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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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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节 四人谈唱

    关于救赎的座谈或对话

    无法告诉自己,无法挣脱孤独,注定只能做虚伪的自己,做自己本性的从者,————凡是能口耳相传的,都只是象征,玄虚自我的象征,超不出象征本身的价值:可以说的,应该说的,全都会变成象征的象征,变成第二个、第三个、第n个派生象征,并且需要根据言词的真正双重含义加以想象。

    因此,想象一下艾施夫妇是如何与少校和胡桂瑙先生一起出现在舞台上,并且无法避免地卷入一场演出之中,像演员一样表演起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最多使叙述简明一些。

    在艾施的园中小屋内,艾施夫人、她右边的少校、左边的胡桂瑙和对面背对着观众的艾施先生,四人围桌而坐。

    晚餐已经结束。

    桌上摆着面包和葡萄酒————这葡萄酒是艾施先生从一个在报纸上登广告的葡萄酒厂老板那里买来的。

    夜幕开始降临。

    背景之后,连绵的山脉仍然依稀可见。

    两支蜡烛在气死风灯的玻璃罩内燃烧着,四周蚊虫飞舞。

    印刷机正在工作着,传来一阵阵的喘息声。

    艾施:再来一杯吗,少校先生?

    胡桂瑙:这酒真好,挑不出任何毛病,比我们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好喝。少校先生知道我们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吗?

    少校:(心不在焉地)我可不觉得。

    胡桂瑙:好吧,这种葡萄酒不上头……我们阿尔萨斯葡萄酒完全不上头……,可以说是良心酒,没有半点虚花头(他笑了起来),喝了最多让人自然而然地醉意渐起……喝到位了,便酣然入睡,仅此而已。

    艾施:醉意从不自然而来,醉意便意味着醉酒。

    胡桂瑙:哟,瞧瞧,我可记得您那些豪饮醉酒的事儿……比如……艾施先生,我就说行宫酒馆吧……而且(他仔细地看着艾施)我也不觉得您现在很清醒啊。

    少校:真的太遗憾了,胡桂瑙先生,您干嘛总和我们的朋友艾施针锋相对呢?

    艾施:您别理他,少校先生,他在开玩笑。

    胡桂瑙:谁说的?我可是认真的,……我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们的朋友艾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是的,我就这么想的……而且,恕我直言,他暗地里认为他喝醉也无所谓。

    艾施:(轻蔑地)能让我喝醉的酒,这世上还没有呢……

    胡桂瑙:对对对,总是保持头脑清醒,艾施先生,这样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艾施:……有时我可能会喝上一杯,嗯,然后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如此简单,仿佛世上只有真、没有假……如此简单,就像在梦中一样……简单却又无耻,到处都是假名……真名却不知所踪……

    胡桂瑙:您得喝弥撒酒,然后您就能找到您的名字……或者乌托邦,反正怎么说都行。

    少校:玩笑归玩笑,但不要亵渎上帝……葡萄酒和面包有时也是神恩的象征。

    胡桂瑙:(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红了起来。)

    艾施夫人:唉,少校先生,胡桂瑙先生和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当然了,俗话也说‘相亲相爱,你踢我踹’,但有时真是忍无可忍,凡是我那可怜的丈夫视如珍宝的,都被他污如粪草。

    胡桂瑙:虚伪!(他又是一脸的老神在在,装模作样地把熄灭了的雪茄重新点上。)

    艾施:(在继续思索着)梦中真相扶杖而来……(他敲着桌子)整个世界都拄着双拐……一个一瘸一拐的怪胎……

    胡桂瑙:(好奇地)残疾人?

    艾施:……如果世上只有一个错误,如果唯一一个地方的假其实是真的,那么……嗯,那么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幻的……残忍地象变戏法一样消失不见……

    胡桂瑙:赫库斯坡库斯 [1] ,没了!……

    少校:(没听胡桂瑙说什么)不,艾施,我的朋友,正好相反:一千个罪人中,只需要一个义人……

    胡桂瑙:……大巫师艾施……

    艾施:(不耐烦地)您懂什么巫术……(冲着他吼道)……您更像一个变戏法的,一个杂耍演员,一个飞刀客……

    胡桂瑙:艾施先生,这里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您说话小心点。

    艾施:(冷静了些)巫术戏法,有如恶魔,它们就是邪恶,只会让这个世界越发混乱……

    少校:无知无识处,便是邪恶出没处……

    艾施:……首先得有人来改正错误,拨乱反正……担起殉道之责,拯救世界,使其重归无罪……

    少校:接受审判……(神态坚定)他已临在:正是他,消灭了伪知,驱除了巫术……

    艾施:……黑暗依然存在,在黑暗中,世界已经崩溃……钉在十字架上,在最后的孤独中,被长矛刺穿……

    胡桂瑙:哼,真讨厌。

    少校:他的四周暗得可怕,朦胧冷漠,让人不安;在他孤独之时,无人前来相帮……而他,把邪恶加诸己身,洗脱世界邪恶……

    艾施:……依然是谋杀和反杀,当我们醒来之时,才是秩序恢复之日……

    少校:接受审判,从罪恶中觉醒……

    艾施:……一切尚未决定,我们只是身在牢笼,必须等待……

    少校:……我们深陷罪恶重围,思想是野蛮思想……

    艾施:……我们等待审判,我们尚有宽限之期,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邪恶尚未获胜……

    少校:……摆脱野蛮思想,获得恩典,获得拯救……然后,邪恶就会消失,就像从未有过……

    艾施:……这是一种邪恶的巫术,肮脏的巫术……

    少校:……邪恶总在人间之外,总在人间界外;只有跨过人间之界,将真相抛在身后之人,才会堕入邪恶深渊。

    艾施:……我们站在深渊之前……无底洞边……

    胡桂瑙:这对我们来说太高深了,对吧,艾施夫人?

    艾施夫人:(她向后捋了捋头发,然后竖起手指放到嘴前,示意胡桂瑙不要说话)。

    艾施:还要逝去很多人,还要牺牲很多人,才能为建堂之子腾出位置……唯有如此,迷雾才会渐渐消散,新的生活才会到来,光明而纯洁……

    少校:邪恶只是似在我们中间,化身千万,但它本身从未真正来过,……譬如虚无————唯有恩典是真。

    胡桂瑙:(他不甘心做个沉默的听众)喂,要是偷窃、猥亵儿童、当逃兵或假装破产都只是假象,那可真让人心头大慰啊。

    少校:邪恶并不存在……恩典已经洗脱世界邪恶。

    艾施:苦难越深重,黑暗越深浓,飞刀越锋利,救世之国就越接近。

    少校:唯有善既真又实……罪恶只有一种:不求善,不求知,不从善……胡桂瑙:(迫不及待地)对,少校先生,这话没错……就比如我吧,我当然不是天使……(沉思)……不过,这样的话,根本无法惩处啊……一个逃兵,比方说,有善心的逃兵,他可不能被人给枪毙了,就为了树个榜样。

    艾施:再高高在上,也无权生杀予夺,再卑微弱小,只要灵魂不朽,依然值得敬重。

    胡桂瑙:对,没错!

    少校:求恶之人,也可以同时求善,但不求善之人,却已失去蒙受恩典之机……这是固执之罪,是情感惰性。

    艾施:这不是为善为恶的问题……

    胡桂瑙:恕我直言,少校先生,您这话可有些不对……有一次在罗伊特林根 [2] ,我因为某人无力偿付而亏了600马克,那可是一大笔钱啊,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人是个狂热教徒,这我当然想不到……他也果真被无罪释放,安置在疯人院里。但我的钱没了。

    艾施:您的意思是?

    胡桂瑙:哈,那里有个好人,但他做了坏事……(嘲笑着)如果您杀了我,艾施先生,您会因为自己是狂热教徒而被无罪释放,但如果我杀了您,我会掉脑袋……对此您怎么看,您,道貌岸然的艾施先生?嗯?(他似想讨赞地看了少校一眼。)

    少校:疯子就像梦者;他看到的是虚假的真相……他咒骂亲生儿女……不受惩罚,无人可作上帝喉舌……他是天选之人。

    艾施:他活在虚假现实之中……我们大家依然活在虚假现实之中……其实,我们都是疯子,孤独的疯子!

    胡桂瑙:对,但会被枪毙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恕我直言,少校先生,由此看来,您也是那么的虚伪……(变得激动起来)ah,merde,la sainte religion etles curés à faire des courbettes auprès de la guillotine,ah,merde,alors……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但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少校:唉,怎么这样?胡桂瑙先生,您这种脾气可不能喝摩泽尔葡萄酒(胡桂瑙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道歉)……自愿接受审判和惩罚,正如我们犯下了罪过,所以才不得不发动战争一样……那不是虚伪。

    艾施:(心不在焉)是的,赎罪……在临终前的孤独中……

    印刷机停了下来;有节奏的机器声停了下来;蟋蟀的啁啾声清晰传来。

    晚风吹动了果树的叶子。

    月亮周围有一些被照得白茫茫的云朵。

    沉默突如其来,谈话嘎然而止。

    艾施夫人:静下来,真好。

    艾施:有时,世界似乎只是一架独一无二、永不停息的可怕机器……战争和一切的一切……按照我们不懂的规则发展运行,……厚颜无耻而又自以为是的法律、工程师守则……每个人都必须遵章办事,每个人都必须面向前方……每个人都是一台隐藏内心但怀有敌意的机器……哦,机器就是邪恶,邪恶就是机器。它们的秩序就是注定会来的虚无……就在可以重开时代之前……

    少校:邪恶的象征……

    艾施:对,是一种象征……

    胡桂瑙:(侧耳听着印刷车间那边的声音,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林德纳正在放上新纸。

    艾施:(突然害怕起来)哦,天哪,人与人不能相互来往!没有交情,没有理解!难道每个人对别人而言,都只是一台邪恶机器!

    少校:(把手放在艾施的胳膊上安慰他)不过,艾施……

    艾施:哦,天哪,对我而言,谁不是邪恶的?!

    少校:识你之人,我的孩子,……只有识你之人,才能消除陌生。

    艾施:(双手合拢举到眼前)上帝,你应该是识我之人。

    少校:惟有识者得识,惟种爱者得爱。

    艾施:(依然双手合拢举在眼前)我识你,哦,上帝,所以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我可是被你从孤独中抱出的爱子啊……从容赴死之人,有爱绕身,……只有毫无惧色,迈向陌生和死亡终点之人,……才会合一。

    少校:恩典降临他身,消除恐惧————徒然地在世上漂泊,无知、徒然、无助,注定走向虚无……

    艾施:所以,因识而爱,因爱而识,每个注定成为识人恩典之器的灵魂都是神圣的;沐浴着团结灵魂之爱,每个灵魂都神圣而孤独,却识而合一,————识的最高信条是不杀生:如果我识你,上帝,那我就在你身内永生。

    少校:就让面具逐个掉落,直到露出你的真心,你的真容。直面永恒气息……

    艾施:我会变成一个空壳,

    离群索居,被剥夺了所有欲望

    我要接受惩罚,在虚无中死去。

    可怕,啊,可怕的恐惧……

    少校:恐惧是萌芽之讯,

    神恩浩荡,恐惧是救赎之门上的上帝诫命,————走过去……

    艾施:识我吧,主啊,识我吧,在我迫切需要之时,

    当兆死之梦降临我身,让我在梦中游荡之时,

    死亡恐惧,头上呼啸,我被抛弃,孤立无依,

    离群索居,孤独老去……

    (胡桂瑙听得一头雾水,艾施夫人听得胆战心惊。)

    少校:虽然死于虚无,但你并不孤独,

    邪恶已经摆脱,恐惧已经销声,

    你越微小,主越崇高,

    必先被识,方能识人,

    瑰丽世界,万物复新。

    艾施:他识我,充满慈爱,我因他而识你,满心欢喜,

    荒漠在我眼里,成永恒之光的花园,

    一望无垠的牧场,太阳永不落山……

    少校:恩典之园,让人间无处不花园,

    春风柔柔,心安处,即是吾家……

    艾施:我有罪,我邪恶,明知害怕仍为恶,

    明知是歧路,追到深渊边,

    双手干瘪,容颜枯老,在荒漠和深谷中四处而逃,

    仓惶逃离飞刀加身之险,在阿赫斯维担忧之背上,

    在阿赫斯维恐惧之脚旁,在阿赫斯维贪婪之眼中,

    我想要的是一个总失去之人,

    我想要的是一个看不见之人,

    他选中了我,我却背叛了他,

    身陷风暴之中,星群之中的冰暴,————

    恩典之种落下,破土,啊,萌芽,

    为了拯救,为了救我……

    少校:噢,做我曾经的兄弟,我失去的兄弟,

    和我手足相亲……

    他们俩开始对唱,曲调接近救世军歌曲(少校是男中音,艾施先生是男低音):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让我们改邪归正,

    带我们前往迦南,

    主啊,万军之神。

    胡桂瑙之前一直敲着桌子打拍子,这时也加入进去(男高音):

    让我们不再刀斧加身,不受车裂之刑,

    让我们免遭暴君毒手,主啊,万军之神。

    三人合唱: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夫人也加入进去(完全不在任何声部):

    请你来我家吃饭,

    餐桌因你而放满,

    主啊,万军之神。

    合唱(胡桂瑙和艾施敲着桌子打拍子):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我的灵魂。

    让她永生永无烦恼,

    让她沐浴在信仰中,

    让她不受任何伤害,

    不让她为琐事分心,

    扇燃她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吾等,让吾永生。

    少校用一只胳膊搂着艾施的肩膀。

    仍然敲着桌子的胡桂瑙,这时正慢慢地让那只拳头滑下来。

    蜡烛已经烧完。

    艾施夫人把剩下的酒分别倒进男人们的玻璃杯里,倒的时候很小心,让每个人的杯中酒一样多;最后一小口酒倒在她丈夫的玻璃杯里。

    月光黯淡了一些,从黑暗夜景中吹来的晚风,这时更加凉爽了,仿佛从地窖中吹拂而来。

    印刷机又开始有节奏地工作起来,艾施夫人摸着她丈夫的胳膊:“我们该去睡觉了吧?”

    (布景更换)

    在艾施家前·少校和胡桂瑙

    胡桂瑙用大拇指指着艾施夫妇卧室的窗户:“现在他们睡觉去了。艾施本来还可以多陪我们一会儿……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嗯,少校先生,我可以再陪您走几步吗?少许运动,有利健康。”

    他们穿过寂静的中世纪风格的街道。

    一家家的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在其中的一家大门口,站着一对恋人,正紧紧地靠在门上,从另一家大门口中溜出来一条狗,甩开三条腿沿街向上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一些窗户后面仍有微弱的灯光,————可那些没有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什么呢?也许,后面躺着一个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鼻尖朝天,床单在竖起的脚趾上搭了小帐篷。

    少校和胡桂瑙都抬眼看着窗户,胡桂瑙很想问少校,他是不是也忍不住想起了死人。

    然而,少校只是默默地走着,脸上流露出几分忧伤。

    “他的魂很可能还在艾施那里。”胡桂瑙心想,“艾施这时正和他妻子睡在床上,所以这老头才显得闷闷不乐。”

    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真他妈见鬼了,这老头有什么不开心?!这么快就和艾施成了朋友,竟然没有防住这个伪君子的纠缠!这两个人之间就这样建立了这种让人讨厌的友谊,这两个人显然都忘了,要是没有我,他们绝对不会凑到一块儿去:所以说,到底谁有权先和少校做朋友?如果少校现在为此而闷闷不乐的话,那他活该如此。可要是按着理义来的话,那还是远远不够的,少校先生连同其心爱的艾施先生还须为这种背叛付出特殊代价……”

    想到这儿,胡桂瑙愣住了,————他突然灵光闪现,心里萌发出一个冒险而刺激的想法:与少校结成一种新的冒险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和少校一起,欺骗这个正和老婆同床而眠的艾施,并设法让少校陷入耻辱的境地!

