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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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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的地方望去,梅格大概在想他去哪儿了,说不定还在找他呢),一切都融进了烟雾和黑暗之中。

    这就是敲钟人过来的钟塔。他抓住了其中一条从橡木房顶破洞垂下的破绳子,他起初以为是人的头发,后来他又担心会敲醒沉睡的大钟,浑身打战。那些大钟还要更高一些。

    托小跑不知是在一片迷幻中还是为了摆脱魔咒,摸索着向更高处走去。他现在要爬梯子了,梯子很陡,爬起来很辛苦,踩上去还不太稳。

    向上,向上,向上,爬呀,爬呀,再向上,向上,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

    他直到爬出楼板,脑袋从横梁上冒出来才停下。他来到大钟之间。在一片昏暗中他几乎看不清楚它们庞大的身躯。但它们就在那儿,影影绰绰,黑乎乎的,一片沉默。

    爬到这片四面透风的石块和金属堆里,一阵可怕和孤独的感觉猛然间向他袭来。他头晕目眩,大喊了一声“喂!”

    “喂!”回声忧伤地拉着长音。

    托比眼冒金星,糊里糊涂,怕得喘不上气,他茫然地看了一圈,身子一沉,晕过去了。

    1 .译者注:参孙,圣经中的人物,是一位犹太人士师,以力气大而闻名。

    2 .译者注:莉莉是莉莲的爱称。

    3 .译者注:所罗门,古代以色列王国第三位国王,大卫王朝创始人大卫王的爱子,圣经中《箴言》的一部分著者,相传为《传道书》《雅歌》的全书作者。出生于公元前1000年,于公元前930年去世,以贤明著称。

    第三刻

    思绪的海洋在平静中掀起波澜,只见乌云涌聚,骇浪滔天。粗野的怪物还没完全成形就再次冒了出来,杂七杂八、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偶然拼凑在一起。但没人能说清这些东西在何时、又是如何被一步步巧妙地分剥开来,也没人能说清头脑的每一个知觉和想法是如何恢复正常,重新活跃起来的——虽然每个人、每一天都会上演这玄妙的变幻。

    因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通过什么办法把那钟楼从漆黑一片变得灯火闪闪,让那空寂的钟塔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也不知道托小跑沉睡或昏迷时那絮絮的“扰乱他,捉住他”的低语怎么变成了把他闹醒的“吵醒他”的大叫,他不再倦怠恍惚,感觉发生了些事情,又好像有些事情没发生。但是,当他醒过来,站在不久前躺着的那个地方时,眼前是一片群魔乱舞。

    他看见自己被着了魔的步子一路引上来的钟塔里到处是矮小的妖魔鬼怪和铜钟小精灵。他看见它们上蹿下跳,飞来飞去,不断地从铜钟里钻出来。他看见它们有些在地上围着他,有些在他头顶,有些沿着绳子从他身上爬下去,有些从大铁皮包着的房梁上俯看他,有些通过墙上的孔隙偷窥他。他们一圈圈从他身边散开,仿佛水面的波纹为突然落入的大石头让路。他发现那些妖魔鬼怪和小精灵形态各异。它们有丑的,有俊的;有残疾的,有清秀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面善的,有凶恶的;有活泼的,有阴郁的。他看见它们跳舞,听到它们唱歌,看它们扯自己的头发,听它们呼号。他看到它们遍布在空中。他看到它们来来往往,一刻不停。一会儿冲下来,一会儿飞上去,一会儿飘远,一会儿靠近,都是那么躁动,那么活跃。无论对他还是对它们来说,石头、砖块、瓦片全都化成了透明。他看到它们在房间里酣睡者的床边忙来忙去。它们或是安抚睡梦中的人儿,或是用打结的鞭子抽打他们;它们或是在人们耳畔大喊大叫,或是在人们枕边柔声奏乐;它们或是用鸟鸣花香怡情,或是拿着手里的魔镜,冲着另外那些烦恼着的人们扮鬼脸。

    他看到这些小精怪不但在熟睡者身边活动着,也在醒着的人们身边闹腾着。它们各管各的,行动完全不一致,性格也截然不同。它们有的插满翅膀要加快速度,有的则在身上绑上链锁和重物减慢速度。有的拨快时钟的指针,有的拨慢指针,有的要让时钟完全停摆。他看到它们有的出席婚礼,有的参加葬礼。在这个房间里举行选举,在那个房间里举办舞会。满眼所见它们奔忙不停,不知疲倦。

    这些游移不定的异形生灵和一直轰鸣的钟声让托小跑头晕目眩,他靠在一个圆木柱上支撑着身子,脸色苍白,沉默而惊恐地环顾周围。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钟声停止了。顿时一切都变了!所有的精灵都泄了气!它们脱了形,没了速度,它们想飞,但是摔死了,消融在空气中。没有新生力量顶替它们。其中一个迷路的精灵干脆地从大钟表面跳下,落在他脚上,但还没等他转过去它就死了,消失了。有那么几个刚刚在钟塔撒着欢的幽灵待在那儿又多转悠了一会儿,但也越来越少,越来越萎靡,越来越没力气,很快也和其他的幽灵一样消逝了。最后一个幽灵是个小驼背,它钻到一个响着回声的角落里,旋转漂游了好一阵。它非常顽强,甚至到最后只剩一条腿、一只脚的时候也不肯离去,但最后也消失了,整个钟楼一片沉寂。

    直到这时候,托小跑才看见每个大钟边上有一个和大钟一般形态、长着胡子的人影——这又是人又是钟,简直让人想不明白。它岿然严肃,阴沉沉地望着他,而他像扎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它们的样子又神秘又可怕!它们没倚靠什么东西,就这么立在深夜的钟楼里,戴着帽子在阴暗的屋顶下静静地待着,影影绰绰,黑黢黢的,虽然他借助铜钟的反光看见了它们——那儿也没有别的光线——每个大钟的魅影都用裹着的手捂着嘴。

    他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没法通过地板的缝隙一头钻到地板缝里。不然他真要钻进去——啊,他宁肯从塔尖上倒栽下来,也不愿意看着它们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瞅着自己。

    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笼罩着深沉而可怕的夜幕,紧张和恐惧一次又一次侵袭着他。他无依无靠,在他和人们生活的地面之间,隔着一条漫长、曲折、黑暗的道路,路上还有鬼神出没。他所在的这个高高的地方,就算白天他仰望飞到这里的鸟儿也会头晕的。他和一切好心人都被隔绝了,他们这时候正在家里安睡着,这些让他打了个寒战,这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肉体的感受。这时他所见所想所忧都系于那些紧盯着他的鬼魅,它们和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它们裹在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中,样子又那么怪,不可思议地悬浮在地面上,然而,它们跟那些支撑着大钟的高大橡木架子和房梁一样清晰可见。这堆架子把它们围在中间。那些纵横交错的木块仿佛是被它们施魔法而枯萎死去的枝条,而它们就透过这些木块,阴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一阵风——凛冽的冷风——呼啸着吹过钟楼。风停之后,大钟,或者说大钟的幽灵开口说话了。

    “这个访客是谁?”它说。它的声音很低沉,托小跑在猜想其他的幽灵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声音。

    “我以为钟声在叫我!”托小跑说着举起手来做出祈祷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又是怎么过来的。我这些年来一直听着这钟声。它们常常安慰我。”

    “你谢过它们吗?”大钟说。

    “谢过有一千次了!”托小跑说。

    “怎么谢的?”

    “我是个穷人,”托小跑支吾了下,“只能口头上谢谢它们。”

    “总是这样吗?”大钟的幽灵说,“你从来没说过我们的坏话吗?”

    “没有,”托小跑急切地回答道。

    “你从来没说过我们假话、错话、缺德的话吗?”

    托小跑正想说“从来没有”,但他停住了,有些惶惑。

    “时代的声音,”那个幽灵说,“在召唤人类:前进!时代要求人类前进、发展,要求人类创造更多财富,更加幸福,过上更好的生活。它让人类朝着上帝创世时设想的目标前进。多少世纪的黑暗、邪恶和暴力来了又还——为了给人们指明方向,数不清有多少亿万人因此受苦、生来、死去。谁要让人类后退,或者想让人们从前进的路上停顿,就像是想让一座庞大的机器停止,这部机器会把这捣乱的人碾平,在这片刻的停顿之后更猛烈地转动起来!”

    “我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托小跑说,“如果我做过那也肯定是不小心。我不会故意这样做的,绝不会。”

    “谁要是让时代或它的仆人发出呼声,”大钟的幽灵说,“悲叹他们经受考验和失败的日子,以及那些连盲人都看得见的深刻时代印痕——这种呼声只是为当今服务,让人人都听见他们对这般过去的悔恨,让人们知道他们是多么需要帮助——谁这么做,谁就错了。而你就对我们钟声犯下了这样的错。”

    托小跑最初的极度恐惧已经消失了。但大家知道,他对大钟一直充满柔情,充满感激,当他听到自己因为严重伤害了铜钟而被责难,他的心中泛起愧疚和悲伤。

    “如果您知道,”托小跑一边虔诚地合掌一边说着,“您也许知道——如果您知道您有多少次陪伴着我,在我消沉的时候鼓励我,当我女儿梅格的妈妈去世时,我们俩孤苦伶仃的时候,您是她的玩具(几乎是她唯一的玩具),您就不会怪我说了一两句冒失的话了。”

    “在我们的声音中,谁要是听出过一个音符对遭遇了种种不幸的老百姓的喜怒哀乐表示不屑或厌恶,谁要是听出我们认同像算计人们赖以果腹的食物那样算计人类苦难和感情的信念,那就是冤枉了我们。而你就这样冤枉过我们!”大钟说。

    “啊,是的!”托小跑说,“请您原谅我吧!”

