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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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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应该回溯以往,讲一讲过去两个月的事情,不然会留下什么呢?当我将要提到的事件渐渐结束了它们的微弱旋涡与同心圆,又像湖水倒灌而与它们无情消灭的人物的旋涡与同心圆相互重叠时,当我亏欠他们,先痛心,后缓解,最后又变为温馨的感情平复时,我觉得世界又显得安全了。杰纳维耶芙和贝尼斯留下对我应该是残酷回忆的地方,我不是已经可以在那里散步,而不过于忧戚了吗?

    两个月以前,他北上巴黎,但是,离开了那么久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城中人满为患。也只有雅克·贝尼斯穿着一件散发樟脑味的上衣。他身子僵硬笨拙,移来移去,他的军用旅行箱还好端端放在房间一角,他要说里面也都是些不稳定、暂时的东西。这个房间还没有被白色布帛、被书籍占领。

    “嗨……是你吗?”他通知每个朋友。他们大呼小叫,他们庆贺他:

    “一个鬼魂!好哇!”

    “嘿,是的!我什么时候见你?”

    恰好今天没空。明天呢?明天玩高尔夫,但是让他也来吧。他不愿意?那么后天见。八时正一起吃晚饭。

    他身子沉重地走进一家舞厅,坐在潮客中间,还穿着他那件像探险服似的大衣。他们就像鱼缸里的鱼,在这家小场子里度过他们的夜晚。嘴里一溜恭维话,跳舞,回来喝酒。在这个暧昧的地方,只有贝尼斯保持理智,他感到像脚夫那么沉重,力量都压在两条腿上。他的思想没有了亮点。他穿过桌子朝着一个空位子走去。那些女人的目光被他的目光一碰就躲开,仿佛熄灭了一样。那些年轻人身子灵活让他过去。就像黑夜里,巡逻军官过来,哨兵指头的香烟就跌落在地上。

    我们每次重新见到的就是这个世界,就像布列塔尼水手重新见到他们在明信片上的城市,他们忠贞如一的情人,在他们回来时并不见老。儿童书籍上的插图总是相差不多。我们看到一切都原封不动,被命运安排得井井有条,害怕暗中会有什么。贝尼斯打听一个朋友:“是的。就是那个人。他的事业不怎么顺利。好在你知道……这就是生活。”人人都是自己的囚徒,受到看不见的牵制,不像他,这个逃犯,这个穷孩子,这个魔术师。

    经过两个冬天,两个夏天,朋友们的面孔有点儿沧桑,有点儿瘦削。酒吧角落里的那个女人,他认出来了。她的面孔付出那么多的微笑也有点疲劳了。酒保还是原来那个。他害怕被人认出来,仿佛这个向他打招呼的声音在他心中唤起一个死亡的贝尼斯,一个没有翅膀的贝尼斯,一个没有成功脱逃的贝尼斯。

    渐渐地,回家途中,已经在他四周建起一道景色,犹如一座监狱。撒哈拉的沙,西班牙的山,像舞台服装,从即将显现的真正景色中一点点退出。终于,跨过边境就是一马平川的佩皮尼昂。阳光在这块平原上还滞留不去,斜了好几条,拉得长长的,每一分钟都磨得更薄。散在草地上的这些金色衣衫,每一分钟更飘更透,不是熄灭了,而是蒸发了。这时候在这片青色的空气下,泥土是绿的,暗淡的,温和的。底下静悄悄的,发动机减速,向着这个海底扎下去,那下面一切都像一堵墙壁那么明白与长久。

    这是在从机场前往火车站的车子上。面对他的这几张面孔,毫无表情,不苟言笑。这几只手带着他们的命运标记,平放在膝盖上,那么沉重。那些擦肩而过的农民,从田里回来。这个在门前的少女,她在千万人中窥测一个人,她也放弃过千万个希望。这个母亲在摇一个孩子,她已经成了他的囚徒,逃不走了。

    贝尼斯直接深入到事物的秘密,走上最隐秘的小路回到家,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旅行包,航线飞行员。而在这个恒久不变的世界里,要触动一堵墙,要延伸一块地,必须打上二十年官司。