    对,这是一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于是他说:“少校先生应该记得我的第一份密报,里面我报告了我去妓……”他赶紧掩住嘴,“对不起,去春楼的事。艾施先生现在正老老实实地睡在婚床上,但那次他也有份。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进一步调查这件事,而且觉得我已经找到了线索。我现在想再去春楼看一眼……如果少校先生对此事,对————我想说————那里的撩人氛围感兴趣的话,我将非常恭敬地建议,少校先生您现在就去视察一下。”

    少校的目光再一次飘过房子正面,飘过好似黑色地窖口的门口,然后,让胡桂瑙感到吃惊的是,少校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走吧。”

    他们往回走去,因为春楼在另一个方向,而且不在镇上。

    少校又默默地走在胡桂瑙身旁,也许比之前还要忧伤,胡桂瑙虽然很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亲切起来,但他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然而,等着他的是一个让他更为恼火的意外:当他们走到门上挂着一个大红灯笼的春楼前时,少校突然说了声“不”,然后和胡桂瑙握了握手。

    胡桂瑙瞬间就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少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您今晚最好还是一个人研究研究。”

    老头再次调头往镇上走去。

    望着少校远去的背影,胡桂瑙心中又气又苦;不过,他随后就想起了艾施,耸耸肩,打开了门。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离开了春楼。

    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消失了,他捋清了一些想法,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确实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恢复了自我,恢复了冷静。

    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别人不搭理他,他也无所谓。

    他浑身带劲地向前走着。

    一首他肯定在哪里听过的救世军歌曲,突然浮现在心头,于是他每走一步,就用手杖在地上点一下,嘴里吟唱着:“主啊,万军之神。”

    * * *

    [1] Hokuspokus,戏法咒语。————译注

    [2] Reutlingen。

    第60节 大捷庆典

    “感恩摩泽尔”协会在“小镇礼堂”啤酒馆庆祝亚眠大捷暨纪念坦能堡战役胜利

    亚雷茨基在“小镇礼堂”的花园里四处溜达。

    礼堂里,大家正在跳舞。

    当然,独臂人也可以去跟着跳舞,但亚雷茨基却觉得很不自在。

    他在礼堂门口碰到了玛蒂尔德护士,于是非常高兴地说:“哟,您也不去跳舞啊,小护士?”

    “谁说的,我当然跳啊,要不我们一起,亚雷茨基少尉?”

    “在我装上那玩意儿————假臂之前,我做什么都不对劲……除了抽烟、喝酒……抽根烟吗,玛蒂尔德护士?”

    “啊哟,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可是在这里上班呢。”

    “哦,我明白了,您是因公跳舞,那就请您照顾好可怜的独臂残废吧……您就坐下来陪我一会儿嘛。”

    亚雷茨基慢悠悠地坐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

    “您觉得这里这么样,小护士?”

    “啊,挺好的。”

    “可我不喜欢。”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您可不能嫉妒他们。”

    “您知道吗,护士,也许我已经有些迷糊了……但这没关系……我告诉您,这场战争永远不会停止……您怎么看?”

    “别担心,它终究会停的……”

    “要是再也没有战争……要是再也没有成批的伤残战士让您看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玛蒂尔德护士想了一下:“在战争过后……嗯,不用说,您肯定也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您可是说过要应聘什么工作的……”

    “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上过前线……我杀过人……请您原谅,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乱的,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对我来说,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但那里还有许多人……”他指着花园,“他们以后全都得上……俄国人应该已经组建女兵营了……”

    “您会吓到别人的,亚雷茨基少尉先生。”

    “我?不……我的事已经做完了……我要回家……找个老婆……每晚都一样……眠花宿柳……我觉得,我真的醉了,护士……但您知道,孤身一人不好,孤身一人不好……《圣经》上也这么说。您可是非常看重《圣经》的哦,护士。”

    “怎么样,亚雷茨基少尉,要不您现在就回去吧?我们中有些人已经想走了……您可以和他们一起……”

    一阵酒味扑面而来。

    “我,我跟您说,护士,战争是不会停止的,因为前线的人都变得很孤独……因为每个人都会轮到孤独……每个孤独的人,必定会杀死另一个人……您以为我喝多了是吧,护士?但您知道的,我酒量还行……真的没理由送我去睡觉的……我对您说的,可都是实话。”他站起身来,“这音乐很怪,是吧?……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跳什么,我们要不要看一会儿?”

    迫击炮炮兵营志愿兵恩斯特·佩尔泽尔博士和匆匆赶来的胡桂瑙撞在一起。

    “当心点,大司仪先生……您啊,可真是个小旋风……总是跟在女人后面。”

    胡桂瑙根本没注意听;这时,刚好有两位身穿男士小礼服的先生走进庆典花园,胡桂瑙兴奋地指着他们说道:“镇长先生来了!”

    “啊哈,有更好的猎物了,……好吧,祝您猎物多多,满载而归,霍利多胡撒撒 [1] ,尊贵的猎人……”

    “谢谢,谢谢,博士先生。”胡桂瑙没有仔细听他说话,扭头高声回了一句后,就大步走了过去,准备正式致欢迎辞。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其实应该坐到贵宾席上的,但他在那儿没坐多久。

    “尽情享受吧,”他说,“我们是雇佣兵,在被占领的小镇上。”

    他向一群年轻姑娘走去。

    他昂首挺胸,胡子几乎直刺前方。

    轻步兵克内泽又难过又无聊地靠在一棵树上,库伦贝克从他身边经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还在悼念您的阑尾吗?在我眼里,你们都是热血雇佣兵,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让女人们怀上孩子……你们这帮胆小鬼,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前进,老懦夫!”

    “遵命,少校军医先生!”克内泽回答道,站得笔直。

    库伦贝克挽住贝尔塔·克林格尔的胳膊,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现在,我要和你们每个人都跳一场……跳得最好的,奖励一个吻。”

    姑娘们都尖叫了起来,贝尔塔·克林格尔想要摆脱库伦贝克的纠缠。但当这个镇民姑娘的短指小手落入他柔软的掌心时,他感到她的手指一下子没了力气,紧贴在他的手心里。

    “哦,你们不想跳舞……都怕我是吧……好吧,那我带你们去玩抽彩……小孩子们都喜欢玩。”

    莉丝贝特·沃尔格喊道:“您就会逗我们玩,少校军医先生……少校军医可不跳舞。”

    “喂,莉丝贝特,你会看到我的厉害的。”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也抓住了莉丝贝特的胳膊。

    当他们站在抽彩桌旁时,保尔森夫人,药店老板保尔森的妻子走了过来,站在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身旁,轻启苍白的双唇低声说道:“你这个老不修……跟这些小毛丫头嬉闹。”

    这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大个子男人,有些畏惧地看着她看,然后笑着说道:“啊,夫人,您会中大奖的。”

    “谢谢。”保尔森夫人说完就走了。

    莉丝贝特·沃尔格和贝尔塔两人头碰着头在窃窃私语:“你看到了吗,她眼睛都绿了?”

    虽然海因里希的回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她的隐居生活,但汉娜·温德灵不想过来参加庆典活动,可是作为一名优秀镇民和军官,温德灵律师觉得自己必须出席这次活动,所以他们和罗德斯一起坐车出去了。

    他们坐在礼堂里,凯塞尔博士陪着他们。

    礼堂的最前面放着贵宾席,桌上罩着白色桌布,摆放着鲜花和枝叶编成的花环;那里的正中间坐着镇长和少校,编辑胡桂瑙先生的席位也在那里。

    看到有人刚刚到场,他赶紧迎了上去。

    钮扣眼中有委员会徽章,额头上的徽章更是闪亮明显。

    没人会忽略胡桂瑙的身份。

    胡桂瑙当然早就知道眼前之人是谁;让人眼前一亮的温德灵夫人,他在街上经常看到,至于其他的事,他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他向凯塞尔博士走去:“尊敬的博士先生,我能否有幸请您向我介绍一下诸位朋友?”

    “好的,没问题。”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胡桂瑙先生说道,“非常荣幸;夫人一向深居简出,要不是这么凑巧,尊夫来此休假,我们今晚肯定不会有幸,在这里欢迎您的到来。”

    “因为战争,我怕见生人。”汉娜·温德灵回答说。

    “您这样做是不对的,夫人。如此困难时期,我们更要保持乐观……

    我希望诸位都留在这里跳舞。”

    “不,我妻子有点累,所以很抱歉,我们很快就得走了。”

    胡桂瑙心中极为不快:“但是,律师先生,如果您和尊夫人能够赏脸,如果这么迷人的女士能为我们的庆典增色……而且这是为了慈善事业,中尉先生难道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请您高抬贵手,下不为例。”

    尽管汉娜·温德灵夫人非常清楚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废话,但她还是展颜说道:“那好吧,悉听尊便,主编先生,那我们就再多待片刻。”

    在花园中央,人们给士兵们拼了一张长餐桌,“感恩摩泽尔”协会向他们赠送了一小桶啤酒,就搁在旁边的两个四角架上。

    啤酒早就喝光了,但仍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围坐在空餐桌前。

    克内泽也再次坐到他们中间,这时正用指尖在厚木板桌上的啤酒渍里乱画:“少校军医说,我们要让她们怀上孩子。”

    “让谁?”

    “这里的姑娘们。”

    “告诉他,他应该给我们做示范。”

    一阵狂笑。

    “他已经在示范了。”

    “还不如让我们回去找自家的婆娘呢。”

    灯笼在夜风中摇摆。

    亚雷茨基独自在花园里漫步。

    遇到保尔森夫人时,他微微鞠躬致意:“如此孤单,美丽的夫人。”

    保尔森夫人说道:“您也一样,少尉先生。”

    “对我来说没任何意义,过去了,就放下了。”

    “要不,我们去抽彩那里试试手气,少尉先生?”保尔森夫人挽着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右臂。

    胡桂瑙碰到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老头正跟莉丝贝特和贝尔塔一起在树下散步。

    胡桂瑙上前问候道:“节日快乐,少校军医先生,节日快乐,年轻的女士们。”

    说完他就走了。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仍然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镇民姑娘的短指双手:“你们喜欢这个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吗?”

    “不……”两个姑娘哧哧地笑着。

    “哦?为什么不?”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那么,谁这么幸运呢,比方说?”

    贝尔塔说道:“亚雷茨基少尉和保尔森夫人在那边散步呢。”

    “别管他们。”少校军医说道,“我和你一道。”

    乐队吹出响亮的喇叭声。

    胡桂瑙站在乐队指挥身旁,乐队平台的一侧在礼堂里,另一侧像凉亭一样伸到花园里。

    胡桂瑙把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隔着餐桌冲着花园大声喊道:“安静。”

    花园和礼堂里顿时落针可闻。

    “安静。”寂静之中再次响起胡桂瑙的喊叫声。

    这时,住在六号病房,肺部枪伤已经痊愈的冯·施纳克上尉,登台走到胡桂瑙身边,打开一张纸:“亚眠大捷。俘虏3700名英军,击落三架敌机,其中两架被勃尔克上尉击落,他也因此获得了他的第二十三次空战胜利。”

    冯·施纳克上尉举起手臂:“万岁,万岁,万岁!”

    乐队奏起《德意志之歌》。

    全体起立;大多数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当场上再次静下来时,有人在哪个黑暗角落里喊道:“万岁,万岁,万岁,战争万岁!”

    大家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亚雷茨基少尉坐在那里。

    他前面有一瓶香槟酒,正试着用那只健全的胳膊搂住保尔森夫人。

    礼堂墙壁上挂着盟军统帅和君主的画像,装饰着橡叶形勋章和彩色纸带,四周还悬挂着打裥的旗布。

    庆典活动中代表了爱国主义的这部分结束了,胡桂瑙可以尽情跳舞了。

    他从小就很会跳舞,向来认为自己虽然矮胖,但身材着实不错;但这里可不一样,这里要展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小胖子的活力和敏捷,因为舞会在此时此刻,在统帅的眼皮底下,变成了大捷庆典。

    这个舞者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

    他沉浸在音乐之中,不再随心所欲地舞动,可他的舞姿却更自然、更自如。他随着节奏,分毫不差地舞动着,享受着,在享受中尽情地释放着,尽情地挥洒着。

    就这样,音乐将统一与秩序带入生活的纷乱和无序之中。

    它让时光停止,它让死亡消失,然后又在每个节拍中之中,甚至在那些无聊乐曲集锦的节拍之中让死亡重现。这个乐曲集锦竟然叫做“各国音乐荟萃”,没完没了地随机奏响的是爱国旋律,配上的却是步态舞、玛琪希舞和探戈等敌国舞蹈。

    女舞伴哼唱着,在渐渐适应后便大声唱了起来。她用未经雕琢的动人嗓音,唱着这些没有她不会的俚俗歌词,她的迷人芬芳气息,在他跳着探戈向她俯身而去时,拂过他的脸庞。

    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身子,坚毅的目光透过镜片,严肃地凝视着,凝视着远方,而当乐曲突然以英雄进行曲速度演奏时,他和女舞伴一起,用舞姿表现反抗敌人暴力的英勇无畏;这时,他们却又跟着节奏的跳起了来回巧妙扭动的一步舞,奇怪地不停摇摆着,几乎不再走动,停驻不前,直到场上再次旋起探戈的大波浪,舞步再次变得轻柔似猫,身姿柔软,大腿相贴。

    经过桌上摆着花瓶,花瓶后面坐着少校与镇长的贵宾席时,他就会伸出浑圆粗壮的胳膊,从桌上拿起酒杯————因为他自己的座位也在这里————,也不停下舞步,就像在高空漫不经心地含笑嚼食美餐的走钢丝演员一样,举杯为席上的各位祝酒。

    他几乎没在引带女舞伴,只是一只手很有风度地卷在手帕里,放在裙子后背的精致开口下方,左手却随意地垂着。当乐曲变成华尔兹时,空着的手才会相握,双臂伸直相贴,手指交叉,两人转圈回旋。

    他环顾礼堂,发现跳舞的人已经走了不少。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一对舞者还在跳着,翩翩而来,擦肩而过,沿着墙壁滑步而去。其他舞者都退到了观众中去;他们驾驭不了敌国的舞曲,只好羡慕地看着。