    “那些没脑子的寄生虫要把备受压迫的人们取缔,可他们本应比这个时代的蛀虫能爬到、能料想到的更高的地位,”大钟的幽灵继续说,“谁要是从我们的钟声中听出我们附和这些寄生虫的话,谁就冤枉了我们。你就这样冤枉过我们!”

    “我不是故意的,”托小跑说,“怪我糊涂。我真不是故意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钟的幽灵继续道,“谁要是对自己那些堕落、不成器的伙伴置之不理,嫌弃他们可耻,而不以同情的目光注视那些没有遮挡的悬崖——他们就是从此离开了美德,走向堕落——他们在跌落时手里还攥着一些野草和土块,直到摔得面目全非、死在下面的深渊中还紧抓不放。谁要是这样做,就是冤枉了上帝和人类,辜负了此生和来世。而你就是这样做的!”

    “饶了我吧!”托小跑边喊边跪了下去,“看在仁慈的上帝的分儿上!”

    “听!”那个幽灵说。

    “听!”其他的幽灵也说。

    “听!”一个清脆的童声说道,托小跑觉得自己以前听到过这个声音。

    下面教堂里轻轻奏起了风琴。这声音越来越响,直冲上屋梁,在合唱团的席位和礼拜堂里萦绕。风琴声越来越大,声音向上、向上、再向上、再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向上。这乐声激荡着结实的橡木堆、空洞的铜钟、坚硬的石梯,直戳它们的心灵,直到钟楼的墙壁再也容不下了,它便一飞冲天。

    难怪这个老人的胸中装不下这么强大的声音。托小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用手捂住了脸。

    “听!”那个幽灵说。

    “听!”其他的幽灵也说。

    “听!”那个孩子的声音说。

    一阵庄严的和声飘到钟楼上。

    这音调非常低沉、悲伤——这是首哀乐——托小跑从歌声中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她死了!”老人惊呼起来,“梅格死了!她的灵魂在呼唤我。我听见了!”

    “你女儿的灵魂在哀悼死者,也在哀悼其他逝去的东西——逝去的希望,逝去的幻想,逝去的青春憧憬,”大钟回应他说,“但她还活着。看看她的生活吧,这是活生生的真相。看看那些你最心爱的人,就知道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是坏蛋,那该有多么惨。看把那一朵朵花蕾、一片片绿叶从嫩枝上掐下来后,那枝条是多么光秃、可怜。跟着她!拼命盯着她!”

    每个幽灵都伸出右臂,向下指着。

    “钟声的幽灵就是你的伙伴,”那个幽灵说,“去吧!它就在你身后!”

    托小跑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孩子!就是威尔·弗恩在街上抱着的那个孩子,那个梅格看护着、现在熟睡着的那个孩子。

    “我今天晚上才抱过她,”托小跑说,“亲手抱过她。”

    “让他看看他所说的自己吧。”那些阴森森的幽灵一齐说道。

    钟楼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他往下看去,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钟楼外面的地上:粉身碎骨,一动不动。

    “这不是活人!”托小跑嚷道,“是死了!”

    “死了!”幽灵们齐声说道。

    “我的老天爷!那新年——”

    “已经过去了。”幽灵们说道。

    “什么!”他颤抖着叫道,“我迷路了,在黑暗中走到钟楼外面,摔了下去——这是一年前的事情吗?”

    “九年前的事情了!”幽灵们回答道。

    它们一边回答一边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那些幽灵所在的地方就矗立着大钟。

    又到了鸣钟的时候,它们响了起来。一大批妖魔鬼怪又一次出现了,它们又一次像之前那样肆意舞动;又一次随着钟声的停止而遁为无形。

    “这些是什么东西?”他问自己的向导,“我不是发疯了吧,这些是什么东西?”

    “它们是大钟的幽灵。它们的声音在空中响动,它们的形态和动作是根据人们的希望、想象和回忆塑造的。”

    “那么你呢?”托小跑冒失地问道,“你是谁?”

    “嘘,嘘!”那个孩子回答道,“看这儿!”

    他看到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他亲爱的女儿梅格正在做绣花活儿,他常常看到女儿做这样的活计。他没有打算去亲亲她的脸蛋,也没有要去把她搂在胸前,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法这样亲近她了。但是,他屏住急促的呼吸,拭去遮住眼睛的泪水,想看看她,只要看看她就行了。

    啊!她变了。变了。那清澈的眼睛不再明亮。脸颊上的红晕已经消失。她依然像过去那么美。但是希望、希望、希望,那曾经亲切如话的蓬勃希望去哪里了?

    她停下活计,转头看自己的伙伴。老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吓得往后一退。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成年的女子。他从女子如丝的长发中看到了那同样的卷发,她的嘴角仍带着孩子般的稚气。看!她望向梅格的询问般的目光和当时他把她带回家时打量一切时一模一样。

    而在他身边的又是什么?

    他惊惧地看着她的脸,那脸上有一种特别的神态:有点高傲、有点难以捉摸,显得她不过是记忆中那个孩子的样貌——但又确实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她穿的衣服都没有变。

    听,她们在讲话呢!

    “梅格,”莉莲迟疑着说,“为什么你总是停下活儿看着我呀?”

    “是不是我的样子变得太厉害,吓到你了?”梅格问道。

    “不是,亲爱的,你自己不也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吗?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笑呢,梅格?”

    “我在笑呢,不是吗?”她微笑着看着她答道。

    “你现在是笑着,”莉莲说,“可你不常笑。当你觉得我忙着或者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就会那么不安,那么惶恐,我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你。日子这么苦这么累,确实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可你从前多快乐呀。”

    “我现在不快乐吗?”梅格诧异地说着,站起来去拥抱她,“我是不是把咱们这疲倦的生活弄得让你更疲倦了,莉莲?”

    “只有你才能让这生活有意义,”莉莲一边热情地吻着她一边说,“有些时候,梅格,只有你才能让我愿意这样过下去。这是什么样的活儿,什么样的活儿啊!那么久、那么多白天、那么多长夜,一直干着这没奔头、没意思、怎么也干不完的活儿——这不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粗茶淡饭、自给自足,而只是为了挣点面包,好让我们能勉强支撑下去继续做工,继续受难,继续忍受我们这苦命!哦,梅格,梅格!”她抬高了声调,边说边环抱住她,样子非常痛苦,“这残酷的世界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过着这样的日子还继续活着呢!”

    “莉莉!”梅格安慰着她,把她的头发从泪水打湿的脸庞拢到后面,说道,“莉莉,别这样。瞧你,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啊!”

    “哦,梅格!”她打断了梅格的话,把她推开,哀怨地望着她说,“这是最糟糕、最糟糕的一件事了!让我马上变老吧,梅格!让我憔悴起来、苍老起来吧,让我远离那些诱惑年轻人的可怕念头吧!”

    托小跑转身望向自己的向导,但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已经飞走,不见了。

    他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位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约瑟夫·鲍利爵士正在家里的大厅为鲍利夫人的生日举行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因为鲍利夫人在元旦那天出生(当地的报纸称之为造物主的特别垂青,证明鲍利夫人命中注定是个贵人),所以庆祝活动就选择在元旦举行。

    鲍利家的大厅中宾客满堂。那个红脸的先生在那里,法勒先生在那里,了不起的市政官丘特先生也在——市政官丘特总是对大人物抱有敬意,而且那封殷勤的信把他和鲍利先生的交情大大推进了一步:事实上,从那时候起,他便成了鲍利家的一位好朋友——那里还有许多宾客。托小跑的灵魂也在,这可怜的幽灵正在四处飘荡,闷闷地寻找他的向导。

    大厅里的盛宴要开始了。约瑟夫·鲍利爵士将以他那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的知名身份发表伟大的演讲。他那些朋友和孩子会在另一间大厅先吃点干果布丁,然后在一个特定的信号下,那些朋友和孩子们将涌进来和他们的朋友和父亲一起,合成一个家庭团聚的场面,那时人人都会满心激动,满眼泪光。

    但是,还有更多节目,比这还要多。男爵、议员约瑟夫·鲍利爵士要和他的佃户们打一场九柱戏——一场真正的九柱戏!