    在非洲待上两年,景色就像海面诡谲多变,但是一个个揭开后,这片天荒地老的景色赤裸裸露了出来,唯一的,亘古不变的,他从中脱身,踩在一块真正的土地上,成了忧伤天使。

    “这里一切没变……”

    他担心看到的东西不一样,现在又发现它们那么相似而难过。他跟人相遇,与人相交中得到的只是一种迷茫的厌烦。与想象相差很远。动身时的种种柔情,抛在了身后,心中带着灼痛,但是也有一种把宝藏埋在了地下的奇异感觉。这些逃避有几次证实了那么多吝啬的爱。有一次撒哈拉夜空星光灿烂,当他想起这些远方的温情柔意,在夜幕与时光的遮盖下犹如种子,他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后退是为了欣赏睡态。他靠着抛锚的飞机,在沙面上的这条曲线前,在地平线的这道缺口前,像个牧羊人给他的爱情守夜……

    “这是我去重新寻找的东西!”

    有一天贝尼斯写信给我说:

    我不跟你说我的归来,因为我相信当我得到感情的回应时,我就是事物的主人了。但是没有一种感情醒了过来。我像那个朝圣者,迟了一分钟到达耶路撒冷。他的欲望、他的信仰刚刚死亡,他找到的是石头。这里这座城市成了一堵墙。我要重新离开。你还记得那第一次出发吗?我们是一起飞的。穆尔西亚和格拉纳达像小摆设躺在它们的橱窗里;由于我们没有降落,都埋在过去之中了。几世纪的岁月把它们放在那里,自己又抽身走了。发动机发出这个浑厚的声音,只有它独自存在,景物像一部影片在声音后面无声地掠过。而这个冷哪,因为我们正飞在高空,这些城市也都封存在冰块里。你记得吗?

    你传给我的几张纸条我还留着:

    “注意奇怪的叮当声……声音大了不要飞进海峡。”

    两小时后在直布罗陀:“到了塔里法再穿越,那样更好。”

    在丹吉尔:“不要停留太久,场地软。”

    简简单单。凭着这几句话赢得了世界。我发现了这些简短的命令可使一种战略变得那么强大。丹吉尔,一座弹丸小城,这是我的第一次征服。你看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入室抢劫。是的,直扑而下,起初这样,但是那么远。然后,下降时,草地、花卉、房屋都舒展开来。我把一座湮没的城市拉到日光下,它又恢复一派生机。突然有了这个神奇的发现,五百米下的地面上,那个阿拉伯人在耕种,我把他拉过来,使他成为一个与我平等一致的人,他真正是我的战利品、我的创造物或我的赌博。我逮住了一个人质,非洲属于我的。

    两分钟后,我站在草上,我年轻,仿佛降到了某颗星球上,那里生命又重新开始。在这个新气候里。我在这块土地上,在这片天空下,觉得自己是一棵新种的树。我带着这种有滋有味的饥饿感,摆脱这趟旅行。我跨大步,富有弹性,消除驾机的疲劳。我因降落找回了自己的影子而在笑。

    这个春天!你记得吗?图卢兹灰蒙蒙雨后的这个春天?在万物之间流转的这个新鲜空气?每个女人都藏有一个秘密:一个口音,一个手势,一个沉默。个个都令人向往。然后,你知道我的,又是这样匆匆出发,到远方去寻找我有预感但不明白的东西,因为我是那位寻水人,手中的榛树枝抖抖的,去全世界直至找到宝藏为止。

    但是告诉我我在寻找什么,为什么我身子靠在我的窗前,脚下是我的朋友、我向往与回忆的城市,人还是绝望?为什么我第一次找不到泉眼,就感觉离宝藏那么远。大家对我作出的、一个模糊的神不会遵守的这个模糊的承诺,到底是什么?

