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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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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当洛贝格————信奉从瑞士寄来杂志中的加尔文教观点————像牧师一样对感官享受大加批判,同时又像在无神论者会议上宣扬S主义的演讲者一样,提倡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过一种自由而简单的生活时,当他谦逊地暗示,这个世界不对劲,有一个可怕的账目错误,而且只能通过偷天换日般的手段重新记账才能解决问题时,在这样的混乱不堪中只有一件明白无误的事,即亨畋妈妈的酒馆和洛贝格雪茄店是一样的:她不得不从喝得醉醺醺的臭男人身上赚钱来维持生计,哪怕她自己也讨厌和鄙视这种生意和这些顾客。

    这无疑是一个巧之又巧的巧合,艾施脑子里已经在酝酿着,要怎样写信告诉亨畋夫人这件事,让她也对这样的巧合啧啧称奇一番。

    不过,他随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想到,自己把亨畋夫人与一个品行端正的傻瓜相提并论,很可能会让她感到诧异万分,甚至有可能心生不快。

    所以,他觉得还是以后亲口告诉她为妙;反正,他很快就要去科隆出差了。

    第10节 初遇救世军

    不过,洛贝格的事还是值得一提的。

    一天晚上,当艾施、科恩和爱娜小姐三人共进晚餐时,艾施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这对兄妹。

    当然,兄妹俩都认识雪茄店老板。

    科恩有时候也会去他店里买雪茄,不过没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怪异之处:“我才不要看他呢。”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附和艾施的看法,说他确实是个傻瓜。

    但爱娜小姐却非常讨厌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亨畋夫人,特地问道:“莫非亨畋夫人就是艾施先生隐瞒了如此之久的心上人。亨畋夫人肯定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女士,但我认为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洛贝格先生的人品问题————如果有人像我哥那样,把窗帘弄得满是烟味,那当然不好;但另一方面,这至少让人知道家里有个男人。一个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干的男人……”她斟酌着字眼,“我会很讨厌的。”然后她问,“洛贝格先生到底有没有和女人谈情说爱过。”

    “他可能还是一个纯情少男吧,这个傻瓜,”艾施说道。

    科恩觉得他们还想让自己也取笑这个傻瓜一下,所以大声叫道:“纯情约瑟夫!”

    无论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他想监视自己的房客,还是因为自然而然,科恩现在也会光顾洛贝格的雪茄店,而洛贝格却十分害怕这位海关稽查员先生,因为这位先生常常人未见声先到,而且到的还是叫骂吵闹声。

    他的害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就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雪茄店快要打烊的时候,科恩和艾施一起来到洛贝格跟前,科恩吩咐道:“快收拾一下,小伙子,今天就是你的告别纯真之日。”

    洛贝格无助地转着双眼,指着店里一位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人。

    “蒙面人。”科恩说道。

    洛贝格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的一个朋友。”

    “我们也是朋友。”科恩说道,然后把大手伸向那个救世军军兵。

    这是一个脸上长着雀斑和几个青春痘的红头发小伙子,他已经学会了要友善对待任何人;他对着科恩灿烂地微笑着,帮洛贝格解围:“洛贝格兄弟答应今晚和我们并肩作战。我是过来接他的。”

    “哦,你们要出去战斗啊,那我们也一起去吧。”科恩兴奋地说道,“我们是朋友嘛……”

    “只要是朋友,我们都欢迎。”这个救世军军兵愉快地说道。

    没有人问一下洛贝格的意见;他的脸上露出一副被捉奸在床的表情,狼狈地把店门关好。

    艾施饶有兴趣地跟在后面,不过他很看不惯科恩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所以友好地拍了拍洛贝格的肩膀,就像特尔切尔经常拍他的肩膀一样。

    他们一行人步行来到内卡市郊。

    还在卡费塔勒路上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打鼓击钹的声音,当过兵的科恩已经在踩着鼓点走路了。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他们看见一群救世军军兵在朦胧的夜色中站在公园的边上。

    这里下过一层薄薄的雪,路面湿答答的,在这一小队人聚集的地方,雪已经化成一滩黑糊糊的泥水,冷飕飕地渗入靴子中。

    少尉站在一张长椅上,在暮色渐染的天空下大声喊道:“到我们这里来吧,让你们获得拯救吧,救世主即将前来拯救被俘的灵魂!”

    应者寥寥。

    当军兵们打鼓击钹唱起救赎之爱,赞美诗“主啊,万军之神,拯救吾等,啊,让吾永生”响彻全场时,站在周围的平民们没有几个一起和唱的————大多数人肯定只是因为好奇而来看热闹的。

    尽管这些老实的军兵们使劲唱着,两个女孩用尽全力敲着铃鼓,但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很快就只剩下少尉了,而看客就只剩下洛贝格、科恩和艾施了。

    也许,洛贝格到现在都很想和他们一起唱————要不是科恩一个劲儿地捅他的腰眼吩咐他“洛贝格,一起唱”,他肯定会这么做,而且在艾施和科恩面前,他一点都不会感到害羞和害怕。

    这让洛贝格感到很不痛快,所以当有一个警察走过来要求他们全部离开时,他感到很开心。

    于是他们全都向托马斯啤酒店走去。

    不过,要是洛贝格也跟着一起唱就好了,没错,甚至可能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奇迹,因为这又不费什么工夫,甚至艾施都会高声赞美主和救赎之爱,没错,只需要一丁点火星,或许洛贝格的歌声就是那个火星。

    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无法左右了。

    其实艾施自己也不知道那时那处发生了什么:两个女孩敲着铃鼓,她们的长官站在长椅上,向她们发出开始的信号。这让他很奇怪地想起了特尔切尔在舞台上对伊洛娜下的命令。

    也许是晚上突然冷得发脆的宁静,夜色在城市边缘这里戛然而止,就像剧院中的音乐一样,就像黑色枝桠纹丝不动,朝天刺向漆黑夜空一样;后面的广场上,弧光灯已经亮了起来。

    一切都那么令人费解。

    雪水带着刺骨的寒冷渗入鞋子;但并不只是因为这样,艾施才想站到没有水痕的长椅上面,宣讲如何才能平安喜乐,获得拯救解脱,而是因为那种很奇怪地感觉自己像孤儿一样的孤独感又浮上了心头,他突然惊骇地意识到,自己一定会孤独终老。

    他心中生出某种模糊而又惊人的希望:要是他能站在长椅上就好了,而且好多了;他仿佛看到,伊洛娜就在自己眼前,穿着救世军制服,抬头看着他,等待着他发出敲响铃鼓和高呼“哈利路亚”的救赎信号。

    不过,科恩却挑衅似的站在艾施的旁边,从湿透了的海关大衣立领中传来一阵嘲笑;看到这一幕,艾施的希望立即胆怯地躲了起来。

    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心里甚至有点庆幸,幸好自己和科恩不是一路人。

    不管怎样,警察把他们打发走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洛贝格、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的救世军军兵和其中的一个女孩走在前面。

    艾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是啊,像这样的女孩,不管敲铃鼓还是扔盘子,只管命令她们去做就是了,反正都一样的,只是衣服不同而已。她们歌颂仁爱,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都一样。

    “完美的救赎之爱。”艾施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决定为此仔细察看这个勇敢的救世军女兵。

    当他们快走到托马斯啤酒店的时候,那个女孩停了下来,抬起一脚————靴子都湿得不成形了————踩在墙裙上,开始系起鞋带。

    当她这时站着弯下身去,黑草帽碰到膝盖时,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有着某种机械客观性的怪物;要是在别的时候看到女孩做出这种姿势的话,艾施肯定会在她翘起的屁股上拍一下,这时却有点害怕,好像对此一点都没有兴趣,险些觉得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又一座桥也断了。

    他渴望重新回到科隆。

    那天在厨房里,他很想伸手在亨畋妈妈的胸口摸一把;对呀,亨畋妈妈是可以弯下腰系鞋带的呀。

    不过,每个男人都有相同的想法,就像心情愉快时,对每个人都用“你”来称呼的科恩那样,他指着那个女孩说道:“你觉得,她好弄到手吗?”

