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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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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说,水兵拒绝继续服役,而且全体水兵的伙食都很差。

    因此大家都觉得战争必须结束。

    另外,那个工头坚持认为,除了大资本家之外,战争没有赢家,最先认识到这一点的是俄罗斯人。

    艾也引用《圣经》中的话赞成这些乱国思想。但以我跟艾先生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我可以明确地说,他正以此谋求实现伪善目标,教会的财产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显然,为了掩盖正在酝酿之中的阴谋,他建议创办圣经公会,但这遭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嘲讽。

    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另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军需官,在医院的两个病人和工厂工人离开后,在我的建议下我们一起去了春楼。

    虽然我得不到更多关于军需官的消息,但我觉得艾先生的行为越发可疑了。

    毫无疑问,那个博士是春楼的常客,他在介绍我时说:“这位先生是政府官员,你们应该免费招待他。”据此我可以推断出,艾对我有一定的怀疑,并因此提醒他的同伙要小心提防我。

    所以,尽管出钱请艾先生喝了很多酒,但我还是无法诱他吐露真言,尽管我极力劝说,但他还是不肯上楼快活,显然仍然清醒无比,而且他还趁着头脑清醒,在大厅里大声谴责这种藏污纳垢之地中违背基督教教义的行为和罪恶。

    直到志愿兵博士向他解释说,为了防止军队疾病传播,这些春楼得到了陆军总后勤部的支持,因此属于陆军军事机构,必须受到尊重时,他才放弃了自己的反对立场,但在回家的路上,他又重申了自己的反对立场。

    今日就此搁笔,但仰慕之心不绝,期待再次为您效劳。

    顺致崇高敬意

    威廉·胡桂瑙

    另:

    我想再补充一点,在行宫酒馆开会期间,艾施先生还提到,在本地监狱中,有一个或多个逃兵将被枪毙。

    随后,他们所有人都表示,现在战争快要结束了————这些人肯定都是这么想的————,枪毙逃兵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这也得到了艾施先生的赞同。

    艾施先生认为,他们应该对此采取行动。至于是暴力行动还是其他行动,他都没有说。

    我想再次补充强调一点,我认为上述的艾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表面言语虔诚,实则包藏祸心。

    再致崇高敬意

    知名不具

    写完这封密报后,胡桂瑙照着镜子,细看自己能否做一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就像艾施脸上经常让他感到恼火的鬼脸一样。

    是的,这封密报是一项了不起的成绩;很好,终于在艾施这个家伙身上挑出了一个毛病。

    一想到少校收到这封密报时满意的样子,胡桂瑙就倍感激动。

    他心里想着要不要自己私下送去,但随后又觉得,似乎以正式邮寄方式送到少校手中更为合适。

    于是,他就以挂号信的方式将密报寄出,寄出前在信封上用大字标注了“私人”字样,并在下面划了三条横线。

    不过,胡桂瑙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在办工桌上的公文下发现这封密信时,少校并无半点喜色。

    那是一个阴沉沉、雷隐隐,又闷又热的早晨,雨水顺着办公室的窗玻璃流下,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硫磺味或煤烟味。

    这封密信的背后隐藏着几分丑陋和粗暴,隐藏着一丝隐晦,虽然少校不知道,虽然他也不需要知道,在某人想要把自己的现实绑定并渗入别人的现实时,一定会有暴力和压迫发生,但他的心里突然冒起“夜之灵”这个词,似乎他必须保护自己,似乎他必须保护妻儿,不是远离他的世界,而是不要掉入罪恶泥淖。

    他犹豫着又拿起了这封密信。

    其实也不能怪这个人,可以说,这个人的行径只是有一点点阴毒而已,这个人只是履行了自己的爱国义务,秘密告发而已,虽然这个人像奸细一样,做法卑劣令人反感,但他也不能把责任推到这个没教养的人身上。

    不过,因为少校对于这一切,其实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所以他只觉得一阵惭愧,暗想自己竟然会信任一个品格低下之人,于是满头白发下的脸变得更红了。

    尽管如此,镇警备司令官仍然认为,自己不应该把这封密信直接扔到废纸篓里,而是有义务以适度的怀疑继续观察嫌疑人,比如远远地跟着,以防出现意外的祸乱,也许艾施先生还是有可能会危害国家的。

    * * *

    [1] 即艾施。————译注

    第47节 外科医生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打电话给凯塞尔博士:“嗨,伙计,您今天下午三点能来做手术吗?取子弹的小手术……”

    凯塞尔博士说他不太可能过去,因为实在忙不过来。

    “取颗子弹而已,对您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对我也是如此……人得知足……当然,没有一种生活,没有一种工作能长此下去的,我也很无奈……但今天实在没有办法……我命令您过来,一会儿就有车来接您,用不了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做完。”

    库伦贝克把听筒放了回去,然后笑了起来:“好了,他得忙活两个小时。”

    弗卢尔施茨坐在旁边:“我反正挺好奇的,您竟然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让凯塞尔赶过来。”

    “老实巴交的凯塞尔被我骗了一次又一次。我们一会儿顺便割了克内泽的阑尾。”

    “您真的打算给他动手术?”

    “为什么不呢?他应该感到高兴……我也不例外。”

    “那他想做手术吗?”

    “嗬,弗卢尔施茨,您现在怎么也像我们的老凯塞尔一样天真了,————我做手术哪一次先问过病人的?做完之后,他们不都很感激我的嘛。我给他们每个人弄到四个礼拜的病假……您看,对吧?”

    弗卢尔施茨刚想说点什么,库伦贝克便示意他不用说了:“啊呀,您就不要用您的分泌理论来烦我了……我亲爱的朋友,要是能直接看到肚子里面,那我还要什么理论啊……跟我学着点,您会成为外科医生的……这是保持年轻的绝招。”

    “那我在腺体方面的工作呢,难道要全部放弃吗?”

    “风清云淡地放弃……您做手术已经是非常老到了。”

    “我们得帮一下亚雷茨基,少校军医先生,……这家伙快崩溃了。”

    “我们试着给他做个钻孔手术。”

    “可您已经让他出院了……这家伙神经太紧张了,应该送去特殊治疗机构。”

    “我已经安排他去克罗伊兹纳赫 [1] 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你们这一代人,真是脆弱不堪!喝点小酒,就会崩溃,就得送到精神病院……传令兵!”

    传令兵出现在门口。

    “告诉卡拉护士,三点钟做手术……对了,二号病房的马维茨和三号病房的克内泽,今天不能吃饭……就这样……您说,弗卢尔施茨,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可怜的凯塞尔过来了,光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得漂漂亮亮的了……凯塞尔反正会认为来这一趟不值得,只会抱怨自己的腿疼;唉,把他给拖下水,我真是个虐待狂啊……喂,您怎么看,弗卢尔施茨?”

    “恕我直言,少校军医先生,我还行,但长此下去可不行……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粗暴地命令医生过来做手术了。”

    “抗令不遵,弗卢尔施茨?”

    “只是从理论上说,少校军医先生,……不是,我认为,用不了多久,医学研究方向就会分得更细,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或皮肤科医生之间的会诊根本得不出任何结果,就因为再也没有办法使不同研究方向的医生相互理解。”

    “错了,完全错了,弗卢尔施茨,很快就只剩下外科医生了……这是这整个可怜的医学唯一剩下的东西,……外科医生就是个屠夫,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个屠夫,其他的什么都不懂……但这一点,他从第一次失败就懂了。”

    库伦贝克博士看着自己毛茸茸的灵巧大手和剪得很短的指甲。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您知道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话,人真的会疯掉的……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乐之……,所以,弗卢尔施茨,您听我的没错,改行做外科医生。”

    * * *

    [1] Kreuznach。

    第48节 纸厂回来

    每巴仑纸都来之不易,虽然艾施手上有官方出具的《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纸张配额证明,但他还是每周都得去一趟造纸厂。而几乎每次去,他都会和克勒尔老先生或厂长吵一架。

    当他离开造纸厂的时候,正是下班时间。

    他在路上追上了工头李贝尔和机工芬德里希。

    说实在的,他不喜欢李贝尔,不喜欢这个人的尖脑袋、淡黄色的头发和额头上突出的青筋。

    他说道:“晚上好。”

    “晚上好,艾施,您一直在那老头跟前祈祷吗?”

    艾施没听明白。

    “嘿,这样他才会给您供应纸张呀。”

    “尽是胡扯。”艾施说道。

    芬德里希停了下来,指着磨出了破洞的鞋底说道:“买双新的要花6马克……涨工资的好处就在这里。”

    艾施正好接着这句话说道:“光涨工资是不够的,所有工会都会犯这个错误。”

    “怎么会这样,艾施,您也想用《圣经》给芬德里希补靴子吗?”然后他又发现,“《圣经》,靴子 [1] ,挺押韵哈。”

    “尽是胡扯。”艾施又说了一遍。

    芬德里希发着烧,两眼在暮色中闪着光;他有肺结核,喝的牛奶太少。他说道:“也许,信仰也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富人才买得起。”

    李贝尔说道:“少校和报纸发行人。”

    “我在报社中,也只是个小职员而已。”艾施似乎有些抱歉地说道,可随后就突然发起火来,“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好像工会发誓要贫穷似的!”

    芬德里希说道:“要是可以相信的话,那就太好了。”

    艾施说道:“我发现,信仰也必须与时俱进,也必须获得新生……《圣经》有言,惟子建堂。”

    李贝尔说道:“下一代当然会过得更好,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单靠着我那140马克,我是再也活不下去了,就算把奖金算在里面也没用……那老头又拎不清……我好歹还是个工头。”

    “我挣的也不比你多,”艾施说道,“即使把房子算上……我虽然有两个房客,但为了面子我都不好意思收租金,两个都是穷鬼……我的房屋账户上一芬尼都没有。”

    晚风越来越大。

    芬德里希咳嗽起来。

    李贝尔说道:“没办法。”

    艾施坦率地说道:“我去过牧师那里……”

    “为什么?”