    我找到了泉眼。你记起来了吗?这是杰纳维耶芙……

    杰纳维耶芙,我读到贝尼斯的这句话时,闭上眼睛又见到您少女时的模样。你十五岁,而我们那时十三岁。您在我们的记忆中怎么会老去呢?您一直是这个脆弱的女孩。当我们听人说起您时,我们在生活中惊讶邂逅的就是她。

    当其他人把一位成熟的女子推到祭台前时,贝尼斯与我在非洲的腹地定亲的是一个小女孩。您那时是十五岁的孩子,最年轻的母亲。别人还处在树上擦破裸露的腿肚子的年龄时,您要求的是一只真正的摇篮————华丽的玩具。您的亲人没有猜到其中的奥妙,您与他们相处时,在生活中做出的是妇女的谦卑的动作,您为了我们则生活在一篇童话中,您通过那扇奇幻的门走进世界————像进入一场化装舞会,儿童舞会————扮成妻子、母亲、仙女……

    因为您就是仙女。我回忆。您住在一幢老房子的厚墙之中。我又看见您肘臂支着凿得像枪眼的窗户,窥视月亮。月亮在上升。平原开始有声音了,蝉的翅翼发出瑟瑟声,青蛙的肚子发出咯咯声,回家的牛脖子上发出铜铃声。月亮在上升。有时从村庄响起一阵丧钟声,带给蟋蟀、小麦、蝉那种不可名状的死亡。您探出身子,只是为情人们感到不安,因为什么都没有像希望那样受到威胁。但是月亮在上升。那时,灰林鸮发情彼此呼唤,其声音盖过了丧钟。野狗围上了月亮,朝着它狂吠。每棵树、每株草、每根芦苇都活跃了。月亮在上升。那时,您拿起我们的手,要我们听,因为这是大地的声音,令人安心,悦耳动听。

    这幢房子,还有这幢房子四周的土地像有生命的袍子,把您严加保护。您与椴树、橡树、牛羊群订立了那么多盟约,因而我们称您是它们的公主。到了夜晚,大家把世界收拾一下准备过夜,您的面孔逐步平静下来。“农夫把牲口赶回了圈内”。您看到远处牲口棚的灯光就明白了。一阵发闷的响声:“有人在上门闩。”一切都井然有序。最后,晚间七时快车掀起它的暴风骤雨,越过本省逃逸而去,把您的世界中如卧车窗前一张脸上的不安与彷徨一扫而光。这是晚餐时刻,餐厅太大,灯光太暗,你在那里变成了黑夜女王,因为我们像间谍似的毫不放松地跟踪你。你不作声,在老人中间坐下,周围是细木墙板,身子往前倾,只露出头发照在金黄色灯光下,戴上了光的皇冠,你是王后,跟事物那么密切结合,对事物、对你的想法、对你的前途那么有把握,你在我们看来天长地久存在。你是王后……

    但是,我们愿意知道可不可能使你伤心,把你搂在怀里直至窒息,因为我们感到你心中有个活生生的人,我们希望把他带到阳光底下来。一种柔情,一种忧伤,我们希望把它带到眼前。贝尼斯把你搂在怀里,你脸红了。贝尼斯把你搂得更紧,你眼睛闪烁泪光了,然而嘴唇不像老妇人哭泣时变得难看。贝尼斯对我说,这些眼泪来自突然充盈的心田,比钻石还珍贵,谁喝下就会长生不老。他对我也说你躲在你的体内,就像这个仙女躲在水下,他会施展千种法术把你引上水面,其中最可靠的法术就是弄得你哭。这样我们从你那里偷来了爱情。但是,当我们放开你时,你笑了,这声笑使我们满心惭愧。就像一只鸟,稍一放松,展翅飞去。

    “杰纳维耶芙,给我们念几首诗吧。”

    你很少念,我们想你已经一切都懂了。我们从没见过你显出惊讶。

    “给我们念几首诗吧……”

    你念,对我们来说,这是关于世界与人生的教诲,不是从诗人而是从你的智慧中朝着我们走过来的。情人的沮丧、王后的眼泪变成了静悄悄的大事。你的声音那么平静却让人为了爱情死去。

    “杰纳维耶芙,人为爱情死去是真的吗?”

