂下头来。

    他又试着想用断笔尖蘸些墨水,却没有成功,反而把墨水瓶打翻了,于是墨水就像细长溪流一样淌过桌面,滴到长裤上。

    少校已经不管这些了。

    也不管双手都沾上了墨水,他就这么干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挡住胡桂瑙背影的门。

    然而,当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传令兵出现在门口时,他却赶紧挺直了腰板,像下命令似的伸了神手。

    “出去!”他对着一头雾水的传令兵命令道,“出去……我不辞职,我要留下来。”

    第80节 都是死魂灵

    亚雷茨基和冯·施纳克上尉已经出发了。

    护士们仍然站在铁栅栏门前,挥手目送载着他俩去火车站的马车。

    当她们走回医院里面时,玛蒂尔德护士显得有些憔悴,有些落寞。

    弗卢尔施茨说:“您昨晚这么照顾他,实在是难为您了……这家伙的心情很糟糕……他到底从哪里弄来波兰烧酒的?”

    “一个不幸的人。”玛蒂尔德护士说。

    “您看过《死魂灵》这本书吗?”

    “让我想一下……好像看过……”

    “果戈理,”卡拉护士骄傲地脱口说道,“俄国农奴制度。”

    “亚雷茨基就是这么一个死魂灵,”弗卢尔施茨说,然后顿了一下,指着花园里的一群士兵说,“……这群人都是,死魂灵……可能我们也是;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

    “您可以把那本书借给我吗?”玛蒂尔德护士问道。

    “那书不在这里……不过肯定能找到的……另外,说到书……您知道的,我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坐在大门口的长椅上,望着马路,望着群山,望着北方渐渐变暗的秋日晴空。

    玛蒂尔德护士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坐了下来。

    “您知道吗,护士,我们其实应该发明一种新的非语言沟通方式……写的说的,都是些不想说,不想听的东西,……一定得来点什么新的,要不然,我们少校军医关于外科的观点仍然是对的……”

    “我不太明白。”玛蒂尔德护士说。

    “啊哈,您不用费神多想,只是句废话而已……我总觉得,要是灵魂死了,那就只留下手术刀了,……但这肯定是胡扯。”

    玛蒂尔德护士想了一下:“亚雷茨基少尉的胳膊要做手术时,他不是说过类似的话吗?”

    “很有可能,他当时也变得很极端……当然,他也别无他法,只能这样……任何关进笼子的野兽都这样……”

    玛蒂尔德护士对“野兽”这种说法很不满:“我相信,他只是想努力忘掉一切……他曾经说起过,还有酗酒这事……”

    弗卢尔施茨把帽子往后推了推;他感觉到了额头上的伤疤有些不适,轻轻揉了几下。

    “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到惊奇,要是现在人们完全只在意一件事————遗忘,只是遗忘:吃了睡,睡了吃……就像这里的人一样……睡觉、吃饭、打牌……”

    “这真是太可怕了,完全没有理想!”

    “亲爱的玛蒂尔德护士,您感受到的,真算不上什么战争,只是战争的一个缩影罢了……您已经四年没离开过这里了……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哪怕是伤员……沉默着、遗忘着……但是理想,没人带回家过,这一点您可以相信我。”

    玛蒂尔德护士站起身来。

    这时,暴雨前的乌云像一堵宽厚的大黑墙一样,顶着晴朗的天空。

    “我会尽快再次报名前往某个野战医院的。”他说。

    “亚雷茨基少尉说过,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是的,……也许,这就是我想再次出去的原因。”

    “我也应该报名赶赴前线……”

    “喂,护士,您在这里好好干就行了。”

    玛蒂尔德抬头望着天空:“我得把躺椅拿进来。”

    “对,那您去吧,护士。”

    第81节 行宫酒馆

    又到星期六了。

    胡桂瑙在印刷车间里发每星期的工资。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

    作为一个被公开搜捕的逃兵,胡桂瑙应该逃走才是,但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想过。

    他就这么留在这里。

    不仅是因为他实在放不下自己在这里的牵绊,不仅是因为作为生意人的他,实在无法就此丢下投入了大量资金的报社不管,无论这笔钱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不,更多的是因为有一种全方位的心愿未了感,使他留在这里,不让他举手投降,就因为这种感觉,迫使他用自己的现实去战胜别人的现实。

    虽然这种感觉如烟如雾,朦胧模糊,但他的心里还是冒出一个非常明确的想法:少校和艾施背后肯定还会聚在一起嘲笑他。

    于是,他留了下来,和艾施夫人只达成了一项“不在此就餐应退还伙食费”的协议,这样他就可以经常不来这里,不用吃那顿讨厌的午餐,同时又不会白白吃亏。

    他当然知道,当前的情况并不见得会让军方对一个微不足道的阿尔萨斯逃兵采取个别行动;他觉得自己的处境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而且少校还有把柄在他手上,只能忍气吞声。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相反,他心里觉得,战争形势还会变化,少校会再次成为权高位重的大人,少校和艾施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然后把他干掉。

    也就是说,他该及时破坏他们的计划。

    也许这纯粹是迷信,但他不能袖手不理,他必须争分夺秒,他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解决。

    因为他无法准确说出,这些迫在眉睫之事究竟会让他何去何从,所以他只好安慰自己,就算他痛下狠手,那也是敌人们咎由自取。

    这时,他正发着工资。

    林德纳把钱仔细看了看,又数了一遍,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把它放在桌子上。排字助理站在旁边,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胡桂瑙疑惑地问道:“喂,林德纳,您干嘛不拿着这钱……总不是您不喜欢钱吧?”

    虽然一脸的不情愿,但林德纳最后还是说道:“协定工资是92芬尼。”

    这倒没听说过。

    不过,胡桂瑙心中丝毫不慌:“对,没错,那是在大工厂里……但在这么个小报社……您,是个有经验的老工人,您一定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强敌环伺,除了敌人,还是敌人,……要不是我撑着把报社继续办下来,今天就不会有半芬尼工资了……这就是回报。还是说,您认为我不愿给您双倍工资……但我的钱又从哪里来?您大概觉得,我们是一家拿着政府补贴的国营报社,……那样的话,加入工会并要求按照工资标准发放工资才有意义。那样的话,我自己也会加入,这样对我更好。”

    “我没加入工会。”林德纳咕哝着说。

    “那您怎么知道协定工资的?”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与此同时,胡桂瑙心里也在想着: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李贝尔惹的麻烦,他总为工会做宣传。

    所以,他也是敌人!

    只不过这个时候嘛,还得跟他虚以委蛇一番。

    于是,胡桂瑙说道:“好吧,我们一定会达成共识的……估计,从十一月份起采用新的工资标准,在此之前我们商量个结果出来。”

    两人心下都十分满意。

    晚上,胡桂瑙去行宫酒馆找李贝尔。

    其实,与林德纳之间的不愉快只是一个借口。

    胡桂瑙的心情不是很坏,他对这个世界看得很清楚。

    只须知道敌人在哪,要紧关头就能反戈一击。

    嗯,他知道敌人在哪。

    现在,他们关闭了镇外的妓院和两个小酒馆,……但当他主动请缨,想帮他们对抗颠覆分子时,少校却拒绝了。

    好吧,明天的报纸又会拍这老头的马屁的,这次是因为下令关闭妓院一事。

    胡桂瑙独自哼唱着:“主啊,万军之神。”

    行宫酒馆里坐着李贝尔、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等人。

    佩尔泽尔一见胡桂瑙就问道:“您把艾施丢哪儿了?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

    胡桂瑙讥笑道:“在神圣的安息日里,上圣经研读课……用不了多久,他也要行割礼了。”

    所有人都怪声大叫起来,胡桂瑙心里很得意。

    佩尔泽尔却说道:“没关系,艾施这家伙可是很能干的。”

    李贝尔摇头说道:“这年头,可不是什么都有……”

    佩尔泽尔:“正是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是S主义者,您也是,李贝尔……不过,艾施仍然是个能干的家伙……我非常喜欢他。”

    李贝尔那微微有点尖的额头涨得通红,青筋毕露:“在我看来,这是在愚弄民众,必须加以制止。”

    “没错!”胡桂瑙说,“意图谋反。”

    桌上有人笑道:“天啊,现在连大资本家都这么说!”

    胡桂瑙的眼镜向说话者看去:“我要是大资本家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不是在柏林,就是在科隆。”

    “嗯,可您也不是那什么主义者,胡桂瑙先生。”佩尔泽尔说。

    “我确实不是,我最尊敬的博士先生……但我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不平……是谁第一个揭露监狱黑幕的?嗯?”

    “没人会否认您的功劳,”佩尔泽尔承认,“要不是您,我们哪来这么漂亮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

    胡桂瑙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他拍了拍佩尔泽尔的肩膀:“逗您姥姥去吧,亲爱的!”

    但随后他就开始骂了起来:“功劳来,功劳去。毫无疑问,我向来都是个热血爱国青年,毫无疑问,我曾为祖国的胜利欢呼喝彩,谁敢为此而指责我!可与此同时,我的心里非常清楚,为了能让这些把钱包拽得死死的中产阶级行动起来,为贫苦阵亡战士的遗孤做点什么,这是唯一的手段。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人!但回报呢?我丝毫不觉惊奇,哪怕现在警察已经收到对付我的密令了!但我并不害怕,他们只管来好了,在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朋友把我救出监狱的。

    “秘密审判权必须彻底取消!有个人不见了,可就是没人知道是怎么不见的,后来才得知,那人被埋在了监狱大院里了,天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监狱里受苦!