    艾施瞪了科恩一眼,但科恩并不就此消停:“这些救世军军兵们,可能相互之间也会乱搞。”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托马斯啤酒店,刚走进明亮吵闹的大堂里,便闻到一股混杂着烤肉、洋葱和啤酒的香味。

    不过,科恩对这里感到很失望,因为救世军那伙人没像他们那样坐下吃饭,而是纷纷告辞,聚在大厅里卖他们的报纸。

    艾施不想和科恩单独坐在一起,所以宁愿他们不要走开:他心里仍然没有完全放弃那个模模糊糊的希望,盼着他们能把他在外面越来越暗的树木下感到却又不能领会的东西带回来。

    但反过来一想,他们摆脱了科恩的嘲笑也挺好的,要是他们把洛贝格也带过去就更好了,因为没有得逞的科恩现在想转移目标,开始拿洛贝格开玩笑了。

    科恩拿着一份洋葱烤牛肉和一升啤酒,想让这个无助的家伙下破一下忌。

    但这个懦弱的家伙却坚决不碰,只是平静地说“玩人丧德”,既不吃肉,也不喝酒。

    又一次失算的科恩只得把怒火发在酒菜上,一顿狼吞虎咽,把饭菜吃了个精光,一滴酒也没剩下。

    艾施看着自己大啤酒杯杯底剩下的黑啤;真是奇怪,尽不尽兴,开不开心,竟然取决于干不干杯。不过,他心里还是对这个性子温和而又不失执拗的傻瓜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洛贝格坐在那里,安静地微笑着,有时候让人觉得,他那双四白眼里就要开始流泪了。但当救世军军兵在桌子之间来回穿梭又走到他边上时,他站了起来,好像要对他们大声说些什么。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干站着,然后忽然又毫无征兆、毫无意义地说了两个凡是听到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字;他清楚地高声说出了“救赎”这两个字,然后又坐了下来。

    科恩和艾施两人面面相觑。

    当科恩用一根手指抵着额头,转着圈儿表示洛贝格的脑子有问题时,整个情况已经发生了及其奇怪和可怕的变化,就好像救赎这两个字自由地漂浮在桌子上,被一个看不见的旋转机构虚托着,甚至也脱离了说出这两个字的嘴巴。

    虽然对这个傻瓜的鄙视分毫没有减少,但救世之国似乎存在,可能存在,必须存在,可能只是因为科恩,这个撅着大屁股坐在托马斯啤酒店里的死畜生,懒得连下一个路口的事情都不去想,更别提去想什么获得自由,向往远方了。

    所以,虽然艾施远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人,相反还用大啤酒杯在桌子上敲了敲,又要了一大杯啤酒,却也因此而变得像洛贝格一样沉默了;在酒足饭饱离开后,当科恩提议带“纯情约瑟夫”一起去找姑娘时,艾施却表示自己今天不去了,把满脸失望的巴尔塔萨·科恩一个人留在街上,自己送雪茄店老板回家,心满意足地听着身后传来科恩气极败坏地冲着他们高声咒骂的声音。

    雪已经停了,在吹面不寒的柔风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就像彩带一样轻盈地飘动着。

    第11节 爱娜小姐

    当告别童年,开始担心自己注定会在孤独无助和遍地荆棘之中迎接未来的死亡时,每个人都会遇到那个特殊困境,而在这种其实无比可怕的特殊困境之中,每个人都会寻找一个可以在黑暗隘口中携手前进的同伴。

    如果这个人已经知道,与别人同床共枕显然非常令人身心愉悦,那么这个人就觉得,两人之间的肌肤相亲灵肉相合可以延续至死:虽然有些东西看起来令人作呕,因为它发生在没有好好晾晒除味的劣质床单之间,或者因为有人会觉得,女孩只在乎年老之时能有个丈夫养活自己。

    但千万别忘了,每个人,虽然脸色微黄、面容瘦削、身材瘦小、嘴里左上角还明显缺了一颗牙齿,别忘了,这个人虽然少了颗牙齿,但仍然吵着要寻找可以保护自己永远不会死亡、不会怕死的爱情————那种怕死的极度恐惧每晚都会降临在这个孤枕难眠之人的身上,像熊熊火焰一样围着她,舔着她,而这时正是她脱衣之时。

    就像爱娜小姐现在所做的那样:她换下严实的红色丝绒紧身上衣,然后褪下深绿色的布裙和衬裙,接着又换下鞋子;但她的长筒袜,以及浆洗得发白的衬裙仍然留着,她甚至连解开紧身胸衣的决心都没有。

    是的,她很害怕,但她调皮地微笑着,以此来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然后借着床头柜上摇曳忽闪的烛火,没有再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此外,她听到艾施多次走过前厅,而且每次他发出的声音,都比他平时做这些日常例行之事时该发出的要吵得多。

    也许,这些例行之事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因为他为什么要出来打两次水呢?水桶有那么重吗?前厅那么大,干嘛把水桶刚好放在她的门前?把水桶放在地上时,需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吗?

    每次爱娜小姐听到这样的声音时,她也不甘示弱地弄出一样大的声响:在吱咯作响的床上伸个懒腰,甚至故意踢一下床尾的墙壁,还像困得不行了似的用刚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叹一口气“哦,天啊”,有时也会假装咳嗽清清嗓子。

    艾施可是个急性子,在他俩用这种方式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会儿“电报”后,果断地溜进了她的房间。

    爱娜小姐躺在床上冲着他微笑着,露出少了一颗牙齿的牙槽,笑容里中带着一丝调皮、奸计得逞的喜气,同时还带着几许亲热————可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她。

    尽管这样,对于她嘴里说着“别这样,艾施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您还是赶紧出去吧”这样的违心之言,他还是没有理睬,而是镇静地留在了她的房间里。

    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像大多数人一样,都非常贪恋美色;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不同性别的人朝夕相处,现在又独处一室,很难抗拒两人身体的诚实反应,并且在“干嘛不呢”这个念头的作祟之下,轻率地向身体缴械投降;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她也有相同的渴望,并不把她似拒还迎的话当真。

    也就是说,他这样做,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遵从下半身的本能欲望,哪怕把嫉妒也算作下半身的本能欲望————每个男人每次看到有姑娘与盖纳特先生打情骂俏时都可能会感到嫉妒。

    对于艾施这种人来说,他这样做,还因为为找乐子而找的乐子,有利于实现更高的目标————这个目标,他几乎没有想到;这个目标,让他身不由己;这个目标却又只是为了抑制深入他骨髓的巨大恐惧,即使这种恐惧有时似乎只是远离妻儿,孤身一人躺在旅馆床上的外派职员才有————会找又老又丑的女服务员过夜,有时会讲些动人的下流笑话,常常心怀愧疚的外派职员的恐惧和欲望。

    当然,在把水桶用力放在地上时,艾施就不再去想,离开科隆后自己心头一再涌起的孤独,也不再去想,在特尔切尔嗖嗖嗖地把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飞刀甩出之前,弥漫在舞台上的孤独。

    这时候的他,坐在爱娜小姐的床沿上,正俯身向她凑过去,想要索取,想要发泄,想从她身上得到并不只是普通贪恋美色之徒在欲望支配下想到的东西,因为在表面上如此显而易见的举动、如此平庸不堪的念头之后,总是隐藏着某种渴望,被俘灵魂的渴望:渴望摆脱孤独,渴望获得拯救————他和她,也许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伊洛娜,都需要的拯救。但爱娜姑娘无法拯救他,因为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因此,当她不让他有进一步的举动,委婉地拒绝他,说出“这要等我们结成夫妻才行”时,涌上他心头的怒气不只是小男人觉得扫兴才有的怒气,也不是单纯的怒火,因为他好笑地发现她衣服脱一半穿一半。

    这是意外,这是失望,即使这看起来似乎和高贵两个字沾不上边。

    他不客气而又不失冷静地回答说:“好吧,那就算了。”