    你中断念诗,你慎重思考。你无疑在蕨类植物、在蟋蟀、在蜜蜂那里寻找答案,你回答说:“是的。”因为蜜蜂是为爱情而死的。这是必需的、和平的。

    “杰纳维耶芙,情人是什么?”

    我们想弄得她脸红。你脸没有红。她只是稍为严肃一点,正视着月色颤动的池塘。我们想情人对你来说就是这月光。

    “杰纳维耶芙,你有情人吗?”

    这次你脸红了吧!但是没有。你毫不拘束地笑笑。你摇头。在你的王国里,一个季节带来百花,秋天带来果实,一个季节带来爱情:人生是简单的。

    “杰纳维耶芙,你知道我们今后做什么吗?”我们要把你震住,我们称你是弱女子。“弱女子,我们将会是征服者。”我们向你解释人生。征服者载誉而归,他们所爱的女人都被他们看成情人。

    “那时,我们将是你的情人。女奴,给我们念几首诗吧……”

    但是你再也不念了。你推开书本。你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活那么确定,就像一株小树觉得自己在生长,在阳光下发芽。这一切全是必然的。我们是寓言中的征服者,但是你一心扎在你的蕨类植物、你的蜜蜂、你的山羊、你的星星上,你倾听你的青蛙的声音,你对这样的生命充满信心,它弥漫在你夜阑人静的四周,它升起在你从脚踝到后颈的体内,以迎接无法表述可是又有把握的命运。

    明月高悬,是睡觉的时候了,你关上窗户,月亮在玻璃后面闪闪发光。我们对你说你关上了窗子也就关上了天空,把月亮以及一小簇星星囚禁在里面,因为我通过一切象征,通过一切陷阱,试图拉拽你透过表面,潜至海底,我们的不安在那里召唤着我们。

    ……我找到了泉眼。我必须有了它才能停下不旅行。它就在眼前。其他……有些女人,我们说她们在爱情之后就被远远抛在了星星上,她们不是别的,只是心的建设。杰纳维耶芙……你记得,我们说她是踏实的。我找到她,就像找到事物的意义,我在她身边走进了我终于发现了其真谛的世界……

    她走向他是出于事物的必然。她作为千次分离与千次结合的媒介。她把这些栗子树、这条林荫道、这个喷泉归还给他。每样东西在其中心又承载了这个秘密,这中心就是她的灵魂。这座花园也不再像一个美国人看来那样梳理、修剪和光秃秃,而恰恰可以看到凌乱的小径、干枯的树叶和情侣走过时丢失的手帕。这座花园变成了一个陷阱。

    (二)

    她从来不曾对贝尼斯提起她的丈夫埃兰,但是那天晚上:“无聊的晚餐,雅克,那么多人,你来跟我们一起用餐吧,我就不那么孤单了。”

    埃兰指手画脚。动作太多。为什么他在亲人中间赤裸裸表现这种自信?她不安地瞧着他。这个人就是装模作样摆谱。不是出于虚荣,而是自以为是。

    “亲爱的,您的看法对极了。”这个圆滑的手势,这个腔调,这种肤浅的自信,杰纳维耶芙转过头去,心都翻了!

    “服务员!雪茄。”

    她从未看见他如此活跃,好像对自己的权力那么陶醉。在一家餐厅,在一只酒吧高脚凳上领导世界。一句话触动一个想法,把它掀翻。一句话触动一个仆欧、一个餐厅主任,弄得他们手忙脚乱。

    杰纳维耶芙半笑不笑的:为什么设这个政治饭局?为什么六个月来这么热衷于政治啦?埃兰只要觉得自己心里闪过高明的想法,可以有高明的作为,就以为自己是个高明的人了。那时他沾沾自喜,退几步对着自己的偶像自我欣赏起来。

    她让他们去玩他们的游戏,朝贝尼斯转过身:

    “浪子,给我谈谈沙漠吧……您什么时候回到我们身边再也不走了呢?”