    “这让我想起了,”市政官丘特说,“老国王哈尔 的年代,那位壮实的哈尔国王、直爽的哈尔国王。啊!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是挺了不起的,”法勒先生冷冷地说,“他娶了不少女人,又把她们害死了。比人们娶老婆的平均数量都要多不少呢。”

    “你也会娶不少漂亮的女子,但不会害死她们的吧,对不对?”市政官丘特对鲍利十二岁的继承人说道,“可爱的孩子!我们就要在议会见到这位小绅士了,”市政官扶着孩子的肩膀,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说,“还不等我们弄清楚状况,我们就会听到他在选举中取胜的消息,听到他在议会的演讲,听到政府对他的任命,听到他取得各种辉煌的成就!啊,我肯定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就得为他在市议会发表演说了。”

    “唉,这就是有鞋有袜子和没鞋没袜子的差别!”托小跑想到。但是他的心里记挂着那个孩子,疼爱着那些同样没有鞋袜穿、(按照市政官的说法)注定要变坏的孩子们,他们也许就是可怜的梅格的孩子。

    “理查德,”托小跑哀吟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在哪儿?我找不到理查德。理查德在哪儿?”

    如果他还活着,是不太可能来这儿的!但是悲伤和孤寂把托小跑搞糊涂了。他仍然在这些衣着光鲜的客人中寻找自己的向导,一边问着,“理查德在哪儿?带我见见理查德!”

    他就在这样游荡的时候碰到了机要秘书菲什先生,菲什先生神色十分激动。

    “上帝保佑我!”菲什先生大喊道,“市政官丘特在哪儿?有人见到市政官吗?”

    见到市政官?哦,天哪!谁能见不到市政官呢?他那么贴心,那么可亲,那么惦记着老百姓想要一睹他尊容的心愿,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总是抛头露面。所以,哪里有大人物在,哪里就肯定有丘特,他与这些大人物总是如影随形啊。

    好几个声音回答说他正在约瑟夫爵士身边。菲什先生走到那儿,悄悄地把他拉到旁边窗下。托小跑也凑了过去。他不由自主就过去了,仿佛是被拖到那边去的。

    “我亲爱的市政官丘特,”菲什先生说,“再往这边来点儿。发生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我刚得到消息。我认为最好过了今天再告诉约瑟夫爵士。您了解约瑟夫爵士,您会告诉我您的意见。这是极其可怕、恐怖的一件事!”

    “菲什!”市政官回答道,“菲什!我的好伙计,是出什么事了?希望不是革命吧!不——不会是有人想妨碍他管事吧?”

    “狄德尔斯,那个银行家,”秘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狄德尔斯兄弟——他今天本来要来这儿的——他是戈德史密斯公司的高管——”

    “那公司不会倒闭了吧!”市政官惊叫道,“不会吧!”

    “他开枪自杀了。”

    “天哪!”

    “他在自己的会计室里,用双筒手枪对着嘴,”菲什说,“打穿了脑袋。没有什么原因。他的财产赶得上皇亲国戚的了!”

    “财产!”市政官说,“一个富翁。一个备受尊敬的人。自杀,菲什先生!自杀了!”

    “就在今天上午。”菲什先生回他道。

    “哎,人的脑子,人的脑子啊!”虔诚的市政官双手举起大声说道,“人的神经,人的神经啊!这种被称为‘人’的神秘机器啊!只要有一点故障,就能毁掉它:我们是多么可怜啊!也许是因为一顿晚饭,菲什先生,也许是因为他儿子的事情,我听说他儿子十分放荡,常常不经允许就赊账然后让他买单。他是一个最值得尊敬的人!我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真是一件憾事啊,菲什先生。这是民众的悲哀!我要为他穿重孝。他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但是苍天在上。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菲什先生,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怎么了,市政官!怎么不提“取缔”这个词儿了?法官大人,请你回忆下自己怎么夸口你的高尚德行,又怎么引以为豪的。来吧,市政官!衡量一下这天平吧。把我这个空着肚子吃不上饭的人和那些穷苦的妇人放在这边——那些妇女因为饥饿而奶水干涸,无法让孩子吸吮乳汁,而这是神圣的母亲夏娃赋予孩子们的权利。你这个但以理 ,当你的末日来临,去接受审判时,把这两者衡量一下吧!在劳苦大众、在那些记着你闹剧的观众面前衡量一下!假如你心智错乱——可能没这么严重,但也有可能——亲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你会不会警示同伴们(如果你有同伴的话)向那些胡思乱想、伤心欲绝的人们讲述这种自甘堕落的行径。那时又会怎样呢?

    这番话在托小跑心中涌动着,似乎是他身体内另外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市政官丘特向菲什先生保证,他会等这天过后再帮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约瑟夫爵士。之后,在两人分手前,他还紧握着菲什先生的手,心痛地说,“他是最值得尊敬的人!”还说,他简直不知道(连他也不知道)世间竟有这种惨剧。

    “要不是有点见识,这种事几乎让人觉得,”市政官丘特说,“有时冥冥中自有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影响整个经济结构。狄德尔斯兄弟!”

    九柱戏非常成功。约瑟夫爵士非常有技巧地击倒了好几个小木柱,鲍利少爷在较近的地方也赢了一局。人人都说,在男爵和男爵的儿子玩九柱戏的时候,整个国家都很快重振了精神。

    宴会如期开始了。托小跑不由自主地随着其他人回到了大厅。他觉得是一种比自己意志更强大的力量把他带到了那里。这里一片兴高采烈,女士们仪态万方,宾客们兴致勃勃,温文尔雅。当下面的门打开时,一群农民打扮的人拥了进来,场面热烈至极。但托小跑只是一遍遍自己嘟囔着:“理查德在哪儿?他应当去帮忙,去安慰她!我找不到理查德啊!”

    有几个人发表了讲话,人们为鲍利太太的健康干杯,约瑟夫·鲍利爵士向人们表示感谢,并发表了他那伟大的讲话,旁征博引证明自己生来就是穷人的朋友和父亲,等等。他举杯祝贺他的朋友和孩子们,祝贺伟大的劳动。这时大厅尽头的一阵小混乱引起了托比的注意。在一阵混乱、喧闹和对抗后,一个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独自站在前面。

    这不是理查德。不。但也是他多次想念、多次寻找的人。如果灯光暗一些,托比也许会认不出这个疲惫的人,他那么苍老,头发灰白,弯腰弓背。但是那闪耀的灯光照亮了他饱经风霜的脑袋,因而他一站出来,托比就认出了是威尔·弗恩。

    “这是怎么回事!”约瑟夫爵士边喊着边站起身来,“谁让他进来的?这是从监狱里来的犯人!菲什先生,劳驾你——”

    “等一等!”威尔说,“等一等!尊敬的太太,您是元旦这天出生的。给我一分钟时间说句话吧。”

    她替他说了几句话。于是约瑟夫爵士带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尊贵劲儿又坐了下来。

    这个衣衫褴褛的客人——他的衣服都非常破旧——环顾了一下客人们,向他们鞠了一躬表示敬意。

    “先生们,”他说,“你们刚为劳动者干过杯。看看我!”

    “刚从监狱里出来。”菲什先生说。

    “刚从监狱出来,”威尔说,“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不是第二次、不是第三次、也不是第四次了。”

    人们听到法勒先生气急败坏地说,四次已经超过平均次数,他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先生们!”弗恩说道,“看看我!你们看,我已经糟透了。你们伤害不到我,也帮不了我了。你们能用善良言行感化我的日子——”他捶打着胸膛,摇摇头说,“已经一去不返了,跟着去年的菜豆和三色堇的香味散发在空中了。让我为他们说句话吧,”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大厅里那些劳苦的人们,“你们聚到一块儿,听我讲讲千真万确的事实吧。”

    “这里没有人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代言人。”主人说。

    “这很可能,约瑟夫爵士。我相信。但我说的话并不会因此而打折扣。也许这也是他们不用我当代言人的证明。先生们,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你们能从那边倒了的篱笆看到那间小屋。我看到女士们把它画下来不下一百次了。我听人说,这在画上很好看。可是画上没有刮风下雨,也许放在画上比住在里面更合适。啊呀!我就住在那儿。住在那儿是多么艰苦——多么艰苦难挨我就不说了。一年到头,天天如此,你们自己可以想想看。”

    他说话的神态和那天晚上托小跑在街上发现他时一样。不过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沙哑,而且不时有些颤抖。但是他从来没有激动地提高嗓门,很少改变他叙述这些平实事实时所用的坚定而沉着的语调。

    “先生们,要在这样的地方体面、比较体面地长大成人可比你们想象得要难。我在这里长大成人、没有长成一个畜生就说明了我的人品——我那时的人品。至于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可做的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很高兴这个人进来了,”约瑟夫环视了一下大厅,从容不迫地说,“不要打断他说话。这似乎是命中注定。他是个例子——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希望,我相信,也相当有把握地期待在座的朋友们听了后会有所收获。”

    “我勉强撑了下来,”弗恩顿了一会儿说,“我和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但是日子太苦了,苦到我没法强装笑脸,没法自欺欺人。不过,先生们,你们这些参加议会的先生们,一看到有人脸上流露不满,就会互相议论,‘他很可疑,我很怀疑那个威尔·弗恩,盯紧那家伙!’先生们,我不是说这种说法奇怪,我只是在说这桩事实,而且从那时起,无论威尔·弗恩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都一样,都不落好。”

    市政官丘特把大拇指塞进背心口袋,靠在椅背上冲着身旁一台枝形吊灯微笑着眨了眨眼,似乎在说,“当然啦!我就这么说的。都是些司空见惯的说法。谢天谢地,我们可清楚这一套——我自己知道,人人都知道。”

    “现在,先生们,”威尔·弗恩说着张开双手,瘦削的脸上一阵泛红,“你们看看当我们陷入这种困境时,你们的法律是怎么陷害、威逼我们的。我试过去别处谋生,那我就成了流浪汉,把他关进监狱!我回到这儿来,到你们的树林里采果子,折断了一两根细树枝——谁不会呢?把他关进监狱!你们的一个管理人看到我大白天带着枪在我自家园子边,把他关进监狱!我重获自由后自然找他吵了一架,把他关进监狱!我削了根手杖,把他关进监狱!我吃了个烂苹果或萝卜,把他关进监狱!我去二十英里外,回来路上讨了口吃的,把他关进监狱!最后,警察、管理人——任何人,不管看到我在哪儿,在做什么,把他关进监狱!因为他是游民,是臭名远扬的惯犯,监狱就是他唯一的家!”