    虽然在他看来,她的拒绝是天意在告诫他不要沾花惹草,但他还是迅速离开这里,出去在外面找了一个你情我愿的姑娘。

    这让爱娜感到很委屈。

    第12节 两人缠斗

    从那天晚上起,艾施和爱娜小姐之间就处于公开的敌对状态。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诱惑他,使他倾心于她的机会,而他也同样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一次次地试探着,想把这个他不答应结婚就不情不愿的女人勾引到手。

    战斗,始于清晨————在他还没穿上衣服的时候,她就把早餐拿进了他的房间,这种母爱泛滥的举动让他大发脾气;终于晚上————她锁住自己的房门还是给他留门,这都无所谓。

    他们两人都避开“爱情”这个字眼,而且如果两人之间没有公开仇视,只是相互搞些恶作剧,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占有对方。

    他常想,和伊洛娜在一起的感觉肯定会不一样,肯定会好得多,但极为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敢想她。

    伊洛娜是个好人,大概就像主席伯特兰是个好人一样。

    甚至对爱娜阻挠他和伊洛娜见面这种恶作剧,艾施也从来没有生气过————这其实正合他意,尽管这种卖弄风情的纠缠和混着咯咯声的玩笑让他烦得要命。

    伊洛娜现在几乎每天都来家里闲逛,和爱娜两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好朋友。

    但艾施完全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搞什么:每次回到家里,只要闻到那种虽然刺鼻却又总让他兴奋不已的劣质香水味,他就知道伊洛娜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两个女人又在很奇怪地无声对话着。

    伊洛娜连半句德语都没学会,所以爱娜小姐也只好闭口不言,只是亲昵地爱抚新闺密,把她推到镜子前,一边啧啧称赞着,一边轻轻拉扯着整理她的发型和连衣裙。

    但多数情况下,艾施觉得自己都是被拒之门外。因为爱娜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闺中密友在这里。

    有一天晚上,当门厅铃响的时候,他正心无杂念地坐在自己房间里。

    他听到爱娜开了门,要不是他房门中的钥匙突然转了起来,他也不会想到她们又在搞恶作剧了。

    艾施一个箭步跨到门前:他被反锁在房间里了!

    这个臭娘们把他反锁在房间里了!

    尽管他真的不用理睬这些幼稚无聊的玩笑,但这实在太过分了,于是他开始怒吼起来,砰砰砰地敲着房门,直到爱娜小姐终于把门打开,咯咯咯地笑着溜了进来。

    “好了,”她说,“现在我可以来陪您了……因为我们来客人了。不过,巴尔塔萨一个人作陪就可以。”

    艾施怀着一肚子怒火冲了出去。

    当他深夜回来时,他在前厅里又闻到了伊洛娜的香水味。

    也就是说,她又来过这里,或者她肯定还在这里,因为他这时已经看到,钩子上正挂着她的帽子。

    只是,她会在哪里呢?客厅里黑咕隆咚的。科恩在隔壁的卧室里打着呼噜。而她不戴帽子是不会离开的!

    艾施把耳朵贴在爱娜的房门上偷听着;一想到里面有两个女人并排躺在床上,他的心里就又兴奋又郁闷。

    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把手往下按了按;门没开————当爱娜小姐真想睡觉的时候,门总是会锁上。

    艾施耸耸肩走向自己的房间,丝毫不掩饰自己走路的声音。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睡;他看着门外的前厅;空气中余香犹在,钩子上帽子仍在。

    他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于是轻手轻脚地把家里查探了个遍。

    他似乎听到科恩房间里有人在低声耳语;不过,科恩可不是个悄声说话的人,艾施竖起了耳朵听着:科恩在呻吟,是科恩在呻吟,这绝对不会听错。然后,肯定不怕科恩的艾施,就光着脚飞也似的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他宁愿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天早上,爱娜把他从沉睡中叫醒,在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之前,说道:“嘘!有个好消息————赶紧起来!”

    他迅速穿好衣服走出房间,走进厨房时看到爱娜正在里面忙碌着。她过来拉着他的手,蹑手蹑脚把他带到她的房门前,把门开了一条缝,示意他往里面看。

    他看见伊洛娜在里面;床沿上垂下一只胳膊,圆润丰满、白嫩如藕,上面依然没有任何刀伤,略显浮肿的脸上挂着两个大眼袋;她还在睡着。

    这段时间,伊洛娜经常深更半夜才到这里来,而艾施一直被蒙在鼓里。过了一会儿,艾施才意识到,她晚上是在巴尔塔萨·科恩那里过夜的,而爱娜等于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哥哥的不正当关系打掩护。

    第13节 马丁来访

    马丁来他的仓库办公室看他。

    很奇怪,马丁是个不受待见的人,照理说每个工场门卫都应该遵照命令把他赶出去,可他却总有办法混进来,当着大家的面,旁若无人拄着双拐穿过一个个工作场所,根本没人拦住他,许多人甚至会热情地向他问好————肯定也是因为大家都心有顾虑,不想为难这个瘸子。

    艾施就是不想工会书记来这里打扰自己;一方面,马丁在外面等他也一样,但另一方面,他也信得过马丁:马丁知道什么时候该来,什么时候该走,是一个懂分寸的人。

    “早上好,奥古斯特。”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你这里挺舒服啊;这份工作换得挺合算啊。”

    “这个瘸子是想提醒我,来这个该死的曼海姆,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不过,伊洛娜和科恩之间的风流韵事毕竟也怪不到马丁的头上。”艾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只能没好气地回答说:“是啊,换得挺合算的。”

    无论怎么看,这话都没错。

    虽然马丁又让他想起以前的工作,想起南特维希,但他还是非常高兴自己和科隆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就像个窝主一样,仍然遮遮掩掩,没把南特维希的罪行公诸于世,而且一想到自己在科隆的每个街头巷尾都可能碰到这个醋贩子,他就一点儿都没兴趣重新回到那里了。

    科隆或曼海姆,这根本不是什么交换————究竟要住在哪里,才能摆脱这肮脏的一切?

    不过,他还是问道:“大家在科隆都过得怎么样?”

    “一会儿再说,”马丁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你中午在哪里吃饭?”艾施告诉他后,他就一瘸一拐地匆忙离开了。

    对于这次的他乡重逢,艾施心里真的非常高兴,虽然这时候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可急性子的他却几乎一刻都等不及了。

    一夜春来。

    艾施把大衣留在仓库里。

    简易库房之间的铺路石在和煦的阳光下柔柔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墙角石缝里也一下子就冒出了嫩草。

    经过货物装卸台时,他把手放在把坑坑洼洼的木地板包住的铁框上,感到铁框也微微变暖了。

    要是不调到科隆的话,他一定得把自行车弄到这里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来。

    饭菜的味道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餐室的窗户是开着的。

    马丁说:“我这次是因为罢工的事情才过来的;要不然就不会这么匆忙了。但在南德地区和阿尔萨斯地区的工厂里出事了,而且这些事情很容易四处蔓延开来。就我而言,他们想怎么罢工就怎么罢工,但我们现在不能再煽风点火了。今天的搬运工人罢工简直都要疯了……我们是个没钱的穷工会,总工会一芬尼都不拨……这将是一场非同小可的大崩溃。当然,水手们是指望不上的,这样一群傻瓜一门心思想要罢工时,鬼都拦不住他们。他们迟早都会打死我的。”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语气之中竟不含半点恨意。“现在,他们又开始在我背后大声诋毁,说我被航运公司收买了。”

    “被伯特兰?”艾施感兴趣地问道。

    盖林点头说道:“当然,伯特兰也有份。”

    “真是太无耻了。”艾施忍不住骂道。

    马丁笑着说:“伯特兰?他为人相当正派的。”

    “哦,这样啊,他是个正派人啊……那说他是开小差的军官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真的,他应该是私自离开军队的————但这只代表他个人。”

    “哈,是吗!这只代表他个人?什么都是不清不楚的,”艾施心里很窝火地想着,“一切都是不清不楚的,哪怕春日如此明媚可爱。”

    他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

    “每个人都应听从上帝的安排,各司其职。”马丁说道,沧桑的孩子脸上满是虔诚。然后他转达了亨畋妈妈的问候,告诉艾施,大家都很想艾施快点回去看望他们。

    饭后,他们一起向洛贝格的雪茄店走去。

    他们并不着急。

    马丁躺在柜台前的橡木椅子上,这把笨重的椅子和店里的其他家什一样,磨得锃亮,而且看起来相当结实。只要转个身就能拿到的书报,马丁都会拿来看看。这时也跟往常一样,他翻看着提倡禁酒和素食的瑞士报纸。

    “噢,天啊!”他惊呼道,“简直和我志同道合啊。”

    洛贝格顿时翘起了小尾巴,但艾施却给他泼了盆凉水:“哦,他也是个爱喝柠檬水的家伙。”为了彻底打击他,艾施又补充道:“盖林今天有个盛大的会议,真正的会议————可不是什么救世军!”

