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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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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有着像造化小儿的顽皮与滑稽好玩。

    这几兆的“几”,在哲学上有极重要的意义。《易经》言“几”,若去了“几”字,就没有占卜。老子与孔子皆是知道动静之几的。但是孟子就把来略过了。几兆生于息之动,孟子言气不如庄子言息于大自然为直接,所以庄子说一个“几”字最是响彻。后世惟禅宗能说“几”字说得好,但那不是印度的。古希腊的哲学者说没有运动,印度佛经里亦说运动是幻,因为凡动皆有一分始发,但是在理论上求证发动的发不可得。这个“发”字即是“几”字,几生于息之动,然而希腊以来西洋的科学家与哲学家不知大自然有息。印度人又不同。佛经里说的法海与无生忍,奥义书里说的以太,亦可说即是息,但是与孟子说的气一样不能直接叫出大自然的息,就只差这一点儿,所以不知有个“几”字了。可是顽皮好玩就在这个“几”字。西洋的东西无趣,印度的亦不好玩,而孟子以后的儒生是不晓得天下形势,连文章亦写得不好。中国史上开新朝的人多是黄老。

    万物动静之际的一个“几”字即是革天命,学问上若是没有了革命,就不能知道这个“几”字。

    老子孔子庄子的学问都是革命的。孟子的也是革命的学问,但是孟子的说是非与革命的是非有着一间然,不如庄子的说得好。孟子的是有如数学上的是非,虽然正确,但不是革命上的是非。中日战时岩渊辰雄的名着《日本七十年政界史》里讲明治维新当年,幕府要开港,维新派对之提出尊皇攘夷,但打倒了幕府之后行的还是开港,而且反对维新,拥幕到底的熊本神风连、彰义队、会津的虎队亦还是被后人奉祀。可知是与非乃在同一河流的波,并非两者相对,是与非乃是在成败中、在生化中的。问题不在乎是与非,而在乎是与非的背后的东西,要经过革命的一战。

    最早事物的是非始于阴阳,阳是阳而非阴,阴是阴而非阳。然阳与阴实是相生相成,所以是非亦是在变易中的。若没有了变易,则是非仅为抽象的观念,一点意义亦没有了。最敏感的是非栖于变易之际的几,可是可非的几微之间,才是真正的鲜活的是非分明,绝对的一分难差。而如数学的是非则惟是抽象的、观念的,至于横断面并列之物的“统计式”的是非,那是更为粗恶,所以凭数学的与物理学的是非不能知革命,亦不能为文明的东西的造形。逻辑于创造无用,犹如文章作法之于写文章是无用的。是非是先出来的,此《易经》的象、彖之所以高过逻辑。

    汤川秀树特别提出物理学史上失败的往往还比成功的更耐后人寻味。faraday与maxwell依之于可疑的以太的存在而发见准确的电磁场法则体系。又,以太的存在是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所否定了。

    可是现在以太说又复活了起来。这是因为比之说以太的的存在的是与非,还更在于其背后的东西。以太云云是一个名的问题,而名就是言。

    孔子曰“正名”,而老子曰“名可言,非常名”,此是黄老与儒在思想的基本点上的分离。而庄子更说明了名即是言,故庄子之所谓言又与孟子之所谓言不同。

    我家的小外甥一清,一岁多二岁未满时初学语,清晨外婆尚要睡一歇,先给一清穿好衣服鞋子放他下地独自在大厅里玩,忽听见外边落雨,他告诉我“拍答拍答!”小孩是对什么都惊喜,“拍答拍答”是他给落雨取的名。他又叫汽车为“蒲蒲!”也是他自己造出来的。早晨外婆常带他搭巴士去羽村兜一转,此刻他在房里玩,亦兴到而叫:“蒲蒲呀!麦对对唷!”麦对对是日本话叫巴士等等。非常佩服喜爱小孩创造言的能力,又被他的那清澈激烈的语气所惊动。他叫蒲蒲等等他,连说两次,先和平后激烈,是请求又是命令,然而世上没有一种东西能有像这样的力量,单是那言,那对天地万物的言的清澈激烈,不落情商与威权。现在前头并无巴士,小孩于自己在做的是嬉戏与真事并非不知分别,但是一样的认真,圣人说“立言存其诚”,就是这个诚言有这样泼辣的力量。而亦因这诚是带嬉戏的,所以有这样的好。他叫蒲蒲等等他,明明是嬉戏却几乎是焦躁的,怒气的,使我忽然明白了马祖与百丈说雁。马祖与百丈在路上见野鸭子飞过,百丈说野鸭子飞去了,马祖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叫痛,马祖曰:“何曾飞去!”那好法就如小孩的在客厅里叫蒲蒲等等他。

    一清早起,外婆给先穿好衣裳鞋子放下地去一人玩耍,外婆再睡一歇,惟我也已起来了,他便叫“外公!”我应他,再叫“外公!外公!”我都随着他叫的音节高低抑扬而答应他。外公!唯!

