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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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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节 艾施失业

    1903年3月2日这一天,对三十岁的店员奥古斯特·艾施来说,是个倒霉的日子。

    他和老板吵了几句,还没来得及主动辞职,就被老板炒了鱿鱼。

    生气是肯定的,但与其说是气自己被鱿鱼了,倒不如说是气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他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当面告诉老板?

    老板根本搞不清自己店里的状况,只相信南特维希这种煽风点火的人,不知道南特维希这家伙一有机会就会吃拿回扣;要么就是老板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南特维希肯定知道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

    他真的是笨死了,居然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无端指责他账目出错,现在想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误。

    这两个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无中生有地冲着他大声咒骂,而他一个没留神就发现自己被解雇了。

    他现在当然知道该怎么回答,可当时他除了说“去你的吧”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本该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说“老板”,对,“老板”。“老板,”艾施这时用嘲弄的语气自言自语道,“您知道您现在的生意是什么情况……”

    对,他应该这样说的,现在悔之晚矣。

    后来,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又找了个姑娘结了段露水姻缘。

    不过,这没有任何用处,他的心里仍窝着一团怒火,一路骂骂咧咧地沿着莱茵河畔走进城去。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便转过身去,看见马丁拄着双拐,用那条截肢腿的脚尖抵着木头,正一高一低地急速晃荡过来。

    后面这个家伙来得正是时候。

    艾施很想冒着被拐杖敲破脑袋的危险,继续赶路————反正自己被打死也活该。

    不过,就这么让那个瘸子跟在后面跑,他觉得有点卑鄙,所以就停下来不走了。另外,他还得找一份工作,而无所不知的马丁可能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

    马丁走到他身旁,摇着那条瘸腿,直接问道:“被炒鱿鱼了?”

    可见,马丁也已经知道了。艾施恨恨地说道:“被炒了。”

    “你还有钱吗?”

    艾施耸了耸肩:“还能撑几天吧。”

    马丁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有一份工作适合你。”

    “嗯,不过,我不会加入你的工会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才不会干这个呢……嗯,但总有一天你会加入的。我们去哪里?”

    艾施无所谓去哪里,所以他们向亨畋妈妈酒馆走去。

    在卡斯特尔巷中,马丁停了下来:“他们有没有给你出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

    “我还没去拿呢。”

    “曼海姆的中莱茵航运公司好像需要一个随船出纳……如果你不介意离开科隆的话……”

    他们走进了酒馆。

    这是一个相当杂乱、昏暗的场所,可能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莱茵河水手们爱光顾的小酒馆;当然,现在除了被烟雾熏黑的筒形拱顶之外,看不出哪里还有古老的痕迹。

    在餐桌后面,墙面的下半部分嵌着棕色墙板,沿墙装了一条长凳。上面的搁板上放着一排慕尼黑大啤酒杯,中间还有一座青铜制作的埃菲尔塔。塔上插着一杆红黑白三色小旗,如果细看的话,还能辨认出上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金字“常客专桌”。

    在两扇窗户之间,有一个打开了三角盖的机械琴,露出里面的打孔音乐纸卷和机械构造。本来三角盖应该盖着的,要是有谁想欣赏音乐,就得扔一枚硬币进去。但亨畋妈妈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小气,所以客人只要把手伸到琴里面,拨一下拨杆就行;来过亨畋妈妈店里的客人都知道如何操作。

    在机械琴对面是大堂的后墙,比较窄,整面墙都被柜台拦住了,柜台后面是一面大镜子,两侧放着两个玻璃柜,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利口酒瓶。晚上坐在柜台后面时,亨畋妈妈会不自觉地不时转过头来,对着镜子拨弄两下她的金发,那发型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圆脸多肉的大脑袋上。柜台上放着好几大瓶葡萄酒和烧酒,因为客人们很少点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利口酒。

    最后,在柜台和玻璃柜之间不起眼的地方还装了一个带水龙头的锌板盥洗盆。

    大堂里没有暖气,冷得要死。

    两个男人搓着手,艾施重重地坐在长凳上,马丁把手伸进了机械琴中,寒气逼人的房间里于是便轰隆隆地响起了角斗士进行曲。

    尽管这里嘈杂喧哗,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听到脚步声和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然后亨畋夫人猛地打开了柜台旁的转门。

    她仍然穿着早上的工作服,在裙子外面围了一条宽大的蓝色印花平布围裙,晚上穿的紧身胸衣她还没有换上,所以她的胸脯就像两个鼓囊囊的袋子一样挺在大方格单面绒布衬衫里。只有头发弄得整整齐齐,一根跳丝都没有,就像一个硬邦邦的宝塔形小糖块,叠在她那张苍白、没什么表情脸上————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龄。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亨畋先生的遗孀格特鲁德·亨畋夫人今年三十六岁了,而且寡居多年————有人刚刚算过,肯定得有十四年了。

    墙上挂着三个漂亮的描金黑框,左右两边的是营业执照和月夜之景,中间的是已经有些泛黄的亨畋先生遗像,悬挂在埃菲尔塔上方非常显眼。

    尽管遗像上的亨畋先生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穷裁缝,但他的遗孀却一直为他守寡至今;至少她不会让人在背后有闲言碎语可说,只要有人胆敢向她求婚,她就会轻蔑地说:“是啊,他不就是看中了我家的小酒馆嘛。不,我宁愿一个人过日子。”

    “早上好,盖林先生,早上好,艾施先生,”她说道,“您二位今天来得可真早。”

    “我们俩走得腿都快断了,亨畋妈妈。”马丁回答道,“辛苦干活,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然后马丁点了奶酪和葡萄酒;而艾施,昨天的酒劲儿还没缓过来,嘴里仍然留着一股酸涩味,没胃口再喝葡萄酒,所以就要了一杯烧酒。

    亨畋夫人坐到他们边上,听他们说些新鲜事儿。

    艾施不怎么说话,虽然对自己被解雇一事毫无窘意,但像盖林这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却让他感到十分恼火。

    “没错,又一个资本主义的受害者,”这个工会干部准备结束自己的谈话了,说道,“但现在么,是时候重新开始工作了;当然,这里的男爵可以继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付了钱,坚持不让艾施自己掏钱为那杯烧酒买单。

    “……失业者应该得到帮助……”他拿过靠在身旁的双拐,用左脚脚尖抵着横木,然后在格吱格吱声中,拄着双拐一荡一荡地走了出去。

    在马丁走出酒馆后,这一男一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艾施把下巴冲着门口歪了歪,说道:“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亨畋夫人耸了耸浑圆的双肩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正直本份的人……”

    艾施肯定地说:“他很正直、很本份。”

    亨畋夫人接着说道:“……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再次收拾他;他们之前已经关过他六个月了……”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艾施在想,马丁是不是从小就是个瘸子;真是个怪胎,他心想着,然后大声说道:“他想把我也带进他的S (1) 主义者圈子。但我不会掺和进去。”

    “为什么不呢?”亨畋夫人毫无兴趣地回应道。

    “这不适合我。我想往上爬;想要往上爬,就得讲规矩、有秩序,可不能乱来。”

    亨畋夫人不得不附和赞同道:“对,那倒没错,确实乱不得。不过,我现在得去厨房了。今天您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艾施先生?”

    艾施对在哪里吃饭没什么意见,毕竟,他干嘛要在刺骨的寒风中跑来跑去呢?

