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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文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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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

    家传

    张岱曰:李崆峒之族谱,钟伯敬之家传,待崆峒、伯敬而传者也。岱之高曾,自足以传,而又有传之者,无待岱而传者也。岱之大父,亦自足以传。而岱生也晚,及见大父之艾艾,以前无闻焉,岱即欲传之,有不能尽传之者也。岱之先子,岱知之真,积之久,岱能传之,又不胜其传焉者也。是以岱之传吾高曾祖考,盖难于李,难于钟者也。虽然,其可终无传哉?终无传,是岱能传我有明十五朝之人物,而不能传吾高曾祖考,则岱真罪人也已。

    岱乃泚笔而志曰:传吾高曾,如救月去其蚀,则阙者可见也;传吾大父,如写照肖其半,则全者可见也;传吾先子,如网鱼举其大,则小者可见也。岱不才无能为吾高曾祖考另开一生面,只求不失其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也已矣。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岱之高曾祖考,幸而不为厉之人,而岱之传而不能酷肖吾高曾祖考,则夜半取火而视之,惟恐其似己,与惟恐其不似己,其心则一也。

    高祖讳天复,姓张氏,号内山,生正德癸酉。太高祖以二伯子既儒,令高祖贾,高祖泣曰:“儿非人,乃贾耶?”壮其语,仍命业儒。及冠,补县诸生。华亭 徐文贞行学,得高祖牍,置第一。明年复按越,一夕叩户急,举火视之,则文贞也。谓高祖曰:“若往助我。”拉之去。各县牍出,颇得人。阅山阴,高祖以嫌辞,文贞曰:“以若首,第二以下,若自定之。”是年,遂与伯兄汉阳公读书天衣寺。先辈萧静庵先生,精青鸟术,卜兆天衣山,期其门人陈司李者佥主。司李至,谓穴非是,与萧师争论再三,龃龉不入。司李散步寺中,问寺僧:“此地有读书人否?”僧曰:“有张茂才者,读书守寺。”询其名,大喜,曰:“吾门人也!”亟召见,遂屏人携高祖至山椒,曰:“此地当大贵,萧师盲耳〔一〕,若留意。”高祖志之,后竟得为五世祖葬地。既葬,方嘉靖改元。

    汉阳公先举于乡。高祖举癸卯,丁未成进士,授祠部主事,历吏、兵二部,视全楚学政,调云南臬副。沐氏纵恣不法,高祖佩臬司篆,屡以强项见左。后武定乱,高祖提兵出讨,与元戎会,间道驱巨象四十有二,杂毡衫铁铠,出入洞菁猩狖间,俘名酋以十数,斥地二千余里,惟时功当伯。沐氏辇金巨万饵高祖,曰:“孰不闻沐氏 滇者?功出尔,则无沐矣,盍以金归公,而功归沐,则两得。”高祖以辇金相鬻,非人臣所宜,严词绝之。沐氏知不可饵,乃辇金至都,赂当事者,啮龁之。时高祖已迁甘肃道行太仆卿,方抵家,疏入,逮对云南。文恭掖之走万里,往对簿。滇中当道皆沐氏私人,惟直指稍持公道。滇中传其丁忧,报且至,文恭急走,问计于黔抚麟阳 赵公。赵公者,高祖戚也,称文恭曰舅,且曰:“按君报逮马上,将入境矣,而尊人对簿事,得一月方了,奈何?事在今夕,吾与舅熟思之,迟则不可为矣!”文恭彻夜走庭除,计无所出,则泣。公于暗中出呼舅曰:“有策乎?”对曰:“无有。”复泣,公亦泣。如是者,至再至三。天曙,文恭须鬓皤然成颁白矣!公见之大惊,曰:“孝子!孝子!吾计已定。若第至滇,速了对簿事。”公嘱一胥:“至奢香驿伺之,有差马入滇,侦是下檄按院者,拉得之,以斗殴喊辕门,吾自有说。”胥奉命〔二〕,果得下檄者,喊辕门,公问之,辄应曰:“斗殴。”公曰:“斗殴巡抚耶?”发所司将二人监,后经月〔三〕,取出讯之,乃曰:“某下按院丁忧檄者。”此人拉至,累羁候者月余矣。公曰:“若不蚤言。”亟释之,驰至滇,高祖事已得雪。

