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先到白苹的家。她在关车门时约我明天在立体咖啡馆相会,脸上带着无比的光彩,对我扬手。
夜已深,阴沉的天空似乎很低,我的车子从昏黯的街灯下过去,这时候我才感到白苹在我身边地位的重要。
料峭的春寒与沉重的寂寞在我重新关上车门时从四周袭来。我像逃犯似的奔进了家,奔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亮灯,吸起一支烟,抽出一本书,我倒在沙发上,逃避那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与压迫。于是夜像水流般过去。窗外的天色冉冉的亮了。我开始宽衣,滑进了疲懒的被铺。
好像我落在云怀的中心,我看见了光,看见星星的光芒,看见月亮的光芒,还看见层层叠叠的光,幻成了曲折的线条,光幻成了整齐的圆圈,光幻成了灿烂的五彩,我炫惑而晕倒,我开始祈祷,我祈祷,黑暗黑暗......,那么我的灯呢?
“灯在这里。”我听见这样的声音,于是我看见微弱柔和的光彩,我跟它走,跟它走。走出云,走过雾,走到绿色的树丛。我窃喜人间已经在面前,这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祖先几千年来惨淡经营的世界,那里有多少人造的光在欢迎我降世,于是我看见万种的灯火,在四周亮起来。我笑,我开始笑,但我在笑声中发现了我已经跨入了坟墓,我开始悟到四周的灯光都是鬼火,我想飞,我想逃,但是多少的泥土在压迫我,压迫我,我在挣扎之中喘气。
“太阳来了。”有人嚷。
于是我看见了炫目的阳光。
“太阳来了。”窗外是家人的声音,她们正把衣服在院中挂晒。
看表是下午一时,我披衣起来。正在盥洗的时候,史蒂芬来了。
“刚起来么?”他说。
“是的。”
“到底是昨夜哪一位女孩有这样的光彩,使我们独身主义的哲学家昨夜失眠了。”
“是schelling。”我说,指我昨夜从书架抽出,阅后抛在床上的schelling著作。
“别搬谎了,好朋友。” 、
“......”我没有回答他话,只用庄严的语气说:“‘好朋友’?而你一直不告我你是结了婚的人。”
“因为你说是独身主义者,我想你会讨厌结了婚的男子的。”
“为什么呢?”我说:“这是各人的自由。”
“天下哪有肯定了主义的人,不希望把他的主义概括众生的?”
“不,”我说:“我希望人人都有你一样的美丽而可敬爱的太太,让我时时过昨夜般快乐的夜晚。”
“恐怕还是昨夜的小姐使你感到那夜晚是快乐的。”
“我不想再说这些。”我说:“你是有太太的人,怎么总是找我同你去玩呢?”
“这是向你证明有太太的人也可以有独身的自由。”
“那么我断定你不够爱你的太太。”
“自然我是十二分的爱她。”他说;“她有她的世界,有她美丽的世界,她爱古典音乐与诗。我尊敬她。”
“那么同你是多么不同呢。”
“为什么要相同?”他诧异地说:“我尊敬她的娱乐,她也尊敬我的娱乐。我们相爱,我们结合,我们互相尊敬,我们过着最幸福的日子。”
“在我是一个谜。”我说。
“这不是你读了一书架哲学书所能知道的。除了你有结婚的经验时,你方才有资格来谈。”
“......”我没有回答。
“我太太非常称赞你。”他说:“她希望你肯时常到我家去,星期六夜晚,有几十朋友去喝茶,希望你一定去参加。”
“当然非常高兴。”当我换好衣裳以后,想起昨夜曾约白苹在今天相见,于是我说:
“意同我到立体咖啡馆去吗?”
“是与梅瀛子第一次的吗?”
“是的。”我撒了谎,笑着说。
“真的?”他说:“那么是我猜着了。”
“你猜着了?”我笑。
“ 我猜你昨天起已做了梅瀛子的卫星。”他说:“但是我太太一定说你已做了一颗我所不知道的恒星的卫星。”
“那是谁呢?”我问。
“她不告诉我,只说:‘将来你一定会知道的。’”他说:“但是今天证明我的猜测是对了。”
史蒂芬异常的高兴,使我的情绪高起来。我们登上了汽车,直驶到立体咖啡馆。
那时大概三点多,我还没有吃饭,所以多叫了点东西。史蒂芬抽着烟喝着咖啡陪我,时时望着窗,忽然他说:
“你约她是几点钟呢?”
“只说下午。”我忽然想起当时的确没有同白苹约好时间,但我相信不久她就会来的。
但是等我吃好许多东西后,还不见白苹到来,我也开始有点焦躁,再没有心思与史蒂芬闲谈了,史蒂芬的兴奋也已经稍低。经过了许久的沉默,大概是四点半的时候,他忽然露出高兴的笑容说:
“梅瀛子给你一个很好的波折。”
“这是任何女子都会玩的手法。”
“我想她不会来了。”他说:“还是打电话给白苹吧。”
“不。”我说:“我不愿这样做。当我期待一个女子失望时,我找谁来代替就是对谁的侮辱。”
“但是算我找她好了。”
“不。”我说:“你同我是一样的,而且从今以后,我没有得到你太太的允许,我不再同你一同去玩。”
“这是不成问题的。”他说。
一部黑色的汽车在窗外停下来,史蒂芬说:
“她来了。”
我回头看时,果然是个银色的女孩从车门出来,我知道这是白苹来了,所以就回过头镇静地抽烟,可是史蒂芬则注意着店门。
我始终镇静着,我想让史蒂芬看到是白苹而惊奇。
然而史蒂芬站了起来,跑出去说:
“哈罗。”
于是我也站起来了,满以为史蒂芬被我开足了玩笑,我高兴地准备把这个欺骗告诉白苹。
“他已经等你多时了。”我听见史蒂芬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是梅瀛子!
再望过去,还是梅瀛子。
那么真的是梅瀛子了。怎么会是梅瀛子呢?是史蒂芬开我的玩笑么?
梅瀛子已到我不得不招呼的距离。我走出座位,我说:
“非常意外,能够在这里见到你。”
她竟好像是预约似的坐进了史蒂芬的座位。我闻到昨夜所闻到的稀有的香味。她笑着说:
“是你预料我会来这里。还是你们来这里被我预料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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