    “今年怎么还没下雪?”他有些奇怪地说,“漫天的灰尘都快把人弄瞎了。”

    “是啊,外面的天气真差,”亨畋夫人说道,“那您就待在这里好了。”

    她说完便到厨房去了,转门在她消失后又抖了一小会儿。

    艾施也愣愣地跟着抖了几下,直到那扇门停了下来。

    然后,他想要睡上一觉。

    可屋子里的寒意正毫不留情地阵阵向他袭来;他拖着两条冻得有些麻木的腿,迈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拿起柜台上的报纸,却又因为手指冻僵了,怎么翻都翻不开,而且眼睛也很痛。

    于是他决定去厨房暖和暖和;他手里拿着报纸走了进去。

    “您肯定是来找吃的吧。”亨畋夫人说,因为她知道大堂里很冷,而她一般要到下午才在那里生火并且一直都守着这条规矩,于是她就让艾施陪着自己。

    艾施看着她在灶上忙碌着,很想伸手在那鼓囊囊的胸脯上摸一把,但她对男人可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所以他只好把自己的色心扼杀在萌芽之中。

    当帮助亨畋夫人打杂的小厨娘离开厨房后,他说:“您怎会喜欢如此孤单的生活。”

    “啊哈,”她回答道,“您现在也开始这个调了。”

    “不,”艾施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亨畋夫人顿时脸色一沉;似乎她被什么恶心到了,因为她浑身都抖了起来,连带着胸部也巍巍颤颤地晃个不停,然后她又继续工作,毫无表情的脸上带着十二分的不耐————正是他常见到的那副表情。

    艾施坐在窗前,读着报纸,最后往院子里看去,看着风在那里卷起一小片尘土。

    后来又来了两个姑娘,是上夜班的女服务员,看起来都是一副脸都没洗,还没睡醒的样子。

    亨畋夫人、两个女服务员、小厨娘和艾施,五个人围着厨房的那张桌子坐下,位置很宽敞,每个人的胳膊肘都可以放得很开,他们低头弯腰,就着盘子吃起了晚饭。

    * * *

    (1) 指代“社会”。————译注

    第02节 离职证明

    艾施已经准备好了去曼海姆工作的求职信;现在他只需要附上一份离职证明就行了。

    虽然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其实还挺高兴的。

    树挪死,人挪活;总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人就该出去闯闯,走得越远越好,就该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事实上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下午,他去施特恩贝格(合伙)公司办公室拿他的离职证明,这个公司从事葡萄酒批发并拥有好几个酒窖。

    南特维希让他在木柜台旁等着,自己则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办公桌前算着什么。

    艾施显得有些不耐烦,用坚硬的指甲轻轻敲着柜台。

    南特维希站起起来。“别急,耐心点,艾施先生,”他走到柜台前,居高临下地说道,“那么,就来办您的推荐信吧————现在已经没那么急了。入职日期?”

    艾施转过头来说了两个日期。

    南特维希把它们写了下来,让人按口授打了一份离职证明,然后把它拿了过来。

    艾施看了一遍。“这不是离职证明。”他说完便把它退了回去。

    “是吗,这不就是离职证明吗?”

    “您得证明我是个会计。”

    “您,是个会计?您有什么本事我还不知道嘛。”

    现在正是报仇雪恨之时:“我是说,老板需要请一个专业会计来您这儿盘库。”

    南特维希听得一愣,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就是什么。”

    南特维希脸色一变,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说话做事太冲,只会伤到自己;有了好工作,就不把老板放在眼里了。”

    艾施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开始享受起胜利的滋味来:“跟老板嘛,我当然还要好好谈谈。”

    “我无所谓,您想跟老板说什么,只管去说就是了,”南特维希恶声恶气地说,“好吧,您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离职证明?”

    艾施要求在离职证明中写入“尽职、可靠,精通各类会计和其他商行工作”。

    南特维希只想快点把这尊瘟神送走。“这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我没意见。”他又转向打字员重新口授了一份离职证明。

    艾施的脸涨得通红:“是吗?这言过其实了?是吗?……那您可以补上一句‘大家都极力推荐’,您听明白吗?”

    南特维希鞠了一躬,说道:“愿意为您效劳,艾施先生。”

    艾施把新的打字稿仔细看了一遍,感到很满意。“让老板签名吧。”他发话道。

    这个要求对南特维希来说有些太过分了,他的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您觉得我签名就不行?!”

    “如果您能全权代表的话,那我就无所谓了。”艾施故作大度地回答道。

    然后,南特维希签了名。

    艾施走到街上,朝着最近的邮箱走去。他吹起了口哨;他觉得自己沉冤得雪,心头大快。

    离职证明已经到手,真是太好了。

    除了离职证明之外,信封里还夹着准备寄给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求职信。

    南特维希的让步服软,恰好证明了这个人心里有鬼。由此可见,库存是被人做了手脚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人送给警察处理。

    是的,立即告发不正是公民的义务嘛。

    那封信掉到邮筒里,几不可闻地发出啪的一声;手指还留在投信口内时,艾施就在想自己要不要马上去市警总局。

    他犹豫不决地向前游荡着。

    把离职证明寄出去并不妥,他应该把它退回给南特维希的;前脚逼人写了离职证明,后脚就去告发,显然不是君子所为。

    但现在为时已晚,而且,要是没有离职证明的话,他也很难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到工作————那时他又别无选择,只能重回施特恩贝格公司工作了。

    他幻想着自己因揭开库存骗局而受到老板的赏识,坐上了南特维希的位置,而南特维希则在监狱里忍饥挨饿。

    想得挺美,可要是老板自己的屁股也不干净,和南特维希沆瀣一气呢?

    当然,警察在调查后会把整件事情弄得一清二楚的。

    然后公司就会破产,但会计就会找不到工作。报纸上会登出“被炒职员复仇记”之类的文章。毕竟,他可能会被人怀疑是知情人的。这样,他就搞不到离职证明了,而且哪个地方都不会给他工作的。

    艾施很庆幸自己能够识微见远,推断出事情的所有后果,不过心里还是怒火难消。

    “什么狗屁倒灶的公司。”他低声咒骂着。

    他站在歌剧院前的环形大道前,对着把冰冷的灰尘吹到眼里的寒风咒骂着,心里还在犹豫着,最终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以后再说;要是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不到工作,那他仍然有的是时间,让警察出来主持公道,严惩不法之徒。

    他行走在渐浓的暮色之中,双手插在破大衣的口袋里,一直走到市警总局前面————实际上,装装样子的成份居多。

    他在那里看着执勤岗哨。一节装着囚犯的押运车开了过来,但等到所有的囚犯都下了车,最后警察猛地关上车门时,南特维希还是没有露面,这让他感到很失望。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决然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向老市场走去。

    他脸上两条隐现的法令纹变得更深了。“假酒贩子,”他低声怒骂着,“醋贩子。”

    由于败坏了胜利的喜悦心情,他又变得垂头丧气,一脸不开心,于是只好又去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找了个姑娘胡天胡地一番。

    第03节 亨畋妈妈

    亨畋夫人穿了一身通常只有晚上才穿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一下午都待在一个闺中密友家里,这时才回家。

    看到前面那幢房子,看到逼着她虚度如此美好时光这么久的酒馆时,她就习惯性地冒出一肚子火。

    当然,酒馆生意可以让她有点积蓄,尤其是闺中密友们夸她精明能干时,无论是真心称赞还是假意奉承,都会让她微感得意和宽慰,因此也少了几分怨气。

    不过,她为干嘛不开一家白色棉麻织物店、紧身胸衣店或者女士发廊呢,干嘛每天晚上都要和这帮酒鬼打交道呢!

    要不是紧身胸衣束得紧,她看到自家的酒馆就会因为厌恶而浑身抖起来:她就是如此强烈地讨厌那些经常光顾这里,让她不得不招待伺候的男人。

    虽然她可能更讨厌那些总是那么愚蠢,飞蛾扑火地般追着这些男人的女人们。她的闺中密友们决不会像这些女人一样,和这些臭男人勾三搭四,跟发情的母狗一样不要脸。

    昨天,她就在院子里把行那苟且之事的小厨娘和一个小伙子抓了个现行,当即就甩了个大耳刮子过去,那只手到现在还让她觉得麻爽不已:她很想再把那个小娘皮教训一顿。

    女人可能比男人还要恶心。

    她最喜欢的还是她的女服务员和所有鄙视男人的风尘女子,即使她们迫于生计而不得不跟他们睡觉;她喜欢和这些女人唠叨个不停,喜欢听她们倾诉自己的往事,喜欢安慰她们和宠爱她们,想让她们忘记过去的痛苦。因此,她们很喜欢去亨畋妈妈的酒馆坐坐,而她也把这些姑娘们宝贝得不得了,想要尽一切努力保护好她们。

    亨畋妈妈很享受自己对她们的这份坚持和付出。

    她的客厅在上面二楼:里面非常宽敞,临巷的一面墙上有三扇窗户,宽度等于包括酒馆大堂和走廊在内的整栋房子宽度;后半部与楼下柜台相对应的地方,是客厅的里间,用一道稀疏的帘子挡起来隔开了。拉起帘子,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婚床。

