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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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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牙要塞在发亮的海滩隐没。但是这种神秘的蓝色反光跟要塞不是同样的颗粒。这是你的王国。不怎么真实,不怎么可靠……但是,杰纳维耶芙,让她活着吧。

    是的,我知道,让她活在今天的惶恐中。但是生活中并不多戏剧性故事。有机会经历的友谊、温情、爱情是那么少。不管你对埃兰有什么说法,一个男人并不很重要。我相信……人生建筑在其他事情上……

    这些习俗,这些协议,这些法规,这一切你不觉得有必要的东西,这一切你已逃离的东西……把她框住了。

    为了生存在她周围必需有长久存在的现实。但是荒谬也罢,不公正也罢,这些都只是语言。杰纳维耶芙,被你带走,杰纳维耶芙也就徒有虚名了。

    此外,她需要什么自己知道吗?对财富的这种习惯本身,她不见得知道。钱,是可以获取财物的东西,引起外在的激动————而她的人生是内在的————但是财富,让事物可以持续存在。这是看不见的地下河流,它一世纪以来构筑一个家庭的四壁,积累人的记忆,这才是灵魂之所在。你会把她的人生清理一空,就像给一套公寓内不再看到的千百件组合物搬了家。

    但是我在想,对你来说爱是诞生。你会以为带走的是个重生的杰纳维耶芙。爱,对你来说,是你有时在她身上看到的眼睛颜色,像一盏灯似的可以轻易点燃的。是的,在某些时刻最简单的话好像具备这样一种力量,爱是可以轻易哺养的……

    生活,无疑,是另一回事。

    (七)

    要杰纳维耶芙去碰这块窗帘、这张椅子很为难,仿佛有的人发现了立在边境的界碑石。直到那时以前,手指抚摸是一种游戏。直到那时以前,这个背景到了时间都会轻易地出现与消失,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她的情趣是如此可靠,从来不用问这块波斯地毯,这幅印刷画究竟是什么。它们到今天还是一间那么幽静小室内的装饰————现在她跟它们相遇了。

    “这没什么,”杰纳维耶芙想,“我依然在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中过着外来人的生活。”她端坐在座椅上,两目紧闭。这样在特快列车的车厢里。度过的每秒钟都把房屋、森林、村庄抛在后面。可是,若从卧铺上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一个铜环,永远是那同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一周后我睁开眼睛,我将是一个新人,他把我带走了。”

    “您觉得我们的家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早叫醒她?她张望。她不知道表达自己的感觉:这个布置缺乏长久性。它的房架也不坚固……

    “你过来,雅克,有你在……”

    单身公寓内沙发和墙纸上的暗淡阳光,墙上的这些摩洛哥装饰布。这一切可以在五分钟内装上、卸走。

    “雅克,您为什么把墙壁遮住,您为什么愿意不让手指紧摁墙壁?……”

    她喜欢用手掌抚摸石头,抚摸家里最可靠与最长久的东西。一切像一艘船可以长期运载你的东西……

    他拿出他的宝物:“一些纪念品……”她明白。她认识几名殖民部队的军官,他们在巴黎过着幽灵般的生活。他们又在林荫道上相遇了,奇怪自己还活着。在他们的家里或多或少认得出在西贡的那个家,在马拉喀什的那个家。大家在里面谈女人、谈同僚、谈晋升;但是这些帷幔在那里可能跟墙壁血肉相连,在这里则像死去的一样。

    她用手指碰薄片铜器。

    “您不喜欢我的小玩意吗?”

    “原谅我,雅克……这有点儿……”

    她不敢说:“庸俗”。但是她所以有可靠的趣味,就来自她只鉴赏和热爱塞尚的真迹,而不是临摹;真正的名家家具,而不是赝品;这使她对贝尼斯的东西暗中瞧不起。她怀着最慷慨的胸怀准备牺牲一切;她觉得自己可以在一间粉刷的小室内承受生活,但是这里她感到有点败坏自己的情绪。不是富家子弟的挑剔,而是————奇怪的想法————她的直率。他猜到她的为难,但不能理解。

    “杰纳维耶芙,我没有能力提供您太舒适的生活,我不是……”

    “啊!雅克!您疯了,您想到哪里去了!”