    “太不幸了。”马丁说道。

    洛贝格一向非常喜欢参加公开会议,听别人发表演说,这时便马上建议过去看看。

    “您最好不要去。”马丁说,“最少艾施不能去,要是被人看见了,他会有麻烦的。而且,事情肯定不会那么顺利的。”

    艾施不太担心自己会工作不保,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参加会议似乎就等于在背叛伯特兰。

    洛贝格倒是大胆地说:“我肯定会去。”

    这个滴酒不沾的病秧子让艾施感到很惭愧:不,他不能任由朋友毫无防备地身处危险之中;要是这样做了,那他还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亨畋妈妈!

    只不过,他只字未提自己的打算。

    马丁解释说:“我相信,航运公司会派几个捣乱分子过来的;把罢工这潭水搅浑,才完全符合他们的利益。”

    虽然南特维希不是航运业主,只是一个肥胖的酒行主管,但对于艾施来说,这种下作手段的背后,似乎也有这个油腻恶棍的影子在作祟。

    会议照例在一家小酒店的大厅里举行。

    门口站着几个警察,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正要进去的人,而正要进去的人都露出一副对看在门口的警察视而不见的样子。

    艾施来迟了。

    当他正要进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码头执勤队的片区督察:“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艾施先生?”

    艾施迅速镇定了下来,说道:“说实话,只是好奇而已;我听到,我在科隆认识的工会书记盖林会在这里发言,又因为我现在,可以说也是个行家,所以对整件事情都挺感兴趣的。”

    “我劝您还是就此罢手,艾施先生。”片区督察说道,“正因为您是行家;这件事情看起来很棘手,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我就看一眼。”艾施打定了主意,然后走了进去。

    低矮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墙上挂着皇帝、巴登大公爵和符腾堡国王的画像。讲台上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桌后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便是马丁。

    艾施一开始还有些嫉妒,因为连他也坐不到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但下一刻他便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注意到那张桌子————大厅里好一片乱糟糟、闹哄哄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人站在椅子上,说着听不懂的话,而且每说一句————他似乎特别喜欢“煽动者”这个词————都会振臂一挥,好像要把这句话扔到讲台桌子上。

    这是一种气势悬殊的对话,因为从桌子那头传来的回应是丁零当啷几声在嘈杂声中微不可闻的铃声,但当马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椅背站起来,喧嚣声逐渐消失时,铃声最终还是盖过了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艾施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马丁所说的话,但能感觉到,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嘴角挂着一抹嘲意的马丁是个经验老到的会议发言人————与马丁周围那些大声嚷嚷,吵个不停的人相比,马丁一个人就能抵他们全部。

    看起来,马丁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大家在不在听自己讲话,因为他微微一笑,停了下来,镇静地听凭“资本家走狗”、“无耻流氓”、“御用S主义分子”的呼声淹没自己,直到在一片起哄声中突然响起一声更尖锐的哨子声。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一名警官出现在讲台上,简要地说:“我以法律的名义宣布,本次会议解散;大家全部离开大厅。”

    被这帮蜂拥而出的人群挤到门外后,艾施还看到,那位警官正转身看向马丁。

    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酒店后院的门口挤去。这当然没用,因为这时整个酒店都被警察包围了,每个人都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要不然就会被带去警察局。

    在大门口还好,人不算多,不是很挤。

    艾施很幸运地又碰到了遇到了那位片区督察,于是急忙说:“您说对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就这样,他逃过一劫,没被追究。

    但这事还没有结束。

    大家这时安静地站在酒店前,只是小声咒骂着委员会、工会和盖林。然后,人群中突然传起一条消息,委员会成员和盖林都被逮捕了,警察只是等着人群散开,好把他们带走。大家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低谷;嘘声再次四起,大家准备向警察冲去。

    那个态度友好的督察,一直停在艾施身旁,这时推了他一下:“您现在还不赶紧走,艾施先生。”

    艾施明白,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偷偷地溜到下一个路口,希望路上至少能碰到洛贝格。

    过了好一会儿,当大家还在酒店前吵个不停时,又有六名骑警快马赶到。大家都知道,警马虽然温顺,但指不定也会耍耍马疯,所以它们很神奇地让很多人的神色为之一变。就这样,这支小小的骑警增援队伍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艾施还看见,有几个戴着手铐的工人在其他人的沉默惊慌中被押走了。随后,街上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还站在那边的两个人,被失去了耐心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赶跑了。

    艾施有理由相信,自己留在这里的话,也会得到同样的粗暴对待,于是便离开了。

    他去了洛贝格的雪茄店。

    洛贝格到现在还没回来,于是艾施便守在店门前,在微暖的春夜中静静地等着。

    真希望他们没有把洛贝格也铐起来带走,虽然铐走的话,他其实会更开心。天啊!要是爱娜看到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家伙戴着手铐,她会怎么说?

    就在艾施等得不想再等的时候,洛贝格回来了,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像这样的事情,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渐渐地,艾施从洛贝格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了解到,会议一开始进行得相当安静,尽管盖林先生说得很好,但大家还是对他高声说着各种污言秽语。

    “没错,然后有一个人,显然属于盖林先生中午提到的那些个捣乱分子,站起身来作了措辞激烈的演说,猛烈抨击资产阶级、国家甚至皇帝,所以警官不得不出言警告说,如果再有此类言辞,他就要结束会议了。我真不明白,盖林先生一定很清楚自己面对的人有多么狡猾,可为什么不去揭穿这个捣蛋分子的身份,反而保护他,为他争取到自由发言的机会。嗯,然后情况就变得越来越糟,最后会议也被解散了。委员会成员和盖林先生确实被捕了————这我可以保证,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人。”

    艾施感到非常惊愕,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惊愕。他只知道,自己得喝点酒,才能在微醺之中让世界恢复秩序:马丁,一个反对罢工的人,被捕了,被跟航运公司和开小差的军官穿一条裤子的警方逮捕了;警方,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也许是因为艾施自己还没有把南特维希这个家伙交给警察!

    不过,片区督察对他相当友好,甚至还偷偷保护他。

    艾施心里猛然涌起一阵怒火,很想倾泻到洛贝格头上。

    这个该死的,手上总拿着柠檬水的傻瓜,这时候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可能他原以为自己参加的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用来励志打气的社团活动,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竟然真的会变得如此严重。

    艾施突然觉得这种社团活动非常讨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社团、协会?他们只会乱上添乱,很可能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洛贝格道:“赶紧扔了这该死的柠檬水,要不然我就把它从桌上扫下来……要是您喝杯正宗的葡萄酒,那您至少还可以头脑冷静地回答问题。”

    但洛贝格只是睁着那双大得让人不能理解,这时还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艾施,根本无法消除艾施心头的疑惑。

    第二天当他听说,装运工人、水手因为工会书记盖林被捕而罢工抗议时,他的疑惑变得更大,心里变得更烦了。

    盖林被检察机关指控犯有煽动罢工罪。

    第14节 经理办公室

    在演出的时候,艾施坐在盖纳特的那间所谓的经理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总是让他想起自己仓库里像笼子一样的玻璃隔间。