    贝尼斯瞧着她。

    贝尼斯看在眼里的是一个十五岁女孩,她借了陌生女人的形体向他微笑,像在仙女故事里一样。一个躲着的女孩,但是这个动作一露头,就让人看出来了。杰纳维耶芙,我想起了巫术。必须把您抱在怀里,紧紧搂着直至您叫痛,这是她回到光天化日下快要哭了出来……

    现在,那些男人穿着白色硬胸衣向杰纳维耶芙俯下身,极尽阿谀献媚之能事,仿佛女人是凭口舌说得天花乱坠就可以得到的,仿佛女人是这么一场竞赛的奖品。她的丈夫也装出体贴的样子,今晚会渴望她。他是当其他人渴望她以后才发现了她;当她穿了晚礼服,光彩照人,乐意取悦于人,有点成了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时才发现了她。她想:他爱的就是庸俗。为什么人家从不整个儿都爱她呢?爱她的一部分,但是让她的另一部分落在阴影里。大家爱她就像爱音乐,爱奢华。她灵气或她感性,大家就渴望她。但是她信仰什么,她感受什么,她心中想什么……大家就不在意。她对自己孩子的亲情,她非常合乎情理的操心事,这个落在阴影中的部分,都被大家忽视了。

    每个在她身旁的男人变得低声下气。他跟着她鸣不平,跟着她动感情,好像为了取悦她而在说:我就是您要的那个男人。这是真的。这个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或许是跟她睡觉。

    她并不总是想到爱情,她没有时间!

    她想起她订婚后的最初几天。她微笑。埃兰突然发现他恋爱了(他肯定已经忘记了吧?)他要跟她说话,调教她,征服她。“嗨,我没有时间……”她在小径上走在他前面,拿着一根棍子跟着唱歌的节拍神经质地拨开小树枝。浸湿的土地散发香气。树枝上的雨点落在脸上。她重复说:“我没有时间……没有时间!”首先要跑到暖房去照看她的花卉。

    “杰纳维耶芙,您是个残酷的女孩!”

    “是的。当然。您瞧这些玫瑰,花蕊多沉!花蕊沉的花多好看。”

    “杰纳维耶芙,让我抱抱您……”

    “当然。为什么不呢?您爱我的玫瑰吗?”男人都爱她的玫瑰。

    “但是不,不,我的小雅克,我不伤心。”她朝贝尼斯俯下半个身子:“我记得……我那时是个怪怪的女孩子。我照自己的意思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上帝。我遇上不称心耍孩子脾气,就会天塌似的从早到晚哭个不停。但是黑夜里灯一吹灭,我就去找我的朋友。我在祷告中对他说:我遇上了什么事,我太软弱了,生活毁了就弥补不了了。但是我把一切都给您,您比我强大得多。您看着办吧。我进入睡乡。”

    然后,在那些不肯定的事物中,有太多要逆来顺受。那些书本、那些花、那些朋友由她统治着。她跟他们订过盟约。她知道令人微笑的信号、集会的口令,只消一句话:“啊!是您,我的老星相家……”或者当贝尼斯走进来时:“坐下吧,浪子……”每个人与她联系都通过一个秘密,通过彼此发现、彼此牵累的这份温情。最纯洁的友谊变得像一桩罪案那样丰富。

    “杰纳维耶芙,”贝尼斯说,“您总是事物的女王。”

    客厅的家具她稍许移动一下,这张座椅她拉了一拉,朋友很惊讶,终于发现它在世界上的真正位置。经过一整天的生活,乐声散尽,鲜花折落,静悄悄一片狼藉:这是友谊掠夺后留在地上的情景。杰纳维耶芙不声不响地在自己的王国里重建和平。贝尼斯感到曾经爱过他的小女俘内心竟是那么遥远,那么深不见底。

    但是,有一天,事情闹了起来。

    (三)

    “让我睡吧……”

    “真不可思议!起来。孩子喘不过气来啦。”