    一曲终了,观众和舞者纷纷鼓掌,然后一曲又起。

    这很像一场比赛。

    胡桂瑙没有看他的女舞伴,她的头很配合地向后仰着,沉醉在他超高却又几乎不露痕迹的掌控能力中;他没有发觉,乐曲让他的舞伴变得更加妩媚撩人,浑身散发出一种勾魂夺魄的女人味,一种好像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自己本人,永远不会知道的女人味;他也没有看到,另一位女舞伴倚在她男舞伴身上露齿微笑时的陶醉神情;他只看着这个,只看着这个对他怀有敌意的男舞者,这个身材瘦削,穿着燕尾服、打着黑领带、胸前挂着铁十字架的葡萄酒代理人,也看着自己,只有一套蓝色正装,却掩不住优雅仪态和英雄气概的自己。

    身材瘦削的艾施也可能在这里跳舞,因此,为了夺走他身边的女舞伴,胡桂瑙这时便一直盯着这位从自己身旁掠过的女舞者的眼睛。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她也看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样一来,他威廉·胡桂瑙这时便有了两个女舞伴,拥有而又不用请求,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向这两个女人献殷勤,虽然他现在正在讨她们的欢心,————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寻欢作乐,更确切地说,他觉得这个庆典现场和这个大礼堂变得越来越集中到铺着白色餐布的贵宾席那边了,他的念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端端正正地坐在鲜花后面,正看着在礼堂正中的他威廉·胡桂瑙的白胡子少校身上:他是个战士,正在自己的长官面前跳舞。

    可是,少校眼中的骇然之色却越来越浓。

    礼堂里的这两个男人,无耻地摇摆着,无耻地蹦跳着,甚至比与他们对舞的女舞伴还无耻,而这里就像一家声名狼藉的妓馆,这里就是地狱。

    如果与战争相伴的就是这样的大捷庆典,那么战争本身也就成了邪恶堕落的血腥漫画。

    仿佛世界变得藏头露尾,变得千人一面,这是一个无法分辨的罪恶泥淖,一个再也无法拯救的罪恶泥淖。

    惊恐万分的冯·帕瑟诺少校突然发现,他,一个普鲁士军官,最好把这些打裥的旗布从墙上撕下来,不是因为它们会被盛大的恶心场面所玷污,而是因为它们难于置信地跟这种恶心场面和地狱般的氛围联系在了一起,而在令人难于置信的背后,则是非骑士所用的武器、背信弃义的朋友和四分五裂的同盟————一切都非骑士所为。

    他似冻住了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翻腾着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想要消灭这帮疯狂的杂种,想要把他们斩草除根,想要看到他们化为齑粉散落在他的脚下。

    但朋友的模样,也许是艾施的模样,并没有与这帮杂种混在一起,而是卓尔不群地像崇山峻岭一样巍然不动,像山顶在墙上留下的巨大阴影一样静止不动,庄严而稳重。冯·帕瑟诺少校觉得,为了这个朋友,必须让邪恶之人化作齑粉,散入虚无之中。

    冯·帕瑟诺少校很想念哥哥。

    玛蒂尔德护士在找少校军医库伦贝克。

    她在一群行业头面人物中找到了他。

    那里坐着杂货商克林格尔、旅馆和熏肉店肉老板昆特、建筑师萨尔泽先生和邮政所所长韦斯特里奇先生,他们的妻女坐在旁边。

    “稍微打扰一下,少校军医先生。”

    “又来一个女人找我。”

    “只耽误您一小会儿工夫,少校军医先生。”

    库伦贝克站起身来:“怎么了,我的孩子?”

    “我们必须把亚雷茨基少尉送回去……”

    “行,他正好快喝够了。”

    玛蒂尔德护士莞尔一笑,表示同意。

    “我想去看他一下。”

    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胳膊搁在桌子上,搂着头正在睡觉。

    少校军医看了看手表:“弗卢尔施茨快来接我的班了。想必,他随时都可能开车出现在这里。到时候,就让他把亚雷茨基捎回去吧。”

    “那就让他这样睡在这里吗,少校军医先生?”

    “反正没有别办法。战争就是战争。”

    弗卢尔施茨博士眯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望向花园,然后走进礼堂。

    少校和其他贵宾们已经走了。长长的宴席已经撤走,整个礼堂现在都用来跳舞,人们在这个拥挤不堪、烟雾弥漫的礼堂里,冒着汗拖着曳着舞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见少校军医;库伦贝克正表情严肃地翘着胡子,在和药店老板保尔森的老婆跳华尔兹。

    等这段舞曲结束后,弗卢尔施茨向库伦贝克报到。

    “总算来了,弗卢尔施茨。您看,就因为您拖拖拉拉,才把您敬爱的长官逼得找这种幼稚的消遣……但现在么,什么都帮不上您了;上尉军医跳舞,中尉军医必须跟着跳。”

    “少校军医先生,我拒绝服从命令,我不跳。”

    “果然是年轻人啊……可我觉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年轻……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车子过会儿给您送来。您把亚雷茨基捎回去;他眼下喝得醉烂如泥的……我带走一个护士,另一个您带回来。”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卡拉护士:“卡拉护士,我带您和四个脚上有伤的病人一起回去。您去把他们找来,不过要快。”

    然后他让他们都上了车。

    三个人坐后排,卡拉护士和另一个人坐前排,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

    七根拐杖朝天对着漆黑的夜空————第八根在车里的某个地方。

    星星挂在漆黑的天幕上。

    鼻尖传来汽油和尘土的味道。

    但偶尔————尤其是在拐弯处————会感觉到树林就在身旁。

    亚雷茨基少尉站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火车车厢里睡了一觉。

    这时火车停在一个大车站上;亚雷茨基想要去车站餐厅。

    站台上,人多灯也多。

    “周日乘车,就是人多。”亚雷茨基自言自语道。

    他感到有些冷,胃冷。

    吃些暖和的东西会好些。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左臂不见了。

    一定是放在行李网架上了。

    他在桌子和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

    在抽彩摊前,他停了下来。

    “来一杯格罗格 [2] 。”他说道。

    “您在这儿呀,这可太好了!”玛蒂尔德护士对弗卢尔施茨博士说,“亚雷茨基今晚比较难伺候。”

    “我们会搞定他的,护士,……玩得开心吗?”

    “那当然,非常开心。

    “您是不是也觉得这里有点阴森森的,护士?”

    玛蒂尔德护士心里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喂,以前您想得到会有这种活动吗?”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教堂落成纪念日了。”

    “有些歇斯底里的纪念日。”

    “嗯,也许吧,弗卢尔施茨博士。”

    “徒有其表的老古董礼仪……看起来像教堂落成纪念日,但人们已经记不得自己怎么了。”

    “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博士先生。”

    她很正常地站在他面前。

    弗卢尔施茨摇了摇头:“恢复正常?还从未有过……起码末日审判之时不会……这看起来很像,不是吗?”

    “您在想什么呢,博士!……我们必须让病人集合。”

    在音乐台旁,正在四处游荡的亚雷茨基被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拦了下来:“少尉先生,您似乎在急着找什么东西。”

    “对,在找格罗格。”

    “好主意,少尉先生,冬天到了,我去拿格罗格……您就坐在这里,可不要走开哦。”

    他快步走开,亚雷茨基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

    温德灵博士和妻子想离开这里,这时正好从这里经过。

    亚雷茨基向他敬礼:“中尉先生,请允许我,因在阿尔芒蒂耶尔瓦斯中毒而失去左臂的,王储军团黑森狙击手第八步兵营,亚雷茨基少尉,向您自我介绍。”

    温德灵惊讶地看着他。

    “幸会幸会。”他说,“中尉温德灵博士。”

    “工程硕士奥托·亚雷茨基。”亚雷茨基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而且这时他也立正站在汉娜面前,表示自己也是在向她作自我介绍。

    汉娜·温德灵今天收到了许多赞美。

    她亲切地说:“您少了一只胳膊啊,这真让人难过。”

    “是,夫人,这让人难过,但很公正。”

    “瞎说,战友先生,”温德灵说,“这可说不上公正不公正。”

    亚雷茨基竖起一根手指:“不是法律上的公正,战友先生,……我们有了一种新的公正,孤单之人,用不着那么多手足……您肯定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夫人。”

    “晚安。”温德灵说道。

    “可惜啊,太可惜了,”亚雷茨基说,“不过毫无疑问,每个人身上,都有孤独烙印……晚安,两位。”

    说完他又转身坐回桌子上。

    “这人好古怪。”汉娜·温德灵说道。

    “喝醉酒的笨蛋。”她丈夫回答道。

    志愿兵佩尔泽尔拿了两杯格罗格过来,然后立正敬礼。

    胡桂瑙匆匆走出礼堂。

    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把手帕塞进衣领里。

    玛蒂尔德护士把他叫住:“胡桂瑙先生,您能帮我们一下,把病人召集过来吗?”

    “非常荣幸,小姐,要我让人吹响喇叭吗?”他嘴里说着,脚就想往乐队那边走去。

    “不,不,胡桂瑙先生,用不着那么大张旗鼓的,这样就行了。”

    “那行……今晚活动很精彩对吧,小姐?少校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当然喽,活动非常成功。”

    “少校军医先生似乎也很满意……兴致很高……您能不能代我向少校军医先生问候……他走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送他。”

    “行,胡桂瑙先生,请您通知礼堂里的士兵,弗卢尔施茨博士和我在入口处他们。”

    “好的,我马上就去……只不过,您不应该这么快就离开我们,小姐……希望,这并不是表示您没玩开心……我可不希望这样。”

    衣领里塞着手帕,胡桂瑙又匆匆走进舞厅。

    “军官们呢,护士?”弗卢尔施茨问道。

    “啊,我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他们都有着落了,会自己搭车回去的。”

    “很好,看起来确实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就是亚雷茨基还是那么不省心。”

    亚雷茨基和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仍然坐在乐队平台下的花园里。

    亚雷茨基转着棕色的格罗格酒杯,想透过它看灯笼。

    弗卢尔施茨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睡觉去了好不好,亚雷茨基?”

    “有女人就睡,没女人就不睡……问题就出在,睡觉时男人没有女人,女人没有男人……这真是太糟糕了。”

    “他说得没错。”志愿兵说道。

    “也许吧,”弗卢尔施茨说道,“您现在才想到吗,亚雷茨基?”

    “对,刚刚想到……但我早就知道了。”

    “那您肯定会拯救世界了。”

    “他啊,拯救德国就够了。”志愿兵佩尔泽尔说道。

    “德国……”弗卢尔施茨一边说,一边看着空荡荡的花园。

    “德国……”佩尔泽尔说道,“当时,我报名当志愿兵上前线……现在我很高兴能坐在这里。”

    “德国……”亚雷茨基开始哭着说道,“……太晚了……”他擦掉眼泪,“弗卢尔施茨,您是个好小伙儿,我喜欢您。”

    “您真乖,我也喜欢您……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弗卢尔施茨,……我想结婚。”

    “结婚这事,今天也太晚了。”志愿兵说道。

    “对,很晚了,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说道。

    “结婚永远不嫌晚,”亚雷茨基嚎啕大哭,“但你,你把我胳膊给截了,你这只猪。”

    “喂,亚雷茨基,都什么时候了,您该醒醒了。”

    “你截我的,我就截你的……所以战争必须永远打下去……你也扔过手榴弹吗……?”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我扔过……好鸡蛋,手榴弹……臭鸡蛋。”

    弗卢尔施茨挽着他的胳膊:“好好好,亚雷茨基,也许您是对的……嗯,也许这真的是唯一能互相理解的方式了……来,听话,我的朋友。”

    在入口处,士兵们已经在玛蒂尔德护士身边集合了。

    “立正,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说道。

    “是!”亚雷茨基回答道,然后走到玛蒂尔德护士面前立正报告:“一名少尉、一名中尉军医和十四名士兵报到……我谨向您报告,他把我胳膊给截了……”他故意稍作停顿,然后从口袋里拉出空袖管,在玛蒂尔德护士的修长鼻子前来回摇晃:“纯洁而空荡。”

    玛蒂尔德护士喊道:“想坐车的去坐车,剩下的和我一起走回去。”

    胡桂瑙冲了出来:“希望一切顺利,小姐,我们都到齐了……祝您一路平安……”

    他与玛蒂尔德护士、弗卢尔施茨博士、亚雷茨基少尉以及十四个士兵一一道别,并一一告诉他们,他叫“胡桂瑙”。

    * * *

    [1] Horrido或Horridoh或者Horido,欢呼声,有时可作猎人之间的问候语,例如“Es lebe der Teufel und die Jagdreiterei!Horrido–Joho,Horrido–Joho,Horrido–Joho!Hussassa!”————译注

    [2] 掺热水的朗姆烈酒。————译注

    第61节 救世军女孩(10)

    我到底想对玛丽做什么?

    我邀她做客,我请她唱歌,我为她撮合————必须说,我是正儿八经地撮合她与努歇姆这个《塔木德经》学者,这个变节的《塔木德经》学者的————,我又让她离开,搬到灰色济贫所那里去。

    我想对她做什么?

    她为什么如此配合?

    是想拯救我的灵魂?甚至决心承担这项没有尽头,也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俘获这个信奉《塔木德经》的犹太人灵魂,使它信奉耶稣?

    那么,这个努歇姆会怎么想?

    这两个人似乎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我对他们却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今晚要吃什么:他们是如此孤独,谁也不懂他们,甚至连造人的上帝也不懂。

    这让我感到极为不安,尤其是在我眼里,玛丽就是一个赞美诗张嘴就来,三句不离《圣经》格言的姑娘。

    我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去济贫所的道路。

    我去了两次才碰到她。

    她出去为病人布道,总是晚上才回来。

    于是,我就坐在接待室里,看着墙上的《圣经》诗句,看着布斯 [1] 将军的画像,再次考虑各种可能。

    我想起了自己与玛丽的第一次相遇,还有与努歇姆的偶遇,我回忆起自那以后的点点滴滴,我把一切都丝毫不差地深刻我的脑海里,甚至连一分一秒也不肯错过。

    我认真仔细地打量着接待室,在渐染暮色的接待室里走来走去,因为天色已渐阴沉。

    外面下着大雨,天黑得更快了。

    我心里想,要不要记住这两位和我一样坐在这个接待室里的老人?