    这我都不在乎,————她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只是比起您的地毯,我宁愿要简单的打蜡的地板……这些都由我来给您安排吧……

    她没有再往下想,她猜想她所追求的不事修饰,其实是更大的奢侈,要求的东西也多于他们脸上的这些面具。她孩子时代玩耍的大厅,这些闪光的胡桃木地板,这些实木桌子,能够穿越几个世纪也不会过时和陈旧……

    她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郁。不是为财富、为自己的要求而遗憾。她肯定不及雅克那么了解什么是多余的东西,但是她确切明白她在新生活中因有了多余的东西而富裕。她不需要那些东西。但是她再也得不到生活持久的保证。她想:“东西比我更持久。以前我被人接受、陪伴、保证有一天会得到照顾的,现在我要比东西更持久。”

    她还想:“当我去乡下的时候……”她又透过茂密的椴树林看到了这幢房子。这是浮上表面最稳固的东西:宽大的条石台阶不停地往泥土里陷。

    那里……她想到冬天。冬天清除树林里的全部枯木,露出房屋的每根线条。我们甚至看到世界的构架。

    杰纳维耶芙走过,吹口哨唤狗。她每走一步踩得树叶沙沙响,但是经过冬天这番挑选,这番大清除之后,她知道春天将会填补地面的凹凸,攀登树枝,绽放花蕾,使拱形树冠焕然一新,让它们具有水的深度与运动。

    那里,她的儿子没有完全消失。当她走进食品储藏室翻动半熟的木瓜时,他刚好走了,但是,我的孩子呵,奔跑了那么久,疯了那么多时候,是不是该乖乖睡一会儿啊?

    她认出那里死者的信号,她不怕。每个死者把自己的沉默都加入家庭的沉默里。眼睛从书本上抬起,屏住呼吸,体验刚刚消失的召唤。

    消失的人们?而在这些变化不定的人中间只有他们才是持久的,而他们最后的面孔是那么真实,再做什么也不能改变的!

    “现在我跟了这个人,我会为他痛苦,为他怀疑。”因为既充满温情又令人反感的这种人性纠结,其成分都是天定的,她没法把它解开。

    她睁开眼睛,贝尼斯在沉思。

    “雅克,您必须保护我,我离开时会很穷,非常穷!”

    她将生活在达喀尔的这间房子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这人群中,在那个世界上————如果贝尼斯不够强的话————将只有些不甚需要、比一部书中情景略显真实的情景……

    但是他弯身对着她,轻声轻气说话。他表示出的这个形象,这种出自内心的温情脉脉,她愿意尽力去相信。她确实愿意去爱爱情的形象,她只有这个脆弱的形象来保护它了……

    今晚,她会在纵情中找到那个脆弱的肩膀,这个脆弱的庇护所,把脸埋在里面,像只等待死亡的动物。

    (八)

    “您带我上哪儿?您为什么带我上这里?”

    “这家旅馆不喜欢吗,杰纳维耶芙?那我们再走吧,愿意吗?”

    “好的,再走吧……”她不安地说。

    车灯照得不亮。在黑夜就像在黑洞里艰难前行。贝尼斯偶尔向旁边看一眼:杰纳维耶芙苍白无色。

    “您冷吗?”

    “有点儿,没关系。我忘记拿裘皮大衣了。”

    她是个丢三落四的女孩。她笑了。

    现在天在下雨。“糟透了!”雅克心里说,但是他还想这样是在走近人间天堂。

    到了桑斯近郊必须换一个火花塞。他忘了带电行灯,又是一个忘记。他手握一把滑牙的扳手在雨下摸索。“我们应该乘火车的,”他心中嘀咕个没完。他宁可开自己的车是因为车给人提供一个自由的形象:美丽的自由!可是从这次出走以来他做的尽是傻事,事事都忘记!

    “您到得了那里吗?”

    杰纳维耶芙来找他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囚徒,一棵树,两棵像哨兵似的树,这间不堪入目的养路工小窝棚。我的上帝,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她难道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吗?

    事情完了,他拿起她的手:

    “您发烧了!”她微笑……

    “是的……我有点累,我好想睡觉……”

    “那您为什么还要下车淋雨!”