    遂归里。归则构别业于镜湖之址,高梧深柳,日与所狎纵饮其中。命一小傒踞树颠,俟文恭舟至,辄肃衣冠待之,去即开门轰饮叫嚎如故也〔四〕。辛未,文恭魁大廷,高祖益喜,召客啸咏豆觞,日淋漓,遂病痹,六十二乃卒。

    刘安人有远识。高祖视学湖、湘,文恭领乡荐,安人曰:“可以知足矣!”因讽高祖作归计。后诖误云南,备诸苦,深悔不用安人之言。及文恭登第,安人愈作忧危,曰:“福过矣!福过矣!”是冬,文恭以星变上疏,触忌讳,人皆危之,恐骇安人,不以闻。会有族人自外至,骤言之,安人谓王宜人曰:“有是乎?”宜人曰:“有之,不敢言耳。”安人笑曰:“儿能效忠,吾何忧?”已而疏中留不报〔五〕,安人乃雪涕谓文恭曰:“汝父母老矣,奈何出位言,以冒不测耶?”文恭亦垂涕。自是缄口不复言。

    玄孙张岱曰:“岱家发祥于高祖,而高祖之祥,正以不尽发,为后之人发,高祖之所未尽发者〔六〕,未免亵越太甚。华繁者鲜其实,天地不能常侈常费,而况于人乎?文恭方魁大廷,而刘安人遽忧福尽。呜呼!高祖母之心,何心哉?”

    曾祖讳元汴,号阳和。少椎鲁,六行书读竟日,然熟则不复忘。六岁从太仆公葬天衣墓,黑气出圹中,瞇瞒山谷,匠石急舁土覆之。曾祖曰:“此杀气也,纵之使出。”太仆公从其言。顷之,黑气尽,而青气继之,遂掩圹。年十七,太仆官仪部,杨椒山弃西市,曾祖设位于署,为文哭之,悲怆愤鲠,闻者吐舌。

    戊午归娶,遂举于乡。是冬,走湖湘,省太仆公,遂止不会试。次年归,筑室龙山,遂邀太外祖朱金庭先生、少宗伯罗康洲先生读书其中,十年不辍。戊辰,同上春官,独曾祖不第,而太仆公又以武定功为忌者所中,有诏逮讯于滇。曾祖自都中驰归,身掖太仆公至滇对簿,幸而得雪。又虑有中变,嘱所亲护太仆公归,而自以单骑并日驰京师,白当道,始得俞旨。旨下,则又以单骑驰归,慰太仆公于家。一岁而旋绕南北者三,以里计者三万,年三十而发种种白。辛未胪唱〔七〕,中官见曰:“今日那得此老状元?”盖嫌其发白也。曾祖举礼闱,实出康洲先生门,填榜发覆,康洲见曾祖名,乃大笑曰:“此余结发老友,今屈作门生,是大可笑事。”发榜后,曾祖投门生刺,往见康洲。康洲曰:“二十年好友,以一日弃之可乎?”因谢之。曾祖睇目熟视康洲〔八〕,乃叹曰:“诚哉言也!虽然,非罗康洲不肯,非我张阳和不敢。”遂坐上座。

    明年,星变上疏,言切直,既上,以揭帖诣座师张江陵。江陵不出见,第遣谓曰〔九〕:“如此门生,十五年即望代我,何见小如此!”又曰:“既如此,我亦不为渠地。”曾祖曰:“待为地,当不上疏矣。”竟出,语传入,江陵曰:“是子病狂矣!”疏入不报,曾祖乃请告归,遂遇太仆公之变。

    里居四年,私刺不入公门,遇乡里有不平事,辄侃侃言之,不少避。徐文长以杀后妻下狱,曾祖百计出之,在文长有不能知之者。一日文长在座,丐一小傒,曾祖不答。戊寅北上,属大父曰:“天池喜此僮,我去,汝往送之,勿告以我意可也。”至京,江陵骄恣日甚,曾祖岁时旅进,一揖而已,更不私谒。尝语人曰:“某门人也,皂囊白简,以让他人,乃若丧请留,病请祷,某总死不为也。”

    壬午,以皇嗣诞生,赍诏告楚中六王事竣,省太安人于越。太安人病,上疏请告,太安人曰:“汝吉行,不可以病请。”强之行,不百里忽心动,驰归,五日而太安人逝矣。居庐,修绍兴府志及会稽县志,山阴志则向出太仆公手。三志并出,人称谈 迁父子。