    我把他们记在心里,————小心总无大错。

    他们满身疲惫,他们心思深沉,他们目中无我。

    玛丽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在此期间,两位老人都被领了出去,我有些害怕,担心自己会受到同样的对待。

    接待室里灯光昏暗,一开始她没认出我,随口说道:“上帝保佑您。”

    我回答说:“这是个象征。”

    她认出了我,反驳道:“这不是个象征,愿上帝赐福于您。”

    我说道:“对我们犹太人来说,一切都是象征。”

    她接着说道:“您不是犹太人。”

    我回答说:“面包和葡萄酒也同样是神恩的象征;而且,我和犹太人住在一起。”

    她说道:“主是我们永远的家。”

    对,就是这样,这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用《圣经》格言对话。

    现在,她又落到我手里了,于是我大声说道:“我不准您再来我的犹太居所。”

    只不过,这话在这里听起来很空洞,可能我得先让她到我那里去,才能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于是我哈哈一笑,说道:“开玩笑,内比希 [2] ,玩笑而已。”

    虽然我想用外地话,嗯,用外来语来掩饰我自己话里的意思,想躲到异族之神的羽翼之下,但这没用,我依然十分心虚。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等得太久太累了,变得像那两个最后被领出接待室的老人一样衰老;因等待而受辱的我,不是造物主,而是一个被造物,是一个弃神。

    我不得不谦逊地说:“我不想您受到伤害,利特瓦克博士提醒过我,告诉我你们这样做的后果。”

    当然,我并没有实话实说,因为他只是担心努歇姆承担的后果。

    拿如此可笑的半无神论者为自己的话作证!真的,我算是把我的自尊踩到脚底了。

    她回答得非常天真,话中却含责备之意:“心有喜乐,何来伤害。”

    这句羞辱之言让我失去了耐心,我没有发觉,其实我这次是为那位老爷爷和利特瓦克博士传话来的。

    “你不能再和那个犹太小伙子来往了,他有一个胖老婆和一大群孩子。”

    哦,要是会读心术,我就能知道,我刚才这句话有没有伤害她、得罪她、撕裂了那颗假装充满喜悦的心,————但在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也许她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只是说:“我想去您那。我们会唱歌。”

    我只好举手投降。

    “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我这么说着,心里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仍然由来我决定她怎么去。

    她说:“虽然很想去,但我还得去病人那里一趟。”

    就这样,我只好一无所获地走上回家之路。

    雨丝更细软柔和了。

    有一对年轻恋人走在我前面;他们手挽着手,随着行进的节奏摆动着手臂。

    * * *

    [1] Booth。

    [2] nebbich,意为“那又怎样?”————译注

    第62节 价值崩溃(8)

    宗教生于教派,又重裂为教派,在完全瓦解之前回到从前。早期的基督教,有少数几个基督教派和密特拉教派,末期则有怪异的美国教派,有救世军。

    新教是在基督教衰落过程中形成的第一大教派。它是一个教派,并不是新的宗教,因为它缺乏新宗教的主要特征,即能把新的宇宙进化论与新的上帝体验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整体的新神学。

    但是,由于本身的非演绎和非神学的本质,新教拒绝走出上帝自主内在体验的范围。

    作为后新教神学的康德革新,虽然担起给新实证主义科学内容赋予柏拉图式宗教内涵的重任,但远没有按照天主教模式建立起整个神学价值体系。

    反对宗教改革的耶稣会信徒采用一种无情甚至是军事化的价值集中手段,防止天主教不断分裂成各个教派。

    那是一个连残剩的非基督教旧民俗也为教会服务的时代,是一个民间艺术转向天主教的时代,是一个耶稣会获得空前发展的时代,是一个狂热地追求实现统一的时代,虽然不再是哥特式的充满象征的统一,但一定是哥特式的充满英雄浪漫主义的对立。

    新教不得不放弃这种防止教派继续分裂的保护行为。

    它对非宗教价值领域的态度不是吸收,而是容忍。

    它鄙视非宗教的“帮助”,因为它的禁欲主义要求需要极端的上帝内在体验。

    尽管它承认,令人狂热追求的价值是宗教的源泉和至高意义,但这种价值应以绝对严格的方式纯粹、完整、独立地从宗教价值领域本身中获取。

    严格的关系决定了新教与非宗教世俗价值领域之间的关系,而新教本身也力求以此保证自己在世俗和教会中的存在。

    在纯粹和专一地敬拜上帝的过程中,新教必定会依靠唯一流传于世的上帝精神,即《圣经》,————因此忠于《圣经》便成为完整体现新教方法的激进和严格的尘世至高义务。

    新教思想:义务的绝对命令。

    与天主教完全对立:外在的生活价值既不包含在信仰之中,也不列入神学教规之中,而是仅受到手捧《圣经》者们严格、近乎冷静的监视。

    如果新教走上另一条道路,即天主教的道路,以期实现一种新教价值工具论,比如像莱布尼茨所设想的那样,那么在有效防止教派继续分裂方面,新教做得也许不会比天主教差,但这样一来,新教就只好放弃自己的本质特征了。

    新教过去和现在都属于变革派,一旦采取敌对旧政府的统治手段,就有不得不与旧政府同流合污的危险。

    地下天主教对莱布尼茨的指责并非无稽之言。

    严格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恐惧。

    但是,惧怕教派分裂这个动因还不足以解释新教为何如此严格。

    拘泥于条文,托庇于《圣经》,是因为惧怕上帝。

    那种恐惧产生于路德的悔罪皈依,那种对绝对“无情”的“绝对”恐惧,克尔凯郭尔 [1] 就曾体会过,上帝就“悲伤地端坐”其中。

    就好像在物语沉寂,陷入绝对 沉默和无情之中的世界里,新教依靠忠于《圣经》来维持神语的最后一口气,————在对上帝的恐惧之中,新教徒认识到,自己所惧怕的正是自己的目标。

    因为在排除所有其他价值领域,极端地回归自主的上帝体验时,会形成最终的抽象概念,这种抽象概念的逻辑严谨性会清楚无误地废除所有世俗宗教的信仰内容,绝对剥夺所有内容,只留下纯粹的形式————“宗教本身 [2] ”、“神秘主义本身 [3] ”的纯粹、空洞、中性的形式。

    与犹太教的宗教结构惊人一致:也许,上帝体验的中立化过程、褪去所有直觉世俗 的神秘 [4] 、消除“外部”狂热辅助方式在这里有了进一步发展;也许,这里已经达到世俗之人所能忍受的绝对 冷酷的极限,————但是,作为忠于世俗宗教的最后一丝痕迹,这里仍然存在着最严格和最严酷的律法。

    这种在内化过程中的一致,这种甚至影响到“东正教犹太人与瑞士加尔文主义者或英国清教徒的某些性格特点一致”这一常见看法的信仰形式一致,这种一致当然也可以归因于某些相似的外部环境:新教是变革派,犹太教是受压迫的少数派,两者都是反对派;甚至可以说,连变成少数派的天主教,例如在爱尔兰,也都具有相同的特点。

    然而,这种天主教与罗马天主教的共同之处,和原始新教思想与高派教会 [5] 内罗马倾向的共同之处一样少。

    情况已经完全逆转。

    虽然这种经验事实总会得到解释,但解释的意义却很小,————因为如果背后没有关键的上帝体验,那么这些事实就是不存在的。

    就是这种沉默、极端和朴实的虔诚,就是这种受制于且仅受制于严格的无限,形成了新时代的风格吗?在这种神圣 严酷中,有可信点移向了无穷远处的征兆吗?在这种毁灭一切内容世俗 [6] 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价值解体的根源吗?

    答案是肯定的。

    犹太人————由于其抽象的无限严格————是现代人,而且简直就是“最先进”的人:正是他们,一旦选择了价值领域与职业领域,就会以绝对激进的态度投身于此;正是他们,把“职业”,把偶然选择的谋生职业,提升至前所未闻的绝对地位;正是他们,不受制于任何其他价值领域,绝对一丝不苟地专注于自身的行为,或升华至最高精神境界,或堕落至极度贪图物质享受:善与恶,一直都两个极端,————仿佛这条绝对抽象 之河,两千年来就像一条微不可见的犹太人居住区小溪一样,一直流淌在红尘大河旁,现如今就要汇入主流;仿佛新教思想的激进把两千年来一直保存在最不显眼之处并减缩至最低限度的极其糟糕的抽象化全都变成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仿佛新教思想在一瞬间释放了潜在存在于且只存在于纯粹抽象 之中的绝对膨胀能力,从而崩碎了这个时代,并把这个不起眼的思想守卫者变成这个腐朽时代的典型化身。

    显然,基督徒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临时仍然存在于天主教普世价值中,确实充满慈爱的教会怀抱中的温暖和安全,要么是借助一种绝对的新教教义来获得敢于直面抽象上帝的勇气,————不作出这个决定,就会惧怕未来 [7] 。

    事实上,在所有不果断决定的国家中,这种惧怕一直都是潜伏存在的,尽管它可能仅表现为惧怕犹太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是令人讨厌的未来 形象,虽然看不到,却会感觉到。

    在新教价值工具论的观念中,肯定存在着对重新统一所有基督教信仰的渴望,莱布尼茨也曾有过那种追求重新统一的渴望:他出于无奈而拥抱那个时代的所有价值领域,这在现在几乎被视为必然之举;同样是他,预见了未来数百年,预见了逻辑通用语言 [8] ,在那最后的统一过程中,也肯定想到了普世宗教 [9] 的抽象————这种抽象的冷酷,也许只有他才能忍受,因为他是见识最深的新教神秘主义者。

    然而,新教路线首先要求毁灭一切;新教神学产生于康德哲学,而不是莱布尼茨哲学;而莱布尼茨的重新发现,很典型地是由天主教神学研究者完成的。

    许多教派接二连三地从新教中分裂出来,而在所有这些教派的形成过程中,新教在表面上所持的容忍态度是每个变革运动特有的。这些教派都有相同的发展方向,是新教价值工具论旧有思想的模仿、简化、肤浅化,都具有“反改革”倾向:撇开怪异的美国教派不谈,救世军,比方说,不仅彰显出与反改革的耶稣会教义相符的军事特点,而且还非常清楚地展示出集中价值、汇集所有价值领域的倾向,展示出,下至流行小调的所有民间艺术是如何重新回流到宗教中,重新进入“狂热辅助”计划中的。

    感人的徒劳。

    从绝对 恐惧中拯救新教思想,只不过是感人的徒劳,骗人的希望。

    这是感人的呼救,呼吁神圣集体的“帮助”,尽管这个集体可能只是在模仿一个曾经伟大的集体。

    因为,即将来临的是沉默无声,是残酷无情,是一丝不苟的不偏不倚,所有无法承担未来 的人都会发出越来越急切的呼救声。

    * * *

    [1] Kierkegaard。

    [2] Religion an sich。

    [3] Mystik an sich。

    [4] das Mystische von allem Gefühlsmig-Irdischen。

    [5] High Church。

    [6] das Inhaltlich-Irdische。

    [7] Angst vor dem Kommenden.

    [8] lingua universalis.

    [9] religio universalis.

    第63节 圣经研读班

    在小镇礼堂举行庆典之后的星期天下午,冯·帕瑟诺少校决定————虽然他自己也很惊讶————接受艾施的邀请,去参观圣经研读班。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起艾施,也许只是因为他突然看到靠在衣架铁丝圈中的散步手杖。不知怎么回事,这根白色象牙柄散步手杖竟然夹在行李中,而且显然之前一直都藏在柜子里。当然,他一直都记得这根手杖,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它很陌生。

    一时之间,冯·帕瑟诺少校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换上便装,去一个军官不能穿军装入内的声色场所。

    同样,他也没有佩刀,而是拿着手杖离开了旅馆。

    他在旅馆前面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河边走去。

    他拄着手杖,慢悠悠地散着步,有点像在疗养胜地疗养的伤病军官,————他一定还模糊地记得,手杖上少了个橡胶套。

    就这样,他悠然自得地来到了郊外,心头微微有种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随时可以回头,就像一个正在休假的军官。

    他也确实很快就回来了————就像一场既快乐从容却又近乡情怯的回家之旅————,仿佛有一个迫切的承诺需要他马上兑现一样,他走最短的捷径来到艾施家前。

    自从艾施的追随者增多后,又因为在宜人的季节里,本来就不需要暖气房,研读班就放在以前用作杂房的一间空仓库里。

    他们中的一个木匠提供了简陋的长凳;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

    由于没有窗户,所以大门敞开着。

    少校一走进院子,就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当少校出现在门口并稍作停留,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光线的朦胧时,大家都站了起来,几乎就像他们在等着上级军官前来视察军营一样,而且在场的军人都穿着军装,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印象。

    这虽然只是象征性地转换回更熟悉的身份,却让少校觉得,这种场合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这就像是一只轻柔而有力的手,不让他滑入黑暗之中,这就像在电光火石中隐约感知刚刚战胜了某个危险。

    他举手敬礼。

    艾施和其他人早就跳了起来,这时陪着客人走到小桌子后面的椅子前。他自己站在旁边,似乎像一个走过去守护少校的天使。

    少校也有相似的感觉,就好像他此行的目标已经实现,就好像他此刻正徜徉在安全氛围之中,行走在愿意把他当作归家游子接待的简易生活区中。

    连他周围的沉默也像他此行的目的一样,但愿能一直如此沉默下去。

    没有人说话。

    充满了沉默,却又奇怪地因沉默而显得空空荡荡的仓库,似乎超越了本身的边界。

    在敞开的大门外,金色阳光像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从坐在河畔的他身旁流过。

    没人知道,他们沉默不语,纹丝不动了多久,仿佛此刻已然凝固,仿佛此刻仍不可决断,而死亡就在身边,虽然少校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是艾施,但他能完整地感受到死亡的兄弟情谊,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就像一种甜美的支持。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转向艾施,虽然期待决定性一刻的到来,但他仍然知道,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自己必须保持风度。

    他使劲转过身来对艾施说道:“请您继续。”

    但艾施根本没有反应,因为他正低头看着少校的白发,他听着少校轻声说话,仿佛少校对他了如指掌,仿佛他对少校了如指掌,两人就像熟识的朋友一样。

    他和少校,他们在那里一站一坐,就像在又高又亮的舞台上。他们在首选位置上,底下的人一声不吭,好像有钟声敲响,要求大家保持沉默一样。

    艾施不敢把手放在少校肩上,于是便搁在椅背上————尽管这其实也很失礼。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就像风华正茂之时一样强壮,觉得自己依然安全、善良,仿佛他已经摆脱了一切人造之物,仿佛房间不再是用砖块分层叠砌而成,门也不再是用锯开的厚木板做成,仿佛一切都是神造之物,仿佛他口中之言就是上帝之言。

    他打开《圣经》,读起《使徒行传》第十六章:“忽然剧烈地震,牢房地基摇晃。一时之间,牢门俱开,镣铐全松。狱卒从梦中醒来,见牢门大开,以为众犯已逃,便欲拔刀自刎。保罗大喝一声说道:‘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

    把《圣经》合上,但手指仍留在书页之间,然后小心地清了清嗓子,艾施在等。

    他在等房子地基震动,他在等重大的裁决降下,他在等那人下令升起黑旗,他在思考:他必须让位给开创新纪元之人。

    他想着等着。

    然而,这些经文落在少校的耳中,却像落地成冰的水滴。

    少校一言不发,于是大家都跟着沉默不语。

    艾施说:“再怎么逃,都是徒劳,我们应该束手就擒……那不可见者正拔刀站在我们身后。”

    少校有一刻看得非常清楚,艾施对这段经文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有一部分是非常模糊、非常离奇的,但少校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想,而是想着想着就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住了,这一幕虽像回忆,却非回忆,因为这一切是他亲眼所见:年老的战时后备兵和年轻的新兵,他们就像使徒和门徒一样,就像聚在蔬菜地窖里或昏暗墓穴中的教众一样,说着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却又像儿语一样易懂,在天上银色云朵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门徒们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我们唱吧。”艾施说,然后便开始唱了起来: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用靴底打着拍子;许多人也有样学样,他们唱着,随着节奏摇摆着。

    或许,少校也在跟着一起唱,他不知道,这更像是他在心里唱歌,更像是他在闭着眼睛唱歌,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然后,他听到有个声音传来: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

    艾施示意大家不要唱了,等歌声渐渐消失后说道:“逃离监狱的黑暗根本没用,因为我们只能逃到新的黑暗之中……时间一到,我们就得重新建堂。”

    一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扇燃它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闭嘴。”第二个声音说。

    第三个声音唱起了第二部 [1] :

    “用火洗礼我们。

    耶稣基督,

    降下烈火!