    “为了《圣经》中的一段经文,那白痴连听都没听过……光胡扯什么祈祷和教堂的事,仅此而已。那个愚蠢的牧师……我只能靠自己了。”

    “没错,”芬德里希说道,“没人会帮别人。”

    李贝尔说道:“团结起来,互帮互助……这是工会的优点。”

    “医生说我必须到山里去,而且也向医疗保险公司申请过十次了……但不是从前线来的人,现在还有的等呢,我就只好这么一天天咳嗽着。”

    艾施一脸嘲讽地说道:“工会和医疗保险公司给您的帮助,不会比牧师给我的帮助多的……”

    “无依无靠死得快。”芬德里希咳嗽着说道。

    李贝尔问道:“您到底想干什么!”

    艾施想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认为,只要出去闯荡就行……去美国……坐船横渡大洋……这样就能开始新的生活……但现在……”

    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李贝尔问道:“那现在呢?”

    艾施出乎意料地说道:“也许做新教徒会更好一些……少校也是新教徒……不过,我们必须先自己认真思考……必须坐在一起阅读《圣经》,这样才能读懂读透……只是一个人的话,即使想得再多,也还是会理解不准的。”

    “有朋友的话,那就容易多了。”芬德里希说道。

    “您去我那儿吧,”艾施说道,“我给您看《圣经》上的这段经文。”

    “好吧。”芬德里希说道。

    “那您呢,李贝尔?”艾施觉得有必要问一下。

    “你们必须先告诉我,你们刚才在搞什么名堂。”

    芬德里希叹了口气:“百闻不如一见。”

    李贝尔笑着走了。

    “他肯定会来的。”艾施说道。

    * * *

    [1] 在德语里,这两个词(Bibel和Stiebel)押韵。————译注

    第49节 救世军女孩(7)

    我记不太清楚自己陪着努歇姆·苏辛去看救世军表演的那个晚上了。

    我忙着做更重要的事情。

    虽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评价哲学实践,但外部世界却在我心中变得无足轻重,不那么值得注意起来了。而且,即使是最值得注意的事情,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总之,我只知道,努歇姆·苏辛是如何走到我身边的。

    他上身穿着扣紧了扣子的灰色长礼服,下身穿着一条短得一直在飘动的裤子,头上戴着一顶小得可笑的丝绒帽子。

    这些犹太人,只要不戴黑色鸭舌帽,都会戴上这种很小的丝绒帽子,甚至号称时髦人士的利特瓦克博士也不例外。

    我曾经忍不住冒昧地问努歇姆,他是从哪里弄到这种帽子的。

    “别人给的。”他答道。

    再说,那种事情也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也是因为利特瓦克博士昨天来看我,才发现那事其实挺重要的。

    他有一个进屋不敲门的坏习惯;在我“被”生病期间,他也是这般直进直出。

    我正躺在沙发塌上时,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出门必带的手杖,头上戴着一顶小得可笑的丝绒帽子————这说明,这顶帽子根本没那么小,它是有宽边帽檐的,只是戴得太上了,盖不住脑门。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利特瓦克博士年轻时脸上的皮肤也一定像牛奶一样白皙。现在的脸色则让人想起没有瑕疵的黄色奶油。

    “您可以告诉我苏辛怎么了吗?”我说道,“他是我朋友。”

    这也是实话。

    “朋友,很好……”利特瓦克博士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大家都很担心,所以叫我过来……您明白吗?”

    我其实根本没必要明白他说什么,但为了快点把他打发走,于是说道:“他有权想去哪就去哪。”

    “哦,谁有权,谁没权……我当然不是在怪您……但他干嘛要和这个女异教徒 [1] 到处乱跑?”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把玛丽和努歇姆带到我房间里的这件事。

    没钱当然不能上馆子了。

    我忍不住笑了。

    “您还笑,他妻子正在对面家里哭着呢。”

    这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我早就知道,这些犹太人十五岁就结婚了。

    我只想知道努歇姆的妻子是谁。

    是其中的一个时髦女孩?还是带着假发的已婚妇女?后者似乎更有可能。

    我拉着利特瓦克博士夹鼻眼镜上的黑线:“他也有孩子了吗?”

    “他能有什么?猫吗?”

    看着利特瓦克博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不禁问起他的名字来。

    “西姆松·利特瓦克博士。”他又自我介绍一下。

    “那么,西姆松博士,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我是个开明的人……但这太过分了……您得拦着他点。”

    “拦着不让他做什么?不让他有去锡安的念头?您就让他开开心心地玩吧,这又没什么危险。”

    “可他会受洗的……您必须拦着他。”

    “他无论是以犹太人还是基督徒的身份去耶路撒冷,都无所谓啊。”

    “耶路撒冷。”他像嘴里含着棒棒糖似的说道。

    “那就这样吧。”我说道,希望他现在就离开。

    他显然还在这上面纠结着:“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但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一路唱着歌说着废话去的……那不是他该干的事儿……我是个医生,看病不会挑人,无所谓病人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到处都是老实听话的人,……您会拦着他吗?”

    他一直这么纠缠不休让我心里很烦:“我是一个伟大的反犹太主义者……”————他笑了笑,表示不信————“……我是一名救世军特务,我是耶路撒冷的军需官……”

    “您在开玩笑吧,”他说道,虽然他看起来很不开心,但刚才这些话还是让他感到好笑,“只是玩笑而已。”

    他当然是对的;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大概就是我当时的生活态度。

    是谁让我这样的呢?是战争吗?我过去不知道,也许现在仍然不知道,虽然从那以后有些事情都变了。

    我仍然拉着利特瓦克博士夹鼻眼镜上的黑线。

    他说道:“您也是个开明的人……”

    “嗯,那又怎样?”

    “难道您就那么在乎人们的……”他艰难地说道,“……人们的偏见?”

    “哦,您竟然称之为偏见!”

    这时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其实也不是偏见……偏见到底是什么……”然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这真的不是偏见。”

    在他走后,我回想了一下那个救世军之夜。

    正如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完全想不起那个晚上了。

    我时不时地看着努歇姆·苏辛,他坐在那里听着歌声,他的脸像牛奶一样白皙,嘴角向上翘起,略显讶然地微笑着。

    随后,我把他们俩带进我的房间,或者更确切地说,只带了玛丽一个人,因为努歇姆本来就住在这里,————嗯,接着他们俩就坐在我的房间里,静静地听着我说话。

    直到努歇姆再次指着琉特说道:“来一曲。”

    然后玛丽拿起琉特唱起了歌谣:

    挺进锡安之门,

    军容整肃威武。

    洗过耶稣之血,

    欢迎来此居住。

    努歇姆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略显讶然的微笑。

    * * *

    [1] 犹太人对非犹太人的称呼(犹太人用语,含冒犯之意)。————译注

    第50节 感恩摩泽尔

    胡桂瑙等了八天,却没有等到少校的嘉奖,甚至连个回信也没有。等了十天后,他就有点担心了。

    那封密报显然没能让少校满意。

    但这能怪他吗?要怪就怪艾施那个白痴没有提供证据。

    胡桂瑙心想,要不要再写一份密报?可写点什么呢?写艾施还是跟往常一样和葡农和工人们瞎聊?这可不是什么新闻,肯定会让少校感到厌烦!

    不能让少校感到厌烦。

    胡桂瑙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可以给少校写些什么东西。

    做是肯定要做的;在编辑室里,艾施独揽大权,全然没把他这个发行人放在眼里,印刷车间里又无聊得要死,他实在难以忍受。

    胡桂瑙在各大报纸中寻找灵感,当他发现这些报纸到处都在为国家慈善事业服务,而《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在这方面什么都没做,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时,他突然找到了灵感。

    艾施先生有一副好心肠,就是见不得葡农生活悲惨。

    至于他,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星期五晚上,他又来到阔别已久的旅馆里,然后直接走进了贵宾室,因为他现在属于贵宾了。

    少校正坐在餐厅内前几排的餐桌前,胡桂瑙从他旁边经过时得体而利落地打了个招呼。

    幸运的是,贵宾室里已经有好多位乡绅了,胡桂瑙表示很高兴遇到他们,因为他有重要事情需要讨论,而且最好在少校先生进来之前尽快讨论。

    他在长篇大论中说道:“其他各地早在多年前就已纷纷成立慈善协会,以期降低战争损失,而本镇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慈善协会,真是令人痛心;我提议尽快成立一个。

    “至于这个协会的目的,我觉得主要是维护烈士坟墓,照顾阵亡战士遗孀、遗孤等等。此外,为了实现这些崇高目标,我们还必须筹措资金;我们可以,例如,在集市广场上立一个‘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上面每钉一个钉子收十芬尼,镇上竟然没有这样的雕像,这真是岂有此理;最后还要举办各种慈善活动,更不用说募捐了,总能充实库存现金的。

    “我建议这个协会取名为‘感恩摩泽尔’,并希望由镇警备司令官先生担任名誉会长。我本人和我的《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愿随时免费为这个协会及其崇高目标贡献绵薄之力————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结果自然不用多说,该项目获得了大家的掌声,并且毫无争议地得到了一致认可。大家推举胡桂瑙和药店老板保尔森先生,向少校先生转达这项建议。

    于是他俩穿上并整理好各自的外衣,一脸郑重地走进餐厅。

    少校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然后猛地微微直了直腰,听这两位先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他听得很认真,但实在听不懂。因为他们的话既相互抵触,又各自夸大,少校听到了铁血宰相俾斯麦、阵亡战士遗孀和“感恩摩泽尔”,可就是听不明白。

    胡桂瑙终于很明智地让药店老板保尔森一个人说,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于是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墙上的时钟,看着《格拉夫洛特战役后的弗里德里希王储》画像,看着挂在王储画像旁的一根绳子,看着绳子上印着铁锹图案的“斯帕滕啤酒”商标纪念牌。

    现在哪里还能找到斯帕滕啤酒啊!