    市政官世故地点点头,似乎想说:“这个‘家’也很不错嘛!”

    “我说这些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吗?”弗恩大声说道,“谁能还我自由?谁能还我清白?谁能还我无辜的侄女?偌大的英国没有一个老爷太太能办到。但是,先生们,先生们,请你们处理其他像我这样的人时,能以正确的方式入手。请你们发发慈悲,当我们躺在摇篮的时候给我们个好点的住处,当我们做工谋生时给我们好点的食物,当我们误入歧途时给我们仁慈点的法律,让我们改邪归正。不要无论我们走到哪儿总是把监狱、监狱、监狱放到我们跟前。你们只要对劳动者迁就一点,他们是不会不感恩戴德的,因为他们有一颗忍耐、温顺、忠厚的心。但是你们必须先让他们有正直的观念,因为,无论他们是像我这样彻底完了的还是像那边站着的某一个人,他们现在的观念和你们是南辕北辙的。先生们,让他们回头是岸,回头是岸。不要等到有朝一日,在他们扭曲的心中,甚至连圣经都变了样。就像我在监狱中感觉到的圣经中的那些话——‘你去的地方,我不能去;你住的地方,我不能住;你的人民不是我的人民,你的上帝也不是我的上帝!’”

    大厅里忽然一阵骚动吵嚷。托小跑开始以为是有几个人要把他赶走才乱了起来。但是,他马上发现那个房间和所有的人群都不见了,她的女儿又一次出现,坐在椅子上做活。但是那间阁楼更破旧了,莉莲也不在她身边了。

    莉莲以前用的绷子被包起来放在一个架子上。她原来坐的那把椅子已经靠墙放着了。从这些小事情和梅格愁苦的脸上就能看到世事的变迁。啊,谁能看不出来呢!

    梅格使劲睁大眼睛做活,直到天黑看不清针线才停下。夜幕降临了,她点亮微弱的烛光,继续做活。她那隐身的老父亲仍然在她身边,低头望着她,怜爱着她——他是多么爱她啊!——温柔地跟她念叨着过去的日子,念叨着大钟的故事。虽然可怜的托小跑知道,虽然他知道,她是听不见这些的。

    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去把门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这是个无精打采、情绪消沉的醉汉,因为酗酒和恶习而糟蹋了身体。他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没有剃,样子非常邋遢,但从一些痕迹还是能看出他年轻时是个体格匀称、容貌英俊的男子汉。

    在她让他进来之前,这个男人一直站着没动,而她从门口往后退了一两步,沉默而忧伤地望着他。托小跑的愿望实现了。他看到了理查德。

    “我可以进来吗,玛格丽特 ?”

    “可以!进来吧。进来吧!”

    幸好托小跑在他开口前就认出他来了,如果他还有一丝怀疑,那沙哑刺耳的嗓音会让他相信这不是理查德,而是其他什么人。

    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她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了他,在他不远处站着,等他说话。

    然而他坐在那儿,茫然地盯着地板,脸上挂着黯淡而木讷的微笑。看到他这样堕落,这样可怜,这样走投无路,潦倒落魄,她不禁用手捂住脸转过身去,生怕他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

    她衣服的窸窣声或是其他什么细微的声响唤醒了他,他抬起头开始讲话,仿佛没有进门后的一段沉默。

    “你还在做活呢,玛格丽特?你工作到很晚。”

    “我一般都这样。”

    “也得起早吧?”

    “也得起早。”

    “她就这么说。她说你从来不累,从来不肯说自己累了。你们一起住的时候一直这样。就连你又累又饿昏倒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我上次来的时候已经说过这些了。”

    “你是说过了,”她说,“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你发过誓,理查德,你发誓绝不再说了。”

    “发过誓,”他重复了一遍,茫然地看着她,恍惚地笑了一声,“发过誓。当然了,发过誓!”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刚才那样醒转过来,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怎么能忍得住呢,玛格丽特?我能怎么办?她又来找我了!”

    “又去了!”梅格叫道,两只手攥在一起,“啊!她总是想着我呢!她又去了!”

    “她又去了二十来次,”理查德说,“玛格丽特,她总是跟着我。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她从后面过来,把东西塞给我。我干活的时候(哈哈,这时候不多),听见她走过灰烬的脚步声,还没等我回过头,她就在我耳边说,‘理查德,别回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把这个给她。’她把东西带到我住的地方,夹在信里寄来,敲敲窗户放在窗台上。我能怎么做呢?你看看这个吧。”

    他拿出一个小钱袋,晃了一下,里面的钱叮当作响。

    “把它收起来,”梅格说,“收起来!她再来的时候,告诉她,理查德,我真心爱她。我从来没有哪天睡觉时不为她祝福,为她祈祷。我一个人独自做活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她。我想着她白天黑夜都跟我在一起。想着如果我明天就死去,在最后一刻也会想着她的。但是我不能看见这钱!”

    他慢慢把手缩了回去,紧握着钱袋,迷迷糊糊地边想边说:“我对她说过了。我对她说过了,说得非常明白。从那之后,我把这礼物退给她、放到她门口十几次了。但是她最后又来、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怎么做呢?”

    “你见到她了,”梅格惊叫起来,“你见到她了!哦,莉莲,我亲爱的姑娘,莉莲,莉莲!”

    “我见到她了,”他继续说道,但不像是回答,而是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她就站在那儿,颤抖着。‘她怎么样了,理查德?她提起过我吗?她是不是更瘦了?桌旁我原来的座位,我原来的座位上放着什么吗?还有她教我做活的那个绷子——她是不是把它烧了,理查德?’她就站在那儿,我听她说着。”

    梅格忍住呜咽,眼泪仍不停地流下来。她俯下身听他说话,大气也不敢喘。

    他坐在椅子上,手臂搭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仿佛他要说的话已经用模糊的笔迹写在了地板上,他要辨识出来。他继续说道:

    “‘理查德,我已经堕落到底层了。你大概能想象,我好不容易把它送过来、又看到你把它退回去心里该多难受。但是你曾经爱过她,连我都记着,你深深地爱过她。可别人介入到你们之间,害怕、嫉妒、怀疑、虚荣让你疏远了她,但是你的确爱过她,连我都记着的!’我想我的确是的,”他说着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是爱过的,不过这是另一回事,‘哦,理查德,如果你确实爱过她,如果你还记得那些过往,就再把这送给她一次吧。再送一次!告诉她我怎么把头倚到你肩上——而她本可以倚在这儿的——哀求你,理查德。告诉她,你看着我的脸,她曾经赞美过的美貌已经完全不见了,完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可怜、消瘦的脸庞,双颊深陷,她看到了要流泪的。把这一切告诉她,把这拿给她,她不会再拒绝的。她不忍心的。’”

    他坐在那儿沉思着,喃喃重复着最后几个字,直到他再次回过神,站起身来。

    “你不收下吗,玛格丽特?”

    她摇摇头,做手势请他离开。

    “晚安,玛格丽特。”

    “晚安!”

    他转身望着她,她的悲伤,或是声音中流露出对他的同情打动了他。这心念就在转瞬之间。在那一刻,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些许神态,而下一刻他又像来时那样走了。从熄灭火焰中散出的微光似乎无法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堕落。

    无论多么激动,无论多么悲伤,无论身心多么痛苦,梅格都得干完活儿。她坐在桌旁工作着,忙活着。夜深了,已经到午夜了,她还在工作。

    那天晚上很冷,她生着一小堆火,不时要起身拨弄一下炉子。钟声敲响十二点半的时候她正在添火,而钟声一停她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她还没想到谁会这么晚过来时,门便打开了。

    哦,本应带给人幸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哦,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们感受到祝福、让造物主满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

    梅格一看到来人便惊呼了她的名字:“莉莲!”

    她扑过来,跪在梅格面前,抓住她的裙子。

    “起来,亲爱的!起来,莉莲!我亲爱的!”

    “不,梅格,不!就这样,这样!紧紧挨着你,抱着你,感受着你甜美的呼吸吹到我脸上!”