    我们渴望烈火。

    降下烈火!

    主啊,上帝,

    我们求你,

    降下烈火!

    只有这样,

    才能一切妥当。

    降下烈火!”

    “闭嘴。”第二个声音又说道,说得很慢,却像来自拱顶地窖一样嗡嗡作响。那是一个穿着战时后备军制服,留着长胡子,这时拄着两根拐杖站着的人说的。

    尽管说话很费劲,可他却不想就此沉默,所以继续说道:“没死的人,给我闭嘴……死了的人,已经受洗,活人还没。”

    然而,第一个唱的人也跳了起来,用歌声回答:

    “拯救吾等,

    让吾永生。

    主啊,万军之神。”

    “降下烈火。”少校这时也说道,尽管声音很小,但艾施还是听得很清楚,于是他对着少校弯下腰来。

    这几乎是一种无形的弯腰,至少给少校的感觉就是如此;这是一种隐藏在弯腰靠近中的微微肯定,让人既放心又不安,少校看着身前小桌子上手杖的白色象牙柄,看着露出制服外套袖口的白衬衫袖口;这几乎是一种无形的宁静,几乎是一种空灵、明亮、近乎白色的宁静,在昏暗的房间里慢慢散开,盖过所有嘈杂的声音,就像一张叮当作响,奇怪地抽象简化了的透明大网。

    屋外,骄阳似火,流金铄石;屋内,如避难所,如墓室,如地窖,如茔窟。

    也许,艾施希望少校再说点什么,因为少校举了两次手,仿佛随着颂歌的韵律节奏唱和着,仿佛在向艾施表示赞赏,————艾施屏住呼吸,但少校却又把手放了下来。

    这时,仿佛说了就能让人死而复活一样,艾施说道:“自由之炬……璀璨之火……真正自由之炬。”

    可少校却觉得,这是一种融合,他也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看了到头顶上方火把的夺目光环,还是该说自己听到了那个不断吟唱赞美诗叠句“降下烈火”之人的声音,还是该说这是艾施的声音或隐隐约约地从后面传来的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的哭泣声:

    “拯救吾等,

    摆脱黑暗,

    引领吾等,

    乐往天堂。”

    然而,战时后备兵一边气喘吁吁地站直了身子,一边挥舞着他的一根拐杖,扯着沙哑的嗓子嚎道:“死而复活……没葬的人,给我闭嘴。”

    艾施露出了大黄牙,笑道:“该上闭臭嘴的人就是你,戈迪克。”

    这话很粗俗,艾施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喉咙发痛,却又似乎笑不成声,就像在梦中大笑一样。

    不过,少校既没有听出话里的粗俗,也没有听到艾施的哈哈大笑声,因为以他高人一等的见识,他一眼就看穿了表面上的粗鲁,甚至根本不在意;更确切地说,他觉得,似乎艾施可以轻松摆平所有问题,似乎艾施的容貌,在暮色中几不可辨,与整个房间奇怪地融合成一幅朦胧的画卷;在嗡嗡的笑声中,他看到了一个微微闪光的灵魂,正从邻家窗口探出来微笑着,那是哥哥的灵魂,却不是单个灵魂,却不是在附近,而是像在无限遥远的故乡。

    他对艾施微微一笑。

    艾施也会意过来,也同样知道,两人一起会心一笑会让他们的心神一起凌空而起,他觉得自己就像乘着呼啸着荡尽一切故去往逝的狂风,从无尽的远方飞来,就像乘着一辆冒火的红色战车来到这里,到达终点,到达巅峰,在巅峰的终点处,一个人叫什么无所谓,一个人是否正在融合另一个人也无所谓,在这个终点处,不再有今天和明天,————他感觉到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拂着他的额头,一个梦中之梦。

    艾施解开了马甲的钮扣,在那儿站得笔直,似乎想要踏上城堡露天台阶。

    当然,他再怎么样也镇不住路德维希·戈迪克。

    这家伙这时一瘸一拐地,几乎走到桌子前才停下,气势汹汹地喊道:“想说的人,先给我钻到地下去……这儿……”他把拐杖的尖头戳进粘土里,“……这儿……自己先钻进去。”

    艾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身体硬朗,是一条值得一杀的汉子。

    他伸展双臂,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喂,难不成你还想把我打死啊……用你的拐杖……你走路还要靠拐杖呢,你这个怪胎。”

    有些人喊道:“别惹戈迪克,他是个圣人。”

    艾施不屑地摆了摆手:“没人是圣人……只有建堂之子才是圣人。”

    “各种房子我都会造,”泥瓦匠戈迪克吼道,“各种房子我都造过……而且越造越高……”

    他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美国的摩天大楼。”艾施嘲笑道。

    “摩天大楼他也能造。”钟表匠萨姆瓦尔德哭着说。

    “嘿,你别多管闲事……他啊,也就会把墙刮刮干净。”

    “拔地而起,直刺云霄 [2] ……”戈迪克双臂举起两根拐杖,他看上很可怕,很强大,“……死而复活!”

    “死!”艾施大声叫道,“死者认为自己很强大……是,他们很强大,但他们唤不醒黑屋中的生命……死者就是凶手!他们是凶手!”

    他顿了一下,因为凶手这个词这时就像一只黑蝴蝶一样,在空中翩翩起舞,把他吓了一跳,而且少校的行为也把他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少校站了起来,非常僵硬地猛然挺直了身子,然后重复了那个词,呆呆地重复说着“凶手”,似乎在等待可怕之事似的,向外看向敞开的大门和院子。

    所有的人静静地看着少校。

    少校一动不动,仍然像着了魔似的继续看着大门,艾施也看了过去。

    那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另一个阳光长河之滨的屋墙————码头墙,少校不禁想到————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大门口及其两扇门的棕色盒子中有一个长方形的白色亮孔。

    然而,这种相似却失去了让人高兴的直接。

    当艾施向抓住这一刻的安静,再次朗读经文“一时之间,牢门俱开”时,少校觉得大门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谷仓大门,除了外面的院子从远方让他想起故乡,想起圈厩棚舍中间的庄园大院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当艾施读完“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时,那片安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只是害怕,————害怕在象征和代表的世界中,只有邪恶才能具体存在。

    “我们没走,我们都在。”艾施又说了一遍。

    但少校却不敢相信,因为他眼前的这些人不再是使徒和门徒,而是战时后备兵、新兵和普通人,他还知道,内心同样充满孤独的艾施,这时正像他一样惊恐万分地盯着大门口。

    所以他们并肩站着。

    然后,在暗乎乎的盒子底部,在大门的门框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矮胖壮实的人影,走在院子里的白色卵石上,而太阳并没有变得暗淡无光。

    胡桂瑙。

    他双手反背,像个路人,悠然自得踱步而来。

    他穿过院子,停在门口,眯起眼睛往里看来。

    少校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艾施也站着一动不动,因为虽然他们觉得这就是永恒,但这也就几秒钟而已。

    当胡桂瑙弄清楚这里是怎么回事后,他摘下了帽子,踮着脚尖走了进来,向少校鞠躬后谦逊地坐在凳子的一头。

    “魔鬼化身,”少校喃喃地说,“凶手……”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的喉咙好象被堵住了,于是他用近乎求助的目光看着艾施。

    艾施却微笑着,近乎嘲讽地微笑着,虽然他自己觉得胡桂瑙的不请而来就像一种阴险的袭击或暗杀,就像一种无法避免的死亡,一种哪怕手持匕首的只是一个卑鄙无耻的特务也依然热切期盼着的死亡,————艾施微笑着,因为将死之人已经赎回自由,可以从心所欲,于是他碰了碰少校的胳膊:“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

    少校同样低声回答道:“他应该滚出去……他应该滚出去……”

    艾施摇了摇头。

    少校继续说道:“……赤裸裸……是的,我们在另一边是赤裸裸的……”最后又说,“……无所谓了……”

    因为一股厌恶之情就像波浪一样,在他心中突然涌起,波浪中正势不可挡地流动着无边的冷漠,流动着疲惫。

    他无力地慢慢坐回小桌子旁。

    艾施很想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

    他很想宣布散会。

    但他不能让少校如此败兴而归,于是有些有点不礼貌地用《圣经》敲了敲桌子,然后叫道:“我们继续读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二章第七节:令盲者开眼,领囚犯出牢,领坐黑牢者出狱。”

    “阿门。”芬德里希应道。

    “这是一个很好的寓言。”少校这时也说道。

    “一个救赎的寓言。”艾施说。

    “是的,一个劝人悔改赎罪的寓言,”少校说道,然后猛地微微挺直身子,“一个很好的寓言……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阿门。”艾施说,然后扣上了马甲的钮扣。

    “阿门。”众人说道。

    当他们离开简易仓库,大家仍然犹豫不决地站在院子里小声交谈时,胡桂瑙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少校跟前,却见到少校脸色阴沉,心下不禁有些忐忑。

    可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能跟少校问候的机会,尤其是他还为此编了个笑话:“少校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庆贺我们新鲜出炉的牧师先生第一次主持弥撒的吧?”

    对于他的这番话,少校只是陌生地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这让他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很糟,让他更心凉的是,这时少校转过身,用让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道:“来吧,艾施,我们一起去郊外走走。”

    胡桂瑙茫然地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不解、愤怒和隐隐约约的心虚。

    那两人穿过花园。

    太阳已偏近西岭。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没个尽头。

    金光闪闪的静谧时光,日日相同的阳光灿烂,仿佛它们想用美好的和平安宁加倍衬托出战争最血腥阶段的毫无意义。

    当太阳消失在山脉之后,当碧空越显柔和明朗,当公路越发宁静地伸向远方,当处处喧闹渐隐,宛如入梦呼吸时,那种宁静就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为人的灵魂所接受。

    德意志大地上处处洋溢着礼拜天的祥和宁静。

    少校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思念,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看到他们正披着夕阳的余晖,漫步走田野上。

    “但愿,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艾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在他们两人看来,无论怎样生活,都没什么希望,唯一微不足道的收获,就是在让他们俩目光留恋不舍的傍晚风光中散步。

    这像是一种缓刑,艾施心想。

    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走着。

    * * *

    [1] 在轮唱中唱第二部。————译注

    [2] 双关,也可以理解为“离开尘世上天堂”。————译注

    第64节 夫妻对话

    认为汉娜日思夜想,就盼着海因里希快点结束休假,显然是不对的。

    恰恰相反,她很害怕他休假结束。

    每天晚上,她都是这个男人的情人。

    她的白天,虽然以前只是稍微有些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到了晚上、躺到床上就会清醒过来,但现在,这种趋向可就明显多了,一切都以一种几乎不能再称为热恋的极其直率态度,如此激烈、如此不幸地沉入对女人和男人的认知之中:这是一种笑不出的幸福,一种完全源于人体结构的幸福,这种幸福对于律师夫妇来说,一部分过于神圣,一部分过于不值。

    她无疑是在昏昏沉沉地过日子。

    不过,这种昏昏沉沉却是分层的,它从未让汉娜失去意识,而是像一个无比清晰而又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意志瘫痪的梦;她觉得“梦境”中的自己越不自由,欲望真的越盛或越弱,上面的知见层就越是清醒。

    她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并且不只是因为羞耻之心横亘在中间,更是因为言语永远比不上像“白天挡不住黑夜”一样从行为之中透出的赤裸之意,————可以说,话也至少分为两层,一层是夜话,是从属于“梦境”的语无伦次,一层是昼话,是脱离了“梦境”、远远绕开并遵循总是不失理性 的迂回方法,直到她最终在忍无可忍的呼叫和哭泣声中投降。

    她说的话经常是一种试探和寻找,试图找出她得病的原因。

    “战争结束之后,”海因里希几乎每天都这样说,“一切又会两样……不知道为什么,战争让我们变得更原始了。”

    “我不懂这些。”汉娜通常都是这样的回答,或者说:“费这心思干嘛?人算不如天算。”

    她根本不想平等地和海因里希就此唠叨;他是有罪的一方,其实他应该为自己辩护,而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当她照着镜子把淡黄色玳瑁梳从稀疏的头发中取下时,她说道:“小镇礼堂里的那个怪人说他自己很孤独。”

    海因里希反驳道:“那家伙喝醉了。”

    汉娜梳着头发,禁不住想到,胳膊抬起后自己的酥胸就绷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它们在真丝修身小衬衣下的紧绷,感觉到它们正在衬衣上顶起两个尖尖的小帐篷————照着镜子就能看到。

    镜子两旁各点着一盏蜡烛灯,粉红色灯罩上有着精致图案。

    然后,她听到海因里希说:“我们好像被筛子筛了出来……像粉末一样飞散。”

    她说道:“在这样的年代里,实在不该生孩子。”

    她想起长得很像海因里希的儿子,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那淡黄色的躯体竟然是用来接受男人的那个东西的;做个女人。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说道:“也许,新一代罪犯正在成长……没什么能保证我们的今天或明天,不会一丝不差地步俄国的后尘……嗯,希望不会,……但唯一能指望的是,仍然存在一种异常稳定的意识形态……”

    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么谈下去很无聊。这种感觉几乎就像听到有个被告想说“今天天气真好,法官大人”一样。

    汉娜沉默了一会儿,任由恨意在心中翻腾,在这种恨意的汹涌冲激下,她的夜晚变得更无耻、更深入、更摇荡。

    然后她说:“我们只能等着,……这可能取决于战争……但又不是那样……似乎战争才是次要的。”

    “有多次要?”海因里希问道。

    汉娜皱起眉头:“我们是次要的,战争是次要的……首要的是看不见的,是离开了我们的……”

    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渴望蜜月结束,以便————她当时相信————可以赶紧回去布置新家。

    毕竟,现在的情况是如此相似;蜜月也是一种休假。

    那时她心中涌现的,一定也是离群感和孤独感,————也许,她现在渐渐明白,孤独才是首要的,孤独才是病根!