    这时少校终于听懂药店老板保尔森说的话了。

    他认为,从军事的角度,他没有任何理由反对接受名誉会长一职,他非常赞同这一爱国行为,并表示最诚挚的感谢。然后他站起身来,过去向隔壁房间的其他乡绅们表达自己的谢意。

    不负众望的保尔森和胡桂瑙骄傲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因为这可算得上是一种成立庆典。

    胡桂瑙想找个机会巴结奉承一下少校。

    不一会儿,这个机会就来了:大家举杯为新协会的兴盛发展及其名誉会长的身体健康、官运亨通干杯,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这个美好计划的倡议者————报社编辑胡桂瑙先生。

    胡桂瑙端着酒杯,绕着餐桌走到冯·帕瑟诺少校跟前:“希望我今晚的表现能让少校先生满意。”

    少校回答说,他从无不满意之理。

    “哪里哪里,少校先生,我的密报根本没多少价值,……只是条件非常困难,请您见谅。而且,重组报社事务繁多,这也让我有些力不从心;虽然还没能给您送去第二份密报,但我从未忘记自己的爱国义务,还请您多多包涵……”

    少校拒绝道:“我认为,这件事就不必继续调查了;您已经完美充分地履行了您的义务。”

    胡桂瑙吃了一惊:“哦,过奖过奖。”嘴里却咕哝着,打算从现在起认真继续他的监视工作。

    见少校打住了话头,胡桂瑙继续说道:“我们明天会立即刊印‘感恩摩泽尔’呼吁版……我们报社收购一事还是由少校先生好意促成的……希望您能大驾光临我们的报社,……对新协会来说,这肯定是最好的宣传。”

    少校说道:“我非常乐意去报社看看;不过,明天的日程已经安排满了,哪天去其实无所谓。”

    “越早越好,少校先生。”胡桂瑙大胆地说道。

    “少校先生虽然不会在那里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平平无奇……重组报社这项工作从外面当然看不出什么,但印刷车间肯定毫无问题,可以很谦虚地说……”突然,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新主意,“印刷车间的效率非常出色,比如说印刷陆军总后勤部印刷品。”

    他顿时激动起来,恨不得抓住少校的大衣扣子:“您看,少校先生,您看那个艾施做事情是多么不上心……只有我才会放在心上。既然报社,可以说是在您的直接庇护之下,既然我们已经投入了这么多钱,那么我们就应该获得军方订单……要不然,我怎么为股东谋取红利呢……要是现在的状况还跟我发现这桩生意时一样?”他又悲伤又愤怒地说道,似是真情流露。

    少校有些无奈地说道:“这不归我管……”

    “当然当然,少校先生,但少校先生真愿意的话……要是少校先生看到印刷车间时,您一定也会愿意的……”

    他看着少校,目光中带着几许劝诱和蛊惑,但同时也露出一丝绝望。

    但他又想了一下,擦了擦眼镜,向四面环视了一眼:“这显然也符合在座各位参股绅士的利益……当然,我们也会邀请大家一起视察报社的。”

    嗯,他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艾施的住所在哪,只是不说而已。

    第51节 海因里希回家

    距海因里希·温德灵来信告诉汉娜,他将回家休假,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星期。尽管汉娜每天早上仍会赖床,但她心里似乎不再相信,海因里希真的还会回来。可突然之间,他就到家了,既不是在晚上,也不是在早上,而是在大白天正中午。

    他在科布伦茨火车站等了半晚,然后乘坐军用列车慢悠悠地回来的。

    他在讲,她在听,两人面对面站在花园里的铺石小路上。

    正午阳光,热辣似火。

    在草坪的正中间,在她之前躺着的折叠躺椅旁,红色花园阳伞闪闪发光,空气中散发着红色棉花的味道。

    她的书滑了下来。

    午风徐徐,翻动着书页。

    这个归家者没有碰她,他甚至连手都没有和她握过,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刻也离不开她的俏脸,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寻觅,寻觅一个在他心里了藏了两年多的倩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道寻觅着的目光之中,她也在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她也在寻觅,但不是寻觅陪伴着她的画面,因为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画面了,而是在寻觅曾经让她不由自主地爱上这张脸的容貌。

    让她觉得非常奇怪的是,这张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她知道和熟悉他嘴唇的线条、牙齿的位置和形状,下巴上的凹痕还是相同的凹痕,由于前额较宽,鼻根处两眼之间的距离有点过大。

    “我得看看你的侧面。”她说道,他顺从地转过头来。

    上唇还是那么长,鼻梁还是那么挺,只是柔弱之气一扫而空。

    必须承认,他其实是一位英俊男子,但她却找不到曾经让她如此迷恋和顺从的东西。

    海因里希问道:“儿子在哪儿呢?”

    “他在学校……你想不进屋吗?”

    他们一起走了进去。

    就算到了现在,他仍然没有碰她,仍然没有吻她,只是看着她。

    “我先得洗一洗……离开维也纳后就没洗过澡。”

    “好的,我们会准备好洗澡水的。”

    两个女佣过来向男主人问好。

    汉娜不太喜欢这样。

    她和他一起上楼走进了浴室,她自己摆好浴巾。

    “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海因里希。”

    “哦,什么都没变。”

    她离开了浴室。

    事情很多,有的要整理,有的要重新整理。

    她做得很累。

    她在花园里为午餐桌修剪玫瑰,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回到浴室门前,听着他在里面水花四溅的洗澡声。

    她感到后脑勺又渐渐开始头痛起来。

    她扶着栏杆,重新下楼走到大厅。

    儿子终于放学回来了。

    她拉着他的手。

    走到浴室门口,她喊道:“现在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传来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惊讶。

    她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瞄了一眼,看到海因里希半裸着站在镜子前;她让儿子拿着一朵玫瑰花,可他却不太情愿,于是她把花塞进儿子手里,把他推进浴室后自己就跑开了。

    她在餐室里等着他们父子俩,当他们进来时,她不禁转过头来。

    他们俩长得很像,一样的眉宇宽广,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棕色头发,只不过海因里希的现在理得很短。

    似乎儿子跟她一点儿都不像。

    真是一个可怕的机械复制品;哦,爱过真是太可怕了。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种独特的神经错乱,令人绝望的神经错乱,永远无法治好的神经错乱。

    海因里希一边说着“又回到家了”,一边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蠢;他心虚地笑了笑。

    小男孩陌生地注视着他。

    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家之主,却是一个捣乱者。

    连女佣也一直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羞怯、惊讶和羡慕。

    当女佣再次进来时,汉娜很大声地说道:“我要不要打电话给罗德斯……为了今晚?”

    律师罗德斯是温德灵在事务所的同事,五十多岁,不用服兵役。

    英式桃花心木钟座中的钟敲了一下,发出深沉的锣声。

    汉娜用小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海因里希的手背,仿佛是想用这种爱抚请求他原谅“晚上去罗德斯那里”这个想法,但同时也是在提醒,两人不要有身体接触。

    海因里希说道:“我当然得打电话给罗德斯……我一会儿就去打。”

    汉娜说道:“我们下午和爸爸一起散散步,露个面。”

    “好的,我们一起。”海因里希说道。

    “爸爸又和我们住一起了,不好吗?”

    “好啊。”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一定要看看他的学生练习本……他已经会写会算了。他的信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这些信写得太棒了,沃尔特。”

    “只是些明信片而已。”沃尔特腼腆地说道。

    让孩子坐在中间,他俩的目光越过孩子的棕色头发碰撞相缠,他俩觉得,这就像偷情一样。

    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只有渴望难抑之时,我们才会相互亲吻。

    但这种渴望并不是渴望,只是无法忍受的期望。

    他们走进儿子的房间,房间里的护墙板上画着一幅好玩的儿童雕饰花纹画。

    也许是因为期望过高,也许是因为阵阵头痛袭来,汉娜凭着自己差人一等和略显迟钝的苍白理解能力,知道这些耐磨清漆家具和所有这些白色家具也同样会荼毒儿子的心灵,知道这与儿子自己的身心和性格无关,知道这里竖起并布置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她的白皙酥乳,象征着他俩在尽享鱼水之欢后流下的白色汁液。

    她双手捧住疼痛的后颈。

    这个念头虽然非常隐约、非常模糊,却是她从来不愿待在儿子房间里,而是宁愿让儿子去她那里的原因所在。

    她说道:“你也应该给爸爸看看你的新玩具啊。”

    沃尔特拿来了新积木和军灰色的玩具军人。

    里面有二十三个士兵和一个单膝弯曲,拔剑指向敌人的军官。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海因里希·温德灵博士也穿着军灰色的军官制服;当然,没有注意这一点的原因每个人都不一样:沃尔特,因为他觉得父亲是闯入者;海因里希,因为他不可能把锡制玩具军人的英勇姿态等同于真正的军人气质;汉娜,因为这时的她心头正涌起惊涛骇浪,她似乎看到这个男人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茕茕孑立着,而她四周的家具也同样茕茕孑立着,也像赤身裸体一样,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彼此之间毫无关系,显得既陌生又奇怪。

    他也一定感觉到了。

    当他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俩把儿子夹在中间,儿子就是他俩的隔阂,虽然汉娜牵着儿子的手,开心地来回甩着胳膊,虽然海因里希也常常牵着儿子的另一只手。

    他俩也不对视,他俩似乎有些害羞,他俩目视前方或者看着小草间长着蒲公英和紫三叶草、林下石竹和淡紫色山萝卜的草地。

    天气暖和,汉娜又不习惯下午散步。

    但她并不只是因为走得热了,才在回家后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个澡。

    很奇怪,现在每一个愿望都是从心底的更深处冒起:仿佛这是一种无边的孤独寂寞,吞噬着浸入水中的身躯,仿佛这是孤独寂寞者对水中神秘重生体验的想象。

    当然,比这些念头更清晰的是害羞,因为海因里希回来了,而她晚上又不得不去浴室洗澡。

    可是,如果她在白天洗澡的话,女佣就会觉得很奇怪,于是她借口必须先换好晚上穿的衣服,又请海因里希一会儿帮她叫一辆马车并照顾好沃尔特。

    然后她就走进浴室,至少也要淋浴一下。

    当她踏入浴缸时,却发现浴缸中仍然挂着一些上午留下的水滴,因为花洒上仍然沾着水时,她突然觉得一阵腿软,于是不得不一直让冷水顺着自己的娇躯流下,直到她的皮肤变得像玻璃一样,她胸前的柔软变得坚硬挺立。

    接着就好受多了。

    他们坐车去罗德斯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海因里希把马车打发走了。

    夜晚如此美好,汉娜对走路回家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庆幸,————越晚越好。

    他们离开罗德斯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当他们穿过寂静的集市广场时,广场上除了在司令部前站岗的哨兵外空无一人,广场周围是一片黑暗模糊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一盏灯亮着,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像一个孤独寂寞的火山口,就像一个寂静无声的火山口,从中不断吐出安宁平静的浪花,倾泻在这个沉睡的小镇之上。