    外公呀!唯!他叫得渐渐激烈,忽然发起脾气叫外公呀!一种执拗,一种不肯干休,不知为何而生怒气,都只是那“言”的精神,“言”的新鲜泼辣。圣贤之言,诗人之言,政治家之言,百姓日常说话之言,都该要有像这样的新鲜泼辣,何其自然的创造精神!所以日本把言称为“言灵”。

    名与言都是哲学上的大题目,我这回读《庄子》忽然明白了名也就是言。《旧约》里有一句“太初有言”,读了真使人高兴。

    可是释迦曰:“凡说法者,皆是假说。”这又好得使人诧异。孔门虽曰正名,又有言语一科,然而也还似乎不及庄子的巽言更好。这是老子开的头,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因而庄子提出了法言与巽言。法言是常道常名,而巽言则非常道非常名。法言是大自然的记述,而巽言则不是记述,而是与大自然同格的创造,可不用苦心去对应大自然,而自己就是大自然的表现。

    巽言是以不切题的语言,而比法言还更切题。因为你不能以言语去切题,但言语自身可以是题,这就是不切题也切题了。如此即佛云“法不可说”的,亦是可说的了。

    懂得巽言,即究极的自然亦可说。这与中国文明的能以物质造形来创造“无”,是同一个道理。无是法姿,法姿惟是可以在创造中显现出来,而不是可被对应了来模写。

    此事又关系宇宙可知不可知的问题。爱因斯坦结局自觉对于自然一无所知,能说这句话就是爱因斯坦的高了。汤川秀树惟是说究极的自然不可知,其实究极的自然亦在万物里,若以为成了物质的东西尚可知,亦正不见得。此所以《庄子》里王倪说:“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然而也有一种知法,如王倪下二句说的:“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原来知亦可以有像法言的知法,与像巽言的知法,像巽言的知法即究极的自然亦可以知得,否则也不能有巽言,不能有以物质的造形来表现未有物质之始了。

    巽言虽是庄子所提出,其实源于《诗经》的“兴”。孔子会讲滑稽,会讲反话,就是他也有巽言的风光,可惜孟子以后的儒者就只知法言,不知巽言了。言似切题,似不切题,所以是绝对的,只可用一次,不可以被沿用。凡巽言都是非常的新鲜。惟禅宗能巽言。如《碧岩录》里垂示:“机一境,一言一句,大用现前,不存轨则,又摸索不着,恁么也得,不恁么也得。”举:僧问法眼禅师:“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云:“汝是慧超。”禅宗是以一个“几”字与能巽言,所以了不起。

    但是法言与巽言都要,决不可没有法言。犹如知的场合,无限的悟识与有限的数学物理学的知识两者都要。但若不知巽言,而惟用法言来思考,则必不能有新的创造。思考必用语言,法言是既成的言语。但是尚有参悟与思考方法不同,参悟不用既成的言语,而是可以创造出巽言,巽言是生自这一刻的知慧的风光。儒家惟知遵循法言,陈腐之极,以至有五四时代的反礼教。法言还是必要的,但时代的革命的风动四方是要巽言。

    现在同时要清祓法言,去宋儒以来所加于其上的迂腐之气,但必是从六经而来的才是法言。而五四时代的先生们与青年学生是不知道该清祓法言,却未废弃法言,结果反以西洋的主义与格言,如民主、自由、人权、阶级斗争、阶级协调、勇敢、小小的亲切等等来做法言,但这些哪里算是法言。言之不臧,身之灾也,国之殃也,所以弄到今天这样大乱的。

    今时来做思想运动,第一就是要为百姓万民日常生活里再建六经的法言,而且要能巽言,使山河大地风吹花开皆是革命的言语。

    思想学问的极致是人身的成就。西洋的是高等动物,儒家的是人,佛教的是佛,黄老的是仙。仙是战国时齐鲁多方士,其由来远自黄帝时,也许还更古,至庄子而在哲学上乃成立。庄子不与方士同,但他是对相异的东西也喜欢,初初提出了仙人仙境。

    西洋的人是高等动物,对外物是占领,征服,自然界在他们是外物的一种总称。西洋人自古代以来,他们之中思想高超的亦有说人是神子,但他们的神把自然界来如此如彼的创造、干预,自然界还是外物。中国的儒则不然,人是人,已异于动物,不止是高等而已。人与万物皆生于自然界中,人对天地是宾主之礼。其实黄老思想的基调亦是如此,惟更能与自然相游戏。