    发动机还是转不起来,熄火,劈劈啪啪。

    “我的小雅克,我们到得了吗?”她半睡半醒,全身高烧,“我们到得了吗?”

    “是的,我的爱,马上就是桑斯了。”

    她叹口气,她努力在做的事已超出她的能力。这一切都由于那个喘粗气的发动机。每棵树都要花大力气往后拉。每棵树。一棵接一棵。没完没了。

    这样是不行的,贝尼斯想,还得停下来。他想到抛锚就惊慌。他害怕景物停滞不动了。这引出某些在萌生的想法。他害怕某种正在显示的力量。

    “我的小杰纳维耶芙,别去想这个夜里……想不久的事……想西班牙。您喜欢西班牙吗?”

    一个细小遥远的声音在回答他:“是的,雅克,我很幸福,但是……我有点害怕盗贼。”他看见她轻轻笑了。这句话叫贝尼斯不舒服,这句话其实只是想说:去西班牙旅行,这是个童话故事……没有信仰。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不能够胜利。“杰纳维耶芙,是今天夜里,是这场雨破坏了我们的信心……”他一下子认识到今天夜里就像是一场生不完的疾病。病的苦味就在他嘴里。这是看不到黎明希望的一个夜里。他抗争,在心里打拍子:“只要天不下雨,黎明就是一帖治愈的药……只要……”他们内心有什么病了他不知道。他相信这是大地烂了,这是黑夜病了。他期望黎明,就像绝症病人说:“天亮我去呼吸新鲜空气,”或者:“春天来了我就会年轻的……”

    “杰纳维耶芙,想想我们在那里的家……”他立即醒悟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什么都还不能够在杰纳维耶芙心里建立家的形象。“是的,我们的家……”她试着读这个词的声调。她的热情在滑落,她的乐趣是飘忽的。她搅动许多她自己也不清楚、即将形之于言词的想法,许多叫她害怕的想法。

    他不认识桑斯的旅店,在一盏路灯下停车,查一查旅行指南。一盏快要熄灭的煤气灯摇晃着影子,使一块褪色滑落的布招牌在白灰墙上活了起来:“自行车……”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见到最悲哀与最庸俗的词。平庸生活的象征。他觉得他在那里的生活中许多东西是平庸的,但是以前他没有发觉。

    “借个火,布尔乔亚……”三个骨瘦如柴的顽童嬉皮笑脸瞧着他。“这些美国人,在找路……”然后他们盯着杰纳维耶芙。

    “你们给我滚开,”贝尼斯大吼。

    “你的妞,嗲得来。但是你看到二十九号我们的那个……”

    杰纳维耶芙有点惊慌,身子向他靠。

    “他们说什么?……我求您,我们走吧。”

    “但是杰纳维耶芙……”

    他忍住,闭上嘴。他必须找个旅店……这些喝醉的野孩子……又怎么样呢?接着他想她身上发烧,她难受,他应该不让她碰见这种事。他带着病态的固执,责备自己让她卷进一些丑事中去。他……

    环球旅馆关上大门。所有这些小旅店在夜里都像缝纫用品商店的样子。他门敲了很久,直至有人拖着脚步过来。值夜人打开半扇门:

    “客满。”

    “我求求您啦,我的妻子病了!”贝尼斯坚持。门又关上。脚步往走廊深处走去。

    一切都串通一气来对付他们。

    “他说什么?”杰纳维耶芙说,“为什么,为什么他连话都不回答?”

    贝尼斯差点要她看一看,他们这里不是旺多姆广场,肚子一吃饱,小旅店都入睡了。这比什么都正常。他坐下,不说一句话。脸上汗水闪烁。他不发动,但是盯住一段发亮的路面;雨水从他的脖子往下流,他觉得要把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摇醒。重新想到了这个愚蠢的主意:当天亮的时候……