    但是亨畋夫人不用这个房间,也没人知道有没有人用过它。

    因为这么大一个房间很难加热取暖,除非舍得花上一大笔钱,所以难怪亨畋夫人会选择厨房顶上的小房间作为卧室和起居室,而将暗乎乎的大客厅和里面的刺骨寒冷用来储存容易腐烂变质的食材。亨畋夫人每年秋天采购的坚果也放在那里,在地板上零零散散地铺成一薄层,地板上还交叉铺着两条绿色宽地毡。

    亨畋夫人这时仍然一肚子火,上楼走进客厅,准备拿一些晚上要用的香肠到酒馆里,哪知道光顾着生气,一不小心踩到了坚果堆里,于是坚果便发出一连串刺耳杂音,滚到她的双脚之前。

    可还是有一个坚果被踩裂了,这让她心头更为恼火。为了避免更大的浪费,她俯身捡起这颗坚果,小心地把果仁从裂开的硬壳中剥出来,又把白色的碎果粒连着略带苦味的棕黄色包衣一起放进嘴里,同时嘴里还尖声叫了几下小厨娘。

    这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终于听到了老板娘的叫声,跌跌撞撞地走楼梯上了楼,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当然,跟小伙子勾三搭四和偷坚果,本来就是一件事————因为坚果本该是在那边的窗户旁的,现在却掉到房门这里了,坚果又没有长脚,不会自己离开窗户。

    亨畋夫人正准备一个巴掌扇过去,小厨娘蜷缩了一下,举起胳膊护着头,恰好这时有一片坚果壳卡在亨畋夫人的牙缝里,于是她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就此揭过此事;随后,她便下楼到酒馆里去,小厨娘则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

    当她走进已经烟雾缭绕,充斥着烟草味儿的酒馆时,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身体也随之一僵;她始终不能理解这一刻的心慌,也很难让身体在这一刻不僵。

    她走到镜子前,木然地摸了摸头上的宝塔形金色小糖块,把裙子拉好,确定自己看起来仍然优雅明艳时,才平复了心情。

    这时,她看到客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酒水比饭食更赚钱,但在吃饭者和喝酒者之间,她仍然更喜欢前者。

    她从柜台后面出来,一桌一桌地走过去,问他们对酒水饭食是否满意。有客人要求再来一份时,她就会开心地把女服务员叫过来。是的,亨畋妈妈做出来的可都是相当拿得出手的硬菜。

    盖林已经来了;他的双拐斜靠在他身旁;他把盘子里的肉切成小块,然后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因为这时他左手拿着一份宣扬S主义的报纸————他的口袋里总是会露出一整沓这样的报纸。

    亨畋夫人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个瘸子,不是个完全正常的男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来欢呼喝彩,也不是来牛饮买醉,更不是来找姑娘们耍乐子,而只是因为他的工作要求他与水手和码头工人保持联系;但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每个晚上都来她的酒馆喝酒吃饭,每次都称赞她的酒水饭菜。

    她坐在他的身旁。

    “艾施来过这里吗?”盖林问道,“他在中莱茵航运公司找了份工作,星期一就要开始工作了。”

    “肯定是您设法帮他弄到的,盖林先生。”亨畋夫人说。

    “不,亨畋妈妈,我们工会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不,还早着呢……嗯,不过这也是早晚之事。我就是给艾施指了条路。这么好的小伙子,就算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为什么不去帮他一把?”

    亨畋妈妈对这件事显然没什么兴趣:“您慢用,盖林先生,一会儿我给您免费送一份。”她走到柜台那里端来了一盘切得不太厚的香肠片,上面还用一小根欧芹装点了一下。

    盖林,这个满脸皱纹的四十岁老男孩,露出一口坏牙,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只雪白丰腴的手;她微微一愣,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艾施也来了。

    盖林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说道:“恭喜你,奥古斯特。”

    “谢谢,”艾施说,“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切顺利,答复和聘用得都非常快。因此,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是你给我指了条明路。”但在那又短又黑的寸头下面,隐藏着一丝恼怒的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空洞的表情。

    “不用客气,”马丁说,然后又冲着柜台喊道,“这是我们的新会计。”

    “祝您好运,艾施先生。”亨畋夫人冷冷地回应道,但她还是走了过来,向艾施伸出了手。

    艾施想证明这一切并不都是马丁的功劳,所以从上衣胸袋里拿出了自己的离职证明:“要不是施特恩贝格公司不得不给我出这么一份像样的离职证明,事情也不会那么快就搞定了。”他在说“不得不”时加重了语气,然后又补充道:“这家公司很卑鄙。”

    亨畋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份离职证明,然后说道:“挺棒的离职证明。”

    盖林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没错,招到了像你这样的一流人才,中莱茵航运公司一定会很满意的……我真的要让伯特兰主席额外付给我一份佣金。”

    “出色的会计,很出色,不是吗?”艾施得意洋洋地说。

    “很好嘛,信心十足的。”亨畋夫人赞同道,“现在您肯定是春风得意啊,艾施先生。当然,您也完全有理由这样;您想吃点什么吗?”

    他当然想了。

    看着他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亨畋夫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与此同时,他告诉他们,他马上就要动身去莱茵河上游了,希望能得到一份外勤工作,这样他就能去克尔和巴塞尔了。

    这时,酒馆里又来了几个熟人,新任会计让人为他们每个人都倒了杯酒,而亨畋夫人却退了下去。

    她很厌恶地看到,每次女服务员赫德从桌子旁走过时,艾施都会忍不住去摸她一把,最后更是硬拉着她坐在身旁,陪他们一起喝酒。不过,看在他们一顿湖吃海喝的份上,她也只好忍着。当这帮臭男人在午夜后离开酒馆,还顺手拉上赫德时,亨畋夫人暗中塞给她一马克硬币。

    第04节 入职报到

    虽然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但艾施仍然开心不起来。

    他觉得,这个工作似乎是以牺牲自己内心的幸福或至少是以牺牲自己的正直良知换来的。

    不过,事已至此,他甚至连旅费都已经从中莱茵航运公司科隆分公司预支好了,所以他心里又开始不停地问自己,到底还要不要举报南特维希。当然,要是这样的话,他肯定得到场配合调查,无法启程离开这里,而这差不多就意味着失去工作。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给警察写封匿名信,以此解决这个问题,但他随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不能以歪制歪、以邪制邪。

    最后,良心的谴责也让他对自己痛恨不已;毕竟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至于那些道貌岸然的牧师和那些伦理道德,关他屁事;他好歹也看过许多书,读过许多报。

    当盖林再次请他加入社会民主党时,他回答说:“不,我不想成为你们这样的无政府主义者,但为了不让你过于失望,我可能会成为无神论者。”

    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家伙回答道:“我无所谓哦。”

    人就是这样;艾施也无所谓。

    最后,他做了最明智的事情————准时启程出发。

    他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断线的风筝,一路的旅程也不像以往那么让人开心;不管怎样,他还是把一部分财产留在了科隆,连自行车也没带上。不过,预支的差旅费至少让他手头宽裕不少。

    想到这,他心情不禁大好。

    站在美因兹月台上,手里拿着啤酒杯,车票插在帽子上,想着那些留在科隆的人,想做些什么向他们表示一下心意。于是,当卖报纸的人推着小车走过来时,他买了两张风景明信片。

    在理应得到他问候的人中,马丁绝对排在第一位;不过,他可不会干出给男人寄风景明信片的这种事儿。

    所以他先填了一张寄给赫德的,第二张则决定寄给亨畋妈妈。

    然后,他又想了想,与女服务员同时收到明信片,对骄傲的亨畋夫人来说,可能算是一种侮辱了。由于今天心里没了顾忌,所以他撕掉了第一张明信片,只寄出了给亨畋妈妈的那张;在这张明信片中,他写上了“从美丽的美因兹给亨畋夫人,所有亲爱的朋友、老相识,还有赫德小姐和图斯奈尔达小姐送上诚挚的问候”。

    然后,他又觉得有点寂寞,于是喝了第二杯啤酒,然后才坐火车继续前往曼海姆。

    他得去公司总部报到。

    在离米劳码头不远的地方,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有一栋公司自有大楼————高大宏伟的石楼,大门前还有立柱。

    楼前的路上铺着沥青,很适合骑行;这是一条新铺的马路。

    大门是用锻铁和玻璃做的,虽然看起来很沉重,但动起来肯定很轻巧,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门半开半掩着,艾施走了进去;他很喜欢前厅的大理石;楼梯上挂着一块透明玻璃牌,上面写着金色大字————“董监高”。

    他径直对着楼梯走过去。

    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时,他便听到身后有人问道:“请问,您要去哪里?”

