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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拥有它,都必须完完整整地占有它;而且,十分奇怪,她已经觉得,她可以想办法将它与其他陌生的事物一起占为己有,私自珍藏,却不用付出丝毫代价,她甚至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是恋人,她毫不回避这个事实,她欣然接受,也为他感到高兴。不过,她是与众不同的人,因此,她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与传统观点不是完全一致。她坚持认为,这等事本来就是他们的权利,完全可以想当然,因而甚至算不上什么大胆的行为;不过,丹什虽然同意她的看法,但他很惊讶她为什么会对问题这样简单化,对她的价值观也很惊诧。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必定充满坎坷,与此同时,他们相互拥有对方,这就足够了。这是她的逻辑,可是,对他而言,他们并未真的相互拥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然而,他又一直觉得,若是一味强求肯定是不妥的。要把劳德夫人排除在计划之外,那是不可能的。她跟这件事情关系密切,而且她的立场肯定很坚定;因此必须敞开大门,让她进来。她总是坐着大马车进来,而他们只能一起无可奈何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马车在他们周围绕一圈,好像首长在检阅部队,最后威严十足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的年轻人感觉,她很粗俗,但也很高贵,而且这些远非她的全部。她认为他缺乏生活资源,这并非因为她粗俗,尽管这可能极大地助长了这种观点;她的强大和威胁,也并非因为她有这个缺点。

    至于生活资源,似乎别人都很充足,唯有他缺乏,而他生活资源的匮乏,确实是很丑陋、很令人讨厌的事情,尤其是他们俩在口头上随便认定凯特的生活状况很“滑稽”,他缺乏生活资源的丑陋更为明显,甚至是无耻。事实上,他有时也反问自己,凯特的生活状况虽然滑稽,但是,他的某种意识可能更为滑稽:他私底下竟然也不能相信自己有致富的一天。他是有很强的致富信心的,但是,经过分析之后,他却理解不了致富的逻辑,虽然他比别的任何人拥有更好的见识。他同样很清楚自己在智力和体力上都并非那么不济事,他清楚自己既不是笨蛋也没有残疾;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机会。他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而且说来奇怪,他并没有觉得这种情况令人沮丧,或者会束缚他的手脚。不过,现在他不得不考虑这种状况对他的婚事的负面影响,这是他首次权衡这个影响的分量。他跟凯特并肩坐着的时候,天平总是在他面前晃动着,而当他在说话或听她说话的时候,这座天平的形态总是那么奇怪。有时右边低,有时左边低,从未碰巧出现平衡。因此,他必须面对一个问题:让一个女人跟着你冒险,与基于良心承认冒险的结果充其量就是一起过苦日子相比,究竟哪一种更卑鄙?换句话说,为了钱而结婚,和害怕结婚后没钱相比,哪一种更令人觉得羞耻?他的情绪与观点虽然经历了种种波动,但是,他的思维还是很清楚,他认定自己不管是否结婚,都是不会有钱的。他的思想一直遵循着这条准则,他的面前曾经出现无数的赚钱之道,他完全可以通过报纸抓住这些赚钱之道,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能力,这是他另一个清晰的认识,他身上有被幸运之神的大拇指点过的印记,甚至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他写文章用于发表极其轻松,他十岁的时候,就没什么东西能阻挡他,到二十岁,能阻挡他的同样几乎不存在,这首先是他自己的命运,其次也是大众的命运。当然,他斜靠在椅子上,把头向后一仰,双手交叉抱住的时候,那无数的赚钱之道肯定是他幻想的对象,但是,他又觉得,这些赚钱的门道都是属于别人的。就在一刹那间,他比从前更清楚地认识到,他这个同伴的处境更丝毫容不得将他们的关系简单化。首先,他看到了她本人的立场,因为她极其坦率地交代了她去找父亲谈话的结果,也说到了在姐姐家的情形,在人家的眼中,她的价值只在于以某种方式修补那位不幸女人的残缺的希望。