    在这一分钟,确实需要说句有人情味的话。杰纳维耶芙试探着说:“这一切都没什么,我的爱。为我们的幸福自然要辛苦一点。”贝尼斯凝视她:“是的,您真是宽宏大量。”他感动。他真想拥抱她,但是这雨、这不舒服,这累……他还是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体温更高了。每一秒钟都在摧残她的身体。他依靠想象的事来使自己镇静下来。“我给她煮一杯滚烫的格罗格酒。就会没事的。一杯滚烫的格罗格酒。我用毯子裹住她。我们对着看,把这场艰难的旅行当作笑话说。”他感到一种模糊的幸福感。但是当前的生活情景与这些想象格格不入。另外两家旅店依然毫无动静。这些想象。必须每次把它们重新过一遍。每次它们也更为黯淡,它们包含的梦想成真的能力也微乎其微了。

    杰纳维耶芙早已不说话了。他感到她不抱怨,也不说什么。他可以开上几小时,几天,她也不说什么。再也不说什么。他可以扭弯她的手臂,她不说什么……“我在胡说八道,在瞎想!”

    “杰纳维耶芙,我的孩子,您难过吗?”

    “不,这过去了,我好些了。”

    她刚才对许多事感到无望。把它们放弃了。为了谁?为了他。一些他不能给她的东西。这更好……这一根弹簧折了。她更顺从了。这样她将过得愈来愈好,她甚至会放弃幸福。当她过得完全好了……“嘿!我是个大傻子,还在瞎想。”

    希望与英格兰旅馆。商务旅客享受特价。“杰纳维耶芙,您靠着我的胳膊……是的,要个房间。太太病了,快来杯格罗格酒!一杯滚烫的格罗格酒。”商务旅客享受特价。为什么这个句子是那么可悲?“坐这张椅子,这会好些。”格罗格酒怎么还不来?商务旅客享受特价。

    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佣很殷勤:“来啦,我的小太太,可怜的太太。她全身发抖,面孔煞白。我给她烧壶热水。上十四号客房,一个漂亮的大房间……先生可不可以登记一下?”他手指捏着一支肮脏的蘸水笔,注意到他们的姓氏不一样。他想把自己说成是照顾杰纳维耶芙的仆人。“都是我的错,没有品位。”这次还是她帮他解的围,她说:

    “填情人,不是很亲切么?”

    他们想到了巴黎,想到了丑闻。他们看到不同的面孔群情激昂。对他们来说仅仅只是困难的开始,但是他们相互一句话也不提,害怕他们的想法不约而同。

    贝尼斯明白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什么也没发生,除了一座发动机性能欠佳,淋了几滴雨,花了十分钟寻找旅馆。他们觉得克服了累人的困难,其实这些困难来自他们自己。杰纳维耶芙在跟自己过不去,她那么费力自拔,以致弄得心力交瘁。

    他握住她的手,但是还是知道语言帮不了他的忙。

    她睡着。他不去想爱情。但是他思想奇奇怪怪的。往事的重现。灯的火焰。必须赶快给灯加油。但是同时必须保护火焰不被大风吹灭。

    但是,尤其是这种洒脱。他原来以为她贪图安逸。为物质难过,为物质感动,像孩子似的哭着要喂。而今,尽管贫困,他还是要给她许多东西。但是,他身无长物,在这个不饥饿的孩子面前跪了下来。

    (九)

    “不。没什么……我自己来……啊!不早啦?”

    贝尼斯站着。他梦中的动作像纤夫的动作那么沉重。像使徒的动作,把你从自己的深处引导到阳光前。他的每一步都充满意义,像舞蹈家的舞步。“呵!我的爱……”

    他踱来踱去:这可笑。

    那扇窗子给晨光照出了肮脏。那个夜里,它蓝得发暗。它在灯光照耀下,如蓝宝石一般深邃。那个夜里,它透明直接见到星光。人在做梦,人在想象。人站在一艘轮船的船头。

    她收回双膝抱紧,觉得身子发软,像没烤好的面包。心跳太快,难受。这样在一节车厢里。轮轴声在给逃离打拍子。轮轴像心一样跳动。额头贴在玻璃窗上,景物在流逝。地平线接纳一团团黑影子,渐渐把它们笼罩在自己的和平中,这一切像死亡那么温柔。

    她正想对那个男人叫:“把我留下吧!”爱情的双臂把你们抱住,连同你们的现在、过去、未来,爱情的双臂把你们拉在一起……

    “不。我自己来。”