    这时海因里希·温德灵挽起妻子的胳膊,就在他第一次碰到她的身体时,她闭上了眼睛。

    也许,他也闭上了眼睛,既看不到阴郁的夏日夜空,也看不到像白线一样在他们身前蜿蜒而去的公路;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不同的苍穹,两个人都心扉紧闭,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每个人都沉浸在孤独寂寞之中,却在碰到熟悉的身体时合二为一,最终水到渠成地亲吻起来,揭开了面纱,欲火熊熊燃起,却又痛苦地在无尽陌生之中浇灭————再温柔也化不开彼此的陌生。

    第52节 戈迪克送葬

    在萨姆瓦尔德的葬礼之后,戈迪克便不再闭口不言了。

    志愿兵萨姆瓦尔德是钟表匠弗里德里希·萨姆瓦尔德的弟弟,后者在罗马街上有自己的钟表店。

    在一阵猛烈炮火和冲锋之后,年轻的萨姆瓦尔德突然开始咳嗽,随后便晕了过去。他才19岁,是个又可爱又勇敢的小伙子,大家都很喜欢他,所以他才得以回到老家的军医院治疗。他甚至连救护车都没乘,而是像休假士兵一样独自一人过来的。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那时说道:“喂,你,我的孩子,我们很快就会让你恢复健康的。”

    尽管凯塞尔博士非常关心他,而他看起来也已完全恢复了健康,但他突然又大量咯血起来,并在三天后躺在那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尽管天气晴朗,太阳当空微笑。

    这是一家接受轻症伤员的医院,所以并不像大医院那样隐瞒病人去世的消息。

    相反,这里的葬礼非常隆重。

    在送去墓地之前,人们把灵柩停放在军医院的大门前,在那里为他祈祷。军医院里没有卧病在床的病人纷纷穿上军装,排着整齐的队列,镇上也有许多人闻讯赶来。少校军医为英雄致了悼词,牧师站在灵柩前,一个身穿红色教士长袍和白色祭披的年轻人摇着香炉。然后女人们全都跪下,有些男人也跟着跪下,接着大家再次祷告。

    戈迪克刚才一直在花园里。

    当他看到一堆人站在那里时,他拄着两根拐杖,走过去站到了人群之中。

    眼前的这一幕他非常熟悉,因此他不想多看。

    他认真地思考着;他想毁掉眼前的这一幕,把它撕成碎片,就像撕碎一张纸或一张厚纸板一样————为此他不得不仔细而又专注地思考着。

    当女人们像女清洁工一样扑通跪下时,笑声堵在他的喉咙口,但他又不敢笑出声来。

    他拄着两根拐杖,站在一群跪倒在地的妇女中间,他就像脚手架一样站在那里,用力把拐杖插在地上,用力把笑声咽回喉咙里。

    可当女人们念完主祷文并三呼“万福玛利亚”后,念到“下了地狱,三日复活”这里时,似乎从脚手架的低层,似乎从他曾听过的某个腹语者那里,似乎从如此剧烈抽缩疼痛难忍的小腹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泥瓦匠戈迪克疼得硬生生地憋出一句话来,但他没有吼叫,也许是无声吼叫,因为这句话仍然死死地卡在里面:“死而复活……”

    然后他又立刻沉默了下来,脚手架低层中的这种情况让他感到非常害怕。

    没有人看着他;他们把灵柩抬起来;系着十字架的灵柩在扛棺人的肩上摇晃着;有点驼背的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在其他亲戚中间一起跟在扛棺人的后面;随后是医生;再后面是剩下的所有其他人;最后是泥瓦匠戈迪克,穿着医院病号服,拄着两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

    走到马路上的时候,玛蒂尔德护士看到了他。

    她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他跟前:“戈迪克,您可不能这样跟着一起去……想想看,您还穿着医院病号服呢……”

    但他不听她的话。

    哪怕她把少校军医也请了过来,可他就是不听劝,只是眼望前方,径直向前走着。

    最后库伦贝克说道:“唉,随他吧,战争归战争,……如果他累了,他身边应该有个人能把他带回去。”

    就这样,路德维希·戈迪克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周围的女人们祈祷着。

    路旁河岸上全是灌木丛。

    一批人接着一批人三呼“万福玛利亚”。

    树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有些男人,也包括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都像木匠一样穿着黑色套装。

    许多人都挨得很近,尤其是在马路拐弯处,队伍放慢了脚步,大家更是挤作一团;女人们的裙子就像他自己的病号服一样;走一步,腿就碰一下裙子;走在前面的一个女人低着头,拿手绢挡着脸。

    虽然戈迪克什么都不看,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车轮印子,甚至时不时想要闭上眼睛,就跟他咬紧牙关,想要把他灵魂的各个碎片挤得更紧,扼杀他的自我一样,是的,虽然他很想停下来,把拐杖插在地上,很想让这些人全都闭嘴止步,很想看到他们各奔东西,但他还是被人流带着、裹挟着前进,在此起彼伏地于他耳旁翻涌的祈祷声浪中,他漂着浮着,他自己就是一个灵柩,颠簸着摇晃着。

    当人们在墓地里对着遗体又祈祷了一番,然后在挖开了准备安葬遗体的墓穴上方再次响起了连祷声“死而复活”时,当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墓穴抽噎着,每个人都走到墓穴边上,往战士身上铲些土并与钟表匠握手时,所有人的眼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一个拄着两根拐杖,大胡子在风中飘动,穿着灰色长款医院病号服的人————高大威武的戈迪克站在墓穴边上,站在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面前,没有理会后者向他伸出的手,而是用尽了力气说了一句大家都能清楚听见的话————他的第一句话。

    他说:“死而复活。”

    然后,他把拐杖放在一边,却不是为了拿起铁锹,往墓穴里铲些土下去,不,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人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件完全不同的事————他想要自己爬到墓穴里,抖抖索索奋力挣扎着准备爬下去,而且一条腿总算跨过了墓穴边缘。

    大家当然都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们以为,走路向来手不离拐的他是因为无力而瘫倒在地了。

    少校军医和几个前来送葬的宾客一起快步走了过去,把他从墓穴中拉出来,抬到墓地里的一张长椅上。

    也许,戈迪克这时真的已经浑身无力了;他没有丝毫反抗,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

    刚才也跟着一起跑过来,本想帮着托一把的钟表匠萨姆瓦尔德却留在戈迪克的身边;因为巨大的痛苦会让人松开紧锁的心扉,所以萨姆瓦尔德感觉到这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他坐在泥瓦匠戈迪克身旁,不停地安慰着,仿佛在安慰死者家属,仿佛在安慰痛不欲生的人一样,他说起了自己的亡弟,说弟弟虽然英年早逝,但死得伟大,死得安详。

    戈迪克闭着眼睛认真听着。

    这时,本地乡绅们也来到了墓前,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身穿蓝色正装,一手拿着黑色圆顶硬礼帽,一手拿着花环的胡桂瑙。

    胡桂瑙极为不悦地四下张望着,因为死者的哥哥不在这里赞赏他手上的花环,因为这是由“感恩摩泽尔”协会赠送的漂亮橡叶花环。

    这束花系着饰带,非常漂亮,饰带上写着:“卫国英雄。”

    第53节 救世军女孩(8)

    未来之海,渐平如镜,

    银色泡沫,映着彩虹,

    海的气息,海的湿润,

    金阳似矛,微微颤抖,

    在那无尽遥远天边,

    在那海天一线之处,

    天空如镜,水面如镜,

    纷纷沉入爱神梦中。

    天,是那时入的梦?

    天,是那时知此事:

    异美束缚,临盆阵痛,

    奋力盘旋喷薄而出?

    草地四周片片丛林,

    是否沉入诅咒之中?

    火花四溅咆哮隆隆,

    天在声浪之中跃起,

    天之眼被照得通亮,

    黄色峡谷岩石映红,

    天空回旋骤然而下,

    在激情狂暴中倒塌,

    在麻木艰辛中粉碎,

    从遍地战火中逃脱,

    重新回到小柏树林,

    洪水之中的灌木丛,

    昼夜在阴影中合一,

    夜色曙光互吐芬芳,

    石松林和山毛榉林,

    静立在晨昏蒙影中,

    ————天,永恒寻找此刻,

    因为,天已永远忘却此刻,

    因为,天已被这声音吓坏,

    因为,天的意识突然惊醒,

    继而充斥天边;与此同时,

    毁灭剥夺了天的生存意义,

    疑云像广阔荒漠一样升起:

    那是大海吗?那是柏树吗?

    但声音却似无所不在,

    那是把天掀起的声音,

    那是让天低头的声音;

    只要天能重新找到它,

    天就会重新澄净清新,

    被遗忘的会再次来临,

    在浓浓的海味中重现,

    岸边草林山毛榉倒映。

    ————但天的新生意识,

    使天陷入一疑未解一疑又生的痛苦,

    把天驱逐到荒野之外,

    顺着天永远失去的声音,

    想要躲避,声音却总是迎面而来,

    带着天的伪誓,

    向曾经的天选之人作出的伪誓,

    一个叛徒;天之嘴会尖叫,

    变成盖过意识的尖叫,

    变成峡谷原始怒号中的尖叫,

    尖叫,在荒漠余辉中如烟如雾,

    没有躯壳的牲畜呼叫,

    在火谷中的野兽吼叫,

    啊,惊奇的尖叫!

    受袭者的尖叫!

    我感到惊讶!

    是惊讶于奇迹?还是惊讶于我的自我?

    你来自哪个边界?

    念头,迷雾最深处?

    我漂浮在死亡地带,

    尖叫着,没有休止,永远的流浪者 [1] !

    在无眠的血黄色地狱之光中,

    我双手干枯,容颜干瘪,

    为尖叫而生,我,永远的流浪者!

    被逐出生长之地,被驱入绝谷之中,

    被举到意识之中,在怀疑之中腐烂,

    撒下宝石的种子,以泥土尘埃滋养,

    从意识中锻造,在渴望中煎熬,

    被声音祝福,被声音诅咒,

    被祝福的禁果播种者。

    * * *

    [1] 即阿赫斯维。

    第54节 艾施见少校

    当传令兵过来报告说,报社编辑艾施先生前来拜见时,少校感到有些为难。

    这个办报人是胡桂瑙派来的吗?是罪恶泥淖的使者,还是地下组织的使者?