    “不,我们没有司法机构,我们只有警察机构!而最可恨的是,这些警察看起来道貌岸然,手里总是拿着《圣经》,却只会用来打人的脑袋。在餐前饭后都会祷告一番的他们,哪管别人祈祷不祈祷、饥饿不饥饿……”

    佩尔泽尔一直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时却插嘴道:“我觉得吧,胡桂瑙,您就是一个内奸。”

    胡桂瑙挠了挠头:“您认为,没人给我提过这样的建议吗?说起来……唉,算了……我行得正坐得直,过去是,以后也是,哪怕为此丢了性命……我只是受不了这种虚伪。”

    李贝尔一脸赞同地说:“《圣经》这事可不好办……用《圣经》格言敷衍民众,这些大人们就喜欢干这事。”

    胡桂瑙点点头:“可不是,先是《圣经》格言,然后是子弹招呼……当时听到监狱枪声的人可不少……嗯,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只不过,与上圣经研读课比起来,我还不如去看场蹩脚电影呢。”

    这就是胡桂瑙在上层和下层阶级之间开始斗争时的态度。

    尽管他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宣传完全无动于衷,只要动到他自己的财产,他就会第一个喊救命,尽管他极为不快地在《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上报道入室行窃抢劫案例越来越多,但他这时仍然诚恳、确定地说:“俄国人是非常聪明的家伙。”

    佩尔泽尔说:“这话我信。”

    当他们离开酒馆时,胡桂瑙用手指指着李贝尔,恶狠狠地说:“对我来说,您也是个虚伪的人……挑唆报社老好人林德纳,我在那里,其实也只是为人打工而已……这一点,您心里很清楚。哼,这件事,我们很快就会一起解决的。”

    第82节 离家出走

    一个八岁的孩子,打算独自一人,四处流浪。

    她走在车辙之间的狭长绿草带上,她看到了日渐凋零的淡紫色三叶草花蕾,它们仿佛在此迷了路,她看到了因天长日久而变得灰白的干牛粪,它们的裂缝中又长出了青草,她看到了牛蒡果,它们或粘或刺在自己的长袜上,她还看到了其他各种东西,看到了草地上的秋水仙,看到了两头在谷坡上吃草的黄灰色奶牛。

    因为不能一直只顾着看风景,所以她也会低头看看自己的连衣裙,于是便看到了印在黑色薄印花平布上的小犬蔷薇:两片小绿叶之间,长着一株淡绿色的花茎,花茎上总是一花盛开,一花待放;犬蔷薇盛开后,花芯有一个黄点。

    她希望自己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上面可以插上一支有一个花蕾、两片叶子的小犬蔷薇,————它们应该很相配。但她只有一件带风帽的灰色粗呢雨衣。

    她对这一带很熟悉,她一手叉腰,一手紧紧握着用来在路上买点心 [1] 的一马克硬币,就这样沿着河边漫游而去。

    她一点儿都不怕。

    有如女主人穿行在自己家中一样,她也在这片风景之中信步而行,觉得脚趾头发痒了,就踢掉绿草带中的一块小石子,让这里看起来稍微顺眼一些。

    四周的一切,清朗明澈。

    这时,她看到了一片片树丛,它们活泼地挺立在初秋午后的清新明媚之中。

    这里的景色对她来说毫无神秘可言:近处是清新的空气,远处是淡蓝色的天空,在嫩绿的树叶之间————仿佛必须如此————总有一棵叶子泛黄的树,它也高高挺立在天空之下。虽然一丝风也没有,但时不时就会从哪里吹来一片黄叶,慢慢地盘旋着飘落到路上。

    如果往右看向河岸边的柳树和灌木丛,她就可以看到河床上的白色鹅卵石,还可以看到水;秋天里的灌木叶子,变得越来越稀,遮不住棕色的枝桠了,它不再是夏天里密不透风的绿墙了。

    但如果往左看,她就会看到一片沼泽草地:它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可怕之极,脚一踩上去,水就会咯吱咯吱冒起,涌到鞋子里;她可不敢横穿这样的草地,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沼泽里窒息而死?

    与成人相比,孩子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力虽然相对有限,却更加专注。

    他们不会在美不胜收的景点处驻足不前,却有可能被远处小山上的一棵树深深吸引,萌生出很想把它含在嘴里的念头,并且真的跑过去,亲手摸一摸。

    巨大的山谷,秀美的景色,在他们脚下延展而去,可他们却不想欣赏,而是想纵身跳入其中,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害怕也投入其中;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总是————经常做着无谓的举动————在草地上打滚、爬树、试吃树叶,最后躲在树冠中或灌木丛的幽暗安全中。

    如果导致青年人力量发展几乎没有限度及其精力过度旺盛的总体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不过就是人在将死之时,因孤独而生出的赤裸裸的恐惧,如果孩子们到处乱跑,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们开始闯荡人生,如果他们经常被成人斥责为无缘无故的笑声,正是那些突然感到孤独充塞心头之人的笑声,那我们不仅可以理解,一个八岁的小孩可以作出闯荡四方的决定,以这种非凡————几乎可以说————英勇而孤注一掷的方式,收拾起自己的孤独,在孤独中战胜巨大的孤独,以无限挑战统一,以统一挑战无限,————可以理解的并不仅限于此。

    我们不仅可以理解,这种行为既不取决于普通的动机,也不取决于动机的影响,而且也可以理解,这里的动机完全不同。

    它可以是一只蝴蝶,也就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会对事情的发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例如,那只蝴蝶,先是在她面前翩翩起舞一番,这时离开路边,飞过沼泽草地,在远处消失不见。

    在成人眼里,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成人看不到蝴蝶的灵魂,只能看到蝴蝶本身,但离开她的,正是蝴蝶本身。

    她停了下来,那只手不再叉腰,而是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的动作,快速抓向那只早已匆匆离去的蝴蝶。

    这时,她虽然又沿着原路走了一段,快走到那座横跨大河,将河东的公路通到镇上的大铁桥前了。她之前走的这条岸边小路,在这里应该有一个向上的斜坡通往公路,在河对面的相应地方重新变成向下的斜坡。但她这一次也没走到这里。

    因为,面对这座熟得不能再熟大铁桥,面对它的灰色格状结构,面对透过它就可以看到全被分隔成黑色矩形的冷杉林,面对这幅总让她感到非常害怕的景象,面对这种虽然无比熟悉,却显然永远无法彻底熟悉这一带的情况,她这时突然决定,彻底离开山谷。

    想到就干。

    如果她真的希望在离家出走之后,一切熟悉的、家乡的,只会极为缓慢地,几乎毫无痛苦地变成陌生的,那么这种不辞而别带来的痛苦就会淹没在去沼泽草地对岸,去蝴蝶消失之地的强烈愿望之中。

    那里的斜坡虽然高度一般,却足以让她看到建在山顶的房子,只不过只能看到房顶,足以让她看到长在那里的树木,只不过只能看到树梢。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直接从公路爬上去。

    可她实在过于心急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这片凉热的初秋天空下,在晒得后背发烫的阳光下,她开始跑了起来;她沿着沼泽草地边缘奔跑,想要找一处浅滩,或者一条小径,不管这条小径有多么窄;可她找啊找啊,绕着沼泽草地跑了一整圈,最后停在小山脚下,仿佛小山已经向她迎面走来,会像骆驼一样跪下,让她爬上去一样。

    这种双重的匆匆,她自己的匆匆前往和小山的匆匆而来,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的她也的确有些犹豫,因为她想要落脚的地方,正在不知不觉之中从平坦的沼泽草地向陡坡过渡。

    要是这时抬起头来,她就会发现,山顶的农舍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只能看到一些树梢。

    但爬得越高,山顶农舍之貌就露得越多,先是苍翠欲滴的群树,仿佛春天正在那里呼唤,然后是屋顶,缕缕炊烟正从烟囱里笔直冒出,最后跃入眼帘的是树干之间的农舍白墙:这是一栋掩隐在翠绿园林中的农舍。

    最后一个斜坡实在太陡峭了,她只能手脚并用着,费力地爬了上去起来;这个斜坡也是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她只好伸出双手,四下拨开枝叶,摸索着前行,直到她四肢伸开,俯卧在地,脸贴着青草,然后再非常缓慢地跪着匍匐前行。

    当她真的爬到山顶,一只看家护院的狗冲着她狂吠着,想要挣脱铁链时,她发现,期望中的春天并未到来。

    这里的风景,无疑是陌生的、未知的,就连她现在所见的山谷,也是陌生的、未知的,甚至不再是她来时的山谷。

    双重转变!

    这肯定是充满沮丧的转变,但仍然不是最终结果,因为产生这种转变的原因只是光线:在善变的秋天,明亮纯澈的光线,很快就变成了乳白色,而当谷中开始充满同样洁白的浓雾时,在白云悠悠的天空下,便出现了另一片天空。

    此刻仍是下午,但陌生的傍晚已经来临。

    田园旁的公路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蝴蝶在急速加剧的寒冷中就此死去。

    这下坏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来自己没有目标,二来四处乱跑着寻找目标对她没有任何帮助,三来最多无限 本身可以成为目标。

    小女孩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只是用行动回答这个从未有人提出的问题,她纵身投入陌生之中,她逃到公路上,她逃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跑得气喘吁吁,哭都哭不出来,而在静止不动的浓雾之间,跑不跑都一样。

    当暮色真的透过雾气,悄无声息地降临,当圆月在浓雾中变成一点明亮,当浓雾被悄无声息地瞬间驱散,点点繁星笼罩大地,当黄昏的静止变成黑夜的凝滞,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跌跌撞撞地穿过寂静小巷。巷子里有些地方停着没栓牲口的畜力车。

    无论玛格丽特会走多远,无论她有没有被人送回,会不会成为流浪汉的猎物,这几乎都无关紧要,————她已陷入没有尽头的梦游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 * *

    [1] 双关,“die Wegzehrung”也指“临终的圣餐”。————译注

    第83节 救世军女孩(15)

    哦,新年,饥巷中的秋年,

    哦,和蔼的星光,给秋日温暖,

    哦,害怕昼长不夜!