    “可爱的莉莲!亲爱的莉莲!你是我心爱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会比我更疼爱你,把头放在我怀里吧!”

    “不,梅格,不!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跪在我身前。现在就让我这样跪在你身前死去吧。就在这儿死去吧!”

    “你回来了,我的宝贝!我们就在这儿一起生活,一起劳作,一起希望,一起死去吧。”

    “啊!梅格,亲亲我的嘴唇,抱着我,把我抱在怀里,好好看看我,不过别让我起来。就让我在这儿吧,让我跪在这儿最后看看你亲爱的脸!”

    哦,本应带给人幸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哦,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们感受到祝福、让造物主满意的青春和美丽,看看这副样子吧!

    “原谅我吧,梅格!亲爱的,亲爱的!原谅我吧!我知道你原谅我了,我知道,但是你说呀,梅格!”

    她这样说了,吻着莉莲的脸颊。她现在知道,自己双臂围拥着的,是一颗破碎的心。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再亲我一次吧!上帝曾让她坐在他的脚边,用头发擦干他的脚 。哦,梅格,这是多么恩慈,多么善良啊!”

    随着她死去,那个孩子的灵魂回来了,天真而愉悦。它用手触了一下老人,示意他离开。

    1. 译者注:老国王哈尔,即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出生于1491年,1547年去世。曾先后娶过六个妻子,杀害过其中两个。

    2. 译者注:但以理,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四大先知之一。

    3. 译者注:玛格丽特,梅格的正式用名。

    4. 译者注:典出圣经。耶稣在迦百农时,一名女罪人挨着耶稣的脚哭泣,把耶稣的脚打湿了,她便用自己的头发为耶稣擦干脚,亲吻耶稣的脚,在脚上抹上香膏。耶稣免了她的罪。

    第四刻

    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大钟的幽灵;似乎又响起了轻轻的钟声;蒙眬之中他看到那群幽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以至于忘了它们。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知道的——一下子又过去了好多年,而托小跑正在那个孩子的幽灵的陪伴下,站在那儿望着一对伴侣。

    他们胖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们是生活安逸的一对伴侣。他们只有两个人,但是脸上的红光却是普通人的十倍。他们坐在明亮的炉火前,两人之间放着一张小矮桌。如果热茶和松饼的香气在这个房间里逗留得更久一些,那么这个小桌是刚刚放过热茶和松饼的。但是茶杯和碗碟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安然放在屋角的碗柜里;铜质的烧叉挂在平常所在的角落里,伸出四个指头,无所事事,仿佛想试戴一下手套。除了火炉边上那只打着呼噜洗脸的猫和主人们油光光的面庞,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们刚吃过饭。

    这对安逸的夫妇(他们显然结了婚的)把柴火平均分为两堆,坐在那儿看着火星落在炉栅上,一时打起盹来,一时又在一块大炭块落下、仿佛着火时醒来。

    不过不必担心他们的炉火会突然熄灭,因为这火光不仅照亮了这个小房间,还照亮了门上的玻璃窗、半开的窗帘和旁边的商店。这是一家小店,货品堆得密密麻麻。这是一个贪多的小店,有着像鲨鱼的嘴一样无底洞般的胃口。乳酪、黄油、柴火、肥皂、泡菜、火柴、培根、啤酒、陀螺、糖果、孩子们的风筝、鸟食、冷火腿、桦树枝扫帚、炉石、盐、醋、黑鞋油、红鲱鱼、文具、猪油、蘑菇茄汁、紧身带、面包、毽子、鸡蛋、石笔,一到了这个贪多小店的大网里,一切都像鱼儿一样被网罗起来。此外这家店里到底还有多少商品真是一言难尽,一簇簇包装绳、一串串洋葱、一捆捆蜡烛,笊篱、刷子都从天花板上重重叠叠垂落下来,就像一些特别的水果。还有形状各异的茶叶罐散发着香气,证实门口外面的招牌是名副其实:那招牌告诉人们,这家小店的店主是获准经营茶叶、咖啡、烟草、胡椒和鼻烟的商人。

    托小跑看着这些商品,照亮它们的是熊熊炉火和商店里面两盏熏黑了的油灯的微微光晕。这两盏油灯十分昏暗,好像大量的商品把它们压得喘不过气。他接下来看了看在炉火旁的两个人,不难认出来那个胖老太太就是奇金斯托克太太。她一直偏胖,从当年他们初打交道时就如此,他还在她账上赊着一小笔钱呢。

    她那老伴就没那么好认了。他的下巴很宽大,那中间的褶皱几乎放得下一个手指。眼睛往外瞪着,似乎在警诫自己不要在脸上的肥肉里越陷越深,鼻子总不时抽动一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脖子又粗又短,胸膛起起伏伏。他的外貌还有一些类似的有趣之处。虽然这些特点不难给人留下印象,可是托小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起来认识这么个人,可似乎又觉得有点面熟。终于,他想起来了,这位和奇金斯托克太太一起做生意、共度人生曲折旅途的是约瑟夫·鲍利爵士之前的勤杂工。在托小跑的记忆里,多年前这个红脸粗汉就和奇金斯托克太太搭上了关系:当时他让托小跑进门到爵士家里,在那儿托小跑向爵士承认自己欠着奇金斯托克太太一笔钱,然后倒霉地被痛斥了一顿。

    托小跑对这样的世情变迁并不在意,毕竟他经历过那么多风雨浮沉,但有时候仍会浮想联翩。他不由自主地看看门背后,以前在那儿用粉笔写着欠款人的名字。现在那里没有他的名字。有几个名字,但他也不认识,而且名单上的人比以前要少多了。托小跑于是猜想可能是这位从前的勤杂工力主现货交易,而且涉足生意后对那些赊账的人也看得很紧。

    托小跑心里十分凄惶,为苦命女儿的青春和前途忧心忡忡,所以就连看到奇金斯托克太太的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他都感到伤心。

    “今天晚上天气怎么样啊,安妮?”约瑟夫·鲍利爵士之前的勤杂工问道,他把腿往火炉前凑了凑,努力用他的短胳膊揉着腿,他的样子似乎在补充道,“如果天气不好,我就在家待着,天气好我也不想出门。”

    “刮大风下大雨,”他妻子说,“恐怕要下雪了。天色很黑,非常冷。”

    “我很高兴我们吃过松饼了,”那位从前的勤杂工说着,语气中透着知足,“这样的晚上就该吃松饼,或者烤饼,或者萨利伦甜饼。”

    这位从前的勤杂工说起这些吃的就像是在历数自己的功劳。接下来他又揉搓着自己的粗腿,然后屈膝烤烤刚才没烤着的部位。他哈哈一笑,好像有人在给他搔痒似的。

    “你很有兴致啊,塔格比,我亲爱的。”他妻子说。

    这家店现在叫塔格比了,以前是奇金斯托克。

    “没有,”塔格比说,“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是有点兴奋。松饼烤得恰到好处。”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一直笑到脸色发紫。而要让他的脸色变过来可要费不少力气,他的大胖腿在空中扭来扭去。直到塔格比太太使劲给他捶背,把他当成一个大瓶子一样摇晃,他才恢复平静。

    “天呀,天呀,上帝保佑,救救他吧!”塔格比太太惊恐地说道,“他这是怎么啦?”

    塔格比先生揉揉眼睛,轻声说自己有点兴奋了。

    “那以后别这样了,我的好心人啊,”塔格比太太说,“你那样挣扎要把我吓死了。”

    塔格比先生说他不会了。但是他活着就是在挣扎。如果从他越来越短促的呼吸和越来越紫黑的脸色来判断,他的身体真是每况愈下了。

    “所以说,外面在刮大风下大雨,恐怕还要下雪。天色很黑,非常冷,是不是,我亲爱的?”塔格比说道,他一边望着炉火,一边回味着刚才那一阵亢奋痉挛的惊心动魄。

    “天气真糟透了。”他妻子摇着头说。

    “是啊,是啊,这年头,”塔格比说,“在这方面和人一样。有的很难咽下最后一口气,有的死得很痛快。今年没剩下多少天了,正在苦苦挣扎呢。这让我更喜欢了。有个顾客来了,亲爱的!”

    塔格比太太听到门响已经站起来了。

    “哎,”塔格比太太走到小店里说道,“要买点什么?哦,对不起,先生,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是您。”

    她是在向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绅士道歉。这位绅士挽着袖口,帽子斜在一边,手抄在口袋里,跨坐在啤酒桶上,点点头回应她。

    “楼上的情况很糟,塔格比太太,”那位先生说,“那个男人活不了了。”

    “不是住在后面阁楼的那个人吧?”塔格比也来到店里加入了谈话。

    “塔格比先生,住在后面阁楼上的那个人就要不行了,很快要入土了。”那位绅士说。

    他依次看了一下塔格比和他的妻子,然后用指节敲了敲酒桶,看里面有多少啤酒,他听出这桶上面是空的,就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塔格比先生,后面阁楼上的人就要死了。”那个绅士说,而塔格比一脸惊愕,一言不发。

    “那么,”塔格比转身对妻子说,“他必须搬走,我说,他得在断气前搬走。”

    “你恐怕没法挪动他,”那位绅士摇了摇头说,“我可说不准这事能不能办到。你们最好还是让他在那儿待着吧。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是唯一一件,”塔格比说着砰地一下把称黄油的秤打翻在柜台上,“让我们吵架的事,我和她。你看看,最后落得这样!他就要死在这儿了。死在这个房子里。死在我们家里了!”