    少校险些忘了,胡桂瑙自己已经和据说在政治上有嫌疑的艾施划清了界限,他忍着不快沉吟了一会儿,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说道:“好啦,无所谓了……传他进来。”

    艾施看起来既不像来自地狱的使者,也不像政治上有问题的可疑分子;他看起又狼狈又尴尬,就像一个事到临头却心生悔意的人:“我此次前来,少校先生……简单来说,少校先生的大作让我深受感动……”

    虽然艾施不吝溢美之词,对这篇文章的观点、影响大加称赞,但冯·帕瑟诺少校心里明白,信以为真确实会让自己浑身舒坦,可自己绝不能因此而晕了头。

    “如果少校先生把我称为人人喊打的魔鬼……”

    听到这里,少校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引用的《圣经》经文绝对没有嘲讽或影射个人的意思;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侮辱《圣经》;如果一心向善,那么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我们都必须抛弃一点魔性。因此,如果艾施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要我事后辩解或赔礼道歉,那我这番解释应该可以让您满意了吧。”

    艾施在少校讲话时又恢复了自己的倔强:“不,少校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会主动把魔鬼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报社被多次查抄,”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不,少校先生,我不能让人背后议论,说我以前的报社工作没有现在的规矩。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的要求不多也不少,就是想让少校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或者正如他激动时说的那样,教友们————指明一条信仰之路。

    当他站在办公桌前,帽子放在两手之间,激动得颧骨上都出现了红晕,然后又渐渐消失在脸颊凹陷处的棕褐色脸皮下时,他让少校想起了自己的地主管家。

    一个地主管家也能对信仰高谈阔论?

    少校觉得,研究信仰问题似乎是地主的一项保留权利。

    常规宗教生活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看到了自己和家人一起,在夏日尘土中,坐着四轮大马车去,在皑皑冬雪中,坐着铺着毛皮的低雪橇去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在圣诞节和复活节跟孩子们和下人们一起颂读《圣经》祈祷,看到了波兰女佣戴着红色头巾,穿着红色罩裙漫步走向邻村的天主教堂。

    当他因为那个教堂而想起艾施先生是罗马天主教的信徒时,他心下涌出几分不快,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波兰的农场工人,更是有几分不安,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靠不住,就像他经常觉得波兰民族靠不住一样,一部分是因为个人经验,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观点,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纯粹的偏见。

    因为询问别人有无良知常常会让人感到不快,仿佛这里有人故意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所以少校虽然请艾施就座,但并没有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而是问起报社的经营发展情况。

    艾施却不是个轻易放弃自己想法的人:“正是关于报社的事情,少校先生,您有必要听我说完……”————看到少校似乎有些不解————“……嗯,少校先生,您为《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指定了一条新路……尽管我自己也一直说,世界需要秩序,而且编辑————如果不想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个没有良心的混蛋的话————也必须为此作出贡献……少校先生,人人都想获得救赎,人人都会怕毒惧毒,人人都在等待救赎到来,等待消除不公。”

    他越说越大声,少校惊讶地看着他。

    艾施又重新冷静起来:“您看,少校先生,S主义只是众多迹象中的一种……但自从庆刊号中的那篇文章发表以来……少校先生,这关系到这个世界的自由和正义……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

    “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少校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回忆着。随后他便疑惑地问道:“艾施先生,难道您想把办报方向调转到S主义航道上来吗?甚至还想得到我的支持?”

    艾施的脸上不但毫无恭敬之色,甚至还露出了一丝鄙薄:“重要的不是S主义,少校先生,……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是公道,是合理,是规矩……是共同寻找信仰……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已经组织起圣经研读班了……少校先生,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您肯定是认真的,所以您现在不能撒手不帮我们。”

    很明显,艾施是来索要帮助的,即使只是精神上的。

    少校不禁又想起了在办公室中坐在自己对面算账的管家,他也又想起了那些挖空心思骗他的波兰农场工人。

    他们不也是用S主义来威胁他的吗?

    也许这些事情早就忘光了,于是他说道:“总有人会赶走我们的,艾施先生。”

    艾施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在房间里一步一顿地走来走去。

    他嘴角两侧的法令纹比平时还要深。

    少校心想,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真不可思议,这个严肃的人竟然是一个酒馆常客,竟然是一个混迹花街柳巷的老手,一个来自地下世界的使者。

    他是这种伪君子吗?

    这太不可想象了,就像那个世界本身一样。

    艾施突然挑衅地站在少校面前:“少校先生,坦率地说……如果我连新教信仰会不会让我们的道路更加平坦都不知道,那我如何才能履行我的职责……”

    这时,少校虽然可以回答说,解决神学问题肯定不是报社主编的职责,————但他对艾施直截了当地提出的问题感到非常吃惊,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和胡桂瑙请求获得军方订单没多大区别。

    一时之间,这两个人的形象似乎又要融合在一起了。

    少校摸着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一个权高位重的高级军官,怎能劝诱他人改变信仰?不管怎么说,天主教会毕竟也算是盟友,而且他也不会唆使一个奥地利人、保加利亚人或土耳其人为了德国而放弃自己的国家。

    这个艾施一副振振有辞的样子,真的很烦人,可又让他觉得很喜欢、很诱人:在这个要他说出心里话的敦促中,不正是对信仰永葆青春和不断重生的恩典吗?

    但少校仍然连连推辞,认为有必要告诉艾施:“我是个新教徒,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信仰问题上成为天主教徒的领路人。”

    艾施又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这不要紧;少校在文章中称,基督徒必须帮助基督徒,————也就是说,天主教和新教对基督的信仰没有区别。镇上的天主教神父也很少了解这些疑惑和问题。”

    少校没有回答。

    那个人真的用他自己的话做了一张网网住了他吗?那个人想要用这张网把他拖进罪恶泥淖,拖进黑暗世界吗?

    似乎有一只柔荑把他领了出来,带到水流无痕的寂静岸边。

    他不禁想起了约旦河中的洗礼,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信仰没有规定,艾施先生;正如《圣经》所言:信仰者,天然喷泉也,”然后他一边思考一边补充道,“神之恩典,须个人独自感悟。”

    艾施无礼地背对着少校;他站在窗前,额头顶着窗玻璃。

    这时,他转过身来;他表情严肃,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少校先生,这不是规定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

    “否则就会……”他找不到合适的话,“否则,我们的报纸也不会比其他报纸好……一份无良的报纸……尽发表些蛊惑人心的废话……但您,少校先生,却不想这样……”

    冯·帕瑟诺少校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随波逐浪顺流而去的欣喜,仿佛有一片银色云朵托着他,在潺潺春水上飘荡。

    信任的温暖和踏实!

    不,这个人,这个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冒险家,不是叛徒,不是靠不住的人,不是会把他的信任带到另一方世界里毫无羞耻而又不加掩饰地展示的人。

    因此,少校起初还有些犹豫,但随后就变得越来越热情,开始说起路德的领导,说在路德的跟随者和继任者中肯定没有一个人会绝望,没有人,艾施先生!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小火花,而且————哦,冯·帕瑟诺少校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有多强烈————没有一个人落到恩典之外,每一个沐浴恩典的人都可以走出去,宣扬救赎;每一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人都会看到真相,看到道路;而他也会找到并踏上这条通往澄澈清净的道路。

    “放心吧,编辑先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您愿意,而我又抽得出空来,我也很高兴再次与您相谈……”————少校站起身来,艾施隔着办公桌把手伸了过去————“……另外,我很快就会去《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印刷车间视察的。”

    他向艾施点了点头。

    艾施站着没动,显得有些犹豫,少校以为艾施会对自己感谢一番。

    出乎意料的是,艾施没有感谢少校,而是有些不客气的问道:“那我朋友呢?”

    少校又稍微打起了一丝官腔:“以后吧,艾施先生,也许以后吧。”

    艾施不自然地鞠了一躬。

    然而,艾施这种性子极其急躁的人,做事往往不留后路。为了表达对少校的敬意,心头火热的他,没过几天就加入了新教————让得知此事的人全都诧异万分,不久后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第55节 价值崩溃(7)

    历史杂谈

    那个被称为文艺复兴时期的罪恶和叛逆时代,那个基督教价值观被分为一半是天主教的,一半是新教的时代,那个随着中世纪工具论的瓦解,持续了五个世纪的价值解体过程开始并撒下现代种子的时代,是播种的时代,同时也是第一次绽放的时代。

    明确概括这个时代的既不是新教,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个人主义、民族的主义、享乐主义,同样也不是这个时代在人文主义和自然科学方面的革新。

    如果这个时代具有明显的统一风格且自成一体,如果这个时代具有与这种统一风格相符的时代精神和风格载体,那么这种风格不可能体现在各种现象的任意一种当中,即便如新教这般影响如此深远的变革暴力现象;更确切地说,所有这些现象一定是统一的,它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根源,而这个根源一定在于思维的逻辑结构,在于渗透和充满所有时代活动的特定逻辑。

    这时我们就有几分理由说,思维方式的彻底变革————所有这些生活现象的变革都暗示着这种彻底转变————总是发生在思维撞向自身的无限极限 [1] ,总是发生在思维无法再用老方法解决无限悖论,因此不得不修正自身基础之时。

    最明显————因为在邻近范围内————的方法是,可以观察对现代数学基础理论研究的这种截然相反的思维转变,这种研究从无限 悖论出发,推动了数学方法的变革,带来了一场影响至今仍然无法估量的改变。

    当然,我们无法区分,这到底是一场新的思维变革,还是对中世纪逻辑的最终清算,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因为,残留的中世纪价值观不仅留存到我们这个时代,而且还让人觉得,与此有关的残留思维依然有效;这也是悖论,这是无限 悖论的本质,即悖论和无限 悖论的本质都是源于演绎,————但因此也可能是源于神学:没有任何世界神学体系不是演绎出来的,换而言之,它并没有尝试从至高原则,即从上帝出发,合理地推导出所有现象,由此可见,任何柏拉图主义最终都是演绎神学。

    因此,即使现代数学体系中柏拉图式的神学内容并不能轻易看到,甚至————只要这种数学是主要和主导逻辑的相应表达方式————有可能必须隐而不显,但数学中的无限悖论和经院哲学中的无限悖论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