    丁亥复职,升左谕德,侍经筵。先是以覃恩上疏,乞复父官,诏予冠带,至是复申前请,诏格不许。曾祖乃伏地哭曰:“痛哉!吾不能以至诚动天,昭雪父冤,何以见吾父地下乎!”於邑不已,遂成臌疾。戊子三月增剧,竟不起,临革一语不及私,伏枕呼陛下者再,曰:“朝臣亦多有人。”目瞑〔一〇〕,门人曾凤仪呼曰:“师平日工夫,正在此际用。”复张目,拱谢之,乃瞑。

    曾祖家居嗃嗃,待二子、二子妇及二异母弟、二弟媳,动辄以礼。黎明击铁板三下,家人集堂肃拜,大母辈颒盥不及,则夜缠头护,勿使髿。家人劳苦,见铁板则指曰:“此铁心肝焉。”曾祖诞日,大母辈衣文绣,稍饰珠玉,曾祖见大怒,褫衣及珠玉,焚之阶前,更布素乃许进见。平居无事,夜必呼二子燃炷香静坐,夜分始寝。王宜人,六湖 王公女也,天性俭约,不事华靡,日惟结线网巾一二顶,易钱数十文,辄用自喜。傒奴持出市,人辄曰:“此状元夫人所结也。”争售之。

    曾孙张岱曰:“吾文恭一生以忠孝为事,其视大魁殿撰,为吾忠孝所由出,则大魁殿撰是吾地步,非福德也。其视为福德者,则为享福之人;其不视为福德而视为地步者,则仍为养福之人也。不然,而饮食宫室之奉,文恭何求不得?而种种之不如后人,何也?”

    祖讳汝霖,号雨若。幼好古学,博览群书,髫时以文恭命,入狱视徐文长先生,见囊盛所著械悬壁,戏曰:“此先生无弦琴耶?”文长摩大父顶曰:“齿牙何利!”案头有阙编序,用“怯里赤马”。大父曰:“徐先生,‘怯里马赤’,那得误‘怯里赤马’?”文长咋指曰:“几为后生窥破。”少不肯临池学书,字丑拙,试有司,辄不利。遂输粟入太学,淹蹇二十年,益励精古学,不肯稍袭占毕,以冀诡遇。文恭捐馆,家难渐至。县官修旧隙,鱼肉人〔一一〕。大父读书龙光楼,辍其梯,轴轳传食,不下楼者三年。田产居积,多为人豪夺,不敢阻,直听之而已。江西 邓文洁公至越,吊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条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邮亭,文洁对大父邑邑不乐,盖文洁中忌者言,言大父近开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见大父辄欷歔。是日将别,顾大父曰:“汝则已矣,还教子读书,以期不坠先业。”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获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洁曰:“有是乎?吾且面试子。”乃拈“六十而耳顺”题,大父走笔成,文不加点。文洁惊喜,击节曰:“子文当名世,何止科名?阳和子其不死矣!”是年当入试,方束装,而王宜人又逝。襄事毕,仍上龙光楼,辍梯传食者又三年。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读书鸡鸣山,昼夜不辍,病目眚,下帏静坐者三月。友人以经书题相商,入耳文立就,后有言及者,辄塞耳不敢听。入闱,日未午,即完牍,牍落一老教谕房。其所取牍,上大主考九我 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公简其牍少七卷,问教谕,教谕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资耳。”公曰:“亟取若笑资来!”公一见,抚掌称大妙,洗卷更置丹铅。易经以大父拟元,龚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填榜,南例无胄子元者,遂首龚,抑置第六。公后语人曰:“不以张肃之作元,此瞒心昧己事也。”揭榜后,大父往谒房师,房师阖门拒之曰:“子非我门人也,无溷我。”

    乙未,成进士,授清江令,调广昌,僚寀多名下士。贞父 黄先生善谑弄,易大父为纨袴子。巡方下疑狱,令五县会鞫之。贞父语同寅曰:“爰书例应属我,我勿受,诸君亦勿受,吾将以困张广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辞,走笔数千言,皆引经据典,断案如老吏。贞父歙然张口,称“奇才!奇才!”遂与大父定交,称莫逆。满六载,考卓异第一,拟铨部。朱文懿公以石门舅祖方在文选,方辞之〔一二〕,授兵部武选司主事。