    在办公室外面的舞台上,特尔切尔和伊洛娜正在表演飞刀绝技,他听得出一把把飞刀嗖嗖飞出,又砰砰砰地钉在大黑板上。

    在办公桌上方有一个小白盒,上面画着一个红十字,里面应该放着绷带。毫无疑问,里面早就没有绷带了,小盒子也几十年都没打开过了,但艾施坚信,伊洛娜随时都有可能被抬进来,用绷带把她流着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过,伊洛娜并没有过来,来的是特尔切尔,他头上微微冒汗,脸上略显自豪,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功底扎实、技艺精湛、表演娴熟……薪水也该与之相当啊。”

    盖纳特正拿着笔记本算账:剧场租金22马克,各项税金16马克,灯光照明4马克,薪金……

    “您就不能停一下嘛。”特尔切尔说。

    “不用说了,我都听腻了……在这桩生意上,我投入了四千克朗,而这笔钱可能要打水漂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艾施先生,您身边有没有人想接手的?我可以给他打八折,另外再给您百分之十的佣金。”

    艾施已经听过这些牢骚和提议了,所以一点反应也没有,尽管他很乐意把特尔切尔卖掉,这样自己才能和伊洛娜一起远走高飞。

    艾施的心情不是很好。

    自从马丁入狱之后,艾施的生活就彻底变得黯淡无光了:和爱娜的吵闹玩笑,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越来越觉得讨厌,这倒还在其次,更气人的是,伯特兰竟然和警察沆瀣一气,警察的手段如此龌龊,而伊洛娜和科恩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当事的两个人还是爱娜,都不再遮遮掩掩,看着真恶心。

    这真让人作呕。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根本不愿意想起。

    伊洛娜可是个好人啊。是的,她最好杳无音讯,她最好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回来。还有伯特兰主席,还有他的中莱茵航运公司。

    当伊洛娜换好了衣服走进来,在男人们的无视中,不声不响、一脸严肃地坐下来时,艾施才恍然大悟:现在科恩很快就要过来把她带走了吧;这家伙最近经常在这里进进出出的。

    伊洛娜是真心爱煞了巴尔塔萨·科恩这个胖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家伙让她想起了自己花季灿烂时曾经爱过的某个士官,也许只是因为他与做事精明圆滑、心肠冷漠无情,性格懦弱却透着一股狠劲儿的特尔切尔完全两样。

    可对于这些事,艾施根本想都不想;这个注定会献身于崇高使命,他为此才主动放弃的女人,现在却屈身于科恩这个家伙,这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最莫名其妙的却是特尔切尔的态度。那家伙显然是个皮条客,但没人会关心这个。而且,整件事情也不会给特尔切尔带来多少好处。

    科恩虽然花钱大方————穿着科恩送的新衣服,伊洛娜看起来非常漂亮,漂亮得让爱娜小姐新生醋意,对让哥哥花钱如流水的这桩桃色恋情,也不再像起初那样热心了————但无论如何,伊洛娜还是不肯接受科恩塞给她的钱,连礼物也非得科恩硬送才肯收下。

    她是如此深爱着他。

    科恩刚走进门,伊洛娜就扑了过去,靠在他胸口的制服上,嘴里说着东方的亲昵话语。

    不,不能坐视不理!

    特尔切尔笑着说:“就让她好好享受吧。”

    当他们两人走出门口时,特尔切尔在后面用匈牙利语冲她高声说了几句,说的显然不是什么好话,不但伊洛娜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连科恩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扔下一句话:“小心再把您打个半死。”

    特尔切尔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而是把注意力拉回他喜欢的生意上,想了一下说道:“我们得拿出一些成本不高,又能吸引人的节目来。”

    “哦,他又有重大发现了,这个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先生。”盖纳特说完又在笔记本上算着,然后又抬起头来,“对了,女子摔跤比赛怎么样?”

    特尔切尔牙齿上下相合发出嘶嘶声:“可以考虑;当然,一芬尼不花也不行。”

    盖纳特格潦草地写着数字:“钱是要花一些的,但不会很多,反正女人们又不贵。不过,要穿针织紧身衣……肯定有人感兴趣的。”

    “我很愿意教她们,”特尔切尔说,“我也可以当裁判。只是,在曼海姆吗?”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好像有人对这里生意的好坏一点都不上心。您怎么看,艾施?”

    艾施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但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希望借着转移剧院的机会,伊洛娜能摆脱科恩的魔爪。因为这个办法最简单,所以他说:“我觉得,科隆是举办摔跤比赛的绝佳场所。去年就该在那里的马戏团里弄个摔跤比赛,当然是正经的摔跤比赛,里面肯定会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也会很正经的。”特尔切尔打定了主意。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委托艾施,过一阵子回科隆时与经纪人奥本海默好好谈一谈,到时候盖纳特会写信给奥本海默的。除此之外,要是艾施还能为这个计划搞到一笔钱的话,那可就不只是为朋友出力了,艾施也会得到额外好处的。

    艾施暂时也不知道谁会出钱,但心里却马上就想到了算得上是个有钱人的洛贝格。

    不过,纯情约瑟夫会对女子摔跤比赛感兴趣吗?

    第15节 筹措资金

    虽然警察逮捕了相关的工会领袖,一开始让水手和码头工人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但罢工运动至今已经持续十天了。虽然也有工人想去干活,但他们人数不够,没办法完成火车装货工作,而且水上航运本来就有部分瘫痪了,所以他们的作用就是为了救急。

    仓库里就像星期天一样,一片安静。

    因为在罢工结束前可能无法调离曼海姆了,所以艾施觉得很恼火,这时正懒洋洋地在仓库里闲逛,偶尔在门柱上蹭了几下后背,最后给亨畋妈妈写了封信。

    信中说了马丁被捕入狱的事情,说了洛贝格的事情,但只字未说爱娜和科恩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这一对兄妹做的烂事真恶心。

    然后他又买了些风景明信片,寄给最近几年和他有过露水姻缘,并且他还记得起名字的所有姑娘。

    在外面的阴影下,工头们和仓库保管员们站在一起;在一节空车皮的半开着的滑动门后,有人在玩牌。

    艾施心里想着还有谁自己也该给写封信,盘算着自己到现在为止有过多少女人。

    但他没有成功,而这在他看来就像仓库里有一笔烂账,所以为了彻底算个清楚,他开始在纸上列出各个女人的名字,并在每个名字后面写上年月。然后再逐个相加,最后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结果,尤其是这时科恩正好进来,并像往常一样向他吹嘘伊洛娜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一个热情如火的匈牙利女人。

    艾施把名单藏在口袋里,任由科恩继续说着;反正这个家伙也没多少机会这样吹嘘了。只要罢工一结束,海关稽查员先生还想纠缠伊洛娜,那就得跑到科隆去,也许会更远一点,甚至得跑到世界的尽头。

    他心头为这个家伙感到难过,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家伙将面临什么的打击。

    巴尔塔萨·科恩继续眉飞色舞地吹嘘着伊洛娜的芳心是如何被自己俘获的,伊洛娜又是如何死心塌地爱着自己,吹得口干舌燥后才停下来,然后拿出了一副扑克牌。

    他们俩一起热情地找了一个牌友,然后三个人打一起了一整天的牌。

    晚上,艾施去找洛贝格,他正坐在自己的店里,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专心地看着宣扬素食主义的报纸。

    看到艾施进来,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开始说起马丁。

    “这个世界中毒了,”他说,“不仅有尼古丁、酒精和助长野性的欲望的食物,而且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毒,而我们却对其所知甚少……它就像脓疮一样突然裂开。”他眼角湿润,眼神激动,看起来一副有病的样子;也许,他真的中毒了。

    站在面洛贝格面前,艾施看起来身材修长而健硕,可脑袋却在他打了一整天的牌后变得空空如也,他听不懂这个傻瓜话里的意思,听不出话里说的是马丁被捕入狱的事;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傻瓜似的迷雾中,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赶紧解决让洛贝格投资剧院生意的事情。

    他说话不喜欢兜圈子,直接问道:“您愿意投资盖纳特剧院吗?”

    听到这话,洛贝格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只发出一声:“嗯?”