    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位身穿灰色套装制服的门卫;银钮扣闪闪发亮,帽子上有一条银镶边。

    这一切其实都非常好,可艾施却有点不乐意:这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简明扼要地说了句“我得在这里报到”,然后便想迈步继续上楼。

    那个门卫却没有放过他:“去董监高?”

    “要不然呢?”艾施很没礼貌地回嘴说道。

    二楼的楼梯口通往一间光线昏暗的大接待室。接待室的中间有一张很大的橡木桌子,桌子四周放着几把软垫椅子。看起来就非常有气派。

    这时又有一个穿着银钮扣制服的人过来问他有何贵干。

    “去董监高。”艾施说。

    “先生们都在参加监事会的会议,”服务生说道,“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艾施只好说明来意;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聘书、差旅费预支通知;“还有一些证明文件,我也带着呢。”他边说边想递上南特维希开的离职证明。

    让他略感失望的是,那家伙看都没看一眼离职证明就说道:“您不应该来这里……下楼从一楼穿过走廊,然后到第二个楼梯那里……您再问一下。”

    艾施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他不想看服务生那副拽拽的样子,于是再次问道:“哦,不是这里啊?”

    不过,服务生已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不,这里是主席的接待室。”

    艾施听得顿时怒从心头起;他们总喜欢用主席、软垫家具和银钮扣服务生自抬身价;南特维希也很想搞这一套;嗯,这么个主席和南特维希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之别。

    但无论乐意不乐意,艾施都必须退回去。

    底下站着门卫。

    艾施仔细看着他,想知道他的脸上有没有嘲讽之色,但他只是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我得去登记办。”艾施说,然后让他指一下路。

    刚走两步,艾施就转过身来,竖起大拇指往楼梯方向歪了歪:“楼上那位,也就是你们的主席,怎么称呼?”

    “冯·伯特兰主席。”门卫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尊敬。

    艾施也同样略带恭敬地说了一遍“冯·伯特兰主席”;这个名字他以前肯定听说过。

    在登记办,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在码头仓库里工作。

    当他走出大楼再次走到马路时,一辆精致豪华的马车停在了大楼前。天气很冷;路边石上、墙角之中,都披着一层被风吹到一起的雪末;其中一匹马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跺着蹄子。它显然有些不耐烦,但情有可原。

    “没有精致豪华的马车代步,主席先生他就走不了路,”艾施说道,“但我们这种人可以靠两条腿走路。”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很喜欢这副排场,而且也很高兴自己现在已经是这个公司的一份子了。

    这可是对南特维希的一大胜利。

    在中莱茵航运公司的仓库中,在一排长长的简易库房的尽头,有一个玻璃隔间,那就是他办公的地方。他的办公桌在海关工作人员办公桌的旁边,后面有一个小铁炉散发着丝丝热意。当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或者心头重新涌起一丝孤独,觉得自己像个没娘的孩子时,他总是去车皮那边,在卸货的地方做些什么。

    几天后就要启航了,所有小船都在热火朝天地忙个不停。

    有的起重机在回转着放下吊钩,好像要小心地从船体内吊出什么似的,还有的探出身去伸到水面上,就像已经开工,但还没有造好的桥梁一样。

    当然,这一切对艾施来说并不新鲜,因为科隆也这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对于那里的一长排仓库,他已经做到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就算有时难免会想起,也只是把那些建筑、吊车、装卸台当作毫无意义的东西,认为它们只是用来满足人们某些不能理解的需求。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所以这一切都很自然地变成了很有意义的设施了。

    这种变化让他感到很开心。

    以前最多让他感到惊讶,有时甚至相当为难的是,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货运公司,河岸边码头区一大片一模一样的简易库房,配着如此大不相同的公司招牌,现在他却可以根据仓库工头的胖瘦,堆场工头的蛮横或随和,他们手下的工人及个性特点,辨识出各个工厂企业来。甚至连写在四封闭码头区入口处的德意志帝国海关地址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它们让他意识到,他正在异地他乡谋生。

    在这里,在这个可以免税存放货物的天堂里,人们过着一种既受羁绊,同时也能享受自由的生活;在这里,在海关区的铁栅栏后面,人们呼吸着的是边境的空气。

    尽管还没有穿上制服,只能算是一个私人职员,但由于与海关关员和火车站职员相处融洽,艾施几乎已经成了公职人员,因为他口袋里还有一张通行证————有了它,他就可以在这个外人禁入区内自由闲逛,而大门口的门卫就会友好地向他敬礼问候了。

    这个时候,他就会回礼致敬,用力弹掉手里的烟屁股,表示遵守标语贴得到处都是的禁烟令,然后假装自己是个完全不吸烟的人,随时准备在看到迎面而来的平民百姓违反这里的规章制度时把他们训斥一顿,架势十足地大步走进办公室————仓库工头这时已经把清单放在办公桌上了。

    然后,他戴上灰色的羊毛露指手套————要不然,在这个到处都是灰尘,冷得让人绝望的简易库房里,手肯定会冻僵————拿起清单,检查堆叠放置的箱子和货包。

    要是有箱子放错了地方,他肯定不会错过机会,用带着责备或不耐烦的目光看着负责相关箱包堆放工作的仓库工头,好让工头随后去把下面的仓库工人臭骂一顿。

    过了一会儿,当海关关员走进玻璃隔间开始上班,一边称赞这里生了炉子很暖和,一边换下制服上衣挂在钩子上,然后一边惬意地呻吟着,一边抬起胳膊打着哈欠坐在椅子上时,艾施已经把清单核查了一遍并记录到索引卡中。其实,这种检查并不严格,两个男人只是并肩坐在桌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到港的货物而已。然后,那个关员像往常一样迅速地用蓝笔在清单上签字确认,把副本拿出来锁在办工桌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他们就一起去食堂。

    是的,艾施和他们交易得很顺利,即使在此过程中不免有违正义。

    他经常在心里想,到底有没有办法尽自己的义务告发南特维希;只有这样,才能使一切恢复正常。而这正是他心中唯一的缺憾。

    第05节 科恩兄妹

    海关稽查员巴尔塔萨·科恩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和萨克森文化的交界之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丘陵起伏的巴伐利亚州霍夫小镇给他的青年时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性格介于表面粗鲁实则精明,表面贪婪实则理智之间。在常备兵役中晋升为中士后,他抓住国家专门给忠诚可靠的士兵提供的预备机会,转业到了海关工作。

    他至今未娶,和同样未嫁的妹妹爱娜一起住在曼海姆,相依为命。在他家院子里,有一间小屋一直空着无人居住,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力劝奥古斯特·艾施,与其花那大价钱住在旅馆里,还不如住到他家去,既便宜又实惠。

    虽然他对艾施并不十分满意,因为这个卢森堡人无法证明自己服过兵役,可这也并不表示他讨厌艾施,否则他也不会给艾施提供住宿,不会把妹妹介绍给这个男人,更不会有玉成他俩好事的想法;他总是利用机会暗示这一男一女,而那个老姑娘听到这些暗示时,总是会露出一副娇羞状,发出咯咯轻笑表示抗议。

    是的,为了促成好事,他甚至不惜损害他妹妹的清白名声,因为他在食堂里毫不顾忌地在所有人面前叫艾施“妹夫”,所以每个人都觉得艾施已经是他妹妹的裙下之臣了。

    不过,科恩这样做可不是单纯为了开玩笑,恰恰相反,他一边是想让艾施逐渐习惯这个称呼,一边又想通过公众舆论的压力,迫使艾施走入他凭空捏造的生活之中,变成他名副其实的妹夫。

    艾施搬到了科恩的家里,没有丝毫的不乐意。

    以前经常过着放荡生活的他,这一次感到非常孤独。也许是曼海姆按号排列的街道,也许是这里没了亨畋妈妈酒馆中的烟酒味儿,也许是与南特维希这个恶棍之间发生的往事仍然让他耿耿于怀,总之,他感到很孤独,所以就留在这对兄妹这里。