    她站起。

    (十)

    这个决定,贝尼斯想,这个决定是在我们之外做出的。相互没有讲过话就做了出来。这样回去好像事先就商定好了似的。人病成这样自然不能继续了。以后再看啦。离家没多久,埃兰在外地,事情不会露出破绽。贝尼斯奇怪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他知道事实不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可以不费气力去做。

    况且,他怀疑自己。他知道他还是在某些想象前退缩了。但是,想象又是来自深处什么呢?今天早晨醒来时,他对着眼前这块低矮灰暗的天花板立即想到:

    “她的家是一艘船。把好几代人从此岸送到彼岸。旅行在这里与他处都没有意义,但是有了船票,坐上舱位,带了黄皮箱包感到多么安全啊。上了船……”

    他还不知道他是否会难过,因为他正在走一条坡道,未来朝他走来而他又没法把它抓住。当人自暴自弃时不会难过;当人在悲哀中自暴自弃时就不再难过。以后面对某些形象时才会难过。他从而知道他们扮演后半部角色较为胜任,因为内心已有所准备了。他是在操纵一台转动不灵的发动机时对自己说这番话的。但是会到达的。走在一条坡道上。总是这坡道的印象。

    将近枫丹白露时,她口渴。景色的每个细节都熟识在心。他平静地停好车。他安慰。上升至白天的必须是这么一个环境。

    这家小餐馆给他们送上了牛奶。不用匆匆忙忙了吧?她小口呷牛奶。不用匆匆忙忙了吧?发生的事都必然发生在他们身上了。总是这个必然的印象。

    她温柔。她为许多事感激他。他们的关系要比昨天自由得多了。她微笑,指着门前啄食的小鸟。她的脸在他看来是新的,他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在旅行者身上。这是生活将在某秒钟内从你的生活中剥离的旅行者身上。在河滨道上。这张脸已经能够微笑,依靠未知的热忱活着。

    他又抬起眼睛。她露出侧面,低下头,在遐想。她若稍微侧转头,他就失去了她。

    肯定她始终爱着他,但是对于一个脆弱的少女不可以有太多要求。他显然不能说“我还给您自由”,也不能说句同样愚蠢的话,但是他说起他打算做的事,他的前途。在他给自己构建的生活里,她不是个囚徒。为了感谢他,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他的胳臂上:“您是……我全部的爱。”这是真的,但是他从这些话里也听出他们天生不是一对儿。

    既固执又温柔。几近无情,残酷,不公正,但是对这点并不自知。会急于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某种说不清楚的利益。既安静又温柔。

    她生来也不适合埃兰。这个他知道。她说到她要重过的生活,从来给她造成的只是损害而已。那么,她天生适合什么呢?她看上去并不为此难过。

    他们又上路了。贝尼斯稍稍向左靠。他知道也不要难过,但是他心中的小动物肯定受了伤,它的眼泪是不可解释的。

    在巴黎,毫无动静。没有引起任何风波。

    (十一)

    这又有什么好呢?城市在他四周毫无用处地搅扰。他知道他从这种混乱中再也没有什么可取的。他慢慢逆着陌生的人群走。他想:“好像我不在这里似的。”他不久又该离开了,这很好。他知道他的工作环绕他产生非常具体的联系,使他重新获得一种现实感。他也知道日常生活中跨出一小步,也具有完成了一件事的重要性,那个精神上的溃败也就失去了一点意义。中途站上的说说笑笑依然保持着它的魅力。这奇怪,然而肯定。但是他对自己不感兴趣。

    他经过巴黎圣母院时,走了进去,奇怪里面人群密集,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他为什么来这里呢?他问自己这个问题。不管怎样,他来了,因为这里待上几分钟会有所收获。在外面这段时间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是这样,“在外面待上几分钟只会是一无所获”。他还感到有必要自我认识一番,把自己托付给信仰,就像托付给任何一种哲学体系。他心想:“我若找到一个信条,它表达我的思想,它凝聚我的意志,对我来说这就是真的。”然后他又沮丧地说:“可是,我是不会相信的。”

    突然,在他看来这又是一趟海上航行,他的一生就是这样消耗在试图逃离上。布道一开头就让他不安,仿佛是一次出发的信号。

    “天国,”布道师说,“天国……”