    她惊醒过来,奔向床前。孩子睡着,脸烧得发亮,呼吸短促,但人平静。杰纳维耶芙半睡半醒,想到了拖轮的急迫吭气声。“辛苦!”这样已经有三天了!她脑海里没法想什么,只是弯身对着病人。

    “你为什么要说他喘不过气来啦?你为什么吓我?……”

    她的心还在受惊后乱跳。埃兰回答说:

    “这是我相信这样。”

    她知道他在撒谎。他遇上什么愁事不能单独承受,就要别人与他分担这份忧心。当他难过时,太平世界就叫他不可忍受。可是守了三夜没睡以后,她需要休息上一个小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状态。

    她原谅这些不断而来的讹诈,因为这些话……这有什么要紧?可笑,对睡眠这么斤斤计较!

    “你不讲道理,”她这么说,然后为了缓和他的情绪,“你是个孩子……”

    她接着立即问女护士时间。

    “两点二十分。”

    “啊,是吗?”

    杰纳维耶芙重复说:“两点二十分……”仿佛有一件急事要做。但是不。除了等待以外无事可做,就像在旅途中一样。她手指轻轻拍床,整理药瓶,摸窗户。她在创造一种无形与神秘的秩序。

    “您应该睡一下啦,”护士说。

    然后一片静默。然后又出现旅途中的压迫感,无形的景物在飞跑。

    “这个孩子大家看着他生活,大家一直很疼爱……”埃兰大声朗诵。他要让杰纳维耶芙同情他。这个可怜的父亲角色。

    “你忙你的,我的先生,找点事做做吧!”杰纳维耶芙低声劝他,“你有个生意上的约会,那就去吧!”

    她推他的肩膀,但是他还在装可怜:

    “你怎么能这样!现在这个时刻……”

    现在这个时刻,杰纳维耶芙心里在想,但是……真是前所未有!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要整理的需要。这只花瓶移动了位置,埃兰这件大衣放在家具上,墙桌上有灰尘,这是……这是让敌人占了先着。内部溃败的暗示。她跟这场溃败作斗争。金光闪闪的摆设,排列整齐的家具,是一目了然的表面现实。所有一切健康、干净、发亮的东西对杰纳维耶芙来说,好像正在排斥那黑暗中的死亡。

    医生说过:“这会过去的,孩子可坚强呢。”那当然。当他睡着时,他捏紧两个小拳头抓住生命不放。这是那么美丽。这是那么结实。

    “太太,您应该出去散散步,”护士说,“我过一会再走。不然我们是坚持不下去的。”

    这个孩子弄得两个女人筋疲力尽,这情景很奇怪。他眼睛紧闭,呼吸短促,把她们拖到地球的绝境。

    杰纳维耶芙走出去,目的是躲开埃兰。他正在向她做报告:“我最基本的义务……你的傲慢……”这些话她一句也没听懂,因为她困思蒙眬,但是有些话听在耳里还是叫她吃惊。“傲慢。”为什么傲慢?在这里说这话干吗?

    医生对这个少妇很惊讶,她不哭泣,不说一句废话,像个动作规范的护士那样做他的副手。他欣赏这位会生活的娇小女人。杰纳维耶芙也把他的出诊看作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不安慰她,什么话都不说。但是在他的心里孩子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因为一切严重的、暗藏的、不利的症候都表现了出来。在与暗影的这场抗争中这是多么重要的保护啊!还有前天的那场手术……埃兰在客厅里呻吟。她留了下来。外科大夫穿了白大褂走进房间,像当天的一种镇静力量。住院医生与他开始进行一场快速的战斗。说话、下命令干脆利落:“麻醉剂”,然后“收紧”,然后“碘酒”,声音低沉,不带感情。突然,像贝尼斯在他的飞机里,她也见到灵光一现,认定会渡过难关的。

    “这个你怎么看得下去?”埃兰说,“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妈妈。”

    一天早晨,她渐渐地沿着一张座椅滑下,当着医生的面昏迷过去。当她恢复神志,他没有对她说什么勇敢与希望,也不表示任何怜悯。他严肃地瞧着她,对她说:“您操劳过度了。这不是在认真对待。我命令您下午出去走走。不要去剧院,那里的人眼界太狭窄,不会明白的,但是做些类似的事。”