    尽管早就发现科恩家的寒风是从哪里吹进来的,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尽管没有想过要和这个老姑娘谈情说爱,但他还是留了下来。

    爱娜多年来收集了数量众多的各式衣物,还颇为自豪地向展示给他看,但他不喜欢;就算那本她有一次故意他看的存款超过两千马克的存折,他也丝毫没有动心。

    但看在科恩如此卖力、如此有趣地诱使他上钩的份上,他觉得自己值得稍微冒一点点险;当然,他得事事多个心眼,免得上当受骗。

    就比如,要是在一起回家之前去食堂聚餐的话,科恩一般都会抢着为艾施的啤酒买单;又比如,当他们因为曼海姆啤酒混合饮料的口味太差而破口大骂,把它贬得一文不值时,科恩就会坚持两人再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

    要是艾施先生快速把手伸进口袋里时,科恩就会再次拦住他:“您有的是付账的机会,妹夫。”然后,当他们在莱茵路上闲逛时,海关稽查员先生就会准时在照得亮堂堂的陈列橱窗前停下,用他的大手拍拍艾施的肩膀说“我妹妹一直想要一把这样的伞;我会买一把,在圣名纪念日 (1) 那天送给她”,或者说“这样的煤气熨斗,每家每户都应该有一个”,又或者说“要是我妹妹有台洗衣机的话,那她要开心死了”。

    可无论科恩怎么暗示,艾施一概都是一言不发,所以科恩就像以前面对那些不想知道如何拆解步枪的新兵蛋子一样怒不可遏;当两人并肩而行时,艾施越沉默,胖子科恩对艾施露出的这副无耻嘴脸就越发恼火。

    不过,在科恩出言相探时,艾施并不是因为吝啬才默不作声的。

    因为,他虽然生活节俭,爱贪便宜,可心中那个会计工作必须规矩、合法的信念,却不允许他无偿接受货物;享受就要回报,买货就得付款;而且他也认为,实在没必要急着买这买那的;在他看来,科恩的怂恿之意这么明显,要是真照做了,那他可就太蠢、太缺心眼了。

    所以,他暂时想到了一种奇怪的回报方式,既让能让科恩得到一些好处,同时还能委婉地表明他并不急于结婚;晚饭后,他通常都会邀请科恩出去稍微转转,先去有姑娘服务的小酒馆,最后必定会去那些花街柳巷鬼混一番。

    有时,两人一顿吃喝要花很多钱————就算科恩也不得不自己给姑娘买单————不过,事后在回家的路上,只要能够看到身旁同行的科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把唇上长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弄得乱糟糟,而且时不时咬几下,嘴里还咕哝着说“都怪艾施勾引我,不能再过这种放荡的生活了”,这钱花得就算值了,

    另外,第二天科恩总是会冲着妹妹发脾气,张口闭口都是她永远不能俘获男人的心,在她最不愿意被人提起的事情上捅一刀。而当她气急败坏地尖声说自己情史多、慕者多时,他就会轻蔑地提醒她:“那你怎么还单身一人呢?”

    * * *

    (1) 命名日(与基督徒同名的圣徒纪念日)。

    第06节 飞刀表演

    有一天,艾施终于把自己欠下的大部分人情债给还了。

    在穿过货运公司仓库的途中,看到一整套刚被卸下的剧院服装道具————一部分散装,一部分装在形状奇特的箱子中————时,他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一位剃了光头的先生站在一旁,捶胸顿足地怒吼着,因为工人卸货时太粗鲁了,简直把他的无价之宝当成了柴火一样。当艾施摆出一副行家的派头,在一旁严肃地观看了一会儿,向仓库工人们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以此明白无误地传达出一种信息,使那位先生把他艾施当成有身份的专家时,他成功地将陌生人滔滔不绝的连篇废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他们很快就亲热地交谈起来。在谈话中,这位剃了光头的先生稍稍抬起帽子,向艾施介绍自己是一名经理:“我叫盖纳特,以‘th’结尾的盖纳特,是塔利亚剧院的新承租方;如果货运稽查员先生能携宝眷前来出席盛大隆重的开幕式,我会感到特别荣幸……”————这时,货已经卸完了————“……同时,我也很乐意为此向您提供优惠入场券。”

    当艾施欣然同意时,盖纳特经理更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当场写下了“赠券三张”的指示。

    在杂耍剧院里,艾施这时和科恩兄妹一起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前。剧院的开场节目是一个非常叫座的新节目————活动影像,人称“电影画面”。

    这些画面虽然得到他们三人以及其他观众喝彩的次数寥寥无几,因为人们只是觉得它们看着好玩,只把它们看成真正视听享受之前的开胃菜,但在看到上演的那部喜剧中,用泻药搞出如此令人捧腹的滑稽效果,并且还用震天的鼓声突出紧要关头时,人们还是被这种现代的艺术表演形式吸引住了。

    科恩用手掌砰砰砰地拍着桌子;爱娜小姐掩嘴笑着,从手指缝里偷偷地向艾施投去一道卖弄风情的目光;艾施感到自豪,就好像他自己就是这部成功上演作品的发明者和创作者一样。

    他们抽着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汇成一片烟云,很快就在低矮的观众席顶棚下悬浮飘动,在剧院顶层楼座照向舞台的聚光灯灯光下显出一条银色光带;在一场腹语表演之后的休息期间,艾施点了三杯啤酒,虽然剧院里的价格比其他地方要贵很多,但他的心里却非常舒坦;这里的啤酒寡淡无味,喝起来并不爽口,所以他决定不再点了,等演出结束后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他又变得慷慨大方起来。

    当首席女歌手尽其所能唱出激昂、悲痛的曲调时,他意有所指地说:“啊,亲爱的,爱娜小姐。”

    当送给这位歌手的掌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响起后,幕布又重新升起时,整个舞台银光闪闪,上面放着几张镀镍小桌子和杂耍演员需要的其他镀镍器械。

    在一部分悬挂在几个支架上,一部分又盖住另外几个支架的红色天鹅绒布上,放着球、瓶子、小旗和木棒,还有一大叠白色碟子。

    两头尖尖的镀镍梯子,也同样闪闪发亮,上面挂着二十多把飞刀,它们的长刃散发着冷冷寒光,并不亚于四周所有打磨得锃亮的金属。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杂耍演员有一名女助手。他把她带上舞台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向观众展示她的倾城美貌,而且她也可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穿上缀满亮片的针织紧身衣,因为她只需要把碟子和小旗递给杂耍演员,或者在做动作的过程中,每当他双手互击发出信号时,把它们扔给他。

    在完成了这项任务的过程中,她脸上始终带着优雅的微笑。每次把木棒扔给他的时候,她都会带着异国口音短促地大喝一声,也许是为了引起主人对她的注意,也许是为了乞求铁石心肠的他施舍她一点点的爱意。

    虽然他肯定知道,对她的冷酷无情会让自己失去观众的好感,但他还是看都不看这位漂亮助手,只有在台下掌声响起,台上需要鞠躬致谢时,他才会顺带着看着她并伸手示意,观众的掌声和欢呼也有她的一小份功劳。

    然后,刚才让她感受的屈辱仿佛从未有过一样,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幕后,两人又一起融洽无间地把那块放在那里没人注意到的大黑板拿来,搬到早就在那的镀铬架子旁,把大黑板放好并固定在支杆上。

    接着,他们轻喝一声,微笑着相互鼓励着,把这时竖放的大黑板向前推到舞台前沿,用此刻突然出现在地板上和侧幕中的铁丝固定。

    当他们一本正经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漂亮的女助理又短促地大喝一声,向大黑板蹦跳而去。只不过这块黑板太高了,她就算伸起双臂也够不着木板上缘。

    就在这时,人们也看到了黑板顶部装着的两个把手,看到了女助手缀满亮片的衣服在闪闪发光,看到了她背靠木板,看到了她这时伸手抓住两个把手,看到了她那略显僵硬和不自然的姿势,在黑色大木板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钉在木十字架上准备处死的人。

    不过,她一直都在优雅自如地微笑着,甚至现在也依然面不改色;那个男人一眼骤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后,走到她的跟前,虽然只是把她的位置稍微调了一下,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表演容不得丝毫闪失,出不得半点差错。