    哦,害怕田地荒芜,

    哦,害怕辞别,

    虽然淡淡辞别,

    四目相对,尽显依依不舍,

    眼中无泪,一直执手相握:

    他们彼此放手,

    就在汽车喇叭声声的城市中,

    道路一条接一条消失,

    足迹一个接一个消失,

    真心一片接一片消失,

    心头惴惴不安,————

    太阳不再闪光,

    月亮化作白石,

    内心却从不害怕,

    因为在灵魂命运之舟掌舵老人的银光中,

    恐惧将成为灵魂的最好礼物,

    难道不是恐惧把他们牵到一起,

    就像两片疲惫的叶子一样飘到一起的吗?

    难道他们对爱情的恐惧,

    不是一小片对天空的恐惧,

    在恐惧的紫色苍穹下,

    苍穹景色的银色合唱曲在风中飘动?

    害羞的鸽子轻盈飞下,

    在洪水黑涛上盘旋,

    把盟约带去五湖四海:

    上帝端坐在恐惧之中,

    端坐在孤单寂静之中;

    在上帝之中,爱意变成恐惧,恐惧变成爱意,

    成为时间和尘世时代之间的盟约,

    成为孤独与所有孤独的盟约————

    上帝慈爱,降下无边恐惧,

    在你的恐惧之中,啊,上帝,你的存在已成思维。

    第84节 楼梯相遇

    现在上圣经研读课的人很少。

    外部事件分散了人们对自己内心事件的关注,对于那些只要察觉出有半分快点回家的希望,就喜欢竖起耳朵倾听各种谣言的陌生人来说,尤其如此。本地人上课比较固定,他们已经把上圣经研读课当成习惯了,无论是战乱继续还是迎来和平,都希望继续保持下去,可每个人在听到和平的谣言时,内心感到的其实是烦恼,而不是高兴。

    芬德里希和萨姆瓦尔德是本地人,也是圣经研读班的拥趸。

    胡桂瑙虽然嘴上说,芬德里希来这里只是因为艾施夫人家里总是有牛奶,有时候甚至还会说,艾施夫人把他的早餐咖啡也克扣掉了,就是为了想把牛奶留给祷告迷喝。

    他当着谁的面都这么说。

    艾施夫人听到后笑着说:“谁呀,醋味这么浓啊,胡桂瑙先生。”

    胡桂瑙早有准备,顺口回答道:“当心点,艾施妈妈,别让您丈夫的那帮祷告迷把您给吃穷了。”

    不过,胡桂瑙的这番指责并不公平;就算没有牛奶咖啡,芬德里希也会来的。毕竟,萨姆瓦尔德和芬德里希两人,这时又坐在厨房里了。

    刚准备出门的胡桂瑙,探头问道:“好喝吗,先生们?”

    艾施夫人代为回答说:“啊哟,我家里可什么都没有。”

    胡桂瑙看了一眼他俩的嘴巴,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吃东西,又看了一眼桌子。他没有发现任何饭食点心,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他说,“陪着您的,都是好人,艾施妈妈。”

    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他很想知道,艾施夫人会跟他们俩说些什么。

    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他开口说道:“您朋友今天在哪儿呢,萨姆瓦尔德先生?就是拄着双拐的那个?”

    萨姆瓦尔德指着在秋风中抖个不停的窗户:“只要天气不好,他就浑身疼痛……他会预先感到。”

    “哎呀呀,”胡桂瑙说,“风湿病;是的,这可难受了。”萨姆瓦尔德摇了摇头:“不,他会预先感到……好多事情他都能提前知道……”

    胡桂瑙只听了一半:“也有可能是痛风。”

    芬德里希微微打了寒战:“我也浑身都痛……我们厂里有二十多个人得了流感……老佩特里的女儿昨天去世了……军医院里也已经死了几个了。艾施说那是瘟疫……肺炎瘟疫。”

    胡桂瑙听得很反感:“这人怎么回事,净说些悲观丧气的话……瘟疫!有瘟疫,岂不是更好。”

    萨姆瓦尔德说道:“戈迪克嘛,就连瘟疫也奈何不了他分毫……他是个复活者。”

    芬德里希的消息很灵通:“据《圣经》所言,《约翰启示录》中的所有灾难,想必现在就要来了……少校也是这样预言的……艾施也这么说。”

    “他妈的,真受不了。”胡桂瑙说,“祝你们继续聊得开心。再见。”

    他在楼梯上碰到了艾施:“您那两位好哥们正坐在楼上等着您呢……要是瘟疫的传言满镇飞,那您就是罪魁祸首……您借着这帮祷告迷的嘴,把所有人都搞得紧张兮兮,这简直就是愚弄民众。”

    艾施露出自己的大黄牙,不屑地挥了挥手。

    胡桂瑙见状顿时火了起来:“干嘛笑得这么奸诈,牧师先生。”

    令他惊讶的是,艾施立刻又认真了起来:“您说得没错,这一点都不可笑……他们说得没错。”

    胡桂瑙听得很不舒服:“他们对在哪里?……难道是指瘟疫?”

    艾施平静地说:“对,要是您终于能认识到,我们正处于恐惧和灾难中,那对您————对,就是您,我最尊敬的胡桂瑙先生————岂不是更好……”

    “我想知道,这对我好在哪里。”胡桂瑙说完便继续下楼。

    艾施用教训的口吻说道:“这我当然可以告诉您,可您就是不想知道……害怕知道啊……”

    胡桂瑙转过身来。

    艾施站在高出胡桂瑙两级楼梯的地方,看上去气势不凡。

    “真讨厌,还得仰视他。”胡桂瑙心里想着,迅速往上退了一级。

    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怀疑起来。

    艾施又想隐瞒什么?他能知道什么?

    可艾施刚起了个头,说到“唯有心怀恐惧,方能分享恩典……”时,便被胡桂瑙打住了话头:“停,这些话我真的用不着再听了……”

    艾施又可恶地露出一脸嘲讽之色,冷笑道:“难道我没说过吗?它可能不适合您的新志向……而且,很可能从来就不适合您。”

    他说完便想继续上楼。

    在胡桂瑙的眼镜后面,有一道厉光一闪:“等一下,艾施先生……”

    艾施停了下来。

    “嗯,艾施先生,有些话我是不吐不快……我当然不喜欢胡说八道……无论您现在冷笑不冷笑,它从来不适合我……我一直都是个无神论者,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我从未打扰你们凑在一起祈祷,所以也请您不要烦我,就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快乐生活……您也可以称之为新志向,我没意见,甚至对您明目张胆地监视我的举动,我也无所谓;另外,我不像您,我不是什么护民官 [1] ,也肯定不是什么愚弄民众者,我没有野心,但当我听到别人————当然不是您那边楼上的祷告迷————这么说的时候,我发现,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顺您的心意呀,牧师先生……我是说,大家很快就会看到的,我也看到一些人被挂在路灯柱上……要是少校先生不那么爱生我的气,我就会非常恭敬地给他提个醒;我是个好人,……虽然他现在也不怎么搭理您了,这个优柔寡断的老傻瓜,但我至少还可以帮您给他提个醒。您看,我的牌可都是摊开了放桌面上:我可不会像别人那样在背后捅人。”

    说完,他终于转过身去,吹着口哨快步走下楼梯。

    可没过一会儿,他就恨起自己刚才的好脾气了————他对帕瑟诺先生和艾施先生有负罪感,这完全没有道理呀————,他到底为什么要提醒他们,究竟要提醒他们什么?

    艾施停在那里没走,他总觉得心里有根刺。

    然后他自言自语道:“舍己为人者,义士也。”

    虽然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还自吹自擂就行;会叫的狗不咬人。要是在酒馆客栈中也大吹牛皮,那就危害就更少了,尤其是对少校。

    艾施微微一笑,用力伸直双腿稳稳地站着,然后伸展双臂,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

    “舍己为人者,义士也。”他重复道,仿佛这是一份可以结清轧平人间之账的账单,然后他便推开了厨房的门。

    * * *

    [1] 古罗马由平民选出的护民官。————译注

    第85节 大乱来临

    “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1918年11月3日、4日和5日事件

    (1)

    胡桂瑙预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们确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而且是在11月3日和4日。

    11月2日上午,造纸厂工人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游览活动。跟平常一样,游览队伍老套地走到镇公所前,但不同的是,这次竟在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把窗户砸破了。等少校赶紧把仍然听候自己差遣的半个连队的士兵拉过来后,参加游览的人们便一哄而散。

    然而,这只是表面的平静。

    镇上谣言四起;对于前线溃败,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停战谈判却是无人得知;可怕之事即将来临。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时分,人们就看到西边的夜空都映红了。

    据说,特里尔城里四处起火。

    后悔自己没早点把报社卖掉的胡桂瑙,这时想印一期特刊,可那两个工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黑之后,监狱附近发生了枪击事件。人们私下谣传,这是煽动囚犯越狱逃跑的信号。后来,据说是有个监狱看守因为误会而开枪示警;只是没人相信。

    这个时节的早晨,寒冷多雾,好似冬天。

    刚到七点,镇公所各级官员就已坐在四周装有护墙板,但没有暖气、几乎没有灯光的会议厅里了;大家普遍要求武装镇民,却又担心这会被视为挑衅工人,因此强烈反对这项措施,于是大家决定组建一支包括镇民和工人在内的民卫队。

    镇警备司令官不同意从弹药库的贮备物资中发放步枪,但到最后,他们几乎架空了少校,直接拿来了武器。

    毫无疑问,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按正常程序征兵了,因此只选出了一个由镇长担任主席的委员会,负责分发武器。就在当天上午,凡是能够证明自己居住在本镇且熟悉枪支使用的人,都发到了步枪。

    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后,镇警备司令官也无法拒绝军队与民卫队的合作了;司令部已经开始布置岗哨了。

    艾施和胡桂瑙当然也踊跃报名。艾施一心想着要留在少校身边,于是请求留在镇上协防。最后,他被安排在夜间执勤,而胡桂瑙则被安排在下午去大桥上站岗。

    (2)

    胡桂瑙坐在大桥的石栏杆上,在十一月的浓雾中瑟瑟发抖。

    装上了刺刀的步枪斜靠在他的身旁。

    栏杆的石缝之间长着小草。胡桂瑙正忙着把它们一一拔出。他甚至还可以从石缝里扣出老早以前的砂浆块,然后随手把它们扔到水里。

    他无聊要死,觉得整件事情毫无意义。

    他身上穿的冬大衣是最近才买的,一点都不保暖,而且翻起的领子磨得脖子和下巴生疼。

    穷极无聊之下,他去解了个手,但这也只能消磨一会儿工夫。

    他又坐回了原处。

    坐在这里真的很蠢,袖子上傻傻地戴着绿色臂章,更何况还冷得要死。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转头去妓院逛逛,————就因为少校的妓院关门令毫无用处;妓院现在已经转为地下营业了。

    正当他美美地想着,老鸨可能已经生起了火,妓院里变得温暖如春时,玛格丽特出现在他面前。

    看到她来,胡桂瑙很高兴。

    “哟,”他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你用我给你那一马克做了什么呀?”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

    胡桂瑙很想去妓院:“我现在可用不着你……你还不到十四岁呢……瞧,你到家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她搂在怀里;这样更暖和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穿上暖和一点的裤子了吗?”