    “哦,我是说,您愿意合伙做剧院生意吗?”

    “可我已经在做雪茄生意了呀。”

    “您一直都在哭丧着脸,说自己不喜欢现在这个生意,所以我才觉得,您做其他生意可能会开心一点。”

    洛贝格摇了摇头说:“只要我妈还活着,我就得继续经营这个雪茄店;这个店有一半是她的。”

    “太遗憾了,”艾施说,“特尔切尔觉得,投资女子摔跤比赛百分之一百会赚钱。”

    洛贝格根本问都没问摔跤比赛是怎么回事,只是说道:“太遗憾了。”

    艾施接着说道:“我也挺讨厌我的工作。他们现在搞罢工;这真是太恶心,搞得我们只能傻傻地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那您想做什么呢?您也要去剧院吗?”

    艾施在心里盘算着。

    去剧院便意味着,跟盖纳特和特尔切尔一起,呆在某个满是灰尘的经理办公室里。

    自从他在幕后无事闲逛过几次后,女艺人在他的眼里,也不过就是如此,跟赫德和图斯奈尔达没什么差别。如今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天天地重复着百无聊赖的生活。

    他说:“远走他乡,移民美国。”

    在一份画报上,他见过纽约的景象;它们此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画报上还有一张关于美国拳击比赛的照片————这把他的思绪重新引到摔跤比赛上。

    “要是能快速赚到足够的车船费,我就去美国。”

    他自己也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认真的,而且还开始认真地算着:他差不多有三百马克;把这些钱投入摔跤比赛这个生意中,他确实可以赚上一笔钱;那么,像他这样有力气、有能力、有会计工作经验的人,为什么不在这里碰碰运气,到美国去闯一闯呢?

    就算是管中窥豹,至少也能看到世界的一个角落。

    或许,特尔切尔和伊洛娜已经拿到纽约的聘用合同了,因为特尔切尔经常这么说。

    洛贝格打断了他的思绪:“您恰好还会说那里的话,可惜我不会。”

    艾施得意地点着头说:“没错,我会说法语,在那里总能养活自己,而且英语也是什么难事————可投资摔跤比赛,又不要求您掌握其他语言。”

    “不,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去美国。”洛贝格说。

    虽然洛贝格无法想象,竟会有人————更不用说他自己————住在别的城镇而不是曼海姆,但他们两人这时却变得像打算同闯天涯的伙伴一样,讨论起横渡大西洋的费用和攒到这笔钱的办法来。

    因此自然而然地,他们又重新回到女子摔跤比赛的赚钱机会这个话题上,洛贝格在再三考虑之后,决定从店里抽出整整一千马克,投资到盖纳特的生意中。这虽然还不足以买断特尔切尔的股份,但至少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更何况还有艾施的三百马克呢。

    这一天,以平淡开始,以圆满结束。

    在回家路上,艾施不断地想着,自己还可以从哪里搞点钱,把剩下的窟窿给补上,然后灵光一闪,他突然想到了爱娜小姐。

    第16节 三人闲谈

    虽然爱娜很想借钱给艾施,用债务他死死地栓在自己身上,但她此时仍然坚持原则,这笔钱只能交给自己的丈夫。

    当她打趣似的表明自己的想法时,艾施的鼻子都气歪了:“您把我当什么人了!以为这钱真是我自己要的吗?”

    不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根本不关钱的事,爱娜小姐不但错得厉害,而且也不会明白————这笔钱,当然只会用来买下伊洛娜,当然只会用来防止再有飞刀甩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姑娘,他当然不会把钱占为己有,但这仍远非他的全部想法,因为他除此之外完全不想从伊洛娜那里得到任何东西————绝对不,这钱是别人给的。

    他甚至很高兴自己必须放弃————他对伊洛娜不感兴趣,不想和她有任何牵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他有理由冲着竟然指责他自私自利的爱娜发火,有理由毫不客气地冲着她大声呵斥:不借就不借,留着钱过年吧。

    不过,爱娜却把他的发怒当作他的心虚,很高兴自己抓住了他的痛脚,咯咯咯地笑着,一边说在她面前少来这一套,一边却想起院子里的那个外派职员,他不仅享受了她的温柔宠爱,而且还让她损失了五十马克,她到现在都觉得心痛不已。

    总的来说,今天是爱娜小姐的好日子。

    艾施向她提要求,她拒绝了;还有件开心事是,她穿了一双新鞋,而且又合脚又好看。

    她坐在长沙发上。因为有点得意忘形,又想略示嘲弄,她让自己的脚露出裙子的下摆,把让脚尖晃来晃去;皮革轻轻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心情放松,脚背上也传来很舒服的感觉。

    因此,她一点儿都不想结束这么开心的谈话,尽管艾施很粗鲁地结束了这场谈话,她还是再次问道:“您干嘛要这么多钱?”

    艾施再次回答道:“这钱您就自个儿留着吧;能在剧院生意中分一杯羹,洛贝格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哦,那个洛贝格先生,”爱娜小姐说,“他正好有钱,拿得出这笔钱。”

    在某些情况下,任性正是爱的表现,而借着这股任性劲儿,爱娜小姐恨不得自己现在没有倾心于艾施先生,而是某个无关紧要之人————这个人只有结了婚才能得到她的钱。是的,任性的她,现在很想激怒艾施,把钱借给洛贝格,而不是他艾施。

    她把脚尖晃来晃去:“嗯,和洛贝格先生合作,那就不一样了。他可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一个傻瓜而已。”艾施说道————一半是因为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一半是因为嫉妒。

    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嫉妒,爱娜小姐不由感到心头大畅,因为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她还想在他的伤口上撒把盐:“我不会把钱给您的。”

    奇怪的是,这句话现在却没有任何效果效。

    他究竟怎么了?他已经放弃伊洛娜了呀,而把她从飞刀下解救出来,其实是科恩应该操心的事情呀。

    艾施看着爱娜晃来晃去的脚尖。

    要是现在告诉她,她的钱最终都会用在科恩身上,她恐怕会惊讶得目瞪口呆吧。

    当然,就这样可能还不够。

    或许,必须付出代价其实是南特维希。

    因为,洛贝格说过,要拯救整个世界,就得解决毒源;而毒源正是南特维希,甚至有可能是隐藏在南特维希身后的大人物,他不知道的大人物————也许地位非常显赫,素来生人勿近,就像某位主席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一切足以让人火冒三丈了,但艾施虽然身强力壮,却也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很想在爱娜小姐不停地晃动着的脚上踩一下,好让它们停下来。

    她问道:“您喜欢我的鞋子吗?”

    “不喜欢。”艾施答道。

    爱娜小姐觉得很意外:“洛贝格先生肯定会喜欢的……您什么时候带他过来呀?这段时间,您简直是把他藏起来了……说到底,您是嫉妒了吧,艾施先生?”

    “没问题。要是您这么急着见他的话,我可以马上把他带过来。”艾施说道,心里可是希望这对男女在这桩生意上能共同进退。

    “他用不着马上就过来,”爱娜小姐说,“晚上过来喝杯咖啡正好。”

    “行,我会转告他的。”艾施说完就离开了。

    洛贝格来了。

    他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不停搅拌着。甚至在喝的时候,他也把汤匙留在杯子里,所以鼻子总会碰到汤匙。

    艾施神气活现地坐在那里,问巴尔塔萨和伊洛娜会不会来,还说了许多惹人生厌的话。

    爱娜小姐可没心情听这些。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洛贝格先生的四白眼和像害了软骨病似的大脑袋;真的,他看上去好像不用别人怎么逗弄就会哭似的。

    她心里想着,他在点燃心中之火,爱得死去活来时会不会流泪;她恨自己的哥哥乱出馊主意,把自己和艾施扯到一起,造成如今这种毫无希望的局面。

    艾施这家伙粗鲁无礼,天天让她烦得要命,而离这里没多远的地方,却有一个年少金多的生意人————一个被她看一眼就会脸红的小伙子。

    他是不是已经尝过禁果了啊?