    丙午,副山东。大父感李文节以落卷见收,至闱中,颛以搜落卷为事。于落卷中得李延赏者,文古崛,每篇字不满三百,多不作结语,排众议中之,解卷,部讦,落职归。数年间,颇畜声妓,磊块之余,辄以丝竹陶写。辛亥,朱恭人亡后,乃尽遣姬侍,独居天镜园,拥书万卷,日事䌷绎。暇则开山九里,每日策杖于猿厓鸟道间,作游山檄,遍游五泄、洞岩、天台、雁宕、玉甑诸峰,诗文日进。

    甲寅,当事者以南刑部起大父,与贞父先生复同官白下。拉同志十余人为读史社,文章意气,名动一时。丁巳,贞父视学江右,大父视学黔。黔固鬼方,而所得士,瑰异多轶才。有杨文骢者,冠郡庠,而经义失旨,扑之十日,属教官日理经三卦,完则押至所按地方送背。是科文骢遂魁黔榜。入彀者三十五人,无不冠军。而第二人梅豸者,则初试受扑,而大收则又冠军者也。黔中谓三百年来无此提学。十月主武闱,策中独问奢、蔺二酋,谓其变在旦夕,其为防御计甚悉,不逾年,变起重庆,而大父之言如左券。川督张凤皋先生,重大父才,凡帷幄事,悉与参酌之。寻晋广西参议。傜 僮乱,大父提兵往讨。有苗人龙阿者归部下,大父请于制台,授指挥衔,自粤至黔,千有余里,悉底定。龙阿练卒五千,曰“张家”〔一三〕,所向无敌。天启辛酉,大父以病归,龙阿携兵送,尽黔界,恸哭而去。归即筑于龙山之趾,啸咏其中。

    壬戌,起湖西道,过清江,父老携妇子,出酒肴茶核,走舆前跪送曰:“我恩主父母也。”追随数十里,欢呼不绝。癸亥还山。明年,又转副闽臬,大父意不欲出,勉强之福宁,缴凭即归。己丑三月,病瘰疬,不起。

    朱恭人者,朱文懿公女也。文懿公与文恭读书龙山,嘉靖丙辰七月七日,与文恭指腹为姻娅。所割襟,岱犹及见之,其色灰蠡,盖重浣白布也。甲辰,文懿公当国,子孙多骄恣不法,文懿公封夏楚,贻书大父,开纪纲某某,属大父惩之犹我。大父令臧获捧夏楚,立至朱氏,摘其豪且横者,痛决而逐之,不稍纵,其子孙至今犹以为恨。

    长孙张岱曰:“我张氏自文恭以俭朴世其家,而后来宫室器具之美,实开自舅祖朱石门先生,吾父叔辈效而尤之,遂不可底止。大父自中年丧偶,尽遣姬侍,郊居者十年,诗文人品卓然有以自立,惜后又有以夺之也。倘能持此不变,而澹然进步,则吾大父之诗文人品,其可量乎哉?”

    先子讳燿芳,字尔弢,号大涤。少极灵敏,九岁即通人道。病瘵几死,日服参药,大父母夹持之同宿,至十六而方就外傅。时文恭与郡守萧公,讲学于阳明祠。先子善歌诗,声出金石,太守厚赉之。十四补邑弟子,遂精举子业。大父教之,惟读古书,不看时艺。先子独沉埋于帖括中者四十余年,双瞳既眊,犹以西洋镜挂鼻端,漆漆作蝇头小楷,盖亦乐此不为疲也。

    先大父世产仅足供粥,通籍令清江,疲敝萧条,鬻产佐费。先子家故贫薄,又不事生计,薪水诸务,一委之先宜人。宜人辛苦拮据,居积二十余年,家业稍裕。后以先子屡困场屋,抑郁牢骚,遂病翻胃。先宜人忧之,谓岱曰:“尔父冯唐易老,河清难俟,或使其适意园亭,陶情丝竹,庶可以解其岑寂。”庚戌以来〔一四〕,遂兴土木,造船楼一二,教习小傒,鼓吹剧戏,一切繁靡之事,听先子任意为之。宜人不辞劳苦,力足以给,故终宜人之世,先子裒然称富人也。泰昌改元,先宜人厌世,而先子又遘奇疾,凡事傝〔一五〕,不出三年,家日落矣。