    当然,中世纪的无限讨论并不涉及数学领域(或最多只是在涉及宇宙方面的考虑时顺带讨论一下),但会讨论“伦理的”无限————正如人们可能会为它命名的那样,正如它大体显露在上帝无限属性这一问题范围中那样————,包含了所有关于实际无限和潜在无限的问题,在结构上代表了现代数学悖论和困境所在的相同边缘领域。

    在这两种情况下,事实的自相矛盾源自于逻辑功能的绝对化,一种只要主要逻辑不愿放弃就无法避免,且只有达到矛盾极限时才会为人所知的绝对化。

    在经院哲学中,这种有缺陷的绝对化主要表现在对符号的解释上:教会的显现,即世俗和有限的教会存在形式,虽然依旧要求绝对,但无限远柏拉图式逻辑点的亚里士多德式“有限化”必定会导致所有符号形式的有限化。

    虽然令人惊叹的符号映射体系————一个从符号映射到符号的体系————会变得黯然失色,会被超越世俗的、无限有限的圣礼符号联结成一个神奇整体,但思维向无限 的转变却再也无法阻挡。

    在自相矛盾式无限极限处,经院哲学式思维必须掉头转向,才能辩证地重新消除变得有限的柏拉图思想,也就是说,准备转向实证主义并任其自然发展————其发展势头在亚里士多德式教会结构中已现端倪且势不可挡,尽管经院哲学抛出多种学说著作(双真论、唯名论者与唯实论者之争、奥卡姆的认识论新解)力图挽救。

    经院哲学注定败于绝对化和无限悖论,————逻辑性被抛弃了。

    然而,一切思维只有在其逻辑性毋庸置疑的前提下才与事实相符。

    这适用于任何思维,而不仅仅适用于演绎式的辩证思维(尤其是无法判定,在某个思维活动中有多少演绎内容)。

    要是因为突然学会了用不同的、更好的眼光来观察事实,就说演绎无法取信于人,那就错了。

    恰恰相反:仅当辩证法失灵之时,人们才会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事实,而这种失灵并不能归咎于不能面对现实,即归咎于不能面对还要长期持续纠正的现实,而这种失灵事先一定就已发生在最独特的逻辑领域中,即面对无限问题之时。

    人们对逻辑权威的忍耐简直是没有限度的,它最多可以和人们对医学艺术的永恒不变的忍耐相提并论,正如人体会深信不疑地接受最荒谬的疗养方法,甚至还会获得痊愈一样,因此现实也会忍耐最不可能的理论体系,————只要不是理论自己宣告失败,理论就有信任基础且高于现实。

    只有在理论宣告失败后,人们才会擦亮眼睛,然后才会重新审视现实,才会将其认知来源从理性*推论领域转移到有效经验领域。

    在中世纪末期,思想变革的这两个阶段清晰可见:经院哲学辩证法宣告失败,接着就是————真正哥白尼式地————转向直接客体。换而言之,这是从柏拉图主义转向实证主义,从神语 [2] 转向物语 [3] 。

    然而,在从集权式教会工具论转向繁多的直接体验方式,在从中世纪神权政治的柏拉图产物过渡到关注无限运动的经验世界的实证主义角度,在割裂以前整体的过程中,必然会割裂价值领域————只要价值领域与客体领域相互重合,保持一致。

    简而言之,价值观不再由某个中央主导,而是会受到客体的影响。

    问题不再是对《圣经》中所载宇宙进化论的维护,而是对自然客体的“科学”观察和可以对自然客体进行的实验;问题不再是神权政体的建立,而是一个变得独立的,需要一种马基雅维里主义式相应新政治方法的政治客体;骑士的意义不在于绝对战争————正如十字军东征中的具体战争那样————,而在于用非骑士式新型火器进行的世俗战斗;不再是为了基督教世界,而是为了某些以外在民族语言标记为纽带团结在一起的经验主义人类群体;新兴个人主义的利益不在于作为教会工具论环节的人,而在于具有自身意义的人类个体;对于艺术而言,唯一的最终目标不再是追随及颂扬圣徒,而是如实观察外部世界,是构成文艺复兴时期自然主义的“如实”。

    然而,尽管转向直接客体这一转变看起来如此世俗,如此名副其实地异教,以至于人们很乐意把新发现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典籍和艺术珍品当作证物,但与外部客体的强势登场相比,内部客体也不遑多让,从这种内在观点来看,文艺复兴时期的直接 [4] 也许是最直接的:上帝迄今为止只能以教会柏拉图式等级体系为媒介出现,他通过注视内心,通过发现内心深处的小火花,成为直接的神秘认知,他成为失而复得的恩典,————而“极其异教的尘世和神秘新教最坚定的内向性”这种引人注目的共存,这种南辕北辙的价值倾向在一个唯一的风格领域内的共存,如果不能归结到“直接”这个共同点上,肯定是完全无法解释的。新教————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所有其他现象一样,也许还更甚于其他现象————是一种直接现象。

    但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非常关键的组成特点可能会在这里找到它的原因:“行为”现象,它如此明显地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任何生活态度中,尤其是在新教中,那种开始轻视言语的态度,它希望尽可能将语言表达限制在诗歌和修辞的独立领域,但拒绝让语言表达渗透到其他领域,而是代之以将行为人当作唯一因素————这种谋求缄默的努力,这种要为整个世界准备缄默的缄默。

    所有这一切与世界瓦解成各个独立价值领域这一现象存在着不可低估的关系,取决于那种向物语的转变,而物语————为了保持真相————是一种沉默之语。

    这几乎就像以此表明,各个价值领域之间的理解是多余的,或者这种理解可能会歪曲物语的严谨和明确。

    现代主义的两大理性沟通工具,数学中的科学语言和会计中的货币语言,都发端于文艺复兴时期,都源自于那种独有且唯一的独立价值领域指向,源自于一种严格到几乎可称为禁欲主义的深奥表达方法。

    然而,这种感官倾向与天主教修道士的禁欲主义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因为它并不像这些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不想成为极度兴奋的“帮手”,而是源自于行为的唯一性————从此以后应被视作唯一明确语言并唯一高于感官倾向的行为。

    因此,新教在起源和本质上也是一种“行为”,以有传道 [5] 之人、寻道之人、悟道之人为前提,而且这些人从事的工作正好和新自然科学研究者、新型战士和新从政者的特有工作相同。

    路德的虔诚完全是行动果断之人的虔诚,实际上完全不是靠静思冥想忏悔祈祷得来的。

    然而,正是在“行为”中,在这种“真实”中,这里也存在着严谨,绝对命令的 [6] 义务履行,一切其他价值领域的禁绝,那种与传统信仰完全相悖的加尔文式禁欲主义,一种甚至让埃拉斯穆斯 [7] 要求将音乐排除在礼拜仪式之外的认识论禁欲主义。

    当然:中世纪也了解“行为”。

    尽管新实证主义从经院哲学式柏拉图主义中脱颖而出,但它在将个人主义引向孤独的自我时,同样也揭露了所有柏拉图哲学的“实证主义根源”。

    新基督教不仅反抗,而且也改革,它自始至终把自己当作基督教思想的复兴;虽然它起初没有神学,但后来还是在自主而更狭隘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一种纯柏拉图式唯心主义神学:因为康德哲学可以这样理解。

    与中世纪相比,“价值取向”,即对行为的伦理要求,并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因为价值只能建立在价值及其绝对的行为意志之中,————不存在非绝对价值。

    改变的是划定价值假定行为的界限:以前,绝对化的强烈程度与基督教工具论的总价值有关,而现在,独立逻辑的极端,独立逻辑的严谨,都分别归入各个单一领域,任何这种单一领域都被绝对化为独立的价值领域,世上产生了那种要使绝对化的价值领域互不相通、独立并存的狂热,那种给文艺复兴时期赋予了特色的狂热。

    我们当然可以反对说:这个时代的总体风格均匀地包含了所有不同价值领域;甚至路德的影响力绝不会严格限于唯一一个领域;更确切地说,宗教因素和世俗因素恰好以独特的方式融合在他的身上。

    但我们也一样可以说:这里出现的只是个发展苗头,离它的鼎盛时期还需要五百年;这个时代仍然充满了全面总结中世纪的渴望并且正好有一种像路德这样的人物,虽然不再合乎逻辑,却凭借其充满人性的光辉综合体现了最为不同的价值倾向,在迎合了这一时代需求的过程中,使这个时代成为他的时代,对这个时代产生的影响必定远超“更合乎逻辑”的加尔文时代。

    似乎这个时代仍然对“严格”和即将开始的沉默充满了恐惧,似乎它想打破这种即将到来的可怕沉默,似乎它可能因此才不得不成为新神语的诞生之时,成为新复调音乐的诞生之时。

    但这都是无法证明的猜测。

    与此相反,我们可以肯定说,这种时代状态,这种使天主教有机会反对宗教改革的初期混乱,对即将开始的孤独和隔绝的恐惧,让人下决心发起一场有望恢复统一的运动。

    因为反宗教改革担起了重任,即重新汇拢被禁欲式新教“唯独”信仰所排斥的价值领域,试图重新总结世界及其所有价值,并在新耶稣会经院哲学的指导下,再次努力恢复中世纪价值的完整,从而使柏拉图式的教会统一,作为高于所有其他价值领域的至高价值,永远保持其神圣地位。

    * * *

    [1] die Unendlichkeitsgrenze。

    [2] Sprache Gottes。

    [3] Sprache der Dinge。

    [4] Unmittelbarkeit。

    [5] 上帝的福音。————译注

    [6] 康德唯心主义哲学中的伦理原则。————译注

    [7] Desiderius Erasmus(1466-1536),荷兰神学家。

    第56节 结伴出门

    钟表匠萨姆瓦尔德现在经常跑到医院里来。

    他来看看弟弟接受护理时待过的地方,还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于是不仅免费调校了军医院的时钟,而且还愿意为所有病人免费修表。

    然后,他会去看望战时后备兵戈迪克。

    戈迪克可是一直盼着萨姆瓦尔德来看望自己。

    自从那次葬礼之后,他觉得有些事情变得更清楚、更平静了:他生命的躯壳尽管变得更加密实了,可看起来变得更高、更轻了,而且还是那么安全。

    他现在很清楚,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过去后面站着另一个戈迪克,或者更确切地说,许多个戈迪克的黑暗了,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这个黑暗的屏障了,因为它也只是他被活埋着的那段时间而已。