    心中一一转过这些念头,然后为了刺激艾施,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了爱情上:“您也是个立志不婚的单身汉吧,洛贝格先生?等尝到年老多病却无人照料之苦后,您肯定会后悔的。”

    洛贝格红着脸说:“我只是在等我的真命天女,科恩小姐。”

    “她还没出现吗?”爱娜小姐意有所指地莞尔一笑,把脚从裙摆下面伸了出来。

    洛贝格放下杯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艾施不怀好意地说道:“他只是还没试过。”

    洛贝格再次坚定地说道:“一生只爱一次,科恩小姐。”

    “哦!”爱娜小姐惊叹一声。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想想自己过着的放荡生活,艾施真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在他看来,这才是那种堪比金坚的伟大爱情,就像亨畋夫人为她丈夫坚守的那份爱情一样,或许正因为如此,她现在才期望客人自我克制、洁身自好。

    不过,为了一时的幸福,而付出彻底放弃再爱一次的代价,这对亨畋夫人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因此他说道:“说得倒好听,那寡妇怎么办呢?照他的意思,寡妇就不要活了……尤其是她还没有孩子……”说话间,他又想起在画报上看到的东西,于是补充道:“如此说来,这些寡妇就应该被烧死,这样她们……嗯,这样她们才能获得救赎。”

    “您真是个冷血的家伙,艾施先生,”爱娜小姐说道,“这么恶毒的话,洛贝格先生是绝不会说的。”

    “上帝才有救赎之权。”洛贝格先生说,“获上帝所赐爱情恩典之人,拥有超越死亡的永恒之爱。”

    “您是一个聪明人,洛贝格先生,某人最好把您的中肯之言牢记在心。”爱娜小姐说,“为了有情郎而甘受烈火焚身之苦,岂不是更好!如此卑鄙的话……”

    艾施说:“要是世道公平,那还要您那些个无聊的社团协会去救赎吗……是啊,您怎么会想得到……”他几乎是在高声叫喊,“要是警察关押的都是罪有应得之人,而非清白无辜之人,那还要救世军干嘛。”

    “我要嫁的男人,必须有钱养老,或在百年后留下一些遗产,让其遗孀能够轻松度日,也就是说,能够安享晚年,”爱娜小姐说,“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女人托付终身。”

    艾施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亨畋妈妈绝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话。

    洛贝格说道:“不把身后事安排妥当之人,不是个好丈夫。”

    “您一定会把您的妻子宠上天。”爱娜小姐说。

    洛贝格接着说道:“如果上帝赐福与我,让我遇见美好姻缘,那我希望能坚定地说,我们会过着真正的基督徒婚姻生活。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我们的生活中只有幸福。”

    艾施嗤笑道:“就像巴尔塔萨对待伊洛娜那样……晚上任由她站在疾驰而来的飞刀前。”

    洛贝格不满地说道:“醉饮浑浊劣酒之粗人,怎知琼浆玉液之甘醇,科恩小姐。激情不是爱情。”

    爱娜小姐觉得洛贝格是把她比作琼浆玉液,心里感到甜甜的:“他送给我的那条连衣裙要三十八马克呢;我去店里问过。骗这种男人的钱……我怎能忍心。”

    艾施说:“这个世界得有秩序,得有规矩才行。无辜之人身陷囹圄,有罪之人招摇过市;要么替天行道,要么自杀谢罪。”

    洛贝格出言劝慰道:“人命关天,岂能儿戏。”

    “就是!”爱娜小姐说,“对男人没有感情的女人,就该杀了……我,要是我有男人要照顾,我肯定很容易动感情。”

    洛贝格说:“真正的新教徒夫妻会做到相敬如宾。”

    “您也要尊重您的妻子,就算她的文化和教养比不上您……做人,要像女人这样重情。”

    “只有重情之人,方能做好准备,真正获得恩典,获得救赎。”

    爱娜小姐说:“洛贝格先生,您肯定是个好儿子,会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好儿子。”

    听到这话,艾施气坏了,气得出离愤怒:“好儿子又如何……我对于这种感恩戴德之心毫无兴趣;只要路有不平,何来清凉世界……马丁舍身入狱,所谓者何?”

    洛贝格回答道:“世界遍地流毒,盖林先生正是该毒的牺牲者。只有回归自然返璞归真,才能消弭戾气友善待人。”

    爱娜小姐插话说道:“我也热爱自然,经常出去散步。”

    洛贝格接着说道:“只有在上帝的空灵澄澈之境,消除俗念,洗涤身心,才能唤醒人们善良美好的感情。”

    艾施说道:“说来说去,您连一个人都没有营救出狱。”

    爱娜小姐说:“您总爱瞎抬杠……但我认为,无情之人不是人。艾施先生,像您这样不忠不义的人,根本不配发表意见……人都这样。”

    “您怎么能把这个世界想得如此糟糕呢,科恩小姐?”

    爱娜小姐叹了口气:“人生有诸多不如意呀,洛贝格先生。”

    “但我们还有希望,它会让我们充满力量和勇气,科恩小姐。”

    爱娜小姐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要不是还有希望……”然后她摇了摇头,“世上男人都无情,而且太精明了也不好。”

    艾施心想,亨畋夫人订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和她丈夫说的。

    洛贝格却说道:“希望都在上帝的怀抱里,在空灵澄澈之境中。”

    爱娜可不想自己表现得不如洛贝格。

    “谢天谢地,幸好我经常去教堂忏悔……”然后她又得意洋洋地补充道,“我们至圣天主教可能比路德新教更有感情————我,我要是一个男人,我可不想娶一个信路德新教的新娘。”

    洛贝格非常有礼貌,没有出言反驳她:“所有皈依上帝之路,皆应得到同等尊敬……遵天意而相逢者,亦可遵天意而结伴生活……有向善之心即可。”

    洛贝格的善良品性又一次让艾施感到心烦不已,尽管他还经常因此而把洛贝格和亨畋妈妈相提并论。他烦躁地说道:“废话嘛,每个傻瓜都会说。”

    爱娜小姐不屑地说道:“当然喽,这个艾施先生嘛,他勾三搭四的,什么感情,什么虔诚的信仰,他都无所谓;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她得有钱。”

    洛贝格先生说:“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个嘛,您完全可以相信,他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他是个无情之人,根本不为他人着想……洛贝格先生,您这样的想法,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那我真为他感到难过,”洛贝格说,“因为这意味着,人世间的一切幸福都与他无缘。”

    艾施耸了耸肩,心想:这家伙懂什么是新世界吗?!他话中带刺地说道:“您先整顿世界秩序再说。”

    爱娜小姐倒是想了个法子:“如果两个人一起工作,比如说您的妻子帮您打理生意,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就算丈夫是路德新教徒,而妻子是天主教徒。”

    “没错。”洛贝格赞同道。

    “尤其是,如果这两个人有共同的,比如说,有共同的利益……那么他们就必须同舟共济,不是吗?”

    “没错。”洛贝格赞同道。

    无时不在留心观察着的爱娜小姐瞥了艾施一眼,说道:“如果我也在艾施先生所说的剧院生意中插上一脚的话,您会反对吗,洛贝格先生?我哥哥做事轻佻,花钱大手大脚的,那我至少得设法挣点钱,好养家糊口。”

    洛贝格先生怎会反对!当爱娜小姐说她会把自己的一半积蓄,也就是说一千马克左右,拿出来做投资时,他不禁大叫了起来。

    爱娜小姐听得很受用:“啊哟,那我们不就是合伙人了吗。”

    虽然事情进展出奇顺利,艾施却开心不起来。在这件事中,他参杂了自己的私心,但现在这一下子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也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放弃了伊洛娜,也许是因为事关更重要的目标,但也可能只是————这是他唯一想明白的————因为他突然踌躇不决起来:“您先和剧院经理盖纳特谈谈。我只是告诉大家有这么一桩生意,不承担任何责任的。”

    “嗯,”爱娜小姐说,“我早就知道,您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您不用担心我们追究您的责任。”然后又对洛贝格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基督徒,艾施先生整个人都比不上您的一根小手指。而且,您会常来我家喝杯咖啡的,对吧,洛贝格先生?“”