    因为那时在结婚后立即有了这种感觉,————汉娜推算着:对,这种感觉在瑞士时就开始了,————又因为一切都如此分毫不差,她越来越怀疑,海因里希当时一定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要不就是对她做了某件错事,那件错事不但永远无法挽回,反而会酿成大错,正是这样一个大错才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她抹上润肤膏,用指尖小心抹开,然后照着镜子,万分仔细地看着自己的俏脸。

    当初的那张清纯少女脸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张成熟女人的脸,脸上只微微透出一丝年轻姑娘的容光。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念头这时会纷至沓来,但她决定不再默想,于是说道:“战争不是起因,战争只是次因。”

    然后她便意识到:另一 [1] 张脸就是战争,是一张夜脸。

    这是世界在瓦解,是一张夜脸,化成喷雾变成轻飘的冷灰;这是她自己那张脸在瓦解,就像在海因里希吻她腋窝时她感到的这种瓦解。

    他说道:“当然,战争当然是由我们的错误政策造成的。”

    也许,他甚至能够理解,只要有更深层的起因,政策也只是次因。

    但他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

    而汉娜一边节省地给自己轻搽着这个时候不可多得的法国香水,一边闻着香味,不再听他说话:她低下头来,让他亲吻自己后颈的银色发际。

    他乖乖照做。

    “不要停。”她说。

    * * *

    [1] “次因”和“另一”在这里的德语单词同形:ein Zweites/zweites。————译注

    第65节 简评诸人

    艾施是个急性子,所以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激起他舍己为人的念头。他渴望清清楚楚,他想造就一个世界,里面黑白分明,是非分明,善恶分明,他的孤独可以绑定在这里,就像绑定在一根铁柱上一样。

    胡桂瑙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即使走进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也能闻出点什么来。

    曾经有一个人,因为孤独而逃到印度和美国,他想用世俗的方法来解决孤独的问题,————但他是个唯美主义者,因此不得不自杀。

    玛格丽特是个小女孩,是个性行为的产物,背负原罪,独自生活在罪恶之中:也许有人会朝她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但这种点头之间的关心和同情,根本无法拯救她。

    任何比喻 [1] ,都需要另一个比喻来表达,————直接 比喻是在比喻序列之首还是之末?

    中世纪的诗歌:比喻序列始于上帝,又终于上帝,————比喻序列漂浮在上帝之中。

    汉娜·温德灵希望万物有序,在有序漂浮的平衡状态中,比喻回归本身,就像在诗歌中一样。

    一个要辞别,一个当逃兵,————他们所有人都想逃离混乱,却只有从无顾忌之人,才能幸存。

    没有比小孩更绝望的了。

    精神孤独者,还可以靠浪漫主义来拯救自己,内心的孤独依然可以通过两性的亲密关系加以消除,————但对于孤独本身来说,对于切肤的孤独来说,依靠比喻拯救是不再可行的了。

    冯·帕瑟诺少校是一个极其热切地思念故乡的人,思念故乡的熟悉,思念可见之物中不可见的熟悉。他的思念如此强烈,使可见 一层一层地沉入不可见 之中,不可见 却一层一层地沉入可见 之中。

    “啊,”浪漫主义者披上另一个价值体系的外衣说道,“啊,现在我和你们是一伙了,我不再孤独了。”

    “啊,”唯美主义者披上同一件外衣说道,“我仍然孤独,但这件衣服很漂亮。”

    唯美主义者在浪漫主义 内部代表邪恶原则。

    小孩很快就能熟悉每一样东西:对于小孩来说,它既是直接的,但同时也是象征。因此小孩是极端的。

    玛格丽特哭,只是因为她生气了。她从来都不会为自己感到难过。

    人越孤独,他的价值体系越不牢固,他的行为受到非理性 的影响就越明显。依附于某种外来教条主义价值体系的浪漫主义者,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完全理性和成熟的。

    非理性 的理性 :像胡桂瑙这样一个似乎绝对理性的人,分不清善恶。

    在一个绝对理性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价值体系,也没有罪人,最多只有祸害。

    甚至连唯美主义者都不分善恶,而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他肯定很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是不愿分清而已。

    他因此而堕落。

    一个时代,如此理性,因而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亡命天涯。

    * * *

    [1] 包括寓言(详见中文百科的条目“耶稣的比喻”)————译注

    第66节 救世军女孩(11)

    我尽量避开犹太人,但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得不继续观察他们。

    因此,我不得不一再惊讶于他们对半无神论者西姆松·利特瓦克的信任。

    利特瓦克这个人明显就是个笨蛋,人们之所以让他上大学,只是因为他不适合从事正当职业,————人们只要把他假胡子后面那张已经历了五十多个岁月的光滑无须的脸与布满皱纹、深谙世事的老犹太人脸比一下就知道!————但在他们的眼中,他就像预言者一样,只要有事,他们都会求教于他。

    也许,这是对作为上帝喉舌的说话含糊不清者的残剩信仰,因为这不可能是对知识的尊重;他们非常清醒,想要掌握更多的知识。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弄错了。

    利特瓦克博士显然想掩盖这桩事情,只是事与愿违。

    他之前说自己“开明”什么的纯属捏造;他对那个白发犹太老者的渊博知识异常崇拜,如果他不顾我对他的恶劣态度,仍然一再友好地和我打招呼,那无疑是因为我拒绝把犹太老者的塔木德世界观斥为“偏见”的缘故。

    而且很明显,他还由此生出让我把努歇姆引上正路的希望;因此,他只好容忍我一次又一次拒绝他,拒绝他的示好。

    今天我在楼梯上遇见了他。

    我正要上去,他正要下来。

    要是反过来的话,我就直接从他身边溜走了;要拦住一个飞奔着下楼的人可不容易。

    但我向上爬得太慢了,一是因为大城市里又闷又热,二是因为我营养不良。

    他开玩笑地用手杖挡住我的去路。

    也许,他想让我像哈巴狗一样跳过去(这时我发现,自己最近很容易生气,简直是一点就着;这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所致)。

    我用两根手指抬起手杖,想要过去。

    唉,我好讨厌这股露齿而笑的亲热劲儿。

    他向我点了点头。

    “您现在怎么说?大家都很不开心。”

    “嗯,天太热了。”

    “要是因为天热就好了!”

    “对了,奥地利人被困在七镇 [1] 。”

    “七镇很好笑……好吧,这事您真的怎么说?他说,心中须有欢乐。”

    走又走不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作一番最愚蠢的讨论:“至少,这听起来很像大卫的诗篇……您不会反对吧?”

    “反对?反对……我只能说,那位老爷爷是对的,老人永远是对的。”

    “偏见,西姆松,偏见。”

    “您不要挖苦我!”

    “好吧,那位老太爷怎么说?”

    “您听好了!他说,犹太人不该乐在心里,而是这里……”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己的额头。

    “哦,乐在头中?”

    “对,乐在头中。”

    “那么,你们乐在头中的时候,你们的心在干嘛?”

    “我们用心侍奉……uwchol lewowcho uwchol nawschecho uwchol meaudecho,翻译成德语,就是全心全意全力。”

    “那位老爷爷也这么说?”

    “不只是那位老爷爷会这么说,而是本来就是这样。”

    我想同情地看着他,但结果并不是很成功:“您自诩开明,西姆松·利特瓦克博士先生?”

    “我当然是一个开明的人……就像您是一个开明的人一样……当然……但您会因此而想要废除律法吗?”他笑了起来。

    “上帝保佑您,利特瓦克博士。”我说完便继续上楼。

    他回答道:“不过百年,”他仍然笑着,“但是,没有人能废除律法,您不能,我不能,努歇姆也不能……”

    我继续在贫民楼的楼梯间里往上爬着。

    我为什么留在这里?住在济贫所里岂不是更好。

    墙上挂着的是《圣经》格言,而不是仿油画石版画。

    举例来说。

    * * *

    [1] 特兰西瓦尼亚。

    第67节 救世军女孩(12)

    他说:我的骡子,健步如飞,

    铃铛叮当,紫缰飞扬,

    驮着我俩,圆梦锡安。

    他说:我叫你来。

    他说:在我心中,有伟大奇迹,

    看那教堂,有台阶千级,

    看那城市,有祖辈功绩。

    他说:我们想盖个小屋。

    他说:蹉跎岁月,等待至今,

    只能等待,埋首读经。

    他说:静心期待,欢乐今来……

    他虽不言,心中暗言。

    她也不语。埋首不语,

    就这样骑单人双,神摇魂荡。

    就这样骑单人双,神摇魂荡,

    醉于沉默,醉于慕想,

    虽无美言,心喜若狂。

    就这样一路前行,余事不管,

    流落街头,租住破房。

    她说:我心深处,宛如深巷,

    火花窜起,变成亮光,

    变成灯火,变成辉煌。

    他说:心心相伴。

    她说:我心闪光。

    我是忏悔者,

    你和颜相望。

    他说:锡安之路,虔诚明亮。

    她说:你为我们,忍受苦难。

    他们不言:话已说完。

    他们不动:此行圆满。

    第68节 临别相会

    “什么?您这个时候还想出去,亚雷茨基少尉!”玛蒂尔德护士坐在军医院门口旁,亚雷茨基少尉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口内,点了一支烟。

    “这不是今天太热了嘛,还没出过门……”他啪的一声合上打火机盖,“……这发明不错,汽油打火机,……我下周就要走了,您已经知道了是吧,护士?”

    “对,我听说了。去克罗伊兹纳赫休养,……您肯定开心坏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算是吧……不过,少了我这个不省心的,您也一定很开心吧。”

    “老实说,您的确不是个好病人。”

    一阵沉默。

    “走,一起散散步吧,护士,现在挺凉快的。”

    玛蒂尔德护士犹豫了一下:“我马上就要进去了……要是您愿意,我们就在医院前稍微走走。”

    亚雷茨基安慰她说:“我很清醒,护士。”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上。

    医院右翼的两排窗户都亮着。下面小镇的轮廓依稀可辨,小镇比黑夜的黑还略微深一些。那里有几盏灯在亮着,山上也有三两盏灯火在闪烁着,仿佛在表明这里有偏僻的农舍。

    镇上的钟敲了九下。

    “您不想一起离开这里吗,玛蒂尔德护士?”

    “哦,我对这里很满意……我有自己的工作。”

    “说真的,护士,您真是太好了,还会陪我这么一个又嗜酒又冷淡的德国佬散步。”

    “我为什么不该跟您散步呢,亚雷茨基少尉?”

    “对呀,到底为什么不呢……”过了一会儿,“所以说,您想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喽?”

    “这倒不会……等战争结束了再说。”

    “然后您就回家?……去西里西亚?”

    “您竟然连这都知道?”

    “啊哟,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您以为,这么简单就能重新回到家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反正想也没用。”

    “您知道吗,护士……我现在很清醒……但我深信:再也没人能真正回家了。”

    “我们都想重回故里,少尉先生,要不是为了家园,我们为何而战?”

    亚雷茨基停下了脚步:“我们为何而战?我们为何而战……您最好不要问,护士……而且,您说得很对,反正也没用。”

    玛蒂尔德护士沉默着。

    然后她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少尉先生?”

    亚雷茨基笑了起来:“咳,换做以前,您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竟会跟一个喝醉了的独臂工程师出去散步……您可是伯爵夫人啊。”

    玛蒂尔德护士没有回答。

    她虽然不是伯爵夫人,但无疑也是个贵族小姐,而且她的祖母就是个伯爵夫人。

    “也许,这也无所谓……就算我是个伯爵,那还不是一样,我肯定还是醉生梦死……您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太孤单了,这样的事情可以开看些……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哈,怎么会……”她在黑暗中看着他侧面的身影,害怕他会抓住她的手。

    她走到马路对面。

    “现在该回去了,少尉先生。”

    “您也一定很孤单,护士,否则您受不了的……我们该庆幸战争不会结束……”他们回到了军医院的铁栅栏门前。

    这时,大部分病房都熄了灯,窗户黑乎乎的。

    病房里的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好了,现在我要去喝点什么了,不过……您反正不会一起去的,护士。”

    “来不及了,我得进去了,亚雷茨基少尉。”

    “晚安,护士,非常感谢。”

    “晚安,少尉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玛蒂尔德护士感到有些失望和难过。

    她冲着他叫道:“别回来太晚了,少尉先生。”

    第69节 监狱出事

    自从少校和艾施一起披着夕阳的余辉在田野里漫步之后,他在下班后经常路过菲舍尔街,是的,他经常在隔不了几条巷子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站一会儿,然后又折了回去。完全可以说,他就是在绕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转来转去。

    要不是害怕碰到胡桂瑙,也许他真的会走进去;他真的不想遇到他,哪怕是在路上,甚至想想就觉得心烦不已。

    但是,当艾施这时突然代替胡桂瑙出现时,他不知道,这会不会就是更让他胆战心惊的相遇。因为他这个镇警备司令官,身穿军装,腰佩军刀,和一个身穿便装的办报人站在那里,他身穿军装站在公路上,主动和这个男人伸手相握,而且这样还不算,当这个男人准备陪他走走,他竟会感到喜出望外,忘乎所以。

    不过,艾施还是很恭敬地摘下了帽子。

    少校看着一张额头布满皱纹、满是严肃的脸,看着又短又硬的白发。这像是一种安慰,像是对在家颂读《圣经》祈祷的突然回忆,同时,这也是那天下午的兄弟情谊此刻在心中的重新萌生。心里念着这种情谊,他觉得应该对这个可算是朋友的男人,说些祝福的话,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给这个朋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才说道:“来吧。”

    在这之后,他们经常一起散步。

    当然也没有少校或者艾施希望的那样频繁。

    因为,不仅时局变得越来越动荡不安,————军队驻扎又撤走,车队隆隆地驶过大街,镇警备司令官有时不得不彻夜不眠,连续工作,————冯·帕瑟诺少校也没有勇气再次前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艾施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后,他也开始随机应变:悄悄地等在司令部附近,如果条件允许,就带上玛格丽特。

    “小淘气鬼坚持要跟着一起来。”他说。

    虽然少校不是很清楚,小女孩这么黏人算是讨喜还是讨厌,但他还是亲切地把她抱了起来,抚摸着她的黑色鬈发。

    然后,他们三人便一起在田野里或沿着河边灌木丛旁的小径散步,有时这就像一种辞别的渴望正在醒来,一股温润柔和的暖流正在心间荡漾,一池春水被风吹皱,这就像在证实始源于终,又归于终。

    不管这有多么温和,却藏不住其中的一丝不满,也许是因为艾施没有分担这份离愁,也许是因为艾施不能分担,但也许是因为艾施什么事情都闷在肚子里,令人失望地保持着沉默。

    这总归有些可疑和不可告人,因为他心中仍然隐约希望,只要艾施开口说出来,一切都会变好、变得简单。

    唉,令人惊讶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艾施说什么,虽然艾施肯定知道。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默默地走在日落后的明亮之中,走在不断发酵的失望之中。

    走着走着,田野上的明亮便成了一种虚假又疲惫的明亮。

    当艾施摘下帽子,让风拂过硬气的短发时,这可能会变成一种非常不得体的亲密举动,差点让少校同情起这个小女孩来,因为她竟然落入这么个男人的手中。

    “小女奴。”他说了一遍。

    但这句话也消逝在疲惫的无动于衷之中。

    玛格丽特在前面欢跑,根本不在意这两个人说些什么。

    他们爬到了谷顶,沿着森林边缘而行。

    短短的干草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山谷里一片寂静。

    他们听见山脚下的马车在路上嘎嘎作响,收割完的庄稼地露出褐色的土壤,阵阵凉风从幽暗的树叶深处吹来。

    山坡上有一片片绿色的葡萄园,林木沙沙声中已经混杂着银子般清脆、尖锐的声音,森林边上的灌木缀着些黑色和红色浆果,已准备好迎接秋天,迎接枯萎。

    夕阳沉到西坡顶上,谷中的屋舍窗户上闪着刺眼的光芒。

    每间屋舍都留下长长的东向影子,监狱楼群的屋顶上满是红黑混杂的斑点,荒芜的庭院里光秃秃的,里面也有棱角分明的黝黑影子。

    一条田间小路沿着山坡而下,在监狱附近并入公路。

    在前面奔跑着的玛格丽特,这时拐了个弯,少校把这看作是天意。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语带倦意。

    但当他们下坡快走到谷腰时,少校和艾施都停了下来,侧耳听着:一阵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但他们根本分不清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一辆汽车从镇上飞驰而来,发动机照例低沉地吼叫着,喇叭不停地鸣叫着,车后扬起一片长长的尘雾。

    那可怕的声音和汽车没有关系。

    “邪恶的声音。”少校诧异地说。

    “是机器声。”艾施说,虽然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声。

    那辆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马路,一路不停地嘟着开到监狱门口。

    艾施的视力很好,他看得很清楚,这是司令部的车,当看到这车在监狱后面不再出现时,他就变得紧张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脚步变得匆忙起来。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清晰,当他们看到监狱大门时,这车停在一大帮群情激奋的人中间。

    “出事了。”少校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听到从焊着铁栅栏、钉着木板的监狱窗户后传来的让人胆战心惊的齐声呼喊,有节奏地三词一组:

    “饥饿,饥饿,饥饿……

    饥饿,饥饿,饥饿……

    饥饿,饥饿,饥饿……”

    呼喊声时不时被一个公共屠宰场的嚎叫声打断。

    司机急忙向他们跑来:“报告,少校先生,前面发生叛乱……我们找少校先生都找遍了……”

    说完,他便跑回去叫岗哨出来。

    大家纷纷为少校让行,可少校却停下了脚步。

    空中依然回荡着三重唱似的口号声,玛格丽特这时也随着节奏手舞足蹈着。

    “饥饿,饥饿,饥饿。”她欢呼着。

    少校看着监狱,看着目光根本无法透过的窗户,他看着手舞足蹈的小女孩,看着笑容特别狰狞,笑声异常邪恶的小女孩,心头的惊骇犹如洪水涌起。

    命运天定,在劫难逃!