    就算现在有人过来想提醒他,想让他想起被活埋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也用不着再害怕了,可以耸耸肩表示自己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因为他再也不用害怕这时聚在自己周围的生命,即使它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他已经把死亡抛在脑后,而现在过来的一切,只是用来不断加高脚手架而已。

    虽然他仍然沉默不语,在护士和同室病友跟他说话时充耳不闻,但他的装聋作哑,与其说是为了捍卫他的自我,捍卫他的孤独,倒不如说是对扰乱他内心平静之人的鄙视和惩罚。

    钟表匠萨姆瓦尔德是他唯一欢迎的人,甚至是翘首相望的人。

    不过,萨姆瓦尔德也确实让他很开心。

    尽管他弯着腰拄着拐杖走着,但他还是能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个子钟表匠;不过,这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萨姆瓦尔德似乎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根本不想问他或者让他,路德维希·戈迪克,想起什么感到不舒服的事情。

    其实,萨姆瓦尔德根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当他们并肩坐在花园长椅上时,他会给戈迪克看自己拿来修理的手表,把盖子打开,让戈迪克看到里面的齿轮机构,并设法解释哪里坏了。或者,他就说说死去的弟弟,他说自己应该羡慕弟弟,因为弟弟已经脱离苦海,生活在美丽的彼岸了。

    但是,如果钟表匠萨姆瓦尔德说起天堂和天堂之乐,那么一方面,这可能会遭到拒绝,因为这涉及到失踪少年戈迪克的坚信礼课,另一方面,这像是在致敬,像是在询问那个心中了然,已经在彼岸漫步的成年男人戈迪克。

    当萨姆瓦尔德谈到自己经常上圣经研读课并从中获得诸多启示时,说到这场战争的苦难最终必定会使灵魂的救赎更加光明时,戈迪克早就不在用心听了,但这些话却从远处而来,像是证明生命的失而复得,像是请求在这一生中占据一个应有的,似乎在彼岸的位置。

    在他看来,这个小个子钟表匠就像一个把砖块搬到墙边的小伙或女人,他虽然不屑于跟这些人说话,最多就是粗暴地呵斥几声,但他仍然需要他们。或许,这也是他有一次打断小个子钟表匠唠叨并随口吩咐“给我拿杯啤酒来”的原因,而当后者没有及时拿啤酒过来时,他还毫不体谅地怒目而视。

    戈迪克一连好几天都在生萨姆瓦尔德的气,看都不看他一眼,而萨姆瓦尔德则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和戈迪克和好如初。

    这真的很难。

    因为戈迪克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生萨姆瓦尔德的气,而且只要萨姆瓦尔德出现,他就不得不在未知命令的强迫下背过脸去,真是深受其苦。

    他深恨萨姆瓦尔德的原因,倒不是他认为萨姆瓦尔德就是这道命令的下达者,而是这道命令还没有取消。

    这就像两个男人在费劲地你找我我找你。

    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钟表匠突然想出一个了好主意,于是便抓住了戈迪克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那是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钟表匠萨姆瓦尔德扯着曾经的泥瓦匠戈迪克的袖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有棱有角的玄武岩碎石。

    他们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下。

    休息一会儿后,萨姆瓦尔德就拉起戈迪克的袖子,等戈迪克站起来后两人继续前行。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艾施家里。

    通往编辑室的梯子对戈迪克来说太陡了,所以萨姆瓦尔德就让戈迪克坐在花园前的长椅上,他自己一个人上楼。

    下楼时,他身边还有艾施和芬德里希两人。

    “这是戈迪克。”萨姆瓦尔德说道。

    戈迪克没打招呼。

    艾施想带他们去园中小屋,但戈迪克仍然站在两个苗床前。

    苗床的玻璃窗开着,因为艾施趁着秋种季节播好了种子。

    戈迪克看着里面的凹坑,凹坑里装着棕色土壤。

    艾施说:“喂?”

    可戈迪克还是继续盯着苗床。

    于是他们全都停了下来————头上没戴帽子,身上穿着深色套装,好像他们正聚在一个挖开的墓穴四周。

    萨姆瓦尔德说道:“艾施先生开办了圣经研读班……我们都想寻找天堂之路。”

    听到这话,戈迪克笑了,这不是狂笑,也许只是有些使劲的微笑,然后他说道:“路德维希·戈迪克死而复活了。”

    他说得不是很大声,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艾施,他也不再谦卑地弯着腰,而是挺直了身子,看起来几乎和艾施一样高。

    芬德里希把《圣经》夹在腋下,睁着因肺结核而显得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戈迪克的制服,似乎想要确定戈迪克真的还活着。

    但戈迪克觉得事情已经完成了,能做的他都做了,虽然一点都不觉得累,但他现在可以休息了,于是他就在木苗床边上坐了下来,等着萨姆瓦尔德坐到身边来。

    萨姆瓦尔德说道:“他累了。”

    艾施大步走回院子里,向上冲着厨房窗口喊了一声,要艾施夫人送几杯咖啡下来。

    艾施夫人随后就把咖啡端了过来,然后他们把林德纳也从印刷车间叫了过来,和他们一起喝杯咖啡。

    在坐在苗床边的戈迪克身边,他们站成一圈,盯着他咂咂地喝着咖啡。

    只有戈迪克看着别处。

    在戈迪克喝完了咖啡,觉得精神一振之后,萨姆瓦尔德又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回军医院。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萨姆瓦尔德一直注意着,不让他踩到有棱有角的碎石。

    他们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下。

    当萨姆瓦尔德冲着他微笑时,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了。

    第57节 少校视察

    是的,胡桂瑙的心情很差。

    刊印出来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树立呼吁书简直是糟糕透顶。

    说印刷车间没有铅版俾斯麦头像,还可以原谅,但总不至于连一块合适的月桂镶框铁十字架都没有吧,因此没办法,他只好在呼吁书的四个角上各配上一个小铁十字架,可这种小铁十字架通常是用来装饰阵亡将士讣告的。

    要是他手里连一个好消息都没有,他肯定不会自己拿着这张废纸去找少校的:吉森有一家雕刻作坊,他发现它的广告后立即发了封电报过去,那边回复说,可以在两周内提供俾斯麦雕像。

    不过,少校显然对这份有失体统的呼吁书深感失望,一开始根本听都不想听,只是厌烦而又冷漠地说“没关系”来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最终勉强口头通知,他今天会去报社视察。

    可就是因为他打听了艾施的情况,胡桂瑙马上对这次视察失去了兴致。

    这更加不公平,因为印刷车间没有像样的铅版,有责任的人是艾施才对。

    胡桂瑙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院子里直着腰走来走去,等着少校。

    至于艾施,反正好糊弄得很。

    昨天,在艾施想出门去造纸厂时,他把艾施拦了下来,这事做得非常漂亮,————嗯,今天,这事却刚好搞砸了,今天很奇怪,仓库里的纸张太少了,然后他就把编辑先生派了出去。

    只可惜,这家伙非要骑自行车过去,如果少校还要很久才出发,那整个计划可就要泡汤了,这样他们俩还是会在这里碰头。

    这是一个暖和的阴天。

    胡桂瑙看了好几次手表,然后走进花园,看了看枝头尚未成熟的水果,估计了一下产量。

    当然,在这种年代里,水果根本来不及长熟,老早就被偷光了。总有一天,艾施早上起来,会发现自家花园里的水果被偷了个精光。要不了多久的。

    在向阳的一面,李子已经变红了,胡桂瑙举手抓住李子,轻轻捏了捏。

    艾施应该在果园四周拉一道铁丝网;不过,就这么多产量,肯定不值得。战争结束后,铁丝网会变便宜的。

    等待就像心里有一团慢慢松开的铁丝网。

    胡桂瑙又往枝头看去,眯起眼望着天上的灰云。

    背后藏着太阳的地方,发出耀眼的白光。

    他吹了几声口哨,想叫玛格丽特过来;但她没有出现,胡桂瑙有些生气:她肯定又和那些小男孩一起到下面的河边去了。

    他很想把她接过来。

    但他还得等少校。

    正当他想再吹一下口哨时,玛格丽特突然站在他的身旁。

    他严厉地说道:“你又躲哪里去了!我们今天有客人。”

    然后他拉起她的小手,两人一起穿过院子,穿过过道,来到菲舍尔街上,静候少校的到来。

    我太早把艾施打发走了,胡桂瑙忍不住一遍遍地想着。

    少校终于在路口处出现了;陪少校同行的是一位年迈的军需官,同时也是镇司令部的副官。

    胡桂瑙虽然期望自己能与少校单独会面,但还是感到受宠若惊,因为少校此行竟然如此正式。

    让艾施离开这个主意实在太蠢了,报社全体员工应该排成两队夹道欢迎,然后由穿着白色小裙子的玛格丽特献上一束鲜花。

    或多或少,艾施都应该为这种疏忽怠慢负责。

    不过事已至此,当两位军官这时在屋前停下时,胡桂瑙他们就只能连连鞠躬表示欢迎了。

    幸运的是,军需官随后就告辞了,从而使少校此行从正式视察变成了私访。

    当少校走进大门时,胡桂瑙浑身散发着亲热和顺从的光芒。

    “玛格丽特,行个屈膝礼。”他命令道。

    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脸。

    少校摸了摸她的黑色卷发:“来,说声‘您好’,鞑靼小姑娘。”

    胡桂瑙一脸歉意地说道:“小姑娘是艾施家的……”

    少校托起玛格丽特的下巴:“哦,那你是艾施先生的女儿喽?”