    听到她说“穿了”时,他感到很欣慰。

    他们紧紧地偎依着坐在一起。

    镇公所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五点 [1] 了,天已经很黑了。

    “没剩几天了,”胡桂瑙说,“一年又要过去了。”

    又一个大钟响起,敲了四五下。

    胡桂瑙觉得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又在这里干什么?

    田块对面就是艾施的家,胡桂瑙朝着艾施家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突然,他心里感到一阵惊慌:他忘记把印刷车间的门关好了,要是今天有人前来抢劫的话,他们会把他的机器砸碎的。

    “下来。”他对玛格丽特粗声说道。

    看到她还在犹犹豫豫,他伸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着急地在口袋里寻找印刷车间的钥匙。

    他是自己回去呢,还是让玛格丽特把钥匙带给艾施夫人呢?

    就在他想要丢下自己的职责不管,准备回去时,他吓得跳了起来,因为这时他真的感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在山上的森林边缘,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亮起,紧接着就是一下可怕的爆炸声。

    刚意识到迫击炮连的营房里出事了,肯定是哪个傻瓜把剩下的弹药都炸了时,他就立刻本能地卧倒在地,非常聪明地趴着,等待爆炸结束。

    果然,紧接着又发生了两次剧烈爆炸,在这之后,轰响声就变成了零星的噼啪声。

    胡桂瑙从石栏杆上小心张望,看到弹药库的残垣断壁,里面浓烟滚滚,烧得通红,营房的屋顶也在燃烧。

    “瞧,这就开始了。”他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新买的冬大衣。

    然后,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玛格丽特,吹了几声口哨唤她出来,不过她已经溜走了,————希望是回家了。

    他没多少时间考虑,因为那里已经有一群人从营房里跑了下来,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甚至还有步枪。

    让胡桂瑙吃惊的是,玛格丽特正在边上和他们一起跑来。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监狱。

    胡桂瑙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总参谋长,他的命令被执行得分秒不差。

    “大家真勇敢。”他在心里说着,觉得加入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们一路狂叫着,飞奔到监狱门口。

    大门紧闭。

    先是一阵噼哩啪啦的石头雨砸向大门,然后是直接攻打。

    胡桂瑙第一个用枪托对着厚木板猛然一击。有人搞到了一根铁撬棍,没用多久就撬开一个缺口。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人群纷纷涌进监狱院子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看守管事们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好吧,这些家伙很快就会像耗子一样被赶出这里的,————牢房里传来狂野的歌唱声:“欢颂万岁,欢颂万岁,三呼万岁!”

    (3)

    第一次爆炸时,艾施正在厨房里。

    第二次爆炸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版面站在窗边,松动的窗户连同窗框一起往他头上砸下,吓得他赶紧往回退了几步。

    是空袭吗?

    艾施夫人跪倒在碎玻璃之间,嘴里胡乱念着主祷文。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她片刻: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祈祷过!然后他猛地把她扯了起来:“去地窖,是空袭。”

    与此同时,他就从楼梯上看到弹药库起火,听到那里传来的噼啪声。

    瞧,这就开始了。

    而他的下一个念头就是:“少校!”

    他的妻子呜咽着,苦苦哀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他没理会,狠心把她推回屋子里,拿起步枪,冲下楼去————这一连贯的动作在眨眼之间一气呵成。

    路上全是大声叫喊的人。

    集市广场那边传来了号声。

    艾施气喘吁吁地走在上坡路上。

    一对套上挽具的马匹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他知道它们是为消防队准备的,于是心里不禁一宽,因为这表明了,这里至少还剩下一点点正常的秩序。

    消防车已经停在集市广场上了,人们把它拉了出来了,但消防队员们还没到齐。号手登上驾驶座,不停地吹响着集结号,但眼下只到了六个人。从广场的另一边来了一个连的士兵,上尉很镇定地命令他们协助消防队灭火。随后,他们便坐上消防车卡嗒卡嗒地离开了。

    镇公所里的门全都敞开着。

    找不到人;司令部里空无一人。

    艾施松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至少在这里,他们不会马上就找到老头的。

    但他在哪里呢?

    艾施出来时,终于碰到了一个士兵,于是大声问他,有没有见到警备司令官。

    “见过,司令官刚才下令让民卫队戒备,现在要么在营房,要么在监狱……监狱据说已经被攻占了。”

    那就去监狱吧!

    艾施迈着沉重的步伐,笨拙地小跑起来。

    (4)

    当人群挤进监狱大楼时,胡桂瑙仍然站在院子里。

    成功了,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胡桂瑙做了个嘲讽的表情————做这个表情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少校要是在这里见到他,肯定会大感惊奇的,艾施也不例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成功的辉煌壮举,可胡桂瑙的心情却依然好不起来。

    现在怎么办?

    他看着院子,火光熊熊的营房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芒,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奇事,院子和他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这帮家伙他也受够了。

    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他们找到了一个看守,并把他拖到了院子里。

    当胡桂瑙走过来时,那人躺在地上,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只有一条腿向上伸直了,有节奏地抽搐着。

    两个女人扑到了他的身上,那个脚穿钉鞋,手拿铁撬棍的家伙踩着他的一只手,用铁撬棍嗖嗖地敲打着这个倒霉蛋的骨头。

    胡桂瑙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吐了。

    他心慌意乱地扛着步枪跑回镇上。

    营房的熊熊火光把小镇照得通亮,照现出镇上的尖顶山墙,镇公所和教堂的塔楼也从黑漆漆的房屋轮廓中显现而出。

    五点半的钟声从那里悠然传来,仿佛这个小镇的上空漂浮着更深沉的和平与安宁。

    熟悉的钟声悠然,熟悉的屋舍模样,所有在火光四起时尚在的和平与安宁,把胡桂瑙的紧张恐惧变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渴望有人相伴。

    他一路横穿田野,只在喘不过气时才停下。

    这时,他闻到一股烟熏风味餐厅的味道,心里又突然想起印刷车间的门可能没有锁,想到窃贼和盗贼这时正从监狱里蜂拥而出,于是怀着双倍的恐惧,用着双倍的力气,拼命往家跑去。

    (5)

    汉娜·温德灵躺在床上,正发着高烧。

    凯塞尔博士一开始认为,这是她每晚都开着窗户睡觉造成的,后来不得不承认,她得的是西班牙流感。

    当第一次爆炸,窗玻璃咣当咣当掉到房间里时,汉娜一点也不吃惊:窗户关着又不能怪她,她也是被逼无奈,谁让海因里希不给她装窗棂的,不关窗的话,盗贼当然会偷偷爬进来。

    她似乎很满意地说了声“从楼下破门而入 [2] ”,然后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随着轰隆声、爆裂声越发热闹,她终于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儿子那边,于是她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紧紧地抓住床柱子,努力收拢思绪:儿子在厨房里,对,她想起来了,为了避免传染,她让他去楼下了。

    她必须下楼找他去。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房间,吹过整栋房子,吹得所有门窗都从门窗框内猛地甩了出来,二楼正面的所有门窗玻璃都被压碎了,因为这里在山谷中的地势较高,气压的影响特别大。

    第二次爆炸时,盖着瓦片的屋顶被劈里啪啦地掀掉了一半。要不是房子采用集中供暖,一场大火是免不了的。

    不过,汉娜没有感到寒冷,她甚至都没有听到劈里啪啦的嘈杂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不想知道。

    在衣帽间碰到了高声尖叫的女佣,但心急火燎的她没有理会,而是赶紧奔向厨房。

    到了厨房里,她才突然意识到,之前她一定很冷,因为这里很暖和。

    楼下这里的窗户没有受到损伤。

    女厨子蜷伏在角落里,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号哭着、颤抖着。

    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趴在灶台前。

    那股奇怪的烧焦味也消失了,厨房里闻起来又清新又暖和。

    汉娜觉得自己得救了。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如此沉着镇定,竟然还不可思议地带着被子。

    她裹着被子,坐在离儿子最远的角落里;为了不把流感传染给儿子,她不得不小心点,虽然他想到她身边去,但她还是不让他过来。

    女佣在她后面跟了进来,园丁夫妇也赶了过来:“那边……营房着火了。”

    园丁指着窗口,但女人们不敢走过去,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

    汉娜觉得自己非常清醒。

    “我们必须等它结束。”她说道,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不知道为什么,电灯突然熄灭了。

    女佣又是一声尖叫。

    汉娜在黑暗中重复着“我们必须等它结束……”,然后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小男孩在女厨子的怀里睡着了。

    女佣和园丁的妻子坐在煤箱上,园丁靠在灶台上。

    窗户依然格格作响,屋顶上时不时就有一叠瓦片掉在屋外。

    他们坐在黑暗中,他们全都看着明亮的窗口,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少,越来越小。

    (6)

    艾施急匆匆地走在通往监狱的下坡公路上,————步枪从他的肩上滑了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正在冲锋的战士一样把它抓在手里。

    快走到半路时,他听到前面有一大群人正狂叫着走来,于是迅速躲进灌木丛里,等他们先过去。

    这群人大概有两百来个,大概全是些地痞流氓,其中还有穿着灰色囚服的犯人。

    他们有些人想唱马赛曲,有些人想唱国际歌。

    一个语气像中士的人不停地喊着“排成四队”,但没人听他的。

    在队伍排头的上方悬着人偶:在一根像绞刑架一样的杆子上,挂着一套用杂物和布料填塞成人形的监狱看守制服————他们显然为此脱光了那个看守的衣服————,人偶的胸前贴着一张白纸。

    在闪烁不定的弹药库火光中,艾施依稀可以辨出上面写的是“镇警备司令官”。

    他们中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孩跟着,这是一个小女孩,她坐在其中一个家伙的肩膀上,长得有点像玛格丽特。

    但艾施没有多想,他让队伍过去后,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再继续往前跑,以免碰到可能掉队的人。

    一辆汽车的前大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艾施吓呆了,————这只能是少校!不可避免地落入叛乱者虎口的少校。

    他必须拦住少校!不惜一切代价!