    所有这一切都在轻柔的华尔兹舞曲乐声中完成,然后在杂耍演员的微微示意下,华尔兹舞曲立即停了下来。

    剧场里顿时变得落针可闻;在乐曲隐去之后,舞台上便涌起一种异常的孤独,服务员这时也不再把点心或啤酒端上桌子,而是激动地站在后面的被黄色灯光照亮的门旁;正想吃东西的观众,把仍然挑着点心的叉子放回盘中,只有舞台灯光师手中的聚光灯还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完全对准像被钉在木十字架上的女助手。

    不过,杂耍演员已经抽出一把长飞刀,拿在那只要命的手中细细检查;他上身后仰,在带着异域口音冷酷地大喝一声的同时,飞刀呼啸着从他的手中飞出,闪电般横越舞台,闷声插在这位像钉在木十字架上的姑娘身旁。

    观众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双手就已满把抓着寒光闪闪的飞刀,而他的喝声也越来越疾,听起来越来越狠,也越来越狂野,一把把飞刀越来越快地呼啸着依次穿过舞台上方震颤着的空气,在越来越密的碰撞声中进入黑板,围着那个窈窕纤细的娇躯,围着那张依然微笑如故的俏脸————脸色僵硬,却又故作镇静,似在求爱,却又似在索取,似无所畏惧,却又似吓破胆子。

    艾施差点没朝天举起自己的双臂,很想那个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恨不得挺身站在那个柔弱女子的前面,替她挡住那些危险的飞刀;如果那个杂耍演员————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询问观众中有没有哪位先生愿意上台站到黑板前面,艾施真的会踊跃举手。

    是的,他的心里冒出一个几乎能让他感到极度快感的念头,希望“自己孤单一人站在那里,然后自己可能就像甲壳虫一样被飞刀钉在黑板上”————当然这得改一下,不然他只能脸对黑板,因为甲壳虫被钉住时不会腹部朝外。而“自己会面对木板的黑暗,不知道致命的飞刀何时从背后飞来,给自己来个透心凉,并把自己的心钉在黑板上”这个念头具有如此非凡和神秘的诱惑,这个念头也是刚刚发育和成熟的愿望,使他仿佛从美梦中惊醒一样————恰在这时,乐队用震天叠鼓、定音鼓和铜号,向甩出最后一把飞刀的杂耍演员致意,而女助理从已经合围的飞刀圈中一跃而出,两人手拉着手,以身体为轴心,左右对称旋转,用空着的手臂虚划了个半圆,向长舒了一口气的观众鞠躬致谢。

    这是审判的号角。

    有罪之人会像虫子一样被踩死;而他为什么不像甲壳虫一样被钉死呢?死亡为什么不带着一把大镰刀,而要带着一根大长针,或者至少带着一支长矛呢?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着自己被唤醒去接受审判,因为就算险些成为无神论者,可他仍然没有失去自己的良知。

    他听到科恩说“这真了不起”,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即使爱娜小姐说“我,要是问我的话,我可不想这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当着全场观众的面让人向自己扔飞刀呢”,可艾施仍然觉得这话非常刺耳,于是很粗暴地把靠在自己膝盖上的爱娜膝盖猛然撞开;这种人就看不得好节目;送上门来的无良之辈,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虽然爱娜小姐不停地表达自己的忏悔之心,但他完全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反倒是科隆朋友们的生活方式,更安全可靠、更老实本分。

    在斯帕滕啤酒店,艾施一声不吭地喝着黑啤。他仍然沉浸在这种可以称作思念的心情之中————尤其是当他现在要把这种心情写在一张风景明信片给亨畋妈妈时。

    爱娜想插上一句“爱娜·科恩的诚挚问候”————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巴尔塔萨也想插上一句,坚持在“海关稽查员科恩的问候”下面,划了一条加粗的结束线————这像是对亨畋夫人的一种敬意。艾施不禁心头一软,变得不确定起来:他真的完全体面大方地还清这对兄妹的人情债了吗?

    为了使这次的庆祝活动完满结束,他应该晚上偷偷摸到爱娜房里去的;要不是他之前这么粗鲁地撞开她,她肯定会给他留门的。是的,恰到好处的结束看起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但他什么都没做,没有去迎合她。

    他觉得身子有点麻,没有继续琢磨爱娜的小心思,没去寻觅她的膝盖。所以,无论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在回家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可随后又觉得,反正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而且对科恩小姐付出太多的话,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感到命运就在自己头顶盘旋,举着长矛威胁自己————要是继续行那猪狗不如之事,他随时会被穿刺;他觉得,自己必须对某人忠贞不二————只不过,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第07节 风景明信片

    艾施仍然觉得心中非常不安,很清楚地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清楚到他认为自己可能被冷风吹到了,预示决定今晚后背上凡是自己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都要抹上祛风药油。

    与此同时,亨畋妈妈看着他寄来的两张风景明信片,心中十分高兴,在把它们最终放到风景明信片纪念册中保存之前,临时插到柜台后面的镜框中。

    到了晚上,她便把它们拿出来,让常客们也看看。

    她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避免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她偷偷地跟某个男人有书信往来:因为,如果她把明信片拿出来供客人们传阅,那就意味着,这些明信片不再是寄给她个人的,而是寄给她酒馆的,她只是碰巧可以代表酒馆而已。

    因此,她也乐得让盖林去写回信,但不会让他自掏腰包,而是在第二天自己花钱买一张特别漂亮的全景明信片————这种明信片的长度是普通明信片的三倍,完整展现了深蓝色莱茵河畔的整个科隆,而且下面位置够大,可以留下许多签名。

    在最上方,她写道:“亨畋妈妈非常感谢寄来的两张漂亮明信片。”然后盖林说“女士优先”,于是赫德和图斯奈尔达分别在上面签了名。接着是威廉·拉斯曼、布鲁诺·麦、赫斯特、沃罗贝克、呼尔森施密特、约翰的名字,后面是英国装配工安德鲁、舵手温加斯特的签名,在几个无法辨认的名字之后,最后出现的便是马丁·盖林的名字。

    然后,盖林写了通讯地址:

    曼海姆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

    货运部仓库现任仓库高级会计师

    奥古斯特·艾施先生收

    一切弄妥后,他便把明信片交给了亨畋夫人。在仔细阅读之后,她打开收银柜,从铁丝筐内放有钞票的那个宽格子中拿出邮票。

    在她看来,弄出这么一样张有着许多签名的大明信片,可算是非常抬举艾施了,毕竟在这个酒馆中,艾施可绝对算不上尊客。

    但她是那种做每件事都会力求完美的人,而且那张大明信片上虽然签了很多名字,却依然有一大片空白,所以她觉得这样有些美中不足,却也正好可以让一个身份更低微的人在空的地方签名,借机暗示艾施做事不要太过分;于是,亨畋妈妈把明信片拿到厨房里,让小厨娘签名。

    她对自己一石二鸟的灵机一动感到分外高兴,这不又送一个顺水人情,给小厨娘带去廉价的快乐。

    当她回到大堂里时,马丁正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在柜台旁的一个角落里,埋首看着一份宣扬S主义的报纸。

    亨畋夫人坐到他身旁,像往常一样开玩笑地说:“盖林先生,要是您经常在我酒馆里看您的那些煽动性的报纸,您会坏了我酒馆的名声的。”

    “这些人尽在报纸上乱写一通,我都快被烦死了。”他回答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做些实事,而这些家伙只会废话连篇。”

    对于盖林的回答,亨畋夫人又一次略感失望,因为她一直都期待着他能说些颠覆性的、充满仇恨的言论,借此来冲淡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她有时也会拿起宣扬S主义的报纸看几眼,但发现里面写的东西都挺平和讲理,所以她希望自盖林口中说出的比印在报纸上的更带劲一些。就这样,一方面她很高兴盖林对报社记者们也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因为她总是喜欢有人瞧不起别人;但另一方面,他仍然无法满足她的期望。

    不,这些无政府主义者都没什么本事,就这么一个坐在工会办公室里的人,跟坐在警局办公室里的警官没什么两样,成不了什么气候。因此亨畋夫人心中再次坚信,整个世界只是男人之间一场有预谋的游戏,只是为了祸害和辜负女人。

    她仍不死心地问道:“报纸上哪些东西让您心烦了,盖林先生?”