    她相当激动地喊:“我们全家人都是失败者!”然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她父亲愚蠢、残忍和邪恶,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她母亲受尽伤害,遭到抢劫和抛弃,对这个家也做不出什么贡献;她有两个小弟夭逝,一个是家里的长子,十九岁时死于伤寒,后来他们发现,那伤寒是在一个不干净的小地方住了一个夏天而染上的;另一个可谓是鸡群里的金凤凰,在不列颠海军当兵,却溺水死亡,况且不是死于海上事故,而是有一次假期到船友家里做客,在一条小得可怜的河里游泳抽筋死去的;至于玛丽安,她那恶心的婚姻,就是把不幸的脸的另一侧转过去,让命运女神再打一次,她今日的穷困,她那些没教养的孩子,她那些过分的要求,以及那些令人讨厌的客人,都说明了命运女神下手够狠。凯特做上述描述时无丝毫保留,也没有任何停留,丹什觉得这也是她的魅力,无拘无束,还有点幽默诙谐,对于丹什而言,最有吸引力的是她似乎很渴望摆脱这一切不祥的阴影。对于这一切,她看得太早、太清晰了,以她智商之高,心中肯定是历历有数、早有准备的。因此,如果说她在刚才的宣泄中言辞激烈,根本不像淑女,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已决定要直截了当地交流,允许使用夸张的措辞。他们两人都很肯定,如果说不存在捷径,那么,至少思想王国的大门是向他们敞开的,他们对任何东西都可以随意畅想,言下之意也可以用他们喜欢的言辞加以表达。这样的言辞表达,当然只在他们两人之间使用,只会提高他们的趣味。这也表明,他们两人不在一起时所说的任何话,对他们而言都是没有任何趣味的,而最让他们自我满足的是假想在别的任何地方,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敷衍而已。应该补充一句,我们的年轻男士十分清楚,在这样的亲密关系中,获益最多的还是凯特。他总是觉得,与他相比,她有更多的生活遭遇需要宣泄,当她在叙述家里的悲剧,因此冲淡当前的兴奋感觉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家史不值一提。他最关心的问题,自然就是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对自己在奇克街历险的描述,并没有让他看清这个人的形象。坦率地说,克罗依先生从前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在好多年之前,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都受不了他,先是外人不跟他来往,后来我母亲也跟他断绝关系。我们当时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凯特解释道,“不过,我们后来知道了,而且十分奇怪,是我的姐姐率先发现他干了什么好事。有一个阴冷的星期天,由于出现罕见的大雾,我们都没有去教堂,她在书房的火炉旁边突然跟我说起这事。当时,我正靠在台灯边看一本历史书,我们没有去教堂的时候都必须看历史书,突然听到她的声音穿破萦绕在屋里的雾气:‘爸爸做了坏事。’很奇怪,我居然当场就相信了她的话,而且从此以后一直相信,虽然她接着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没说是什么坏事,没说她是怎么知道的,也没说他会怎么样,反正,与他有关的其他事,她一概没说。我们总是感觉,他有很多事情,而且一直有新的事情在发生,因此,只要玛丽安说她自己肯定已经知道,那就已经足够,那时我就相信了她的话,那似乎是相当自然的。而且,我们是不会去问妈妈的,我一句话都没跟她提过。可是,很奇怪,妈妈最后居然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他已经不跟我们住在一起非常久了,我们也已经习惯。她肯定有些担心,甚至认定我对她的观点有某些看法,因此这样做便是最佳的选择。她与玛丽安一样突然跟我说:‘如果你听到什么关于你爸爸的坏话,除了说他可恶之外,你必须记住,那都是绝对谬误的。’于是,我就知道那都是真的,虽然我记得当时我对她说我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她本来很可能要告诉我说那是真的,结果却让我驳斥对他的任何指控,我想,她自己倒不一定会反驳。然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一直都觉得很奇怪。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优雅,竟然没有人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他的身边一片寂静,其实,世界已经把他剔除了。在人们眼中,他是不存在的。然而,我一直非常肯定。事实上,我现在知道的不比以前多,但我心里却比从前更肯定。”女孩最后说,“这就是我爸爸的全部情况。如果说这不能证明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你。”

    “我非常满意,”丹什急忙声明,“可爱的宝贝,但我还是没有受到许多启发。你知道,你其实也没跟我说什么具体内容。你说的话都很模糊,我甚至都以为是你错了。既然谁都说不清,那么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呢?”