    艾施从斜坡上滑下来,站在路中间,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喊。

    但车上的人没看到他或不想看到他,要不是他跳到旁边,差点就被撞死。

    他恰好看到,这确实是少校的车,除了少校之外,车上还有三名士兵,其中一名士兵站在踏板上。

    他无可奈何地目送汽车远去,然后又使出吃奶的力气跟在后面跑着,他没命地跑着,心里担心得要命,觉得每时每刻都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前方传来几下枪声,接着是一下爆炸了似的轰击声,接着是一片尖叫声和哭喊声。

    艾施又冲上了斜坡。

    人群站在第一排房屋前,附近仍被大火照得很亮。

    在灌木丛的遮掩下,艾施一边寻找,一边来到第一道花园栅栏前,这时他便可以借着栅栏的掩护靠近绿篱了。

    那辆汽车侧翻在地,在对面路边的斜坡上燃烧着。

    司机显然是因为看到车前的人群,或者被石头砸中了,失去了对汽车的控制,从车里飞了出来。他半蹲着,蜷缩在一棵撞碎了他脑袋的树前,喉咙里仍在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一个士兵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

    另一个则是军士,他似乎在翻车时安然脱险,这时却被狂躁的暴徒们包围了。在拳脚棍棒交加之下,他告哀乞怜地扭动着,嘴里说着在吵闹声中听不清楚的话;然后他也晕了过去。

    就在艾施心里寻思着要不要向这群人开枪射击之时,引擎盖中突然窜出一束蓝色的火苗,有人大喊道:“汽车要爆炸了!”

    人群赶紧退后,屏声等待汽车爆炸。

    只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汽车只是静静地继续小火燃烧着。

    不久就有人高呼“去镇警备司令部”、“去镇公所”,于是一群人又辗转着继续朝镇上走去。

    可是少校在哪儿呢?!

    艾施突然意识到:在汽车下,有被活活烧死的危险。

    艾施顿时肝胆俱裂,他爬过木板条,快步冲上汽车,使劲摇着车架;当他明白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抬起汽车时,他突然失声啜泣起来。

    汽车依然燃烧着,他绝望地站在车前,无力的双手在一次次的努力中一次次烫伤。

    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是第三个士兵,他没有受伤,因为他飞过了斜坡,掉到了草地上。

    他们两人合力,把汽车的一侧稍稍掀起。

    艾施爬到下面,用后背顶住车身,然后那个士兵把少校拉了出来。

    谢天谢地!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必须尽快远离有爆炸危险的汽车,因此他们把失去知觉的少校抬到斜坡上,小心翼翼地把他安顿在几棵灌木后的草地上。

    艾施跪在少校身旁,凝视着他的脸;他脸色安详,呼吸正常,虽然有些微弱。心脏也在平稳地跳动着————艾施撕开了少校的大衣和外衣————,除了有一些烫伤和擦伤之外,没发现任何外伤。

    那士兵站在旁边;“我们还有其他人……”

    艾施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一阵前所未有的倦意突然袭来,四肢百骸酸痛无比。

    但他还是毅然站了起来,然后他们把受伤的军士也抬到了安全的地方,又把那位不幸出事的士兵和司机两人的尸体放在斜坡上。

    做完这些后,艾施瘫倒在少校身旁的草地上:“歇会儿,喘口气……我不行了。”

    他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不理会镇上火光冲天,不理会火舌迅速蹿起,舔舐着屋顶,也不理会士兵的叫喊:“那帮家伙放火烧了镇公所!”

    (7)

    军医院里一片混乱。

    一开始,所有人都躲到了花园里,根本顾不上那些站不起身的病人;没人听他们抱怨。

    库伦贝克不得不尽全力恢复秩序。

    他亲手把病得最重的人送到底楼,他像抱小孩一样抱着病人,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嗡嗡作响,只要有人胆敢不马上执行他的命令,他就会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甚至对弗卢尔施茨和玛蒂尔德护士也照骂不误。

    卡拉护士失踪了,哪儿都找不着。

    最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有些楼层被毁坏了,里面的病床被从楼上搬了下来,病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有些人没有回来,他们在花园里,或者走得更远,到了树林里或者别的地方。

    弗卢尔施茨和一名男护士出去找他们。

    他们在花园外最先发现的人中,有一个是戈迪克。

    他并没有走多远,就站在被他选做观景处的山坡上,朝天举着他的两根拐杖。

    要是有人看到,还以为他在欢呼呢。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他们走近时,便听到他在大笑。

    这种像野兽咆哮一样的大笑,军医院里的全体医护人员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

    他没理会这两人的呼喊,当他们走近他,准备把他带回去时,他就恶狠狠地挥舞着两个拐杖。

    弗卢尔施茨有些无奈:“哎呀,戈迪克,别闹了……”

    戈迪克用拐杖指着对面的火光,欣喜若狂地大叫道:“末日审判……死而复活……死而复活……未复活者下地狱……魔鬼会把你们全部带走……现在就把你们全部带走……”

    真拿他没办法!

    不过,在他们束手无策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男护士突然想到了个好主意:“路德维希,吃点心了,快从脚手架上下来。”

    戈迪克沉默了下来,从胡子里后面抛出两道怀疑的目光,但最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

    (8)

    胡桂瑙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穿过花园,来到印刷车间门口。一时之间,他都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但他随后就想起来了。

    印刷机!

    他走了进去。

    黑暗的印刷车间在外面火光的映照下忽隐忽现,看起来像星期日一样井然有序。

    胡桂瑙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坐在机器面前。

    他很失望;这台机器不值得他这么劳累,————它冰冷无情地立在那里,只投下一片明暗不安的阴影,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要是这帮暴徒果真来了,这台破机器真给他们砸了也是活该。

    虽然这台机器很漂亮……他把手放在上面,却因为这铁疙瘩摸上去太冷而心中暗骂。

    他妈的,跟它生什么气啊!

    胡桂瑙耸了耸肩,看着院子,看着对面在星期日用来布道的简易仓库。

    艾施这家伙下个星期日还会布道吗?

    Hassez 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披着牧师外衣的流氓。

    简易仓库空空如也,那是他们的事,……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要打断这家伙的骨头。

    这家伙过得无忧无虑的……星期日布道,现在他们夫妻俩正坐在楼上,互相安慰着,而他却不得不坐在这台破机器旁边。

    他又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他把步枪靠在机器上。

    他在院子里闻了闻:飘入他鼻中的,又是熏肉饭菜的味道。

    今天当然没有晚饭吃了,……哼,楼上肯定有吃的,————她可不会饿着艾施这家伙。

    可走到楼上的走廊里时,他又害怕起来,因为他那间屋子的房门已经从铰链上脱落下来了。

    有些不对劲。

    而且,房门也被卡住了,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撞开。

    房间里更是凌乱不堪:镜子也不在盥洗台上方挂着,而是掉在碎了一地的餐具上面。

    一片狼藉。

    令人费解,让人不安,这幅景象让人想起了稀碎的骨头。

    胡桂瑙坐在长沙发上,他想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却又不愿细想,……应该有人会过来,向他仔细解释,让他放心……抚摸他的头发。

    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反正都要叫艾施夫人过来,好让她看看屋子的损失情况,……要不然,她最后还以为是他弄坏的呢,……他可不想赔偿损失,这又不是他弄坏的。

    他正想把她叫过来时,听到他回来的艾施夫人冲进房间问道:“我丈夫在哪?”

    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胡桂瑙顿时感到又喜悦又激动,浑身一轻,他亲切而真诚地冲她微微一笑:“艾施妈妈……”

    他两眼放光,却又拘谨地看着她……现在么,万事大吉,她应该领我到床上睡觉了……

    可她的眼里似乎完全没有他:“我丈夫在哪?”

    这个愚蠢的问题让他很心烦,————这个女人现在要艾施这家伙干什么?这家伙不在这里,岂不是更好吗……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闲逛,到吃饭时间了,他就会回来了。”

    也许她根本没有听到,因为她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个肩膀,冲着他的脸高声怒喝道:“他走了,他带着步枪走了……我听到枪声了。”

    一丝希望在胡桂瑙心中升起:艾施中枪了!可这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悲伤?为什么是这种声音?

    他要的是被她安慰,而不是反过来安慰她,说到底,都怪这个艾施!

    她还在苦苦哀求:“他在哪?”

    她仍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肯松开。

    他既尴尬又生气地抚摩着她胖乎乎的上臂,把她当成哭闹着的小孩,甚至很乐意哄她开心。

    他上下抚摸着她的胳膊,可他嘴里的话却不怎么中听:“您嚷着要艾施干嘛?您不是也受不了这家伙吗?……不是有我在这里陪着您嘛……”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很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就当是她偿还平日对他的亏欠吧。

    这时,她也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胡桂瑙先生,啊呀天哪,胡桂瑙先生……”

    但她似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志,在他喘吁吁、急吼吼的催逼下,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像一个主动帮助刽子手行刑的罪犯一样,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他没有吻她,直接俯身趴在她朝天叉开的大腿之间,和她一起倒在长沙发上。

    完事后,她的第一句话是:“救救我丈夫吧!”