    天启辛酉,复就试南雍,几得复失。甲子、丁卯,闱牍佳甚,而又不售,是年五十有三矣。诸叔父劝驾,乃以副榜贡谒选,授鲁藩长史司右长史。鲁献王好神仙,先子精引导,君臣道合,召对宣室,必夜分始出。自世子郡王以至诸大夫国人,俱向长史庭执经问业,户屦常满。是年山东妖贼猖獗,围兖州城三匝,先子任城守,出奇退贼。时当道抚军宏所 沈公、监军半舫 刘公、巡道盘初 蒋公,皆敬礼先子,称莫逆。一日,在半舫座中,半舫善署书,滕李宰请额,半舫曰:“苦无佳语。”先子曰:“薛归于滕,今李宰晋秩郡司马,宜书滕薛大夫。”一座叫绝。先子起,亦请署额,半舫曰:“能工确如前语,即为公署之。”先子曰:“季 孟之间,非鲁右史而何?”半舫复大噱称赏。嘉祥令赵二仪物故,欠库银千八百两无抵,沈宏所强先子署篆,启王,得俞旨。先子至邑,见赵令妻子羁广柳车中,凄其可悯,乃出己橐为代偿,而复以百金为麦舟之赠。嘉祥人德之,为立张国相捐金之碑。嘉祥狱中,死囚只七案,先子悉为平反之,杀人者曰义士,盗曰侠客,报仇者曰孝子。谳上,司道笑之,为减二人死,先子犹申请再三,或劝已之,先子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解事归,益究心冲举之术,与人言多荒诞不经,人多笑之。

    先宜人去世,先子内妾周氏,席卷资斧,恐以宦况归遗诸子,乃劝先子置产兖州,请必无归,以罄其橐。辛未罢职,先子欲一省先人坟墓,绐周氏曰:“吾家尚有剩产,当为子拔宅再来。”九月抵家,日促先子行,而先子见子妇孝敬,心安之。然又不肯伤周氏意,犹日日戒束装不置口。先子喜诙谐,对子侄不废谑笑。一日周氏病,先子忧其死,岱曰:“不死。”先子曰:“尔何以知其不死也?”岱曰:“天生伯嚭,以亡吴国,吴国未亡,伯嚭不死。”先子口詈岱,徐思之,亦不觉失笑。

    壬申十二月,先子强健如常,忽言二十七日吾将去,三日前遍辞亲友,果于是日午时无疾而逝。先子善饭,是日早膳,犹兼数人之餐。盖先子身躯伟岸,似舅祖朱石门公而稍矮。壮年与朱樵风表叔较食量,每人食肥子鹅一只,重十觔,而先子又以鹅汁淘面,连啜十余碗,表叔捧腹而遁。

    陶宜人生于会稽 陶氏,外大父兰风府君,为清白吏子孙。宜人以荆布遣嫁,失欢大母,后以拮据成家,外氏食贫,未尝以纤芥私厚,以明不负先子所托。大母朱恭人,性卞急,待宜人严厉,克尽妇道〔一六〕,益加恭慎。辛亥,先子客鄞,大母卒于三叔之僦居,湫隘不能成礼。大父欲迁祖居,以俗忌旅榇不宜入宅,迟疑不决。宜人力请归宗,以凶煞自认,大父喜曰:“女中曾闵也。”后累遭祸祟,终不自悔。

    长子张岱曰:“先子少年不事生计,而晚好神仙。宜人以戮力成家,而妾媵、子女、臧获,辄三分之。先子暮年,身无长物,则是先子如邯郸梦醒,繁华富丽,过眼皆空。先宜人之所以点化先子者,既奇且幻矣。不肖岱,妄意先子之得证仙阶,或亦宜人之助也。”

    【校】

    〔一〕萧师盲耳 文粃无此句。

    〔二〕胥奉命 文粃作“胥从其计”。

    〔三〕后经月 “后”文粃作“侯”。

    〔四〕开门 文粃作“闭门”。

    〔五〕中留 文粃作“留中”。

    〔六〕“正以不尽发”三句 文粃作“正以不尽发为厚,后之人发高祖之所未尽发者”。

    〔七〕胪唱 文粃作“魁大廷”。

    〔八〕睇目 文粃作“瞠目”。

    〔九〕遣 文粃下有“人”。

    〔一〇〕目瞑 文粃作“且瞑”。

    〔一一〕鱼肉人 文粃作“鱼肉之”。

    〔一二〕方辞之 文粃作“力辞之”。

    〔一三〕张家 文粃作“张家兵”。

    〔一四〕庚戌 原作“庚辰”,误,据文粃改。

    〔一五〕傝原作“傝”,误。集韵:“傝,劣也。”