    “他们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大声嚷嚷,”马丁咕哝着说道,“就知道喊着空洞的变革口号来鼓惑我们。到时候吃苦头的还不是我们?”

    亨畋夫人对这个不是很懂,而且也不想再深入了解下去。只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叹了口气:“是啊,都不容易。”

    盖林翻看着报纸,心不在焉地说:“是啊,都不容易,亨畋妈妈。”

    “像您这样的男人,总是奔走忙碌,起早贪黑……”

    盖林有些得意地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每天工作八小时,还早着呢;先人后己,只有别人都有这种待遇了……”

    “这么好的男人也会被人拳打脚踢,痛揍一顿。”亨畋夫人不禁大为惊奇,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自己在对面镜子里的发型。

    “在帝国议会中,在报纸上,这些犹太绅士们会大声疾呼,”盖林说,“可是当工会需要他们发声时,他们却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个亨畋夫人听得懂;她生气地插了一句:“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富得流油,他们就像发情的公狗一样,饥不择食。”她的脸上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厌恶。

    马丁放下报纸抬起头来,忍不住微笑着说道:“或许也没这么糟糕,亨畋妈妈。”

    “是吗?您现在怕不是也站在他们那边了吧?”她尖刻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歇斯底里的恨意,“就知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你们这些臭男人……”然后又极为突然地加了一句,“什么样的小镇,就有什么样的姑娘。”

    “也许就是这样,亨畋妈妈。”马丁笑着说,“但除了亨畋妈妈这里,上哪儿去找厨艺又好、上菜又快的酒馆。”

    听到这话,亨畋夫人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第08节 聚会科恩家

    剧院经理盖纳特现在和艾施过从甚密。

    艾施是个急性子,所以第二天就买了一张票,不仅是为了再次见到那位勇敢的姑娘,而且也是为了在演出结束后去经理办公室看望一下盖纳特。

    盖纳特对他的到来略感惊讶。

    艾施说自己是买票看戏的客人,同时再一次为昨天的美好夜晚而感谢盖纳特。

    盖纳特经理本以为他又是来要免费入场券的,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拒绝,听到这话后,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感动,脸上浮起了笑容。

    由于盖纳特的热情招待,他干脆坐了下来————这样就达到了他的第二个目的,认识了杂耍演员特尔切尔先生和他那位勇敢的女友伊洛娜。

    他们表示两人都出生于匈牙利人,至少只懂一丁点德语的伊洛娜是,而艺名为特尔替尼,在舞台上说着一口英语方言的特尔切尔来自普雷斯堡 (1) 。

    相反,盖纳特先生是埃格尔兰人,所以科恩第一次见到盖纳特先生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巧了————埃格尔和霍夫是两个离得很近的小镇,两个可以算是老乡的人竟然都来到了曼海姆。不过,他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喜悦和惊讶之情更像是一种假意的客套,因为他对于这种他乡遇同乡之类的事情并不乐见,所以心里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他邀请盖纳特去自己兄妹俩的家里坐坐,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暗中认定的妹夫有他自己的私人朋友,同样,特尔切尔先生随后也被邀请一起去家里喝杯咖啡。

    这时,他们几人围坐在圆桌旁。

    在桌上的大肚子咖啡壶旁,艾施提供的糕点被漂亮地堆成一个金字塔。

    这是个星期日的下午,天色阴沉,雨水不停地顺着窗玻璃流下来。

    想要侃大山的盖纳特说道:“您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海关稽查员先生,又宽敞,又明亮……”他向窗外望去,看到楼下那条惨不忍睹的城郊马路,路上到处都是一摊摊的雨水。

    爱娜小姐说,就他们的条件来说,这里还是有点简陋,不过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盖纳特先生变得有点悲伤起来:“自家的炉灶赛黄金,是的,您可以这样说,但对一个艺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唉,我就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虽然我在慕尼黑有一套公寓,一套温馨舒适的公寓,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住在那里,但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了。那我干嘛不带着他们呢?在外演出时,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不是孩子们该过的生活。完全不是。不,我的孩子不会做艺人,我的孩子不会。”

    他显然是一个好父亲,这番充满爱意和歉疚的话语,让爱娜小姐和艾施两人为之动容。

    也许是因为觉得有些孤独,艾施说道:“我是个孤儿,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模样。”

    “啊,天啊!”爱娜小姐惊呼道。

    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悲伤的谈话,特尔切尔先生拿起一个咖啡杯放在指尖上旋转着,使他们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伊洛娜没笑,她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可能是晚上为了增强表演效果笑得太多了,所以想休息一下。

    现在近看时,她完全不像在舞台上那样的可爱和柔弱,她的身材甚至有些丰满;脸部略显松垮,眼袋浮肿得很厉害,上面长满了雀斑。

    艾施疑心顿起,觉得她的那头漂亮金发也可能不是真的,而是戴了假发;但因为坐在她的身旁又会禁不住看见飞刀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过,所以他一下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发现科恩的眼睛也总往她身上瞄来瞄去,于是便问她喜不喜欢曼海姆,知不知道莱茵河,以及一些风土人情之类的问题,想要引起伊洛娜的注意。

    不过很遗憾,他没有得逞,因为伊洛娜只是偶尔才会搭腔,而且还是在不适当的时候说“哦,不用客气”,似乎根本不想和他或者科恩有任何关系;她认真地大口喝着咖啡,即使特尔切尔用他们老家的方言和她嘀咕着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听着。

    与此同时,爱娜小姐对盖纳特说:“世上最美之事,莫过于有个幸福的家。”

    她用脚趾轻轻地踢了一下艾施,可能是想鼓励他以盖纳特为榜样,但也可能只是让他不要搭理那个匈牙利女孩,虽然她自己也对匈牙利女孩的美貌赞不绝口:因为她哥哥看向那个女人时的炽热眼神,并没有逃过她无时不在留心观察的目光,她觉得,抱得美人归这种好事留给哥哥为好,艾施还是靠边站算了。于是她亲昵地抚摸着伊洛娜的双手,连声称赞它们好白,还捋起她的袖子,说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巴尔塔萨真该自己看看。

    巴尔塔萨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摸了上去。

    特尔切尔笑着说,每个匈牙利女人的皮肤都像丝绸般光滑。

    爱娜也不是没有皮肤,她回答说:“皮肤好不好,全看保养,所以我每天都用牛奶洗脸。”

    “当然了,”盖纳特说,“您的皮肤非常好,简直太国际范了。”

    爱娜小姐那张松弛干瘪的脸笑得像朵花一样,露出几颗黄牙————上排左边还缺了一颗牙齿;她有点害羞,脸一直红到鬓角有些稀疏干枯的棕褐色头发下。

    暮色渐渐降临。

    科恩抓住伊洛娜小手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而爱娜小姐正期待着艾施或者至少盖纳特,也如此这般地对待她自己。

    她犹豫着要不要点灯,主要是因为巴尔塔萨根本不允许有人这样打扰,但最终她还是不得不站起来,去拿装在大肚子蓝色玻璃酒瓶中很显眼地摆在抽屉柜上的自制利口酒。

    她骄傲地告诉大家,酿酒秘方是她自己的,然后给大家斟酒。

    这酒喝起来像变味的过期啤酒,但盖纳特却觉得非常爽口,甚至还拿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以示称赞。

    艾施记得亨畋妈妈不喜欢喝烧酒的人,心中觉得特别痛快的是,她可能对科恩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因为科恩一小杯接着一小杯地喝着闷酒,每干完一小杯就咂咂嘴,舔舔唇上长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

    科恩也为伊洛娜倒了一杯,也许她向来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和懒得动弹,任由他把杯子送到她的嘴边,并且也没有注意到他也抿了一口,小胡子上还蘸了点酒。他解释道:“这算是一个吻。”

    伊洛娜显然没有明白过来,但特尔切尔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令人费解的是,他竟然只在一旁冷眼相看。也许他心如刀绞,只是因为太有涵养了才没有大声呵斥。

    艾施很想替特尔切尔大声呵斥,但他突然想起,特尔切尔在舞台上命令这个打下手的勇敢姑娘做这做那时的语气是多么的粗鲁无礼;或者,特尔切尔就是想故意羞辱她?