    “那么他应该死在哪里呢,塔格比?”他妻子大声说道。

    “死到救济院里,”他回答说,“救济院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不是为了做这个的,”塔格比太太激动地说,“不是为了这个。我跟你结婚不是为了这个。别有这样的想法,塔格比。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允许的。我宁肯跟你分开,永远也不见你。多少年来,这家店一直是我这个寡妇的名字,奇金斯托克太太的店远近闻名,人人都知道这家店诚实守信,口碑很好。当年这家店还是用我寡妇名字的时候,塔格比,我就知道他是个英俊、可靠、有男子气概、自食其力的小伙子,我就知道她是我见过的最甜美、性格最好的姑娘,我就知道她的父亲是世上最单纯、最努力、最热诚的人——那可怜的老人梦游时从尖塔上掉下来摔死了。如果我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天使们也会把我从天堂里赶出去的。他们会的!而我也是罪有应得!”

    她说这番话时,她那已经苍老的面庞突然焕发了精神——在种种变故之前,她也曾经有一张丰满的面庞,带着酒窝。她擦干眼泪,冲着塔格比摇摇头,摆了一下手绢,神色坚决,表明自己不会轻易动摇。托小跑这时说道:“上帝保佑她!上帝保佑她!”

    然后他满心激动地听他们讲下去。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在说梅格的事情。

    如果说塔格比刚才在客厅里有点亢奋的话,那也被他在商店里的郁闷心情大大抵消了,他站在那儿望着妻子,一点也不想搭话,但是仍一边望着她一边偷偷地——或者是由于心不在焉,或者是在做预防措施——把钱从抽屉里装进自己的口袋。

    那个坐在啤酒桶上的绅士似乎是政府委任给穷人看病的医生,他显然对这些夫妻间的小分歧早就司空见惯了,在这种场合下一点也不想插话。他坐在那儿轻声吹着口哨,打开啤酒桶的龙头让啤酒一滴滴流到地上,直到一片沉寂才停下。他抬起头来,对现在的塔格比太太、曾经的奇金斯托克太太说:“就是现在看来,那女人也挺不错的。她怎么会嫁给他呢?”

    “哦,”塔格比太太一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说道,“这不是她生活里最悲惨的一段。你知道她和理查德很多年前就一直在一起。他们当时是年轻、养眼的一对,本来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们打算在元旦那天结婚的。但是理查德不知怎么昏了头,听了那些老爷们说的话,说他能找到更好的人,说他很快会后悔,还说她配不上他,一个有本事的年轻人不应该结婚。那些老爷还吓唬她,让她伤心难过,怕被他抛弃,又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会上断头台,怕结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总之,他们拖了又拖,彼此都失去了信任,后来终于分手了。但这是他的错。她本来会很高兴地嫁给他的,先生。后来,当他傲慢自大又满不在乎地经过她时,我看到她常常伤心。当她看到理查德走上歪路时,她非常难过,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为男人这么真心地难过。”

    “啊,那他走上歪路了,是吗?”那位绅士说着,把啤酒桶的塞子拔了出来,想从小孔往桶里窥探。

    “啊,先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了解自己。我认为他也对分手很纠结,他可能是觉得在那些老爷面前抬不起头,可能也不太确定她的态度,不然他会不计一切辛苦和考验再次向她求婚,和她结婚的。这是我的想法。他自己从没这么说过。这就更可怜了。他开始酗酒、闲逛,还结交了些坏朋友,他觉得这些似乎比成家要好得多。他原来的模样、性格,他的健康、力气,他的朋友、工作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他没有失去一切,塔格比太太,”那位先生说道,“因为他还是有老婆的,我想知道他怎么得到她的。”

    “我就要说到这儿了,先生。他们这个样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越陷越深。而可怜的她则受尽苦难,简直要了她的命。终于,他实在太潦倒了,被人赶了出来。没有人要雇佣他,也没有人理他。他到哪儿都吃闭门羹。他挨家挨户找活儿干,去找那个曾一次次用过他的老爷有上百次了(他毕竟还是个干活的好手),那位知道他底细的老爷说:‘我觉得你是不可救药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你改邪归正。只有她相信你,你才可能再次得到我的信任。’他当时气急败坏,说了大概这样的一番话。”

    “啊!”那绅士说,“然后呢?”

    “哦,先生,他就去找她,跪在她面前跟她说了,把所有的情况都说了,求她救救自己。”

    “那她呢?——您别激动,塔格比太太。”

    “她那天晚上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住在这儿。‘我对他曾经的感情,’她说,‘已经埋葬在坟墓里了,紧挨着他过去对我的感情。但是我想过了,我还是想试一下。希望能救救他,为了那个曾经无忧无虑、打算在元旦那天结婚的姑娘(您还记得她吧),为了她的爱,为了她对理查德的爱。’她还说他曾经代莉莲来看过她,莉莲是信任他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点。所以他们结婚了。我看到他们住到这里,我希望当年那些让他们分开的预言不要在他们身上像以往那样兑现,给我个金山我也不想。”

    那位绅士从酒桶上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说道:“我猜两人一结婚他就开始虐待她了吧?”

    “我认为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塔格比太太摇摇头,擦着眼泪说,“他变好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是他的毛病太顽固了,改不掉了,他又堕落了,很快回到了之前的老样子,这时他又害了一场重病。我觉得他对她一直是有感情的。我肯定。我见过他一边哭着、打着哆嗦,一边还想去吻她的手。我听到过他喊她‘梅格’,说那是她十九岁的生日。而现在他那样躺了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了。她忙着照顾他和孩子,没法再做以前的活计了,而且就算她能做,但因为没法按期交货,也失业了。我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的!”

    “我知道,”塔格比先生看看那钱柜,环顾了一圈店面,又望向妻子,好像很明白似的摇头晃脑说,“就像两只斗鸡!”

    他被一声叫喊打断了——那是一声哀号——来自这屋子楼上。那位绅士连忙向门口走去。

    “我的朋友,”他说着回头看了一下,“你不用讨论是不是要把他赶出去了,我想他已经省了你的事儿了。”

    他说着跑上楼去,塔格比太太紧跟着他,而塔格比先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嘀咕着。那一柜子钱把他压得更喘不过气来了,因为那都是些不好携带的铜币。托小跑和身边的小孩子像一阵风般飘上了楼梯。

    “跟着她!跟着她!跟着她!”他上楼时听到铜钟的幽灵重复着这句话,“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吧!”

    完了!完了!这就是她——父亲的骄傲和快乐!这个憔悴、可怜的女人正在床边哭泣(如果可以把那称作床的话),她低垂着头,把一个小婴儿紧紧抱在怀里。谁能描述出这个婴儿有多单薄、多虚弱、多可怜!谁能描述出这个孩子有多珍贵!

    “感谢上帝!”托小跑合掌说道,“哦,要感谢上帝!她那么爱自己的孩子!”

    那位绅士显得有些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因为每天都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这不过是法勒先生微不足道的统计数字而已——只是在计算时画几道——他把手放在那颗停止了跳动的心脏上,听了听呼吸,然后说:“他的痛苦结束了。这样更好。”塔格比太太试着说些话来安慰她。塔格比先生却说起了大道理。

    “来,来!”他双手抄着口袋说着,“你不能屈服,你知道。这没用的。你必须抗争。当年我当勤杂工的时候,我们门口一晚上停了六架要逃跑的双套马车!我如果一屈服,那现在不知要怎样了!但是我下定决心,就是没有开门!”

    托小跑又听到那些声音说,“跟着她!”他转身看自己的向导,却见它从身边飞起,飞到天空上了。“跟着她!”它说,然后就消失了。

    他在她身边盘旋着,坐在她脚边,望着她的脸,想从中找到一丝她往日的容颜,想听一听她过去那愉快悦耳的声音。他在那个婴儿身边轻轻地踱着,这个孩子显得那么衰老,脸色苍白、凝重得吓人,微弱、悲伤、痛苦的哭声是那么哀怨。可他却对这个孩子几乎怀着一片崇拜之情。他执着地认为,这孩子是她的守护者,是她能够忍耐下去、和世间连系的唯一纽带。他把自己作为父亲的希望和信任都寄托在了这个虚弱的婴孩身上,他望着她抱起孩子时的每一个眼神,在心里上千次地呼喊道,“她爱孩子!要感谢上帝,她爱这个孩子!”