    司机仍在拉着铁索打铃,用佩刀敲打大门,直到门上的猫眼终于打开,大门在铰链中嘎吱嘎吱地慢慢转动。

    少校靠在一棵树上,嘴里喃喃地说:“末日来临。”

    艾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帮他。

    少校摇了摇手:“末日来临。”

    他重复着,可随后就站直了身子,把手伸到胸口,抚摸着铁十字勋章的绶带,然后手扶刀柄,快步走向监狱大门。

    少校消失在大门之后。

    艾施坐在路边小山丘的斜坡上。

    耳旁依然传来顿挫起伏的口号声。

    一声枪响,跟着又是一声耳熟的嚎叫。

    然后,最后的几声口号就像水龙头关上后的最后几滴水一样。

    接着便是寂静。

    艾施看着在少校进去后一直紧闭的大门。

    “末日来临。”这时他也这样说道,然后继续等着。

    然而,末日并没有来临,没有地震,没有天使,大门也没有打开。

    小女孩懒洋洋地蹲在他的身旁,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

    监狱的围墙,像舞台背景一样耸立在明朗的夜空之中,又像漏风的牙齿一样。

    艾施觉得自己的心神正在远离自己,远离此刻,远离一切;他不敢改变自己的身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大门旁挂着一块看不清字迹的牌子;毫无疑问,上面写着探监时间,但这些都是空洞的字词而已。因为,连关押在此的煽动者、凶手和怪胎都会走出监狱,走进乐土,走向新的、更光明的集体。

    这时,他听到小女孩说:“胡桂瑙叔叔来了。”

    艾施看到胡桂瑙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他看着胡桂瑙,心中没有半分惊讶。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胡桂瑙的脚步悄无声息,监狱大门前人们的动作悄无声息,这一切就像音乐停止时马戏演员和走钢丝演员的动作一样悄无声息,就像失去生机的明朗夜空一样悄无声息。

    在这似梦非梦者的眼前,在这从未找到回家之路的孤苦伶仃者眼前,远方似乎遥不可及,他,就像一个渴望已变却浑然不知的人,就像一个只是暂时抑制却无法全然忘记伤痛苦楚的人。

    几颗星星率先出现在天上。

    艾施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几天、几年了,周身被一片幽灵一般、似絮了棉花 [1] 的寂静笼罩着。

    然后,人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直至完全消失。于是,大门前便像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最后,艾施只感到了掌心里湿漉漉的青草。

    小女孩不见了;也许她和胡桂瑙一起走了。

    艾施没把这放在心上,他盯着大门。

    少校终于回来了。

    他走得很快,极不寻常地走起了直步,看起来简直就像他行走时稍有跛瘸,却又想极力掩饰一样。

    他径直走向汽车。

    艾施跳了起来。

    这时,少校站在车里,在那儿站得笔直,目光越过艾施的头顶,目光飘过默默地聚在汽车周围的人群,看着前面的白色马路,看向已是百家灯火的小镇。

    那附近有一盏红灯亮起来了。

    艾施知道那是哪里。

    也许,少校也注意到了,因为他这时正向下看着艾施,严肃地向他伸出手,说道:“好啦,无所谓了。”

    艾施没说什么,他迅速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拐入了田间小路。

    然而,要是他转过头来,要是天没那么黑,那他就可以看到,少校正停在那里,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发动机点火的声音,看到汽车的前灯跟着蜿蜒曲折的马路前行。

    * * *

    [1] 用棉絮衬填。————译注

    第70节 胡桂瑙装病

    胡桂瑙以急行军的速度从监狱赶回家里;玛格丽特跑在后面。

    在印刷车间里,他让人把印刷机关了:“再刊登一条重要消息,林德纳。”

    然后,他去自己房间里写些东西。写完后,他说了声“嗨”,朝艾施夫妇的居室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经过厨房门口时,他又说了声“嗨”,然后把一篇粗制滥造的文章交给林德纳。

    “放在小镇要闻栏里里,用八点活字 [1] 。”他命令道。

    第二天,在《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小镇要闻栏中以八点活字刊出了一条新闻:

    监狱骚乱

    昨晚,我镇监狱发生了几起恶性事件。

    一些囚犯认为,他们有理由控诉监狱伙食质量达不到以往标准,一些叛国分子乘机作乱,以高呼口号的方式羞辱监狱管理处。

    镇警备司令官冯·帕瑟诺少校迅速赶到事发现场,沉着、果断、小心地采取措施,很快平息了骚乱。

    据说,被关押在此且又期望获得公正判决的逃兵想要越狱。这都是子虚乌有之事,纯属谣言。

    据可靠消息,监狱里根本没有在押逃兵。

    无人受伤。

    这又是一个清晰的灵感,胡桂瑙开心得几乎无法入睡。

    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第一,关于逃兵的谣言会惹恼少校,而且监狱伙食差这种事也会让镇警备司令官心烦;反正,活该头大的人是少校。

    第二,少校会追究艾施的责任,尤其是因为暗示了艾施可能知情;没人会相信编辑先生对此一无所知,————现在,这两个人一起散步的交情就要完蛋了。

    第三,可以想象一下,这位马脸瘦牧师这时暴跳如雷的画面,这真是爽口爽心啊。

    第四,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非常合法的,————他是报社发行人,他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且说真的,少校还要感谢他的美言呢。

    第五和第六,可以一直列举下去,一句话,这事做得非常漂亮,一句话,这是一个妙着,————此外,少校现在会高看他一眼:胡桂瑙的密报是有根有据的,别人再鄙视也没用。

    是的,第五、第六、第七,他可以一直数下去,里面还有许多文章可做,当然,总有些地方会让人不爽,让人不愿想起。

    早上,胡桂瑙在印刷车间看到了这篇文章,心里又是一阵得意。

    他瞥了一眼窗外,看了看对面的编辑室,做了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

    但他没有上去。

    当然不是因为他害怕那里楼上的那位牧师。他只是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用不着害怕。受到刁难时,他必须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在相关的一切都已毁灭时,他更要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他只想安安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只想得到应得的一席之地。

    胡桂瑙出去理发,在那里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特里尔选侯国导报》。

    当然,他的午餐仍然是个问题。

    他觉得跟艾施一起吃饭很别扭,因为虽然毫无道理,但艾施心里总是隐约觉得自己上了当。

    他看得出牧师眼中的这种责备之意,所以实在没什么胃口。

    这样一个牧师,本身就是个想把一切都国有化的什么主义者,然后装得好像别人只是因为不能事事如意就想颠覆世界秩序一样。

    胡桂瑙一边散步,一边思考。

    但他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就像上学一样:平日足智多谋,最后无计可施,只好托病请假。

    于是,他转身往回走,好赶在艾施面前回家,然后上楼去找艾施妈妈————因为他最近经常这样叫她。

    每走一步,他装出来的痛苦神色就显得更真实一些。

    也许他真的感到很不舒服,最好什么也不吃。

    不过,他毕竟已经付过食宿费用了,可不能便宜了艾施这个家伙。

    “艾施夫人,我生病了。”

    艾施夫人抬起头来,同情地看着胡桂瑙一脸痛苦的样子。

    “艾施夫人,我不吃午饭了。”

    “哎,怎么搞的,胡桂瑙先生……来碗汤,我去给您做碗好喝的汤……喝碗汤又没有害处的喽。”

    胡桂瑙想了一下,然后可怜兮兮地问道:“一碗肉汤?”

    艾施夫人惊愕地看着他:“嗯,可是……家里哪有煮汤的肉啊。”

    胡桂瑙显得更加可怜了。

    “对对对,没有肉……我想我是发烧了……您摸一下,艾施妈妈,我烧得有多高……”

    艾施夫人走到他身旁,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胡桂瑙的手。

    胡桂瑙说:“吃个鸡蛋煎饼也许管用。”

    “给您泡一杯茶不是更好吗?”

    胡桂瑙怀疑她是舍不得鸡蛋:“啊呀,吃个鸡蛋煎饼肯定能好……您家里一定有鸡蛋的……也许有三个。”

    说完,他就拖着脚步走离开了厨房。

    他躺在长沙发上,一来是病人就该这样,二来是他昨晚没睡好,想要补个觉。

    但他怎么睡也睡不着,因为谎造新闻这个妙计的成功依然让他兴奋不已。

    也许,他应该躺床上去。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看着窗户,听着这个家里的各种嘈杂声,它们是厨房传来的听熟悉了的嘈杂声。

    他听到拍肉的声音,————看来,这个肥婆,她还是骗了他,就为了把肉都给那个家伙吃。

    当然,她会借口自己不会用猪肉做肉汤,但煎得鲜香嫩滑的猪肉又不会加重病人的病情。

    然后,他听到菜刀短促而快速地剁在厚木板上的声音,听得出来这是在切菜,————嗯,每次他的妈妈快速剁碎香菜或芹菜时,他总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总是担心她会切到自己的指尖。

    菜刀可是很锋利的。

    他很开心,因为这时候,剁菜的声音消失了,艾施妈妈正用厨房抹布擦着毫发无损的手指。

    要是能睡着就好了;但最好还是去床上睡觉,这样的话,这个肥婆就会坐在边上,做着手工编织活或者给他冷敷退烧。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它真的很烫。

    他得想些开心的事。

    比如女人。

    一丝不挂的女人。

    楼梯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有人正在上楼;奇怪,艾施爸爸一般不会这么早上来的。

    看来,也只能是邮递员了。

    艾施妈妈和他说着话。

    以前总是面包师傅来家里,现在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有用啊;饿着肚子睡不着觉啊。

    胡桂瑙又眯着眼睛看着窗口,看到窗外连绵的科尔玛山脉;国王城堡 [2] 的堡主是个少校,由皇帝亲自任命。

    “Hassez les Prussiens et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3] .”

    笑声传入胡桂瑙的耳中;他听到有人说着阿尔萨斯简短叙事经文。

    锅烧开了,在炉子上嘶嘶作响。

    这时,有人在他耳旁悄声说着“饥饿,饥饿,饥饿。”

    他太蠢了。

    为什么他不能和别人一起吃饭!

    他的待遇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公平了。

    是不是他们还会把他的位置让给少校?

    楼梯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胡桂瑙吓了一跳,这是艾施爸爸的脚步声。

    啊,天哪,只有艾施这家伙,只有牧师先生一个人。

    猪,这个艾施,他要是生气,那是他活该。

    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

    菜刀可是又快又尖。

    现在他总算成了一名新教徒,接下来就要做个犹太人,行割礼了;这一定要告诉他的妻子。

    指尖,刀尖。

    最好赶紧起来,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做个犹太人。

    真是太蠢了,怕他干什么;我只是太懒而已。

    但她应该把吃的给我送来,而且要快……在牧师得到他那一份吃的之前。

    胡桂瑙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是否坐下吃饭了。

    难怪他越来越瘦,这个艾施把他那一份都吃光了。

    不过,艾施就是这样。

    牧师必须胖乎乎的。

    披着牧师长袍骗人。

    刽子手也穿着黑色套装。

    刽子手必须多吃东西才有力气。

    外人从不知道,他们是就要拉人处决还是仅仅带饭过来。

    从现在起,他会去旅馆,和少校坐一桌,吃肉。

    就在今晚。

    要是鸡蛋煎饼再不送过来的话,他就要发火了。

    一个鸡蛋煎饼五分钟足够了!

    艾施夫人悄悄地走进房间,把一盘鸡蛋煎饼放在椅子上,然后把椅子推到长沙发旁。

    “要不要再给您煮杯茶,胡桂瑙先生,香草茶?”

    胡桂瑙抬起头来,心中的不快几乎消失了,她的同情让他感到心头暖暖的。

    “我发烧了,艾施夫人。”

    她应该摸一下他的额头,探一下热度;让他生气的是,她没这么做。

    “我想躺床上去,艾施妈妈。”

    艾施夫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坚持要给他喂茶:这是一种非常好的茶,也是一种古老而有名的药,从父亲和曾祖父那里继承了这个秘密的草药师,变得非常富有,他在科隆有一处住宅,当地的人全都去他那里看病。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可胡桂瑙仍然不想喝:“樱桃烧酒,艾施夫人,我喝点这个会好一些。”

    她面现厌恶之色:烧酒?不!就连她那健康状况不佳的丈夫,也在她的劝说下同意喝茶了。

    “真的吗?艾施喝这种茶?”