    他双手压在椅子的宽大边沿上……朝着听众俯下身。听众挤在一起,专心聆听每句话。心灵滋养。有些形象又袭上他的心头,清晰明白出乎意外。他想到钻入鱼篓里的鱼,又毫无联系地加了一句:

    “当加利利的渔民……”

    他只是使用那些会带来一连串往事和持续存在的词句。他好像在听众身上慢慢加重压力,渐渐加强冲势,像赛跑者的步子。“你们如果知道……你们如果知道多少爱……”他停下,有点气喘;他的感情太丰满了,难以表达。他懂得广泛使用的普通词显然包含着太多的意思,他再也分不清楚在此恰当表达的词汇。烛光使他面孔发黄。他挺一挺身,两手撑着,额头抬着,人笔直。当他放松时,这些听众也像海水稍稍晃动。

    接着词句又来了,他说话。他带着惊人的自信说话。他像个孔武有力的装卸工那样轻松愉快。想法在他的身外形成,进入他的内心,当他说完句子时,就像人家给他递上了一个包裹。首先他心里模模糊糊升起那个形象,再在形象里套上那个公式,说得教民口服心服。

    贝尼斯现在听布道。

    “我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我是潮水,进入你们体内,激励你们,然后退去。我是恶,进入你们体内,撕裂你们,然后退去。我是爱,进入你们体内,永久留驻。

    “你们过来用马西昂[1]和第四部《福音书》反对我。你们过来跟我谈经间插入句。你们过来抛出你们可怜的人性逻辑来反对我,而我是超越的那个人,而我把你们从中拯救!

    “囚徒呵,你们要懂得我!我救你们摆脱你们的科学、你们的公式、你们的法律,这个精神奴役,这个比宿命更为蛮横的决定论。我是盔甲上的拼条。我是监狱上的天窗。我是计算中的错误:我是生命。

    “你们用积分算出了星辰的运转,实验室的一代人呵,你们也就对它不再了解了。这成了你们书中的一个符号,不再是光明了。这事你们知道的比一个男孩子还少。你们甚至还发现了掌控人类爱情的规律,但是这种爱却不是你们的符号所能捕捉的,这事你们懂得的比一个女孩子还少。好吧,上我这里来吧。光明的这种柔情,爱情的这种光明,我把它们还给你们。我不奴役你们,我拯救你们。那个人第一个计算出水果的跌落,把你们关进这场奴役中,我把你们从他那里救出来。我的家是唯一的出路,出了我的家你们会变成什么呢?

    “出了我的家,出了这艘船,你们会变成什么,在这里面时间的流逝自有其丰富的意义,就像海水对着发亮的艏柱流逝。海水的流逝无声无息,但承载着岛屿。海水的流逝。

    “上我这里来吧,对你们毫无结果的行动是苦涩的。

    “上我这里来吧,对你们只会陷入法律的思想是苦涩的……”

    他张开双臂:

    “因为我是个接待的人。我过去承载着人间罪恶。我承载了它的恶。我承载了你们这些失去幼崽的野兽的伤痛和不可痊愈的疾病,你们得到了解脱。但是你们的恶,我今天的子民,是一种更深重、更难补救的苦难,可是我把它与其他的恶一样承载。我将承载更沉重的精神锁链。

    “我是个承载人间枷锁的人。”

    那人在贝尼斯看来是个绝望的人,因为他呼喊不是为了得到一个信号。因为他没有要求信号。因为他在自问自答。

    “你们将是些在游戏的孩子。

    “你们每天无谓的努力,使你们筋疲力尽。到我这里来吧,我给予你们的努力一个意义,它们将建立在你们心中,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这话传进人群。贝尼斯不再听到说话,但是有什么在他心中产生,像个主题反复出现:

    “……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他感到不安。

    “今日的情人,上我这里来吧,你们的爱,干枯、残酷、绝望的爱,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上我这里来吧,你们对肉欲的匆忙,你们悲伤的归来,我将使之成为人的成就。……”

    贝尼斯觉得苦恼之情在增加。

    “……因为我是那个对人赞美的人……”