    “他什么坏事都做过。”

    “哦,什么都做过!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

    “好吧,”凯特说,“他肯定做过具体的坏事,谢谢上帝,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他的下场就是人们都不愿意提到他。我想,你不用花多少力气就可以弄清楚。你可以调查一下。”

    丹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做了补偿:“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去调查什么,我宁愿丢掉舌头,也不会去找人家问这种事情。”

    “你不觉得跟我也有关系吗?”

    “什么跟你有关系?”

    “我爸爸的耻辱。”她的声音向他传递了她的自豪感和悲观情绪,但比从前更深刻。“这样的事情,必定是人生中的大事。”

    她说完,他就盯着她,而她把他的凝视收藏到记忆的最深处。“关于这件大事,我希望你跟我多透露一些情况。”接着,他仿佛要与她辩论似的问,“他有参加什么俱乐部吗?”

    她神情凝重地说:“他曾经参加过,有许多。”

    “他后来退出了?”

    “他们开除了他。我很肯定。你应该能相信。”女孩换个话题,但她没有停下来。“我去找他,就是要跟他说,我要去跟他一起过,尽可能为他营造一个家。但他就是不理睬我。”

    对此,丹什显得极其诧异。“你刚才跟我说,每个人都跟他划清界限,你却主动提出来要去跟他一起过,你受得了他吗?”年轻人顿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其中包含着极大的美德。“你真勇敢!”

    “跟他一起过日子就算勇敢吗?”她不愿接受这个褒奖,“那不算勇敢,恰恰相反,我是为了自救,为了逃避。”

    他跟刚才一样诧异,似乎她在跟他说一件极神秘的事,他一时半刻难以领会。“逃避什么?”

    “逃避一切。”

    “是不是也包括我?”

    “没有。我向他提起你,我告诉他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丹什说。

    “听都不想听我解释。他不愿帮我,不愿救我,不愿为我伸出一根手指头。我刚要开始说,他就退缩,然后用他惯有的方式,把我推了出来。”

    “谢谢上帝。”丹什说,“所以你又回来找我了。”

    她接着说的时候,好像所有可能的场景都呈现在她眼前。“非常遗憾,因为你会喜欢他的。他很了不起,非常有魅力。”她的同伴又笑了,他再次深深地感觉到,跟她相比,他所认识的其他女人都那么平常。接着,她又说:“他也会尽力让你很开心的。”

    “即使他打心眼里不喜欢我?”

    “反正,他很乐于取悦别人。”女孩解释说,“所以我说他很了不起。他会欣赏你,对你不会随心所欲。他不喜欢的是我,因为我喜欢你。”

    “谢天谢地,就他这样子,你还这么喜欢我。”丹什大声说。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出乎意外地说:“没有。我跟他说,只要让我去跟他一起过,如果必要的话,我也愿放弃你。但我说什么都不管用。所以说,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我。说到底,你知道,我还是没有逃掉。”

    丹什感到不理解。“你想逃避我吗?”

    “我想逃避莫德姨妈。他认定,我要帮他,就必须利用她,只有利用她才可以帮他,玛丽安也这么想,她也希望我利用莫德姨妈来帮她。”她解释得很清楚,“所以我感觉到处碰壁。”

    年轻男人想了想。“你姐姐也把你推出来?”

    “哦,是的,很用力地推。”

    “你也跟她说愿意跟她一起生活吗?”