    胡桂瑙根本不放在心上;现在么,这家伙爱活多久活多久。

    但紧接着,她突然尖叫起来:窗口突然出现血红色的光芒,橙黄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镇公所着火了。

    她跌倒在地上,像一团奇形怪状的肉糜,……她,她是罪魁祸首。

    “耶稣玛利亚,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爬到他跟前,“……救救他,请您救救他……”

    胡桂瑙走到窗前。

    他心情很差;现在这里也开始了。

    他已经烦透了外面这帮人了,简直忍无可忍。

    这婆娘要他干什么?毕竟都是艾施这家伙的责任……谁让这家伙想跟少校一起,在对面出入火海的,圣徒不都是被火烧死的么。

    现在么,这帮人肯定还会大肆抢劫一番……他又忘了把印刷车间锁起来了……他正好趁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脱身而去。

    “我会照顾他的。”

    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琢磨着,要是现在见到艾施,他就把艾施扔到楼梯脚下去。

    印刷车间里整洁有序,一如既往。

    步枪依然斜靠在那里,机器阴影依然明暗不定。

    红、黑、黄、橙,镇公所火光熊熊,烟火直冲云霄,对面的营房和弹药库仍在冒着脏兮兮的棕色浓烟。

    果树的枝桠掉光了叶子,倔强地朝天伸展着。

    胡桂瑙仔细看着眼前这出戏,突然发现这是对的……一切正该如此,他又突然想起了那台机器……一切正该如此,一切井然有序,他恢复了本性和清醒……现在只需完成最后一件事,然后————万事大吉!

    他又轻轻地回到楼上,鬼头鬼脑地看了看凌乱不堪的厨房,蹑手蹑脚地走到面包柜前,给自己厚厚地切了一大块面包。由于找不到别的东西可吃,他下楼回到印刷车间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伸直两腿把步枪夹在中间,开始慢慢地吃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就算有人过来抢劫,他也对付得了。

    (9)

    艾施和士兵跪在少校身旁。

    他们想让他恢复知觉,于是用湿草揉搓他的胸口和双手。

    在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后,他们便搬动摇晃他的双臂和双腿,发现它们都没有折断。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叫喊,他都没有回应,就这么仰面平躺着,只有双手不停地动着,抓进潮湿的泥土里刨挖着,摸索着寻找泥块,把它们捏得粉碎。

    很明显,他们必须尽快把他带走。

    想从镇上寻求帮助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全靠他们自己。

    受伤的军士这时已经恢复几分,可以坐起来了,————这样一来,他们暂时就不用照顾他了,于是他们决定,首要任务是走田间小路把少校送到艾施家去;走大路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他们商量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才最为妥当时,少校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他抬起一只手来,手指间还夹着一块泥土,他嘴唇微张,呶了呶,但是他的手总是抬起来就掉下去,别人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艾施把耳朵凑到少校的嘴边等着。

    最后,他终于听清楚了:“骑着马被绊倒了……障碍虽小,可还是绊倒了……右前腿摔断了……我要亲自毙了它……以死抵罪……”然后,少校的声音更清楚了,仿佛想恳求别人的同意,“……用子弹,而不是非骑士式武器……”

    “他在说什么?”那位士兵问。

    艾施轻声答道:“他以为自己是骑马摔伤了……但现在必须走了,该死的,要是没这么亮就好了……无论如何,枪一定要带上。”

    少校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背着他走在被雨淋湿后变得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上。两人不时停下来休息,相互调换位置,鞋子沉甸甸的,上面沾满了泥土。

    期间,少校有一次睁开了眼睛,看见镇上火光熊熊,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艾施,命令道:“毒气……喷火器……去灭火。”

    说完他就又昏迷过去了。

    一回到家,艾施就跟那位士兵道别,他现在就想快点回到自己的伙伴身边:“我自己随后就会跟过来的。这里我会找到帮手,帮着我一起把少校抬到楼上去的。”

    所以他们暂时把少校放在凉亭前面的长椅上。

    等士兵走后,艾施悄悄地走进屋子,把步枪靠在过道墙壁上,打开了地窖楼梯口的地板活门。然后,他把少校搭在肩上背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踩着地窖楼梯走了下去,到了下面后,他把少校小心安放在盖着一张毛毯保温的土豆堆上。点亮了固定在脏兮兮的墙壁上的煤油灯,用木板和破布封住地窖小天窗,以防光线透露出去。

    最后,他潦草地写一张便条,塞到少校合拢在一起的双手之间:

    “少校先生:

    您遭遇车祸,昏迷不醒。

    我出去办事,很快就回。

    艾施敬上”

    他又检查了一遍煤油灯,看看里面的煤油够不够;也许,他要出去很久才能回来。

    地窖地面往上到地窖门口只有三个台阶。

    艾施在打开地窖门之前,再次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犹豫地看着低矮的地窖拱顶和这个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男人:要不是冒着烟,还有一股子煤油味,这里很像一个阴凉的墓室。

    他慢慢地爬了上去。

    在过道里,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楼上的动静。

    寂静无声,……嗯,妻子早晚会平静下来的;现在更重要的是镇外的伤员。

    他扛着步枪走到街上,可他的心却在地窖里,在里面躺在煤油灯下的那个人身上。

    灯光熄灭时,救世主即会来临。

    灯光必须先灭,纪元才会重开。

    (10)

    窗外很亮。

    当胡桂瑙看到花园里有个人影时,他刚吃完面包,正想着如何才能找到更多吃的。他迅速抓起步枪,但随后就发现,那人不是艾施还能有谁,而且艾施还背着一个袋子一样的东西。

    瞧瞧,牧师先生竟然也去抢劫了!

    这可没什么奇怪的,好吧,他很快就觉得奇怪了。

    他好奇地等着那人背着东西走过来。

    艾施迈着迟缓笨拙的脚步叭嗒叭嗒地穿过院子,走了很久才出现在窗前。

    但紧接着,胡桂瑙便大吃一惊,差点没喘过气来,————艾施背着一个人!

    艾施把少校背回来了!绝对没错,艾施背回来的是少校。

    胡桂瑙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个缝,探出头去————毫无疑问,那是少校————,他还看见,艾施背着少校消失在地窖口。

    胡桂瑙非常好奇,急于想知道后事如何。

    当艾施再次露面,出去走到街上时,胡桂瑙也扛着步枪,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在去镇公所方向的街道上,灯火通明,强光刺眼,在横向的街道上,房屋投下了清晰而又闪烁不定的阴影。

    街上空无一人。

    集市广场那边隐约传来阵阵喧哗声,大家全都跑到那里去了。

    胡桂瑙禁不住心想:趁着巷子里空无一人,谁都可以肆意抢掠一番;他现在随便闯入一户人家,都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没人会拦着他————当然,这破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拿的。

    “更好的猎物”这个字眼突然在他心中浮现。

    艾施在下一个路口时拐了个弯。

    看来,他去的不是镇公所,这个虚伪的骗子。

    两个小伙子跑了过去。

    胡桂瑙端起步枪,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

    有人从一条小巷中推着辆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朝胡桂瑙走来;那人的左手使劲握着把手,右手垂着,像断了一样一直晃荡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脸上,仍有一只眼睛在茫然呆滞地直视着。

    胡桂瑙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受伤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只顾着费力地把住自行车,似乎想把它带去彼岸似的。

    脸被枪托砸烂了,胡桂瑙心里这么想着,手里把步枪握得更紧了。

    有只狗从一户人家的大门后窜了出来,跟在这人身后嗅着,舔着滴下来的血。

    艾施这时已经走得见不着人影了。

    胡桂瑙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又看到了艾施步枪刺刀上的寒光。

    他快步跟了上去。

    艾施只顾往前走着,对左右两边看也不看,就连火光熊熊的镇公所也似乎没有引起他的半分注意。

    这时,耳边不再听到他走在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面上发出的回响,因为再往前就没有铺石路面了,他也拐进了一条跟小镇城墙同向的小巷。

    胡桂瑙向前紧走了几步;艾施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胡桂瑙跟在他身后二十步左右。

    要不要也用枪托把他砸个满脸开花?

    还是不要,这毫无意义,要做就要做绝。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电光一样在胡桂瑙的心头闪现,挥之不去,————他放下步枪,像跳探戈一样,踩着猫步闪到艾施身后,端起刺刀对准那瘦骨嶙峋的后背,狠狠地刺了进去。

    令凶手大吃一惊的是,艾施又平静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才一声不响地向前一头栽倒在地。

    胡桂瑙站在倒地不起者的身旁。

    那人的一只手压在街上粘稠污泥中的轮辙上,胡桂瑙用脚碰了碰这只手。

    要不要踩一脚?毫无疑问,那人已经死了。

    胡桂瑙非常感激那人,————万事大吉!他蹲下来,看着那张侧向一边,胡子拉碴的脸。

    那人的脸上丝毫没有害怕和讥讽之色,这让胡桂瑙非常满意,他亲热地拍了拍尸体的肩膀,动作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亲切。

    万事大吉。

    他把步枪换了一下,把自己那支带血的留在死者身旁,虽然在如此混乱之日,这么做太过于小心,但他就喜欢做事干净利落,不留尾巴。

    随后,他就回去了。

    城墙被镇公所的火光照得通亮,斑驳的树影映在墙上,镇公所屋顶向天空喷出最后一束橙色火焰————胡桂瑙不禁想起科尔玛画像中那个飘向碎裂天空的人,他真的很想和那人举起的右手握一下,他的心情如此轻松愉快————,随后镇公所塔楼便塌了下来,火势也渐渐变小,发出一片褐红色的光芒。

    (11)