    〔一六〕克尽妇道 文粃上有“宜人”。

    【评】

    首段“张岱曰”:一篇绝妙绝奇文字,中有许多曲折,许多孝思,为文,为子孙,如是而已矣。

    末段“长子张岱曰”:读此文真觉性命之文,纯切大雅,欧阳公作泷冈阡表,予以为妙绝,集中于张子亦云。

    附传

    张岱曰:“家传之有附,何也?附吾仲叔葆生、三叔尔含、七叔尔蕴也。仲叔死七年,三叔死十年,七叔死三十六年,而尚未有传,则是终无传也已。人之死而寂寂终无传者,有之矣。惜乎吾三叔者,皆可传之人也。三叔者,有瑜有瑕。言其瑜,则未必传;言其瑕,则的的乎其可传也。解大绅曰:‘宁为有瑕玉,勿作无瑕石。’然则瑕也者,正其所以为玉也。吾敢掩其瑕,以失吾三叔之玉乎哉?”

    仲叔讳联芳,字尔葆,以字行,号二酉。生而头仄向左,文恭公忧之,乃以大秤锤悬髻上,坠其右,坐乡塾,命小傒持香伺左,稍偏则焠其额。行之半年,不复仄。仲叔少先子一岁,兄弟依倚。文恭公以假满入都,仲叔方四龄,文恭公钟爱先子,携之北上,仲叔失侣,悲泣不食者数日。时刘太安人在堂,遣急足追返,迨先子归,而仲叔始食。嗣是同起居食息,风雨晦明者,四十年如一日。先子专攻帖括家言,仲叔喜习古文辞,旁攻画艺。少为渭阳 石门先生所喜,多阅古画,年十六七,便能写生,称能品,后遂驰骋诸大家,与沈石田、文衡山、陆包山、董玄宰、李长蘅、关虚白相伯仲。仲叔复精赏鉴,与石门先生竞收藏,交游遂遍天下。癸卯,落第,至淮安,有贾客以铁黎天然几货者,淮抚李修吾以百金相值,仲叔以二百金得之,放舟亟行。李修吾飞骑追蹑,见朱文懿勘合,不敢问而返。自是收藏日富,大江以南,王新建、朱石门、项墨林、周铭仲,与仲叔而五焉。丙午,造精舍于龙山之麓,鼎彝玩好,充牣其中,倪迂之云林秘阁,不是过矣。

    戊午拆卷,填名三十五,而本房以次经稍注诖误,大主考慎之,特问监临王墨池先生,且曰:“山阴与京兆同里,若是名士,不妨中之。”墨池不答,遂易以他卷。及榜定,墨池始叹曰:“此天下名士,不佞受业弟子也,顷避嫌,不敢对耳。”主师大懊惜之。丁卯,小草一出,遂倅太平。次年,调苏州府,倅之有调繁,自仲叔始。辛未大计,中忌者以不及镌级,司道曰:“张倅而不及,谁有余者?”乃谓仲叔曰:“人言尔不及,尔只行有余事。”遂以镌级官委解白粲,到京补河南臬幕,署篆陈州。时贼偪宛水,刀戟如麻,仲叔登陴死守,日宿于戍楼,夜尚烧烛为友人画,重峦叠障,笔墨安详,意气生动,识者服其胆略。

    次年,升孟津县令,谪官之得转正印,亦自仲叔始。孟津有城无濠。仲叔至,为掘濠,不日而就,邑人王铎为作灵濠碑记。满六载,升扬州司马,分署淮安,督理船政。史道邻廉仲叔才,漕事缓急,一以委之,无不立办。癸未,流贼破河南,淮安告警,仲叔练乡兵,守清江浦,以积劳致疾,遂不起。

    仲叔一子萼,任诞不羁,不事生业,仲叔计数万辄尽,宦橐又数万亦辄尽〔一〕。仲叔好古玩,其所遗尊罍、卣彝、名画、法锦以千万计,不数日亦辄尽。仲叔姬侍盈前,岱曾劝叔父出之,姬侍曰:“奴何出?作张氏鬼耳。”仲叔喜,亟呼岱听之,姬侍对如前。岱曰:“幸甚!”甲申,岱同萼弟奔丧,姬侍林立,请曰:“得蚤适人,相公造福。”岱笑曰:“张氏鬼,奚适耶?”姬侍曰:“对老爷言耳,年少不得即鬼,即鬼亦不张氏待矣。”萼弟笑而遣之,亦辄尽。