    贝尼斯陷入了彷徨。

    “我是唯一能够把人归还自己的人。”

    教士不说了。他疲惫,朝祭台转过身。他崇拜他刚才树立的这位神。他觉得自己卑微,好像他把一切奉献了,好像肉体的疲惫是一份献礼。他不知不觉把自己等同于基督。他朝祭台转过身后又说,速度慢得令人害怕:

    “我的父,我相信他们,因而我给出了我的生命……”

    最后一次俯身向群众:

    “因为我爱他们……”然后他发抖了。

    静默在贝尼斯看来很奇妙。

    “以父的名义……”

    贝尼斯想:“那么绝望!信德的行为在哪里?我没有听到过信德的行为,而是一声极端绝望的尖叫。”

    他走出门。弧光灯不久就要点亮。贝尼斯沿着塞纳河河堤走。树木纹风不动,凌乱的树枝凝结在厚重的黄昏中。他内心已经平静,是因为白天无所事事而来的,有人则相信是为了一个问题得到了解决而来的。

    可是这个黄昏……十分戏剧化的幕布,已经在帝国的废墟、溃败的夜晚和脆弱爱情的结局中使用过,明天还会在其他的喜剧中使用。这块幕布在黑夜宁静时,在人生迟滞不前时都令人不安,因为不知道在搬演的是什么戏。啊!是什么把他从人性焦虑中拯救出来?……

    弧光灯全都同时亮了起来。

    (十二)

    几辆出租车。几辆公交车。不可名状的喧闹,贝尼斯,迷失在这里不是很好吗?一个大个子插在柏油路上。“喂,让一让!”那些女人,一生也只能遇见一次,不能错失良机。那边,蒙马特尔灯光逼人。已经有妓女在搭讪。“好上帝!快啊!……”那边,另有一些女人。一些西班牙人,像珠宝盒,女人即使没有姿色的,也有一个宝贵的肉体。五百张票子的珍珠挂在肚子上,还有这样的戒指!奢侈的肉团团。还有一个着急的女孩:“放开我,你!我认识你,皮条客,滚吧。让我过去吧,我要过日子!”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吃夜宵,穿礼袍,三角领口,背全裸。他只看到这个后颈,这两个肩膀,这个看不见东西的背,上面的肉在急速颤动。物质不断重新组合,不可察觉。当那个女人抽烟时,拳头支着下巴,低着头,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荒漠了。

    一堵墙,他想。

    舞女开始她们的游戏。舞女的步子富有弹性,芭蕾的灵魂借给她们一个灵魂。贝尼斯喜欢这个将她们平衡托起的节奏。这种平衡处于极大的威胁中,但是她们总是满有把握地恢复,令人惊讶。她们搅得人的感官不安,当形象正要建立和即将进入休止、死亡和分解成动作的时候,又把它解开了。这其实是欲望的表述。

    在他面前是这个神秘的背,像湖面那样平滑。但是一个初起的动作、一个想法或一个寒颤,都会在上面引起一个会扩大的影子漪澜。贝尼斯想:“我需要在这下面的隐秘蠕动的东西。”

    舞女在沙子上画出然后又抹去几个谜后,谢场退下。贝尼斯向身姿最轻盈的舞女打了个手势。

    “你跳得真好。”他猜测她的身体重量,那就像水果的果肉。他发现她身子沉重,这倒没有想到。一种富态。她坐下。她目光专注,剃过毛的后颈有点牛性的东西。这是这个身体上最不灵活的关节。她的面孔也无秀气可说,但是全身上下显得平心静气。

    然后,贝尼斯看到她的头发被汗水粘住。脂粉里现出一条深皱纹。一件褪色的饰物。她走出了舞蹈,就像走出了生存之地,显得憔悴和可怜。

    “你在想什么?”她做了个笨拙的手势。

    这整个夜生活的喧闹有了一个意义。酒保、出租车司机、酒店领班的喧闹。他们在干自己的活儿,归根结底是把这杯香槟和这个累乏的女人推到他面前。贝尼斯从大幕后面来看生活,那里一切都是工作。那里没有罪恶,没有美德,没有暧昧的感情,但是这是一份工作,跟他们团队的工作一样按照常规办事、一样中性。这场舞蹈也是如此,它把姿势编在一起,形成一种语言,只能向外人去说。只是外人在这里发现一个结构,但是他们与她们早已忘记了。犹如那位音乐家,他把同一首曲子演奏了一千次,丧失了对它的感觉。这里,她们在聚光灯下跨出舞步,做出表情。但是只有上帝知道有什么投入。这一位只关心隐隐作痛的那条腿,那一位只想到————啊,可怜哪!————舞蹈后的约会。这位想到:“我欠一百法郎……”那位可能还是:“我痛。”