    他看到那位太太晚上来照顾她,等她那吝啬的丈夫睡下、四周一片静寂时就到她身边,鼓励她,陪她一起落泪,给她拿来些吃的。他看到白天到来,黑夜又至,昼夜交替间时光流逝。那间死过人的屋子里没有死人了,只剩下她和孩子。他听到那个婴儿在呻吟、哭喊,他看到那婴儿打扰着她,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在她累得打瞌睡时,那孩子会吵醒她,伸出小手抓她,但她对孩子总是温柔又耐心。非常耐心!她那慈母之心早在怀孕时就已经和婴孩交融一体了。

    她的日子一直很苦:在极度的困顿中挣扎。她抱着孩子到处找工作。她做活的时候把孩子放在腿上,让孩子的小脸望着她——只要是能赚上一点钱的活计她就做。她辛苦工作一天一夜也赚不到十几个铜板。但她从来没有跟孩子吵嚷过,没有疏忽过孩子,没有怨愤地对孩子看过一眼,没有因一时的急躁打过孩子一下!没有!这让他感到安慰,她一直爱着这个孩子。

    她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绝境。她白天总是在外面转悠,生怕那唯一的朋友询问她情况,朋友对她的任何帮助都会引发这个好心的太太和她丈夫新一轮的争吵。让这位大恩人家常常为她而争吵,她心中更平添一份酸楚。

    她仍然爱着孩子,越来越爱这个孩子。但是有一天她对孩子的爱有了些变化。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

    她正给孩子轻声唱着歌、哄孩子入睡的时候,她房间的门突然轻轻打开了,一个男人朝里面看了看。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

    “威尔·弗恩!”

    “最后一次。”

    他就像一个被追逃的人一样听着动静,低声说着话。

    “玛格丽特,我的命数快完了。如果不跟你告别,不跟你说声谢谢,我是没法放下的。”

    “你做了什么?”她惊恐地看着他问道。

    他看了看她,但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他摆了摆手,好像是把她的问题搁在一旁,扫到一边,说道,“那是很久以前了,玛格丽特,但是那天晚上在我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楚。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到,”他说着朝周围看了一下,“我们会这样见面。这是你的孩子吗,玛格丽特?让我抱一下。让我抱抱你的孩子吧。”

    他把自己的帽子放在地板上,接过了孩子。他接过孩子的时候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这是个女孩吗?”

    “是的。”

    他用手遮住孩子的小脸蛋。

    “看我变得多脆弱,玛格丽特,我得鼓起勇气才敢看她。就让她这样待一会儿吧。我不会弄痛她的。这是很久以前了,但是——她叫什么名字?”

    “玛格丽特。”她连忙答道。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呼吸似乎顺畅了一点,稍停了一下后移开手,看了一下孩子的脸,但马上又遮上了。

    “玛格利特!”他说,把孩子交还给她,“这是莉莲的脸。”

    “莉莲!”

    “莉莲的母亲撇下她死去的时候,我怀里的莉莲就是一样的脸蛋。”

    “莉莲的母亲撇下她死去!”她发狂似的说。

    “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尖利!你为什么这样直盯盯地看着我,玛格丽特?”

    她跌坐在椅子上,紧紧怀抱着孩子,哭泣着。她时而松一松手,焦急地看看孩子的脸,然后又把孩子抱在怀里。此时此刻,当她看着孩子,一种炽热而可怕的感情开始融汇在她的母爱之中。这让她年老的父亲感到一阵恐惧。

    “跟着她!”屋子里响彻这个声音,“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吧!”

    “玛格丽特,”弗恩弯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让我最后一次谢谢你。晚安,再见!把你的手伸给我,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会忘记我,就当我已经死在这儿了。”

    “你做了什么?”她又一次问道。

    “今天晚上会有一场大火,”他边说边从她身边离开,“在这寒冬时分,会有一场大火点亮黑夜,东南西北方向都有大火。当你看见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红光,那就是大火在燃烧。当你看见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红光,就不要再惦念我了。你要是想起我,就记住那是我心里的地狱在燃烧,你看到的就是云彩倒映着的火焰。晚安,别了!”

    她呼唤他,但他已经走了。她呆坐下来,直到婴孩惊醒了她,让她重新感受到饥饿、寒冷和黑暗。在这漫漫长夜里,她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踱步,哄着孩子,安慰着孩子。她不时喃喃自语道:“就像莉莲的母亲撇下她死去的时候一样!”为什么她一说这些话,她的步伐就快了起来,她的眼神就那么激动,她对孩子的爱就那么炽热而可怕呢?

    “不过这是爱,”托小跑说,“这是爱。她对孩子的爱永远不会停息。我可怜的梅格!”

    第二天早上,她格外用心地给孩子穿上衣服——虽然这么邋遢的衣服没什么好用心的!——而且她还想找点吃的。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可一直到天黑她也没吃到什么东西。她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和一群可怜的人们挤在一起,在雪地里等那位指派发放赈济(这是法律规定的赈济,不是耶稣在山上传道时的赈济)的官员打起兴致,把他们叫进去盘问一番,对这个人说“去什么什么地方”,对那个人说“下星期再来”,把另一个可怜虫当成皮球,从这边踢到那边,从这个人转到那个人,从这家踢到那家,直到他累趴下、累死,或者开始抢劫,变成更高一级的罪犯,那时就得马上处置他了。她在那儿也一无所获。

    她爱自己的孩子,想把孩子抱在怀里,能做到这样就满足了。

    夜色已至,这是一个凄冷的夜晚,寒风刺骨,一片黑暗。她紧紧抱着孩子,好让孩子暖和点,回到了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她身体虚弱,头昏眼花,所以直到走到门前、准备进去时都没有看到有人站在门口。这时她才认出了房子的男主人把整个门都堵住了——他那样的身材也不难做到。

    “哦,”他小声说道,“你回来了?”

    她看看怀里的孩子,摇了摇头。

    “你不觉得白住在这儿的时间太长了吗?你不觉得自己是这家店里白吃白拿的老主顾吗?”塔格比说。

    她仍默默地恳求着。

    “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试试,”他说,“能不能另外找个住的地方。哎,你能不能?”

    她低声说现在已经太晚了。明天吧。

    “我现在明白你要干什么了,”塔格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这家里因为你而分成了两派,你愿意看着我俩吵架。我可不想吵架了。我现在好声好气地跟你说就是为了不吵架,但是你要是不走,我可要大声嚷嚷了,而且我要说的话可够你受的。你不许进去。这我是下定决心了。”

    她把头发往后拢了拢,突然望向天空和那阴沉沉的夜色。

    “今天是大年夜,我可不想把怨气、争吵和烦恼带到新的一年,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别人,”塔格比简直是在兜售“父亲和朋友”那一套说辞,“我想你是不会为把这些事情带到新的一年里而感到害臊的。要是你在这世上没什么事情,还总是堕落,总是给人家夫妻制造麻烦,那你最好还是别在这世上待着了。随你去吧!”

    “跟着她!拼命跟着她!”

    老人又听到了这些声音。他抬头看到了那些幽灵正在空中飘舞,指着她的去向——她正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走着。

    “她爱孩子!”他大声替她哀求道,“钟声啊!她还是爱着孩子的!”

    “跟着她!”那些幽灵像云朵一样掠过她走过的那条街道。

    他也跟上去追赶她,一直紧紧跟着她,望着她的脸。他看到那种炽热而可怕的感情融入到她的母爱之中,在她的眼神里跃动着。他听见她喃喃自语道:“像莉莲!变得像莉莲一样!”她一边说着,走得更快了。

    啊!要用什么去唤醒她!无论是景象、声音还是气味,要让她那灼烧的心灵唤起温柔的回忆!要是能有往日的温情画面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

    “我是她的父亲!我是她的父亲!”那位老人喊道,向那些飘舞的黑暗幽灵伸出双手,“可怜可怜她,也可怜可怜我吧!她要去哪儿?让她回来。我是她的父亲!”

    可是,那些幽灵只是指着急匆匆地赶路的她,说道:“拼命跟着她!从你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吧!”

    上百个声音呼应着这句话。空气中弥散着这些语句。他每一次吸气似乎都是在咽下这样的声音。它们无处不在,让人无处可躲。而她仍在匆匆赶路,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同样的眼神,嘴里仍在说着同样的话:“像莉莲!变得像莉莲一样!”

    她突然停住了。

    “现在让她回来吧!”那个老人一边喊道,一边揪着自己的白发,“我的孩子!梅格!让她回来!伟大的上帝,让她回来吧!”

    她用自己单薄的披肩把孩子包裹得暖暖的。她那发烫的双手抚摸着孩子的腿和胳膊,揉搓着她的脸蛋,整理她那寒碜的衣服。她瘦弱的臂膀紧紧抱着孩子,似乎再也不想松开孩子了。她怀着诀别的痛苦和深长的母爱,用自己干枯的嘴唇吻了吻孩子。

    她把孩子的小手绕在自己脖子上,塞在衣服里,放到忐忑的心口上。她凑近孩子熟睡的脸蛋,紧紧地、牢牢地贴着她。然后快步走向河边。

    她朝着那翻腾涌动的河流走去,河水湍急、混沌。在那里,冬夜笼罩着一切,就像此前那些寻求解脱的人闪过的最后一丝阴郁的念头。在那里,岸边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着暗红色的微光,如同指引通往冥界之路的火把。在那里,在那深不可测的幽暗处,看不到一丝人影。

    她朝着河流走去!朝着死亡的大门走去!她那绝望的步子如同奔腾如海的河水一般迅疾。他想在她经过身旁走向那阴沉的河面时拉住她,但是伴着炽热而可怕的母爱以及世人无法抚慰的绝望,她狂躁的身影仿佛风儿一样在他身边一晃而过。

    他跟着她。在绝望的纵身一跃前,她在岸边停了一下。他跪倒在地,尖叫着恳求那些盘旋在空中的铜钟幽灵。

    “我懂了!”那个老人喊道,“我从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到了!救救她,救救她吧!”