    犹子张岱曰:“以吾叔父之相貌、才略、术数、权谋,可作戎政司马,其功名断不在张铜梁、吴寰洲之下。惜乎其宫室器具之奉,实埒王侯,岱所谓亵越之太甚者,正谓此也。仲叔嗜古,即一隃麋不肯轻弃,而铜雀诸妓可谓朝夕西陵,乃不移时而散如泡幻。则是货利嗜欲之中,无吾驻足之地,何必终日劳劳,持筹握算也?”

    三叔讳炳芳,号三峨。幼时佻傝,与群儿嬉,见文恭公,一跳而去,走匿诸母房,不能即得也。文恭公恶之,乃以薄瓦磨砻,裁如履趾,缀之屦下,见文恭一跳,其瓦底碎,即缚而笞之。少有机颖,与人交,辄洞肺腑,谈言微中,无不倾心向之。云间 何士抑、金斗 许芳谷官于越,三叔居幕下,不咨询,不敢理郡事。三叔以诸生遂创大厦,土木精工,费且巨万,皆赤手立办之,不为苦。

    天启丁卯,不携寸镪走京师,以一席言,取内阁秘书,如取诸寄。三叔曾语岱曰:“恩留三相,费省七千〔二〕。”盖实录也。三叔机警善应变,目所见辄终记不忘〔三〕,凡台省部寺,朝上疏,夕必伺于三叔之门,探问消息,车马填拥,行者不得路。而夜归见客〔四〕,必四鼓。旨一出,有喜事,即以赫蹄走报,时人称之张喜雀〔五〕。间日入直,则衙署稍闲;一出直,则蝇附蜂攒,撩拨不去矣。外省藩臬诸公出京,有所属,必走辞,大老在座,伺于邻居,或旬日不得一见焉。粤抚许芳谷,走万金于宜兴,托三叔为介,三叔颔之,而金不至。其差官迟回简不得,性卞急,直走问宜兴,宜兴谢无有,问:“谁居间?”曰:“张中书。”亟召三叔,三叔趋至。宜兴迎而问曰:“粤抚事果否?”曰:“有之。”宜兴出一拇指。曰:“有之。”曰:“不至何也?”三叔请间,遂屏人语曰:“太师何言之遽耶?粤差官不慎密,厂卫诇之急,伺稍闲,中书掷原物殴之去耳。”宜兴亟点头曰:“甚善。”急遣之,且曰:“中书君爱我。”三叔出,呼差官詈曰:“暮夜金而欲相公当堂承认,有是理乎?无回简矣,我一书亟报若主。”驰至粤,许芳谷以差官偾事,立斩之。后有行金者,委之即去,无复敢问。

    戊寅,九山伯为南户科,疏参巡漕。赍本入,三叔持之,勿上,以告德之。九山伯以疏羁留不上,特参讷言。三叔惧,简疏即上,下狱。以三叔索谢不得,故佹留而佹上之,亦以疏抨三叔,龁者四年,而竟瘐死。三叔归里,见伯曰:“九山累我。”九山伯曰:“三峨累我。”语格格不相下。三叔恚怒,嚄唶不能语,归即发,不两月而殂。临终诏诸子曰:“棺中多着笔札,我入地当遍告之。”壬午九月,九山伯以补官入邸,三叔见梦于贞子弟曰:“我与九山在临清结案,屈王司马 峨云一行,汝明晚于家中设饯,多烧舆马、从人,我且亟去。”贞子从其言,备牲醴致饯,设宾主席,上食如生前。祭毕浇灌,旋风起桌下,灯烛尽灭,步履踤,真若有车马行者。十月,九山伯殉难临清〔六〕,而结案之言,先于八月见梦,厉鬼之灵而很也如此。

    犹子张岱曰:“三叔父其今之蔡泽乎?赤手入秦,立谈间即取大位。又能于卿相之前,颠倒侮慢,提挈而奴使之,是岂碌碌庸人所能遽办乎?心之所恨,力能致之于死,而又能厉鬼昼见,以雪其愤,则杀气阴森,真有不可犯者矣。三叔须眉如戟,毛眼倒竖,未尝正视人,而人亦不敢正视。”