    风从山下吹来。

    塌了一半的“玫瑰之家”,仍然黑漆漆、静悄悄,听凭晚风吹拂。

    厨房里什么都没变。

    六个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比之前还要僵硬,仿佛被漫长的等待套牢、绑死了。

    他们非睡非醒,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

    只有小男孩浅浅地睡了过去。

    被子从汉娜肩头滑了下来,但她丝毫不觉得冷。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们必须等它结束”,但其他人可能根本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都在倾听,愣愣地倾听,倾听着外面涌来的声音。

    虽然,汉娜的耳旁一直萦绕着“从楼下破门而入”,虽然,她再也听不懂它们的意思,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些毫无意义的杂音,可她还是倾听着,想知道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是不是外面的人喊出来的。

    水龙头一直在单调地滴着水。

    六个人谁都没动。

    也许,其他人也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叫喊声,因为他们之间虽然社会地位悬殊,虽然彼此离心,彼此疏远,却早已成为一个整体,这个家就像一枚让人着魔的魔戒,把他们全都牢牢套住,这个家就像一条铁链,他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链节,不用力把链条砸坏就无法脱身。

    在这种着魔状态下,在这种集体恍惚中,汉娜自然觉得“破门而入”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甚至比她亲耳所听的都要清晰;这叫喊声越来越近,仿佛被他们集体倾听的力量传送而来,在这股流动的力量之上漂浮着,但这股力量依然是虚弱无力的,只是一种让人响应和听到的力量,这叫喊声非常有力,变得越来越洪亮,就像外面呼啸着的狂风一样。

    狗在花园里哀号着,间或狂吠几声。

    又过了一会儿,狗也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就只能听到那片叫喊声了。

    那声音在命令她。

    汉娜撑起身,站了起来,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甚至当她开门走出厨房时,也没人注意到;她光脚走着,但她自己并不知道。

    她赤脚走在水泥地上————那是走廊,她赤脚走过五个石阶,走过地毡————那是办公室,走过镶木地板和地毯————那是前厅,走过极为干燥的椰子纤维席,走过碎砖瓦,走过花园小径的石子路。

    她就这样笔直前行,几乎是庄重而缓慢地前行,只有脚底知道路在哪里,因为眼里只有目标,————走出门时,她也看着它,看着目标!

    就在这条大大加长的石子路尽头,就在这座极长的长桥尽头,那里有半个身子在花园栅栏上摇晃,这个盗贼,这个男人,正在那里攀越长桥栏杆,————这个穿着灰色囚衣的男人,就像一块灰色石头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双手前伸,走到桥上,任由被子掉下,任由睡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她就这样缓步走向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厨房里的人这时还是发现她离开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被魔链拴着拖在她身后,园丁最先走了出来,然后是女佣,接着是女厨子,最后是园丁的老婆,他们全都在呼唤女主人,虽然是压低了嗓门,轻声呼喊着。

    无疑,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领头的是个像幽灵一样身穿白色鬼袍的女人。

    这个盗贼见状,吓得汗毛倒竖,吓得呆若木鸡,吓得几乎收不回刚抬起的那条腿。当他退回栅栏外面后,他又盯着这一幕恐怖景象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撒腿消失在黑暗之中。

    汉娜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她走到栅栏前,双手从木杆之间伸过,就像伸过窗棂一样,似乎在向某人挥手告别。

    镇上的火光这里都能看到,但爆炸声已经停止,魔力也被驱散了。

    这时就连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垂头靠着栅栏睡着了。

    园丁和女厨子把她抬回屋里,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为她搭了张床。

    (第二天,就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汉娜·温德灵死于严重的肺炎型流感。)

    (12)

    胡桂瑙正往回走着。

    有一户人家的屋前站着一个小女孩 [3] ,正在不停地哭着,她看起来肯定还不到三岁。

    玛格丽特躲哪里去了?他心里想着。

    胡桂瑙把她抱了起来,指给她看集市广场射来的美丽烟火;他模仿火焰的噼啪声和嘶嘶声,模仿屋梁在火焰中啪嗒啪嗒的爆裂声,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嘶嘶嘶嘶”、“嘘嘘嘘嘘嘘”的声音,直到把她逗乐为止。然后他把那小女孩抱进屋里,把她妈妈教训了一顿,说在这种时候,大人绝不能把小孩扔在街上,没人看管。

    回来后,他和艾施之前做的完全一样,先是把步枪靠在过道墙壁上,然后打开地板活门,爬下去来到少校跟前。

    自从艾施离开后,少校的位置就没有动过;他仍然躺在土豆堆上,手指间夹着一张字条,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蓝色的眼眸正盯着地窖煤油灯的火焰。就算胡桂瑙走进来,他的目光也没有移开过一下。

    胡桂瑙轻咳了一声,见少校仍然一动不动,他顿时便火了起来。

    现在可不是继续幼稚争吵的时候。

    他一把拉过用来拣选土豆的小板凳,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后坐在少校对面:“少校先生,我当然明白少校先生您为什么不想见我,不过这事毕竟早就过去了;目前的情况恰恰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恕我直言,少校先生您完全误解我了;少校先生,您别忘了,我是某个卑劣阴谋的受害者,虽然死者为大,我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但这个牧师从一开始就轻蔑我、鄙视我,少校先生,请您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他从不言谢!少校先生,我为了向您表示敬意,特地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您都会口头称赞我为您所做的一切;永远只有我对他说‘谢谢’————而他呢,永远都是‘离我远点’。但我不想为人处事不地道,就因为那一次我们为‘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举行落成典礼时,少校先生您一时冲动,主动和我握手了。您看,少校先生,您对我的亲切友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虽然当时少校先生您的嘴角也挂着一丝嘲讽之意————您会知道,要是艾施这家伙这样嘲笑我,我会有多么恨他!

    “说句实话,我总是被他排斥在外。为什么?就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可以说,我是个外地人,正如艾施这家伙喜欢说的那样,流落到这里,可这不是嘲笑我、冷落我的理由;哦,总是要我少吃少喝瘦下来,他也是这么一幅表情————总是要我少吃少喝瘦下来,好让这个牧师先生多吃多喝胖起来,在少校先生面前自吹自擂。

    “这我心里很清楚,少校先生,您可以相信我,他这么做实在太伤人心;还有,您也曾影射过我,说我‘邪恶’,说实在的,这我也完全理解,少校先生只用记住,一整晚您都在谈论邪恶,所以也毫不奇怪,一个背后被人如此诋毁中伤的人,最终也会真正做一回恶人;我也承认,事实上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也许少校先生您今天会把我看成敲诈者或杀人犯,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实际上完全是两码事,只不过说不清楚而已;更何况,少校先生您大概也根本没兴趣知道真相如何。

    “对了,少校先生,当时您也说了很多关于爱的话,艾施这家伙自那以后就总是情啊爱啊胡说一通————他成天胡说八道,真让人恶心。只不过,要是一天到晚尽说些情爱之事,至少应该尝试猜懂别人的心思呀。

    “少校先生,我当然知道,一来我不能提出这种要求,二来像少校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决不会勉强自己,对我这样一个只不过是普通逃兵的人怀有这种感情的,尽管我很想说,艾施这家伙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少校先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恳请少校先生稍安勿躁……”

    他一边擦着眼镜,一边看着少校,少校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少校先生您可不要误会,我不会把您关在这个地窖里,逼您听我诉苦的;外面很乱,要是少校先生您出去了的话,您会被吊在路灯上的。少校先生,您明天就能亲眼看到我说的是真是假了,您可千万千万要相信我一次啊……”

    就这样,胡桂瑙不停地劝说着这个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活人,直到他终于发现,少校没在听他说话。

    可他依然不愿相信,继续说道:“对不起,少校先生您累坏了,您不用开口,我说就行。我去拿点吃的。”

    他匆匆忙忙地奔了上去。

    艾施夫人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缩成一团,哭得一抽一抽的。

    看到他进来,她嗖地跳了起来:“我丈夫在哪?”

    “他安然无恙,就快回来了。您有什么吃的吗?我要拿一点给一个伤员吃。”

    “是我丈夫受伤了吗?!”

    “不是!我都说了,他就快回来了。给我点吃的,您可以做个鸡蛋煎饼;还是不要,做这个太慢了……”

    他走进客厅;桌上放着香肠。

    他问也不问,拿起香肠夹在两片面包之间。

    艾施夫人跟在他后面,战战兢兢地尖声叫道:“别拿走,这是给我丈夫的。”

    胡桂瑙感到非常为难。

    他不能拿走死者的东西,少校吃了死者的食物后,可能也会倒霉。

    再说了,少校本来就不适合吃香肠。

    他想了一会儿:“那好吧,不过您要给我一点牛奶……家里可是一直都有牛奶的。”

    对,她有牛奶。

    他装了一壶牛奶,小心翼翼地拿到地窖。

    “少校先生,牛奶,新鲜可口的牛奶!”他轻快地说道。

    少校一动不动。

    显然连牛奶也不合适。

    胡桂瑙心里有点懊恼:也许,我该给他弄点葡萄酒?这会让他清醒过来,振作起来……可他看起来很虚弱啊……好吧,现在就先试试牛奶吧!