    “如果她愿意,我马上就去。那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有很强的亲情,这算很傻?”凯特说得很坦率,“有时,想起可怜的妈妈,我就好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但又不能哭出来。她经历了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害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有哪些事情,我以前就是一头猪。我现在的处境比她当时好多了。那是玛丽安,还有我爸爸,说给我听的。对于他们俩,我的处境都有很大的价值。”她不停地说下去,说得非常明白,也很有讽刺意味,她不懂得怎么模糊表达。“他们都眼巴巴地盼着兑现我的价值。”

    今天,这对年轻人的谈话,尽管中间有一些停顿,整体而言节奏是很快的,比从前更快,也挺紧张,像阴沉天空中的一道闪电。丹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这是从未有过的。“所以你一直很紧张?”

    “当然。这是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的声音。所以,我不禁要问自己,我是否有权拥有自己个人的幸福,除了运用我的聪明才智,把自己变成腰缠万贯的人,然后把钱分给人家,我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权利。”

    丹什停顿了一下。“哦,通过这样的方式,你也可以得到自己个人的幸福。”

    她和他一样没有直接回答。然后,她简洁又平静地说:“亲爱的!”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反应也是很平静,很简洁。“我们明天结婚,问题就可以解决的话,你是否愿意?我们可以不通过教堂。”

    “等你先见过她以后,我们再好好计划。”凯特马上回答道。

    “你算是说你爱我吗?”丹什问。

    他们的对话既直截了当,又好像经过深思熟虑,她接着的回答,把这种感觉表达得淋漓尽致。“你自己害怕她。”

    他露出一丝呆滞的笑容。“像我们这样杰出、有志向的年轻人,都应该小心!”

    “是的。”她没有任何回避,“我们绝顶聪明。不过,这个过程中肯定存在乐趣,我们应该尽可能享受这种乐趣。我认为,”她很勇敢地补充说,“我们的关系是很美的,一点也不粗俗。我觉得浪漫是有好处的。”

    于是,他开怀大笑,比刚才的微笑豪放得多。“你肯定担心你自己会抛弃我!”

    “不,不,这种想法很庸俗。不过,”她承认,“我也确实觉得我有可能做出某种卑鄙的事情。”

    “放弃我够卑鄙吗?”

    “我绝不可能放弃你。你还没有受伤就别哭出来。我想要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我都不会放弃,我都会尽力。”她最后说,“我认为我肯定会这样对待他们的,你也是一样。”

    “他们?”年轻人冷冷地说,“谢谢!”

    “你不在乎他们吗?”

    “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充其量,他们就是给我制造麻烦的人。”

    对于这些她那么重视又那么不幸的人,他居然纵容自己这样胡说八道!他刚说完就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他预料她会大发雷霆。不过,她最美妙的一面,就是即使情感很激烈,她也只是散发温柔的光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明白,如果能够避免愚蠢的行为,我们就可以心想事成。我们应当好好利用她。”

    他盯着她。“让她养我们吗?”

    “等着瞧吧。”

    他想了想。“我们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凯特接着又沉默了一阵子。“我没问过她。这段时间极其敏感,我没求过她什么,甚至没靠近过她。她一直盯住我,她用那漂亮的镀金爪子抓住了我。”

    “瞧你说的,”丹什说,“她简直是一只兀鹫。”

    “她就是一只大雕,她的嘴喙也是镀金的,她还有强壮有力的翅膀,可以随意翱翔。如果说她是天上飞的,比如说是一只用丝绸缝的大气球,那么,我从未主动踏进她的吊舱。我是她看中的。”

    她虽然轻描淡写,但表现了极大的感染力,所以,他就像看某位绘画大师的杰作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她肯定发现你身上有巨大的价值!”

    “我身上有宝藏!”她大声说,随后站起来,伸直身子。“她都看到了。就这样。”

    没错,她身上确实有宝藏。因为她还站在他面前,他也一直面对着这个现实。“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想办法搞定她?”

    “你先去见见她。”凯特似乎有点不耐烦。

    “要向她下跪吗?”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她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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