    季叔讳烨芳〔七〕,号七磐。生而跋扈,不喜文墨,招集里中侠邪,相与弹筝蹴踘,陆博蒱摴,傅粉登场,斗鸡走马,食客五六十人。常蒸一豭飨客,啖者立尽,据床而嘻。性好啖橘,橘熟,堆砌床案间,无非橘者。自刊不给,辄命数僮环立剥之。冬月,诸僮手龟皲,瘃黄入肤者数层。更喜豢骏马,以三百金易一马,曰大青。客窃往踖柳,与他马争道,泥泞奔蹶,四蹄迸裂而死。叔知即命帷盖葬之,恐伤客意,置不问。里中恶少年,称曰“主公”,走赫蹄招之,不辄至,即有以谁何之。王某者素崛强,又狎其弄儿,叔欲置之死地。某逃过江,至镇海楼下,有狰狞壮士数十人,手持应天巡抚大牌,云是越牢大盗,椎棒交下,立毙之,遽去。

    年二十,见诸父为文社,视所为制艺,曰:“徒尔尔,亦何极?”遂下帷读书,凡三年,业大成。挟一编走天下,海内诸名士,无不倾倒。诸侠邪不能遣,而天下士又多就之,客日益。后筑室炉峰,日游城市,夜必往山宿,山窗未曙,又督促入城,轻舟八楫,犹嫌其迟也。四方名宿亦多入山访之。乙卯,宋羽皇、谢耳伯至山,破雨游云门,水涨,赤体走冷溪中,冲激过顶,致病两踝。九月服劫药,有小效,医者曰:“药中有大毒,日食一分,药一囊,以百日尽。”季叔曰:“谁能耐此?”罄囊中药,一夕啖尽,毒发,遂死。季叔殡,宋羽皇、谢耳伯始去。后客有来吊,不通主人,径造殡所,留诗去者,则郑孔肩、吴伯霖、闻子将〔八〕、严印持、黄元辰、李长蘅、陈明卿、文文起〔九〕、陈古白、缪当时、方孟旋、艾千子、陈大士、罗文止、邱毛伯、章大力、韩求仲、宋比玉、萧伯玉、万茂先。

    季叔死之六日,仲叔在燕邸,梦季叔乘大青马,角巾绯裘,仆从五六,貌俱怪,问:“弟何来?”曰:“候阿兄耳,弟有自度诗为兄诵之,曰:‘敛色危襟向友朋,我生聚散亦何辛。而今若与通音问,九里山前黄鸟鸣。’”仲叔疑其不祥,逼前牵其袂,叔即上马去。仲叔尾而追之,则举鞭遥指曰:“阿爷思兄甚,兄其亟归!”人骑遂失。仲叔志其诗以归,盖即季叔死前三日所作自度诗也。自度诗凡五首。

    犹子张岱曰:“语云:千里马善蹄啮人。盖不蹄不啮,不成其为千里马也。见尔蕴叔于髫时,其蹄啮特甚。而二十而后,见鞭影而驰,遂能瞬息千里,岂马之善变哉?盖能蹄能啮,而又能千里,始成其为千里马也。季叔好侠邪,则侠邪至;好名宿,则名宿至。一念转移,而交游迭换。不知其人,则视其友。余于季叔见之矣。”

    张岱曰:岱次先世传以授诸子曰:“余之先世在是也,余之后世亦在是也。”诸子不解。岱曰:“先世之浑朴,勿视其他,止视其兄弟。太仆公事汉阳公如事父,文恭公手出二异母弟于澡盆,而视之如子。大父与芝如季祖,相顾如手足。而父叔辈,尚不失为平交。自此以下,而路人矣,而寇仇矣,风斯日下,而余家之家世,亦与俱下焉。吾子孙能楷模先世,珍重孝友,则长世有基。若承此漫不知改,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余之家世自此斩矣。故曰:余之先世在是,余之后世亦在是也。”

    【校】

    〔一〕“仲叔”二句 文粃作“仲叔家计数万缘手尽,而是年奔丧淮安,宦橐又数万亦缘手尽”。

    〔二〕七千 文粃作“八千”。

    〔三〕终记 文粃作“强记”。

    〔四〕而夜 文粃作“丙夜”。

    〔五〕雀 文粃作“鹊”。

    〔六〕殉难 文粃作“被北兵杀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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