    他能用手指缠住她的衣服,他能抓住她了!随着这些话脱口而出,他感到自己恢复了触觉,知道自己已经拦住了她。

    那些幽灵向下凝视着他。

    “我懂得了!”那老人喊道,“现在可怜可怜我吧。如果说我过去出于对她的爱——她那时候多么年轻美丽呀——我曾亵渎那些绝望母亲心中的天性,那现在原谅我的虚妄、邪恶和无知,救救她吧。”

    他觉得手有些抓不住了。幽灵们仍然沉默着。

    “可怜可怜她吧!”他喊着,“她这种可怕的罪行源自她扭曲的爱,那是我们这些堕落的人心中最强烈、最深沉的爱!请你们念着这一番因果带给她的苦痛吧!上天知道她是想要好好过的。经历过这些后,世上任何一位慈爱的母亲都会这样做的。啊!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她即使在这当口还在可怜孩子,宁肯自己死去、舍弃她不朽的灵魂也要救孩子。”

    她躺在他怀中。他现在抱住她了。他的力量堪比一个巨人!

    “我从你们身上看见铜钟的幽灵了,”老人喊道,他一眼看到了那个孩子,在他们的注视下鼓起劲来说道,“我知道时代在为我们积累传承。我知道时代的海洋终会巨浪滔天,把那些欺辱我们、压迫我们的人像落叶一样扫开去!我能看到这巨浪正在越涨越高。我知道我们要有信心有希望,不能怀疑自己,也不要互相猜忌。我从最疼爱的人身上体会到了!我又能抱住她了。啊!大慈大悲的神灵!我会因着她牢记你们的教导。啊,大慈大悲的神灵!我对你们感恩不尽!”

    他本来还要多说几句。但是那钟声,那古老而熟悉的钟声——他那始终如一的好朋友开始欢快地敲响新年的第一记:声音是那么有力,那么欢乐,那么愉悦,竟让他一脚跳起来,摆脱了缠绕他的梦魇。

    “爸爸,不管怎样,”梅格说,“如果不问问医生你能不能吃牛肚,你就不要再吃了。老天爷!你梦里发生了些什么呀?”

    她正在炉火旁的小桌上做针线,在结婚时要穿的一条朴素裙子上装饰飘带。她那么静谧幸福,那么健康年轻,那么美丽而有生气,他高兴得简直像天使降临到他家那样想大喊一声,然后跑过去抱住她。

    但他被那张落在炉火边的报纸绊了一下,有人冲过来站在他们两人之间。

    “不!”这个人大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又洪亮又快活,“连您也不行。连您也不行。新年里梅格的第一个吻是我的!我的!我一直在屋外等着,等到这时候钟声一响就进来提出这个要求。梅格,我心爱的宝贝,祝你新年快乐!祝你一辈子都快乐,我亲爱的妻子!”

    然后理查德连连亲吻着她。

    你一辈子也看不到托小跑这之后的样子。不管你住在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你一辈子都不会看到他那副样子!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叫嚷着;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大笑着;他坐在椅子上,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又笑又嚷。他从椅子上起身拥抱梅格,拥抱理查德,一起拥抱他们两个人。他一次次跑到梅格面前,捧住她鲜妍的脸蛋亲吻,又退后几步生怕看不见她似的,他像走马灯里的人一样跑来跑去。而且不管他做什么,他总要坐回椅子上,但又一刻也坐不住,他真的是欣喜若狂!

    “明天就是你们结婚的大喜日子了,我的宝贝!”托小跑大声说,“是你们真正幸福的大喜日子!”

    “是今天!”理查德握着他的手说道,“是今天!新年的钟声正在敲响。你听!”

    钟声在响!上帝保佑它们刚毅的心灵!钟声在响!那些大钟还是像过去一样,那么悦耳,那么洪亮、那么端庄。它们不是用普通的金属铸就的,不是由普通的工匠打造的。它们以前什么时候这样响过!

    “但是今天,我的宝贝,”托小跑说,“你和理查德吵嘴了吧。”

    “因为他是个坏家伙,爸爸,”梅格说,“你自己说是不是,理查德?那么冲动,那么暴躁!他觉得对那个市政官说心里话,把他取缔到不知什么地方,还不如——”

    “——亲亲梅格。”理查德提醒他说。他也正这么做。

    “别,别再亲我了,”梅格说,“但我不让他这样,爸爸。这有什么用呢?”

    “理查德,我的孩子!”托小跑说,“你生来就是条好汉!你也一直都该是条好汉!但是今晚我回来的时候你在火炉边哭来着,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坐在火炉边哭泣呢?”

    “我在回想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些年,爸爸。就在想这个。想你以后会挂念我,会感到孤单。”

    托小跑正要坐回那把神奇的椅子,那个被这阵喧闹吵醒的孩子半披着衣服跑了过来。

    “啊,她在这儿!”托小跑喊道,一把抱住她,“我们的小莉莲就在这儿!哈哈哈!就在这儿,这儿往前!就在这儿,这儿往前!就在这儿,这儿往前!威尔叔叔也在这儿!”他停下脚步热诚地招呼他,“哦,威尔叔叔,今晚留你住下后,我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呀!哦,威尔叔叔,我的好朋友,我多么感激你过来啊!”

    威尔·弗恩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支乐队就冲进屋子,还有好多邻居围观着,喊着:“新年快乐,梅格!”“新婚快乐!”“万事如意!”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简短祝福。这时鼓手(也是托小跑的一位好朋友)走向前说道:

    “托小跑·维克,我的伙计!听说你女儿明天要结婚了!所有认识你的人都祝你幸福!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祝她幸福!所有认识你俩的人都祝你们享受到新年带来的幸福!我们来唱歌跳舞,祝你们幸福!”

    这番话赢得了一片欢呼声。这鼓手很有些醉意了,但这并不要紧。

    “受到人们这样的尊敬是多么幸福呀!”托小跑说,“你们太善良,太亲切啦!这都亏了我亲爱的女儿!她值得这样的尊敬!”

    他们一眨眼间就准备好跳舞了——梅格和理查德站在前面领舞,鼓手也作势即将开始使劲敲鼓了,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喧闹,一位五十岁上下、面容和善的太太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石头罐,紧跟着几个拿着骨柝、石斧和铜铃的人——他们拿的不是那种大铜钟,而是小铃铛。

    “奇金斯托克太太来啦!”他说着坐下来,又开始拍打自己的膝盖了。

    “你结婚啦,梅格,怎么不告诉我!”这位好心的妇人说道,“这可不行!如果不来祝贺你,我除夕晚上就睡不着觉。我可不能不来,梅格。就算我卧床不起也得来。所以我就过来啦。这是元旦的前夜,你婚礼的前夜,亲爱的,我做了一点甜酒带过来了。”

    奇金斯托克太太一提到甜酒,大伙对她肃然起敬。那个石罐热气腾腾,香味缭绕,好像是一座火山,人们都看不清那个捧着罐子的人了。

    “塔格比太太,”托小跑说,他兴奋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我是说,奇金斯托克太太——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塔格比太太,”托小跑向她行礼时说,“我是说,奇金斯托克太太,这是威尔·弗恩和莉莲。”

    让他吃惊的是,这位值得尊敬的太太竟然脸色变得苍白,又涨得通红。

    “这不会是莉莲·弗恩吧,她妈妈是死在多塞特吗?”她说。

    她叔叔回答说“是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匆匆说了几句话,于是奇金斯托克太太伸出双手同他握手,又主动亲了一下托小跑,把孩子抱到她宽大的怀中。

    “威尔·弗恩,”托小跑一面戴着右手的手套一边说,“这不会就是你想找的那个朋友吧?”

    “是啊!”威尔说着把双手放在托小跑肩头,“她就像我之前找到的那个朋友一样善良!”

    “啊!”托小跑说,“请你们奏乐吧。请吧!”

    伴着乐队奏乐,铜铃、骨柝和石斧齐鸣,和着门外依旧轰鸣作响的钟声,托小跑排在梅格和理查德前面,牵起奇金斯托克太太的手,跳起舞来。他的舞步可真是空前绝后,基本上就是他那特有的小跑步。

    托小跑是在做梦吗?他见到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身处其中的人们仅仅是一场梦吗?他自己、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是刚刚醒来的梦中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听众朋友,在他所有梦境中都那么亲切的听众朋友,请你们记得产生这幻觉的严酷现实,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间努力去纠正、改善、缓和这现状吧——因着这个目标,你的这方天地不会大而无当,也不会缚手缚脚。祝你们新年快乐!祝那许多因你们而幸福的人们新年快乐!祝你们在这新年比过去的一年更幸福!祝那些贫贱的兄弟姐妹也不会被剥夺他们应有的幸福!这是我们伟大的造物主赐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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