    在他心中一切热忱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心想:“我向往的东西你一点也不能给我。”然而,他的孤独如此无情,他不得不为此需要她了。

    (十三)

    她担心这个沉默的男人。当她夜里在睡着的人身边醒来时,她印象中是被人遗忘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

    “把我抱在你怀里!”

    她还是感觉温情的冲动……但是在这个身体中关闭着这个陌生生命,在额骨下隐藏着这些陌生梦想。她横卧在这个胸脯上,感到男人的呼吸如波涛似的起伏不定。这是一种渡海的焦虑。如果耳朵贴在肉上倾听心的沉着的跳动声,这台转动的马达,或者这个拆建工人的砍斧声,她体验到一种飞快、不可捕捉的逃逸。还有当她说一句话把他从梦中闹醒时的这种沉默。她计算说这句话与这声回答之间的秒数,像在测定暴风雨————一秒……两秒……三秒……他远在乡野之外。他若闭上眼睛,她拿住和捧起这颗沉甸甸像死人的头颅,要用两只手如同捧起一块石头。“我的爱,伤心啊……”

    神秘的旅伴。

    两人都直躺着,默不作声。他们感到生活像一条河流穿过身子。令人眩晕的逃逸。身体:放入激流中的独木舟……

    “几点钟了?”

    大家要对时间,奇怪的旅行。“呵,我的爱啊!”她紧抱他,头往后仰,头发凌乱,从水里拉出来。女人不论从睡眠还是从爱情中出来,这绺头发贴在额头,这张沮丧的脸,都像从海里回来似的。

    “几点钟了?”

    嗨!为什么啦?这些钟点像外省小车站那样过去了————午夜十二点、一点、两点————抛在后面了无影踪。有些东西在指缝中溜了过去,留不住。岁月老去,无所谓的。

    “我能够很好想象你白发苍苍的样子,而我贤淑地做你的朋友……”

    岁月老去,无所谓的。

    但是,受挫的这一时刻,今后的平静,还有待时日,这个令人劳累。

    “给我说说你那个地方吧?”

    “那边……”

    贝尼斯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城市、海洋,祖国:个个都一样。偶尔,事情飞逝的一面,你猜到而不明白,也不会重现。

    他用手碰这个女人的腰肢,那个部分的肉毫无防御。女人:娇嫩润滑的裸身,照上一点光就亮晶晶的。他想这个神秘的生命,使他兴奋,使他温暖,如同太阳,如同内心气候。贝尼斯不对自己说她是温柔的,她是美丽的,而说她是温暖的。像动物那样温暖。生气勃勃。这颗心永远在跳动,隐藏在这个身体里的源泉,与他的源泉不同。

    他想到这份快感,在他心里展翅拍打了几秒钟:这只疯狂的鸟拍打翅膀,死去。而现在……

    现在,天空在这扇窗户里颤抖。呵,爱情后的女人神情溃散,头脑里对男人不存有欲望。被抛进冰冷的群星中。心的景色变化竟是那么快……欲望被穿越,温情被穿越,火的河流被穿越。现在纯洁,寒冷,摆脱了肉体,独立船头驶向大海。

    (十四)

    这间秩序井然的客厅像一座月台。快车始发前,贝尼斯在巴黎度过了几个荒漠般的钟点。他额头贴着车窗瞧着人潮流过。他被这条河流隔开了。每个人都在制订自己的计划,匆匆忙忙。

    在他身外定计设套,又都见招拆招。这个女人来了,刚走了十步,走出了时间。这群人以前是生命体,喂你们眼泪,喂你们笑,现在他们在这里如同一群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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