    胡桂瑙弯下腰,抬起老头的脑袋。

    少校既无意也无力抵抗,甚至在胡桂瑙把牛奶壶的壶嘴送到他嘴前时,顺从地张开了嘴。

    当少校让牛奶缓缓流进嘴里,一口一口咽下去时,胡桂瑙感到很高兴。

    他跑了上去,想再拿一壶过来。

    走到地窖门口时,他回头看见少校转过头来,想看他要去哪里,于是他讨喜地点了点头,挥手说道:“我去去就回。”

    当他再次下来时,仍然盯着地窖门口的少校,冲着他微微一笑,或者更确切地说,咧嘴一笑。

    少校只喝了几滴就不喝了。

    他抓着胡桂瑙的一根手指,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胡桂瑙坐在那里,任由少校握着自己的手指。

    他看着那张仍然留在少校胸前的纸条,然后把这个物证放进口袋里。他当然用不着这个,因为他要是陷入了困境,一定会说,是艾施把少校托付给他的;毕竟,双缝总比单缝牢。

    他不时小心翼翼地试着抽出自己的手指,但少校每次都会醒来,每次都是微微一笑,然后又睡了过去,并不放开他的手指。

    小板凳很硬,坐着很不舒服。

    他们一卧一坐,就这样度过了下半夜。

    (13)

    快天亮的时候,胡桂瑙终于抽出了手指。

    在小板凳上蹲一晚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上去走到街上。

    天还很暗。

    镇上显得非常安静。

    他向集市广场走去。

    镇公所烧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一堆瓦砾还在冒烟。军队和消防队布设了岗哨。集市广场上的两栋房子也着火烧掉了,家用器具胡乱地堆放在房子前面。消防车不时地出动,浇灭复燃的余烬。

    胡桂瑙发现,竟然还有身穿囚衣的人在帮着灭火,热心地忙着清扫整理。他和一个跟他一样戴着绿臂章的男人打了个招呼,问了问这里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说他自己那时没空,忙着做别的事情。

    这人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嗯,其实在镇公所烧毁坍塌后,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我们,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不知所措地围站在火场四周,不得不采取措施,防止毗连的房屋着火。有几个家伙虽然企图闯入邻屋之中,但他们自己的同伴在听到女人们的尖叫声后,反而把入室抢掠者痛打了一顿。有几个人被打得脑袋都开花了,不过这样也好,后来就没人再有抢掠的念头了。我们刚把受伤的人抬出去送往医院,————也是时候送去了,这些人的哀号苦求,实在惨不忍听啊。当然,在这里出事后不久,特里尔就接到了电话汇报;不过,那里当然也有骚乱,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两车士兵才姗姗来迟。另外,据说镇警备司令官失踪了……”

    “他啊,用不着大家担心,”胡桂瑙说,“我恰好碰到他了;不过,少校的处境相当不妙。说真的,我应该获得一枚‘’见义勇为救生奖章的,因为老头现在被我照顾得好好的,正如之前说的那样,被我救活了。”

    他举手触帽敬了个礼,转身慢腾腾地向军医院走去。

    天已破晓。

    胡桂瑙一开始找不到库伦贝克,但没过多久,库伦贝克就过来了,一看到胡桂瑙就大声喝问道:“您想干嘛,您这个小丑?”

    胡桂瑙气得脸色发青:“少校军医先生,我必须向您报告,镇警备司令官先生身受重伤,不得已之下,我和艾施先生昨晚把他藏在我们那里……请您安排人手,立即把他接过来。”

    库伦贝克冲到门口,走廊顿时传出炸雷般的喝声:“弗卢尔施茨博士。”

    弗卢尔施茨应声而来。

    “您去找一辆车,————那里现在有车的,是吧?————再带上两个护工去报社……您肯定知道怎么去……另外,”他冲着胡桂瑙训斥道,“您也跟着。”然后他似乎消气了,甚至还和胡桂瑙握了握手,说道,“喂,干得不错,多亏你们两个肯收留照顾他……”

    当他们来到地窖时,少校依然在土豆堆上安详地打着瞌睡,这时又在瞌睡中被人抬了上去。

    胡桂瑙趁着这段时间跑进编辑室里。

    里面肯定没有多少现金,只有零钱和票券,反正没有汇到科隆银行的其他东西,他都随身带着;可那些票券,不拿走也太可惜了……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仍会被人抢掉!

    当他回来的时候,少校已经躺在车里了,有几个人站在汽车周围,正在打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弗卢尔施茨刚准备好开车离开。

    胡桂瑙大吃一惊:他们竟然只带走少校,不带走他。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要是艾施被人送回来的话,他可没半点兴趣陪着。

    “我马上就来,中尉军医先生,”他喊道,“马上!”

    “怎么?您想跟我们一起去,胡桂瑙先生?”

    “那当然,我还得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请您稍等片刻。”

    他冲上楼去。

    艾施夫人这时正跪在厨房里祈祷。当胡桂瑙出现在门口时,她低声下气地向他膝行过去。

    他可不想听她哀求,于是便从她身边跳了过去,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起行李来————它们没多少————,凡是手够得着的,都塞进他的硬纤维小行李箱里,然后坐在上面,听锁喀嗒一声锁上后,飞快地冲了回来。

    “好了。”他对司机示意道,于是他们就开车走了。

    库伦贝克手里拿着手表,在医院门前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弗卢尔施茨第一个下车,他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少校:“也许是脑震荡……也许还要严重些……”

    库伦贝克说:“反正,这地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人院……就这样还好意思叫军医院……哼,等着瞧吧……”

    在路上的时候,少校就仰面眯着眼睛,看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了,这时已经完全醒了过来。被人抬下车时,他变得不安份起来,在担架上扭来扭去,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

    库伦贝克走了过来,弯下腰来对他说道:“您在搞什么名堂,少校先生?”

    听到这话,少校非常恼怒。

    也许他认出了库伦贝克,也许他没认出来,反正他一把揪住库伦贝克的胡子,咬牙切齿地使劲晃着,大家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给制服。但当胡桂瑙走到担架边上时,他又立刻变得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了。他又抓住胡桂瑙的手指,胡桂瑙不得不陪着走在担架旁边,而且只有在胡桂瑙一步不离地陪在身边时,他才会让人检查。

    不过,库伦贝克很快就停止了检查。

    “这样没用,”他说,“我们先给他打一针,然后必须把他送走……我们反正会撤离此地……所以要尽快把他送到科隆去……可问题是怎么送?

    ……我这里人手不够,抽不人出来,撤离命令又随时会到……”

    胡桂瑙自告奋勇道:“也许,我可以送少校先生去科隆……作为志愿护士,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少校先生很满意我对他的照顾,这可是大家亲眼所见。”

    库伦贝克想了一下说:“乘下午的火车?……不,现在什么都不一定”……

    弗卢尔施茨想了个主意:“今天不是有一辆卡要开往科隆吗……就不能安排一下吗?”

    “今天都没问题。”库伦贝克说。

    “那样的话,我可不可以申请一张去科隆的行军命令?”胡桂瑙说道。

    于是,怀里揣着如假包换的军队文书证件,袖子上戴着他从玛蒂尔德护士那里要来的红十字臂章,胡桂瑙摇身一变,光明正大地以护士身份照顾起少校并把他送去科隆。

    他们把担架放在卡车上,胡桂瑙在担架旁坐在硬纤维小行李箱上,少校抓住胡桂瑙的手后便不再松开。

    后来,胡桂瑙也困得撑不住了。

    他尽量躺在担架旁,把小箱子枕在头下,于是两人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并排睡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科隆。

    胡桂瑙按规定把少校送到医院,耐心地等在病床旁,直到护士给少校打了一针,防止少校再次发作后,他才得以偷偷溜走。但在走之前,他从医院指挥部里设法获得了一张前往科尔玛老家的军人车票。

    第二天早上,他从银行取出了《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的账面余额,并于次日动身离开。

    他的战时漂泊之旅,美好的假期结束了。

    那天是11月5日。

    * * *

    [1] 1918年11月4日的日落时间为16:31。————译注

    [2] 见第78章的脚注。

    [3] 原文没有指明小孩性别。为了便于指代,这里假设其为女孩。————译注

    第86节 救世军女孩(16)

    有谁能比病人更快乐?

    他用不着为生存奋斗,他甚至可以想死就死。

    他用不着归纳总结每日时事,好得出指导自己行为的结论。

    他可以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之中,————沉浸于自己认知的自由意志之中,他可以进行演绎思考,他可以就神学问题进行思考。

    有谁能比可以思考自己信仰的人更快乐!

    有时,我会独自出门。

    我双手插袋,缓步而行,正眼看着行人的脸。

    脸是有限的,————但我经常,甚至总能发现隐藏在脸后的无限 。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在胡乱归纳。

    每次这样出去游逛时,我都不会走远————只有一次走到舍内贝格,但走得很累————,也从未遇到玛丽,所见的人脸之中也从未出现她的脸,她如此彻底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但这并不让我失望,因为她时刻准备受命外出传教。

    可能就是这样。

    嗯,没有她,我也很开心。

    白天变得越来越短了。

    由于电费很贵,一个沉浸于自己自由意志之中的人,又完全用不着电灯,于是我的夜都是漫漫黑夜。

    天黑后,努歇姆经常来我这里坐坐。

    他坐在黑暗中,很少说话。

    虽然他的心里肯定很想玛丽,口中却从未提及。

    有一次他说:“现在,战争就要结束了。”

    我“哦”了一声。

    “现在,就要变革了。”他接着说道。

    我想吓唬他一下:“到时,就要消灭信仰了。”

    我听到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您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吗?”

    “黑格尔说过:上帝同化异己,旨在消灭异己,是为无限之爱。这是黑格尔的原话……然后就会出现绝对信仰。”

    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影子的他又笑了起来。

    “律法不变。”他说。

    他的看法固执而坚定。

    我说:“对对对,我知道,您是永恒的犹太人。”

    他轻声说:“现在,我们就要回耶路撒冷了。”

    反正,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于是不再多言。

    第87节 梦想希望

    沉默之船,龙骨宽宽,

    永远漂泊,永不靠岸,

    深深波纹,重重雾浪,

    浅浅平平碎成花,无边无际无限远,

    啊,睡梦之海,汹涌澎湃,虚无之中,漩涡滚翻!

    啊,满载虚假的梦想,赤裸源泉的梦想,

    啊,梦想,寻你身影,我在那船,

    啊,愿望!可怕!————更为可怕,律法严惩,

    律法面前,愿望成尘,不抵彼岸,幻灭无声:

    我的梦想,从未邂逅你的梦想,

    寂寞夜晚,就算迷恋你的深沉呼吸,

    也会轻轻吐出,我们的希望:

    但愿有朝一日,直上云天,

    你我携手,共享无上恩典,

    一路偕行,无需自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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