    总该做点什么,他应该挺身而出,保护伊洛娜!

    特尔切尔只是饶有兴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朋友”和“兄弟”,当他疑惑地看着特尔切尔时,特尔切尔指了指眼前的两对男女说道:“喂,我们两个单身汉,必须齐心合力。”

    “那我真得同情您二位。”爱娜小姐接过话茬说道,随后又换个位置,坐到盖纳特和艾施之间。

    盖纳特却伤心地说:“可怜的艺人就这样越来越被人瞧不起……是的,就是那些生意人。”

    特尔切尔说道:“艾施先生可能不同意这么说,因为只有生意人还讲信用、有远见。剧院生意当然也是生意,甚至是最难的生意。我很佩服盖纳特先生,您不仅是我的经理,而且也可以说是我的合作伙伴,有着自己行事风格。毫无疑问,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生意人,虽然我并不总能适当地充分利用您的成功机会。

    “我,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对这方面非常了解,因为我在做艺人之前,本身也是个生意人。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就坐在这里一小会的时间,我可能会在美国获得很多一流的受聘机会……难道我不是个一流的杂耍演员吗?”

    艾施脑海里不禁浮起一段模糊的回忆:做个生意人有什么好夸耀的;他们吹嘘的信用也并不是那么好。

    他就着这么直接地告诉他们,然后说道:“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比如南特维希和冯·伯特兰主席,这两个都是生意人,但前者是个混蛋,后者……后者不是,比前者要好。”

    科恩轻蔑地咕哝道:“伯特兰就是个开小差逃跑的军官,这谁都知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听到这话,艾施并不生气————这也表明了,那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但这并不重要;相较而言,伯特兰是个好人,况且,这些念头也只是在心里转转罢了,艾施可不敢去深究一番。

    特尔切尔继续对美国发表自己的看法:在对面,非常好,在那里人们可以出人头地,不像这里拼死拼活却还是一无所有。接着他又引了一句诗:“美利坚,你充满活力。” (2)

    盖纳特叹了口气:“唉,要是我只是一个平庸无奇的生意人就好了,那样的话,有些事情现在就不一样了。我也曾富甲一方,尽管特别有生意头脑,但要命的是,我还有着艺人的天真,轻易相信别人,结果,差不多一百万马克的全部家当,一不小心被骗了个精光。是啊,艾施先生也许只想看看,盖纳特经理曾经这么有钱!Tempi passati (3) 。嗯,失去的,我会重新夺回来的。我想搞一个剧院托拉斯,一个大型股份公司,到时候人们就算挤破了头也会抢购它的股份。只要与时俱进,何须为钱发愁。”

    他又亲吻了一下爱娜小姐的小手,让人把自己的杯子满上,品鉴着说道:“味道好极了。”

    他握着她的手不放,而她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任由他握着。

    艾施陷入了沉思之中,满脑子都是他们刚才说的话,几乎没有注意到爱娜小姐的鞋子踩在他的鞋子上,只是从远处看到黑暗中科恩那只黄色的手————那只手放在伊洛娜的肩上,让人很容易猜到,巴尔塔萨·科恩正用他强壮的手臂搂着伊洛娜的肩膀。

    最后,爱娜不得不把灯点上,然后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有伊洛娜一声不吭。

    由于这时候剧院已经开演了,他们又不想分开,所以盖纳特便出言相邀,请科恩兄妹俩前去观看演出。于是,他们纷纷做好准备,乘有轨电车去市内。

    两位女士坐在车厢里面,而男人们则站在电车平台上抽着雪茄。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们火热的脸上,丝丝凉意让他们感到心旷神怡。

    * * *

    (1) 即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发

    (2) 由歌德所写。

    (3) 一切皆如过往云烟。

    第09节 傻瓜洛贝格

    那个经常卖便宜雪茄给奥古斯特·艾施的店主叫弗里茨·洛贝格,是个和艾施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可能这就是总和年纪大一点的人打交道的艾施会把他当成傻瓜的原因。

    尽管如此,这个傻瓜对艾施的生活还是有点影响的,当然不会影响很大。其实,艾施自己应该很诧异地问自己,他为什么这么快就习惯,为什么偏偏就在这家店里买烟,成为洛贝格的老主顾。

    的确,这家店正好就在他上下班的路上,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在店里找到宾至如归的感觉。

    当然,店里干净整齐,是个能让人多待一会儿的好地方:空气中漂着浓郁而纯净的烟草味儿,闻起来让人心情舒畅;轻轻地抚摩着擦得锃亮桌子,手上传来很舒服的感觉,桌子的一头是亮闪闪的镀镍自动收银机,边上总放着一小盒火柴和几个已经启封的样品烟盒,里面装着浅棕色雪茄。

    买一包烟,免费送一盒火柴————为人慷慨,店主相当会做人。

    此外,洛贝格手上总是拿着一把特大号雪茄剪,如果有人想当场点燃雪茄,洛贝格就会咔嚓一声把伸过来的雪茄剪下一段。

    这地方真好,橱窗玻璃擦得干干净净,里面光线明亮、阳光充足、舒适宜人,在这种寒冷的日子里,白色地砖上暖意盈盈,与货运部仓库中热浪翻滚、灰尘扑面的玻璃笼子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不过,他也只愿意在下班后或午休时来这里转转,仅此而已。

    虽然会对这里的井井有条赞不绝口,对自己辛苦干活之地的脏乱差骂不绝口,不过,这也就是嘴上说说,并不能完全当真,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无论他在账册中和仓库清单中弄得多么整齐有序,无论仓库工头怎么尽心尽力,箱子、货包和大圆桶也不能这样堆叠。

    而店里却恰恰相反,这里却是很特别很悦目地处处横平竖直,处处体现出女人才有的把细,而且这种把细显得如此奇特,让他很难想象,或者只能很不舒服地想象,卖这些雪茄的可能是个姑娘。

    尽管店里收拾得非常干净,但这是男人该干的活,这种活会让他想起深厚的友情:男人之间的友情看起来就该这样,而不是像工会书记那样,虽然乐于助人,却又那么随意、草率、不认真。

    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艾施实际上并不在乎,只是顺带着想到而已。

    另一方面,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洛贝格对这份命中注定的,本可凭此过上幸福生活的工作并不满意,更奇怪的是洛贝格为何对此不满意的原因,因为这些原因恰好很清楚地表明,洛贝格他就是个大傻瓜。

    因为尽管他在自动收银机上挂了块厚纸板,上面写着“吸烟无害健康”,尽管他在小雪茄盒上附着漂亮的名片,上面不但标明了雪茄店的营业地址和特殊品种,而且还写了一句打油诗“每天抽好烟,医生扔一边”,但这些鬼话连他自己都不信,是的,他只是因为责任感和负罪感才抽自己的雪茄,总是害怕自己会得所谓的烟民癌,总觉得自己的胃、自己的心、自己的喉咙,总之浑身上下都被尼古丁给祸害了。

    他个子瘦小,唇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些近看深色遥看无的小胡子,一双四白眼黯淡无光。他那略微有些走样的举止动作与他平时的观念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就像他现在正做着也不想换的生意一样:他不仅把香烟雪茄看作毒害同胞和浪费国家财富之物,不断重复地说自己必须帮助帮助同胞戒掉这种烟毒,而且还特别提倡,人们应该过一种伟大、自然、真正德国式的生活,做一个伟大、自然、纯正的德国人,而他的心头之痛就是不能跟有丰满巨乳、浓密金发的女人一起生活。

    不过,这方面的欠缺总还是可以用禁酒与素食协会的会员资格来获得一部分补偿,所以在收银机旁放,他总会放一些多半从瑞士寄来的相关杂志。

    毫无疑问,他是个十足的傻瓜。

    尽管这傻瓜的话中反复出现“拯救”这个听起来挺诱人的字眼,但对于一逮到机会就喜欢抽雪茄、吃大份牛肉、喝葡萄酒的艾施来说,要不是发现这傻瓜的立场与亨畋妈妈的立场出奇地相似,他肯定觉得这傻瓜说的都是些无聊的老生常谈。

    当然,亨畋妈妈可是个理性的女人,甚至是一个特别理性的女人,所以绝对不会这样胡诌乱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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