    “真的。”艾施夫人说。

    “那好吧,以上帝的名义,您也给我来杯茶吧。”胡桂瑙叹了口气,坐起来吃他的鸡蛋煎饼。

    * * *

    [1] 一点活字等于一磅。————译注

    [2] 也叫上考内格斯堡(Haut-Koenigsbourg),位于施莱特镇内(胡桂瑙曾在此上学),曾是阿尔萨斯重归德国的象征。————译注

    [3] 法语,大意为“憎恨普鲁士人,憎恨圣宗之敌”。————译注

    第71节 身体事件

    与海因里希的辞别非常顺利,不含半点忧伤。如果要从身体和精神方面加以区分的话,这纯属身体事件。

    当汉娜从火车站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放下了窗帘的空房子。

    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坚信海因里希一定会从战火中平安回来。

    怀着这种不让海因里希牺牲的坚定信念,她在火车站上时不仅幸运地没有生出忧惧悲伤的情绪,而且————远远超过了辞别带来的烦恼————希望海因里希再也不回来的念头也被推入了费解和无虞之中。

    当她对儿子说“爸爸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时,他们两个肯定都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在她的心里,这个身体事件————她有充分理由这样看待这六个星期的探亲假————就像她人生长河上的一处峡谷,就像她自我溪流上的一处窄缩;它就像阻碍她的自我突破身体屏障时的凝滞,就像强使河流浪花四溅地冲过涧谷时的艰涩。

    以前她————每次想起时————总觉得,她的自我不受皮肤的束缚,可以透过极为透气的皮肤,渗入贴身穿着的真丝内衣里,甚至连衣裙上都有她的自我散发出来的一丝气息(可能因此才在时尚方面如此自信),是的,这个自我简直就像远远存在于这具身体之外似的,与其说是栖居其内,倒不如说是包覆其外,仿佛它不是在脑子里思考,而是在这具身体外面,在她可以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的身体————不管这具身体有多么重要————看作一个微不足道之物的某个地方思考,所以在这个持续六周的身体事件期间,在奔腾着冲过涧谷期间,在茫茫的无边飘渺缭绕中,翻腾怒号的水面上只剩下一片亮泽的云雾,一抹绚烂的虹霞,似乎这就是心灵的避风港。

    然而现在,仿佛眼前又是一马平川,仿佛身上放下所有羁绊,在心平气和的同时,心中不禁生出希望————忘记浊浪排空的峡谷。

    当然,她最多只能一段一段地忘记。

    凡是与海因里希个人有关的,全都就此消失不见,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他的走相,这一切都很快消失了;而普遍的,仍然留着。

    或者,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脸,接着是他身上可以活动的肢体,双手双脚,但不动而挺拔的身体,这个从胸膛一直到大腿根部的躯干,这一让人面红耳赤的男性形象,却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就像陷在泥里或被第勒尼安海滨之浪拍打冲刷的神像一样。

    每多忘记一段————这正是可怕之处————,这具神像每短一分,它流露的情感就越集中、越孤立,忘记这种情感的速度就越来越缓,越来越慢,忘记的片段越来越窄,越来越细,————无力地倒在这种情感之前。

    这只是一个比方。

    跟任何比方一样,这个比方并不计较实情真相的细节,而实情真相总是虚幻的,是一次模糊想法的混乱交融,是一道裹挟着记起一半的回忆、想起一半的念头、半推半就的本心的洪流,是一条有着银色水汽的无岸河流————银色薄雾,飘至云端,飘至黑色星辰。

    因此,河底淤泥中的躯干并不是躯干,而是一块磨圆了棱角的卵石,是一件遗弃在岁月长河之中的家具、家什或垃圾,是一团抛入拍岸浪花中的泥巴:浪花竞逐翻滚,白天吞没黑夜,黑夜吞没白天,而白天彼此传递的,是无法辨识的,有时比彼此相随的梦境更加无法辨识,有时是下身的某些东西,它会让人想起关于女生的秘密见闻,似乎又会唤醒隐藏心中的秘密愿望————摆脱这种幼稚见识,逃入个人 世界之中,从遗忘中重新找回海因里希的面容。

    然而,这只是一个愿望,实现这个愿望的把握起码和完全修复一个从地下挖出的希腊裸体躯干雕像一样大:也就是说,这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乍一看,在汉娜·温德灵的记忆中,个人 还是普遍 占上风似乎无关紧要。但是,在一个普遍 如此普遍、如此明显地跃居主导地位的时代,在一个为了从未梦想过统一的集体概念而解开了仅连接个人到个人的社会纽带的时代,在一个极其暴虐残酷地去个人化,仿佛这种状况真的只对应于童年和老年的时代里,个人的记忆也逃不脱这种普遍规律的约束。

    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她的孤独寂寞————即使她很漂亮,是她丈夫的好床伴————不能用“不幸被剥夺了情爱欢愉”来解释,而是构成了整体的一部分,就像任何个人命运一样反映了一个笼罩在世界上方的形而上的存在。

    一个————如果不反对的话————身体事件,在事件悲剧中仍是形而上的:因为这个悲剧叫做自我孤独。

    第72节 救世军女孩(13)

    这个时代、这种破碎的生活还有现实吗?

    每过一天,我就更消极一分,并不是因为我正被一种可能比我更强大的现实碾压蹂躏,而是因为各种不现实让我处处碰壁。

    我完全意识到,我只有积极面对,才能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伦理,但我担心,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时间进行唯一真实的活动,探讨哲学问题的沉思活动。

    我试着去探讨哲学问题,————但知识还有尊严可言吗?它不是早就尊严扫地了吗?在哲学对象解体的今天,哲学本身不也成了空洞的言辞了吗?

    这个世界没有存在,这个世界没有安宁,这个世界只有在加速运动中才能找到并保持平衡,这个世界的狂飙突进已经成为把人抛进虚无的虚假人类活动,————啊,难道还有比再也无法探讨哲学问题的时代更让人无奈和死心吗?

    甚至连哲学都已经成为一种审美游戏,一种不再存在,而是沦为排遣邪恶的游戏,成为中产者们晚上穷极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留给我们的只是数字,留给我们的只有律法!

    我常常觉得,让我身不由己,让我留在这个犹太寓所的状况,似乎不能再称为认命和死心,反倒是一种学会接受完全陌生的智慧。

    因为,即使是努歇姆和玛丽,他们对我来说仍然是陌生人,哪怕他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他们是我的创造物,哪怕他们是我无法实现的甜美希望————希望由我掌握和决定他们的命运。

    努歇姆和玛丽,他们不是我的创造物,从来都不是。

    可以塑造世界————这只是个骗人的希望!

    世界独立存在吗?不。

    努歇姆和玛丽独立存在吗?当然不是,因为没人过着独立的生活。

    但决定命运的存在,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和思维范围。

    我自己只能履行自己的律法,完成指派给我自己的事情,我无法挣脱它们的加锁。

    即使我对努歇姆和玛丽这两个创造物的爱火还没有熄灭,即使我还没有停止为他们的灵魂和命运抗争,但决定他们灵魂和命运的存在,在我的眼里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它们在我面前隐而不现,就像那位白胡子老爷爷那样不显形迹。

    虽然我有时会在前厅里碰到他,但他只有到了我永远进不去的房间里时才会显露真形,他只通过他的代表利特瓦克和我联系,他们在我面前隐而不现,就像画像挂在济贫所接待室里的白胡子布斯将军一样。

    当我仔细思考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抗争,既不与白胡子老爷爷抗争,也不与救世军将军抗争,更确切地说,我是在努力让他们两人满意而已,我讨努歇姆和玛丽的欢心其实也是在讨他们的欢心,是的,有时我相信,我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用我的行为赢得那两个白胡子老爷爷的欢心,这样他们就会祝福于我,这样我就不会孤独终老。

    因为,现实是在律法制定者手中。

    这是认命吗?这是在全盘抛弃美学 吗?我以前是什么态度?

    我以往的人生正在渐渐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过,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活过,我以往的人生已经深深沉入了遥远的大海之中。

    船舶载着我向那远东和极西之地的海岸去了吗?我是美国大农场中的采棉工吗?我是有大象出没的印度热带丛林中的白人猎手吗?

    一切皆有可能,无一不无可能,甚至连园林里的城堡也不是不可能的,又高又宽,一切皆有可能,因为一切都会逝去,因为世事变化无常,为了无常而无常,似乎在劳作中,似乎在时光静好中:一切都会逝去,————抛弃了我的自我,丢弃于虚无之中,无法实现的渴望,遥不可及的乐土,看不见那片越来越大、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

    我们寻找的集体,是一个虚弱无力却充满邪恶意志的集体。

    虚幻的希望,经常的无端傲慢,————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陌生的敌人,却又不似敌人,而是一个我肯定能摸到表面,但从未成功进入内部的异界,一个我永远不会进去的异界,陌生在越发陌生之中,盲目在越发盲目之中,消失和消融在故乡之夜的回忆之中,最终只留下一缕留不住的如烟往事。

    我走过许多路,就是要找到那条连通天下万路之路,但这些路彼此之间却隔得越来越远。

    连上帝都不是由我,而是由祖先决定的。

    我对努歇姆说:“你们是一个多疑的民族,一个邪恶的民族,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用上帝自己的经书怀疑上帝。”

    他回答说:“律法永存。而上帝,是在有人明悟律法之后才存在。”

    我对玛丽说:“你们是一个勇敢但没有思想的民族!你们以为,只要自己为善,敲打铃鼓,就能拉近与上帝的距离。”

    她回答说:“上帝的喜乐即是上帝,他的恩典永不枯竭。”

    我自问:“你是一个傻瓜,你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你以为理解世界,就能塑造世界,就会超脱成神。你难道看不出,你会因此而流血至死吗!”

    我自答:“对,我会流血至死。”

    第73节 价值崩溃(9)

    认识论杂谈

    这个时代还有现实吗?这个时代还有保存自身生活意义的价值现实吗?有“非生活[1] ”之“非意义 [2] ”的现实吗?————现实逃到了何方?在科学中?在律法中?在责任中?还是在怀疑一种可信点已经消失在无穷远处、不断提出问题的逻辑中?

    黑格尔把历史称为“精神本体的解救之路”,是精神 的自我解救之路,————它已经成为一切价值的自我毁灭之路。

    当然,问题不在于世界大战是否推翻了黑格尔的历史体系(七大行星的发现早就做到了这一点 [3] ),因为在四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变得自主的现实,在任何情况下,既不会也不能再屈服于某种演绎体系。

    更重要的是,探究这种反演绎现实的逻辑可行性,探究这种反演绎的逻辑起因,简而言之,探究注定会促进这种精神发展的“可能经验条件 [4] ”,————但对哲学的全盘蔑视,对言语的厌倦,本身就属于这种现实和这种发展,只有全盘怀疑言语的说服力,才能提出那个迫切的方法论问题:什么是历史事件?什么是历史统一?或者,更进一步提出:究竟什么是事件?需要如何取舍,才能将零散事实拼成一个完整事件?

    自主生活与价值范畴的关系是如此难分难解,如此浑若天成,就像自主意识与事实范畴的关系一样,————我们可以为价值或事实等现象另找一个名称,但作为现象,它们依然如此必然地存在,就像“存在 [5] ”和“我思 [6] ”本身一样,它们两者都源自于自我的独立自主,它们两者不仅是自我的行为,而且也是自我的设定;因此,价值分为设定价值的、在最普通意义上塑造世界的行为,和被塑造成形的、空间上可见的、人间可见的有价艺术品,价值观念又分为两个彼此互补的范畴:行为的伦理价值和作品的美学价值。同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只有合在一起,才能产生最普遍的价值观念和所有生活的逻辑位置。

    其实,历史总是这样:古典历史学就服从于古典历史的价值观念,十八世纪的道德说教性历史就有意使用道德说教性历史的价值观念。

    在黑格尔的构想中,绝对价值不仅在“世界精神”的观念中,而且也在“历史的法官之职 [7] ”的观念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所以,价值观念的方法论作用变成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主题并不为奇,但随之会带来灾难性的副作用,即所有知识分成与价值无关的自然科学知识和与价值有关的人文科学知识,————不反对的话,可以将其称为哲学的第一次破产声明,因为这样就把思维和存在 [8] 的同一性限制在逻辑数学领域之中,似乎所有其他知识领域都废除了这个唯心主义的首要哲学任务,或将其推入了直觉含糊之中。

    黑格尔曾经(有根据地)谴责过谢林,说他把绝对 “象离膛的子弹一样”投射到世界上。

    但这同样也适用于黑格尔哲学和后黑格尔哲学所提出的价值观念。

    简单地将价值观念投射到历史中,并将留存在历史中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称为“价值”,虽然在缺乏纯美学的精美艺术价值时仍然是允许的,但在一般情况下是极不准确的,恰恰相反,我们会被迫将历史解释为无价值的混合体,断然否定历史的价值现实。

    第一个论点

    历史由价值构成,因为生活只能从价值范畴的角度加以理解,————然而,这些价值不能作为绝对 引入现实,而是只能在设定价值的价值主体行事符合伦理要求的背景下考虑。

    黑格尔曾将这样一种具有绝对和客观化“世界精神”的价值主体置于现实之中,但他的历史体系必然会因为其包罗万象的绝对而走向荒谬。

    这里再次表明了演绎思维无限界限的不可逾越。价值设定并不是无限的。

    如果存在一个具体的、一开始就有限的价值主体,即一个具体的人,则价值的相对化,价值对被引入主体的依赖性,完全是显而易见的,————个人传记来源于对此人自己觉得重要的所有价值内容的记录。

    此人本身,很可能是个没有价值的人,甚至是个敌视价值的人,例如匪首或逃兵,但作为此人价值圈子的价值中心,此人依然具备写入个人传记和历史的条件。

    虚构的价值中心也是如此: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派别的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德意志汉萨的历史,甚至死物的历史,例如屋舍楼宇的建筑史,都是通过取舍相关价值中心————假使它有价值意志————本身觉得重要的那些事实后组成的。

    一个没有价值中心的事件会消失在朦胧之中,————库纳斯多夫会战不是由参加战斗的步兵名单组成,而是由遵照指挥官计划形成的现实战况组成。

    任何历史上的统一都取决于实际或虚构的价值中心;一个时代的“风格”————虽然作为历史事件的时代本身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时代的中心设定实现统一的取舍原则————是一种赋予价值设定与风格塑造之力的“时代精神”。或者,用老套的说法:文化是一种价值产物,文化只能从风格观念的角度加以思考,而为了能对文化进行全盘考虑,在代表文化的价值圈子中心,就需要一种设定风格与价值的“文化精神”。

    这是否意味着所有价值的相对化?放弃任何通过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使逻各斯的绝对 显露在现实中的希望吗?放弃在某个时候————哪怕只是近似————可以走上精神和人性自我解救之路的希望吗?

    第二个论点

    价值设定行为是否具备写入历史和个人传记的条件取决于逻各斯的绝对。

    因为,实际或虚构的价值主体只能在其自我的孤独中,在那种无法消除、无路可走的柏拉图式孤独中加以想象,这种孤独仅以依赖于逻辑 的规定为傲,强行将行为置于这种逻辑可信性之下。

    但这意味着,如果完全按康德的意思,不仅要求有为创作而创作的“良好意愿”,而且还规定所有结论都必须从自我的自主合法性中得出,从而使作品不受任何教条的影响,而是以这种纯粹原真的自我和这种纯粹原真的规律创作出来。

    换而言之:任何不完全产生于本身固有规律的事物,都会从历史中消失。

    虽然这种本身固有规律在时代中起着作用,即受制于时代和风格,但这种风格制约总是且只能是上级逻各斯的罩纱。

    毋庸置疑,那种就是思维且在今天起着作用的逻各斯,哪怕是在今天,也不过就是一个尘世的罩纱而已,却能透过任何罩纱闪着自己的光芒,仅通过其想要超过时代的永恒要求,就能将与风格相关的思维投射到另一个自我之中。

    在完结作品和普通美学 的狭义领域中,即在艺术领域中,这种形式上的基本统一在艺术形式的久远不绝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始终纤毫毕现。

    由此我们可以概括出下一个论点。

    第三个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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