    因为天色已晚,他们也都已经站了起来,她顺势挽住了洛贝格的胳膊。顶上的白炽灯在他们的头上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芒,那两人就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一样站在艾施前面。

    第17节 艾施辞职

    艾施换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然后,他用刷子在外套上刷了刷,拍了拍干净,仔细看着磨破了的衣领。

    他心里又觉得哪里似有不妥。

    他已经放弃了伊洛娜,现在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娜移情别恋,把一颗芳心暗许给了那个傻瓜。

    这完全违反了会计准则————众所周知,借贷必须平衡。

    当然————他拿着外套用力甩了甩————要不是他故意相让,洛贝格也不会那么快取而代之,而且他现在仍敢和洛贝格再较量一次,不,还是不要,奥古斯特·艾施还不至于这么让人讨厌。

    朝门口走了几步,但在打开门前,他又停了下来一下:切,他根本就不想。否则,对面那个女人就会认为,他是为了区区一千马克才向她卑躬屈膝,对她感激涕零。

    他走回床前,坐下来系好鞋带。

    总的来说,一切顺利。不能和爱娜缠绵一夜,其实他心里觉得挺遗憾的,不过,这也没关系。牺牲就是牺牲。

    不过,他应该还有一处账目错误没有处理好,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无所谓,不就是不去那个浪蹄子那里,不就是少一点点乐子嘛;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莫不是为了不想结婚?

    为了避免做出真正的牺牲,为了不至于整个人都赔进去,所以他就两害相权取其轻,做出牺牲较小的选择。

    他说:“我真是一头猪。”

    是的,他是一头猪,跟同样推卸责任的南特维希相比,半斤八两。

    唉,混乱无序,只有鬼才弄得清楚。

    账目混乱,也就意味着世界混乱;只要世界还没有恢复秩序,伊洛娜就得继续充当飞刀靶子,南特维希将继续无耻虚伪地逃避惩罚,马丁将永远身陷囹圄。

    他左思右想,当他换下衬裤时,心中顿时有了明悟:别人把她的钱用到摔跤比赛这个计划上,所以他这个没钱的穷光蛋,现在只好以身作偿,虽然不用娶她,但也要为这个新计划献出自己。

    遗憾的是,这和他在曼海姆的工作无法两全,所以他必须赶快辞职。这样,他就可以还债了。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例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个把马丁送进监狱的公司工作了。所以,谁也不能挑刺指责他见异思迁;就算主席先生也得承认,他艾施是个做事规矩的人。

    这时,艾施不再去想爱娜了,而是心平气静地躺在床上。

    此外,回到科隆,回到亨畋妈妈的酒馆里,不也很好吗?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的牺牲似乎少了一点,却也少得极其有限;亨畋妈妈一封信都没给他回过。

    曼海姆也有够多的酒馆。

    不,回到科隆,回到这个肮脏的城市,只意味着把他的牺牲减少一丁点儿,充其量就是付款时获得的现金折扣,而付现折扣肯定是合法的。

    为了快点把好消息告诉盖纳特,他第二天一早就赶过去见盖纳特:这么快就搞到两千马克,这份功劳可不小!

    盖纳特拍拍他的肩膀,夸他是个大能人。

    这话艾施听得浑身舒坦。

    对于他放弃航运公司的工作,转而投身于摔跤比赛这个生意的决定,盖纳特感到极为惊讶;不过,他也不能反对。“我们会成功的,艾施先生。”他说道。

    艾施去了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总部。

    中莱茵航运公司办公大楼的顶上几层都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铺着棕色地毡,非常安静。

    门上都装着式样统一、时尚的小牌子;在每条走廊的尽头,在落地灯照着的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服务生,看到有人过来就会问一声“您有何贵干”,然后把来人的名字和来意记到一本印蓝纸簿上。

    艾施穿过走廊,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来,所以他看什么都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认真看着每一间办公室门上的名牌,每当惊讶地发现门上有女人的名字时,他便停下来,猜想着门后之人的情况:她是一名普通职员吗?带着黑色袖套,在斜面桌上计算着?就像别的人一样,冷静又冷漠地和来客说着话?

    他突然对门后那位陌生女子生出一股欲望,心里想象出一种全新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公事公办的、理想的爱情形式,一种必须像这些铺上平滑地毡的走廊一样平滑凉爽却又宽阔深长的爱情。

    但他随后看到,一长排办公室的门上都挂着男人的名牌,不禁心想,刚才那个女人一定很讨厌这种周围有这么多男人的工作环境,就像亨畋妈妈讨厌自家的酒馆一样。

    他心头怒意又起,他恨这种工作环境,恨这个公司,在整洁有序、走廊光滑、账目一笔不差的表象之下,隐藏了多少卑鄙无耻的肮脏勾当。

    这就是所谓的规矩,所谓的信用,所谓的正派!无论是主管还是主席,都是生意人,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之前还有那么一瞬间,艾施心生悔意,后悔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声名卓著、实力雄厚的大公司,不再属于那些不会受到服务生阻拦、询问,不用登记即可在此自由出入的人,但现在,他不再后悔了,只觉得每一扇门后都坐着一个南特维希,十足十的南特维希————他们都在密谋策划着,合伙算计着,让马丁身陷囹圄。

    最好下楼去会计处,最好在那里告诉那些看不出假账的睁眼瞎,告诉他们是时候逃出虚假数字和表格行列的牢笼,像他一样摆脱枷锁,获得自由了;是的,他们应该这么做,即使冒着不得不和他一起移居美国的危险。

    “您可真像来我们这儿做短期巡演的,溜一圈就走。”当他在人事经理的办公室里办完离职手续并表示自己还需要一份离职证明时,人事经理和蔼地说道,而艾施已经准备像倒豆子一样,逐一说出自己要从这个藏污纳垢的公司离职的真正原因。

    但话刚到嘴边,他又不得不咽了下去,因为这位态度和蔼的人事经理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而他则把“短期巡演……短期巡演”重复了几遍;他重复着,语气间透露出满满的喜悦,好像他特别喜欢这个词,好像他想用“短期巡演”这个词暗示,与他现在打算放弃的工作相比,剧院生意其实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有前途。

    “可人事经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他想在最后指责我见异思迁,在背后捅我一刀?下绊子让我找不到新的工作?”艾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人事经理递来的离职证明,尽管他非常清楚,做摔跤比赛这个生意,没人会问他要离职证明。

    剧团生意的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转着,甚至在经过铺着棕色地毡的走廊走向楼梯时,还在盘旋着,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楼的安静有序,完全想不起自己经过的那扇挂有女人名牌的门,也不再去看“会计处”的牌子,甚至连前面主楼中富丽堂皇的董监高办公区和主席办公区,他也毫不在意。

    回到街上后,他才回头望了一眼。“最后一眼。”他在心里说,不过大门口没有精致豪华的马车停着,这让他感到有点失望。

    那个伯特兰,他真的很想看一眼。“伯特兰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像南特维希一样。当然,最好不要见他,绝对不要见他,不要见他和曼海姆这里与此有关的所有一切。”

    “永别了。”艾施说道,可是他还无法就此离去,而是停了下来。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新铺的柏油路上,他眯着双眼,站在那里等待着————装在铰链上的玻璃门也许还会无声地旋转着,让主席先生走出来。

    在亮闪闪的阳光下,玻璃门的门扉看起来似乎在抖动,让他不禁想起柜台后面那扇转门的门扉,但那只是一种错觉,门扉在大理石门框中纹丝不动。

    门没开,也没人出来。

    这种落差让艾施觉得难受,更何况他还不得不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中莱茵航运公司是在一条宽敞阔气的新柏油马路上,而不是在一条像地下室一样阴凉的巷子里。

    “去你的吧”这句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转过身来,迈着大步一顿一顿地穿过马路,在下一个路口拐了个弯。当一辆有轨电车丁零当啷地开过来,他纵身一跃,站到上下车踏板上时,他终于决定第二天就离开曼海姆去科隆,准备和剧院经纪人奥本海默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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