    “她只是住在这里,……算是养女吧。”胡桂瑙纠正道。

    少校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卷发。

    “黑黑的鞑靼小姑娘。”当他们穿过过道时,他重复道。

    “在法国出生的法国姑娘,少校先生……艾施可能想收养她……但那是多此一举,她本来就住她姨妈家……少校先生要不要现在就去印刷车间看看?请,就这边往右……”胡桂瑙快步走在前面。

    “好啦好啦,胡桂瑙先生,”少校说道,“但我想先跟编辑艾施先生打个招呼。”

    “艾施会尽快赶来的,少校先生,我以为在视察报社设施的过程,少校先生不想受到妨碍呢。”

    “艾施先生完全不会妨碍我的。”少校说道,语气略显不快。

    这让胡桂瑙吃了一惊。

    他怀疑艾施使了什么诡计,……哼,他很快就会识破这套鬼把戏的,然后会有一封添油加醋的二号密报。

    想着自己会弄一份这样的密报来,胡桂瑙感到心头一畅:因为没有人会忍受,自己密谋的计划被外部力量耽误或阻碍的。

    于是,胡桂瑙大方地说道:“真抱歉,艾施先生不得不去造纸厂了……我必须确保纸张供应……趁着这段时间,少校先生不妨去参观一下印刷车间。”

    为了表示尊重少校,印刷机已经开动起来,为了表示尊重少校,胡桂瑙还多此一举地让人放入了一批“感恩摩泽尔”呼吁书。

    他仍然牵着玛格丽特的小手,当林德纳分层堆放第一批呼吁书时,胡桂瑙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递给少校。

    他觉得自己又得请求原谅了:“呼吁书的版面也非常简单,上面至少应该配上合适的月桂镶框铁十字架的……这可是由少校先生亲自站台的活动。”

    少校伸手抓住铁十字勋章的扣眼,似乎很欣慰它仍然挂在那里。

    “哦,铁十字架,————这要来干嘛?不是多此一举嘛。”

    胡桂瑙鞠着躬说道:“是,少校先生英明,在如此艰难的年代里,简朴的版面也肯定足够了,我非常赞同少校先生的意见。不过,简朴的小照片不会带来额外开支……当然,艾施先生会觉得这无所谓。”

    少校似乎并不在听。

    但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认为,胡桂瑙先生,您在冤枉艾施先生。”

    胡桂瑙乖巧地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轻蔑。

    但少校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玛格丽特:“我把她当成了小女奴,这个黑黑的鞑靼小姑娘。”

    胡桂瑙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下少校,她是个法国小姑娘。

    “她只是来这里玩的。”

    少校弯腰对着玛格丽特说道:“我家里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小女孩,她稍微比你高一点,十四岁……也没有黑得像一个鞑靼小姑娘……她叫伊丽莎白……”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道:“好吧,法国小姑娘。”

    “她只会说德语,”胡桂瑙说道,“什么都忘光了。”

    少校问道:“你肯定很爱你的养父母,对吧?”

    “是的。”玛格丽特说道。

    胡桂瑙见她竟能如此睁眼说着瞎话,心里感到很惊讶;不过,少校似乎有些走神,于是他又清楚地重复道:“她住她的亲戚家里。”

    少校说道:“无家可归……”

    这话听起来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但他毕竟是一位老绅士,于是胡桂瑙附和道:“说得太对了,少校先生所言甚是,无家可归……”

    少校专注地看着玛格丽特。

    胡桂瑙建议道:“排字室,少校先生,排字室您还没有看过呢。”

    少校抚摸着小女孩的额头:“你不要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不要弄出抬头纹来……”

    小女孩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为什么呢?”

    少校微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皮,感觉到眼皮下硬硬的、静静的眼珠,微笑着说道:“小女孩不要弄出抬头纹来……这是一种罪恶……既隐又现,罪恶总是这样。”

    玛格丽特向后退了一步。

    胡桂瑙突然想起,她是如何从艾施身边逃脱的。

    她做得对,他心里想着。

    这时,少校抚摸着自己的眼皮:“好啦,无所谓了……”

    胡桂瑙觉得,少校虽然去意未决却也想尽快离开这里,所以在看到艾施罗圈着两腿骑着略微显小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在木楼梯处跳下来时,胡桂瑙不禁心头大喜。

    他们全都走了出来,到院子里迎接艾施,少校站在胡桂瑙和小女孩之间。

    艾施把自行车靠在鸡棚梯子下的墙上,慢慢地向人群走去。

    看到少校也在时,他的脸上没露出半分讶色,他显得非常从容,很自然地向客人打了个招呼。

    看到这一幕,胡桂瑙心里倒是怀疑起来:这个瘦不拉几的师傅,是不是早就知道少校今天会来这里视察。

    于是他郁闷地说道:“少校突然大驾光临,您怎么看?!难道您一点都不感到惊喜吗?”

    “我很高兴啊。”艾施说道。

    少校说道:“我很高兴您还能及时赶回来,艾施先生。”

    艾施认真说道:“也许是赶了个晚场,少校先生。”

    胡桂瑙说道:“现在还不算太晚,……少校先生也正好还想看看其他的办公场所;只是楼梯有些不方便。”

    艾施说道:“路很远。”

    小女孩说道:“他骑自行车来的。”

    少校沉吟着说道:“路很远……他还没有达到终点。”

    胡桂瑙说道:“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有两个版面的广告了……要是我们还能得到陆军总后勤部的订单……”

    艾施说道:“这不是广告的问题。”

    胡桂瑙说道:“我们连铅版铁十字架都没有……这肯定也没放在您的心上!”

    小女孩指着少校的胸口:“这里有一个铁十字架 [1] 。”

    少校说道:“眼中所见,总无勋章,唯有罪恶。”

    小女孩说道:“撒谎是最大的罪恶。”

    艾施说道:“不可见 盯着我们,我们摆脱了谎言。如果找不到路,我们就会迷失在不可见 的黑暗中。”

    小女孩说道:“说谎的时候,没人会听到。”

    少校说道:“上帝会听到。”

    胡桂瑙说道:“没人会听逃兵的话,没人认识他,哪怕他说的都是对的。”

    艾施说道:“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少校说道:“可见,却又不让人见。”

    小女孩说道:“上帝听不到。”

    艾施说道:“孩子们的声音,他以后会再次听到的。”

    胡桂瑙瑙说道:“最好没人听到,有问题得自己扛着……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少校说道:“我们抛弃了他,他撇下了我们……让我们孤零零地再也找不到自己。”

    艾施说道:“囚在孤独之中。”

    小女孩说道:“没人能找到我。”

    少校说道:“我们抛弃的,我们必须找回来,永不言弃。”

    胡桂瑙说道:“你想躲起来。”

    “对啊。”小女孩说道。

    天上乳灰色的云层开始散去,蓝天渐露。

    小女孩光着脚,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然后,这几个男人也都走了。

    方向各不相同。

    * * *

    [1] 铁十字勋章。————译注

    第58节 救世军女孩(9)

    昨天,努歇姆和玛丽,他们俩又来看我,还和我一起唱歌。

    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先唱了一曲:

    信念坚定,勇气无双,

    意气风发,奔赴战场,

    无惧撒旦的恐怖,无惧撒旦的怒狂。

    旌旗猎猎,我心激昂,

    枕戈待旦,胜利有望;

    总在前头,高高飘扬,

    带领我们,战斗打响!

    (合唱)

    献上我们的忠诚,至死不渝,

    献上我们的生命,蓝黄红旗。

    我们按着《安德烈亚斯·霍费尔之歌》 [1] 的曲调唱着,玛丽用琉特伴奏,努歇姆一边轻声哼唱,一边用光滑的双手平稳地打着节拍。

    在演奏过程中,他们不时四目相对。

    但我有这种感觉,也可能只是因为利特瓦克博士上次说的话让我有些疑神疑鬼。

    不管怎样,我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着,我这么做的原因很多。

    一方面,我想让此刻肯定聚在我门外的努歇姆家人放心:孩子们正用力挤到最前面,也许还把耳朵贴在门上,白胡子老爷爷身体前倾,耳边的手虚握着作听筒状,而女人们大多都在后面,她们中有人在无声地哭泣着,这一家人渐渐地向前挪着,却不敢开门,————是的,一方面我想让他们放心,另一方面,明知他们在外面,故意勾引却又不搭理他们,这样折磨别人让我感到很开心。

    不过,我这样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着,其实也是想借此告诉努歇姆和玛丽:别害羞,孩子们,你们看,我正忙着又唱又跳;解开你的外衣钮扣,努歇姆,拎起你的外衣下摆,向这位姑娘鞠躬;而你,玛丽,不要再扭扭捏捏了,伸出两指拎起你的裙摆,然后你俩一起跳舞,面向耶路撒冷跳舞,在我床上跳舞,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

    说完,我就不再一起唱着玛丽的歌词了,而是唱起我自己的、更准确的歌词:“义士霍费尔,带枷曼图亚。”

    可惜,后面的歌词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把这行转了一下调,发现曲子很和谐、很优美。

    玛丽这时把这支歌演奏完了,和用琉特演奏完所有曲子一样,她最后也以锵锵声结尾,然后说道:“配合得不错哦,我们现在也想祈祷一下作为奖励。”

    说完她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双手合拢举到眼前,开始唱起第122首赞美诗:

    心喜有人对我说:同去主堂!

    双脚踏在城门内,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土木兴,遂成圣城,

    主之支派齐来此,翻山越岭,

    以色列人民按例,谢主之名。

    我没办法让她停下,除非把琉特砸到她头上。

    于是我也跪了下来,伸出双臂祈祷着:

    我们愿为以色列儿女泡茶,

    我们愿把朗姆酒倒入茶中,

    战争朗姆、英雄朗姆、后援朗姆,

    以此忘却

    我们的孤独,我们的寂寞,

    因为

    无论身在锡安还是圣城柏林,

    我们都无比孤独,无比寂寞。

    就在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双手握拳击胸时,努歇姆站了起来,背对着站在我面前,满脸虔诚地对着敞开的窗口————窗前又破又脏的薄印花平布窗帘,像一面褪色的黄红蓝旗,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上身前后摇摆着。

    哦,这太猥亵了,努歇姆这样做太猥亵了,他可是我的朋友啊。

    我冲到门前,猛地把门打开,冲着外面喊道:“进来吧,以色列人,和我们一起喝茶,看我朋友的猥琐姿势,看我女朋友的真容。”

    可是,前厅里空空荡荡的,竟然没人。

    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跌跌撞撞地跑回各自的房间里,女人们在孩子们上边,唉声叹气、直不起腰来的老爷爷在中间。

    “好吧。”我说道,关上门并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屋子里的胡闹,“好吧,孩子们,现在你们相互来个锡安之吻吧。”

    但他们俩个双臂下垂,站在那里不敢碰对方,不敢跳舞,只是傻傻地微笑着站在那里。

    最后,我们一起喝了茶。

    * * *

    [1] Andreas-Hofer-L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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