    西洋的是高等动物的社会,中国的是礼乐的人世。西洋人至今不脱原始人采集经济的那种做法,采集自然界的物质,又采集自然界的物理,来搭造成一个社会。但自然界的物质是生出来的,物理也是生出来的,物质的形态的变化与物理的条理的变化是生生的变化,西洋人可是不能自己也来生出东西。他们惟能采集自然界有生命的物质,而把来加以一制造,就统统变成都没有生命。物理也是一样,自然界的物理原来都是活的,而西洋人把来一加工,抽象化组织化了,便变成都没有生命的物理了。以前如希腊时代,他们采集物质与物理有了大大的进步,但是还不大会加工,他们之中的聪明人还意识地不赞成加工,如柏拉图以为数式是污损了数的美,阿基米得以为机械是污损了物理的美,所以希腊东西还有他的好。其后哥白尼、牛顿、普兰克与爱因斯坦都有新的采集。新大陆的发见与新天体的发见,亦只是采集经济的原始人今天又发见了新的地点一样。当时这些都可喜。但是到了西洋人用来建造的社会,与大自然全然隔膜,现在已弄到了杀绝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连人类亦活不下去了。

    银河星群或天地,是依于大自然而赋予万物以形与理,都是有生命的。中国文明则人的悟识直通于大自然,人并非天地之子,而是与天地犹如兄弟,可以如天地的赋予万物以形与理,亦都是有生命的。天地创造了一个世界,所谓现实物质的自然界,人亦创造了一个世界,所谓礼乐的人世,两者各自直接依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所以人世与现实的物质的自然界不但直接相通,而且还可以是一体。中国文明自伏羲、黄帝至西汉都有这样的明亮。

    但孟子以后的儒自满于人世的独立完整性,把现实物质的自然界疏外了,所以东汉就不如西汉。救之者是黄老。黄老把人世与自然界的藩篱完全打破,东汉的东西亦是好得有魏晋南北朝的加以大破坏,才又见豁达。明清以来的人世又遭西洋破坏,最经不起的是儒,惟黄老会对自己也幸灾乐祸,像曹操兵败时笑起来。

    印度的极乐净土是依于大自然未有名目的意志与息的创造,但比中国礼乐的人世更易把现实物质的大自然疏外,虽然因此见得更纯。日本奈良凤凰堂的阿弥陀佛来迎图最得表达对极乐净土的信心。日本人是美术的民族,其美术之纯即与之有关。日本的歌与俳句没有一句不是诗,中国诗则一首之中有些地方不是诗。中国诗是在诗与非诗之际,其他如建筑器皿衣裳舞乐等中国的皆不及日本的纯美。但是都不如中国的开旷,一直是未完工的。这就是黄老。

    文学的极致是人身的成就。黄老的无仙,仙比儒者说的圣人更能出入遨游于人世与自然界。比起佛,也是仙在自然界。仙有造化小儿的顽皮,佛则没有,儒者所谓的圣人亦没有。造化小儿的顽皮王者有。仙又很热闹,诸如《山海经》及为儒书所不收的神话与邹衍谈天地九洲等,皆为黄老所喜爱。

    在古印度《梨俱吠陀》的颂大自然,完全是知性的,非常之好,没有希腊神话的那种贪欲、妒忌与权威感,但是佛教不收它,后来流于印度教,但已不为启发万民的知性而为魇足万民情绪,渐渐失去了那鲜洁,惟在甘地的人物与泰戈尔的话里才又辉耀了。中国古昔的神话与传统亦因儒教不收,杂收在道教里,变得有巫魇了。原来那些神话的知性可喜爱处不在于道教,而在于庄子的文章,与陶潜、李白、苏轼的诗里。还有是在于秦皇汉武的求仙里。

    秦皇汉武的求仙与封禅泰山梁父,惹后世人许多批评,但亦真是可缅怀的。

    明人小说里有说:若干万年之后,儒教先灭,道家尚存,又过若干万年,道教亦灭,佛教尚存;更过若干万年,佛教亦灭,天地劫毁。但我的想法不是这样,最后留存的还是道教,若道教是可以代表黄老的话。

    一年我偕日本今之大儒安冈(正笃)氏自九州岛返东京,飞机接近东京时望见上空一阵黑雾。到羽田机场已快黄昏,并不下雨而一片灰色。飞机降落了却还要待一会儿才能下去,那灰暗的暮色把186华学科学与哲学人的心都荒凉了,我从座位的窗口望得见机翼下有暗红的火光,那完全是地狱的火。随后旅客下去了、零落地、寂寞地。我脚踏到地面时,只觉心里很难受。机场与东京都是这样的失意。走过机翼旁时又看看那暗红的地狱的火,心里不禁想起佛教,但现在世界各国年轻的一代是对基督教也在历史上忘失了,佛教的慈心悲亦徒然讨人不耐烦。而儒教是早已灭了。此时惟有黄老尚可存在,因为惟有黄老处劫毁而无地狱,能清祓物质而非道德,连披头嬉皮亦可以为徒。黄老是天地不仁,以披头嬉皮等等为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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