    他想:

    “以上是我在世上看到最真实的事了。”

    林荫道这么凉爽她没有料到。她走着回忆自己的童年,内心感到极大的平静。树木、平原。一些简简单单的东西。有一天,很久以后,她有了这个孩子,这件事没法理解,同时又最简单不过了。比其他事情都要明白无误。她帮这个孩子浮出事物的表面,处在其他的生命体中间。要描述她立即感到的体验,这类的词句是不存在的。她感到自己……是的,是这个词:聪明了。对自己有了信心,与一切有了联系,成为一场大音乐会的一部分。晚上,她让人抱她到窗前。树活着,往上长,从泥土上拽出一片春意:她是树木的同类。她身边的孩子呼吸轻微,这却是世界的发动机,他轻微的呼吸使世界有了生意。

    但是三天来过得慌慌张张。做任何细小的动作————开窗、关窗————都会后果严重。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接触药瓶、床单、孩子,不知道这个动作在阴暗世界中达到什么效果。

    她走过一家古玩店。杰纳维耶芙想起自己客厅里的小摆设,就像想到捕捉阳光的陷阱。一切留住阳光的东西,一切照亮后浮出表面的东西,她都喜欢。她停下欣赏这只水晶瓶里的无声微笑————陈年葡萄佳酿中闪闪发光的微笑。她在疲劳的意识里混合了光、健康和生命的确信,想望这个正在夭亡的孩子的房间里出现这道反光,像金色钉子一样固定不移。

    (四)

    埃兰又发起进攻。“你还有心情去玩,去逛古玩店!我决不会原谅你的!这……”他在找词,“这恶劣,不可思议,不配当母亲!”他机械地取出一支烟,一只手摇动一只红烟盒。杰纳维耶芙还听到:“尊重自己!”她还想:“他会不会点他的香烟?”

    “是的……”埃兰慢慢放出一句话,他把真情放到最后透露,“是的……妈妈玩的时候,孩子正在吐血哩!”

    杰纳维耶芙变得十分苍白。

    她要离开房间,他堵住门不让她走。“留下来!”他呼吸急促像头野兽。之前让他一人焦虑不安,他要她付出代价!

    “你要弄痛我了,以后你会责怪自己的,”杰纳维耶芙淡淡地说。

    但是这句话针对他这个鼓足了气的皮囊,针对他面对事情的无能,像是一记狠狠的鞭子抽得他兴奋起来。他说得慷慨激昂。是的,她对他的种种努力都无动于衷,她卖弄风情,轻佻。是的,他长期蒙在鼓里,埃兰说,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是的。但是这一切毫无效果,他独自受苦,人在生活中总是孤独的……杰纳维耶芙忍无可忍,转过身去,他把她拉回来,面对面,冲着她说:

    “但是女人的错误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还是要躲,他用一句羞辱的话来制止她:

    “孩子要死了,这是上帝的指责!”

    他的怒气一下子消了,像完成了一桩凶杀案。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杰纳维耶芙脸色煞白,朝门走了一步;他猜出他留在她心头的是个什么形象,其实他只想装出高贵的样子。他渴望抹去这个形象,进行弥补,把一个温和的形象强迫她接受。

    他的声音突然嘎叫起来:

    “对不起……回来吧……是我昏了头啦!”

    她把手放在插销上,侧身向着他,她在他看来像是一头野兽,准备着他稍有动静就往外逃。他没有动静。

    “过来吧……我有话对你说……这难……”

    她保持不动,她怕什么?他就是为了一种无谓的恐惧而恼火。他要跟她说他昏了头,残忍,不讲道理,她一个人是真心的,但是她首先应该过来,表示信任,吐露心声。那时他会在她面前低首下心。那时她会明白……但这时她已经转动插销了。

    他伸出手臂,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极为轻蔑地逼视他。他不服气,不惜一切代价要制服她,显示自己的力量,对她说:“看,我放手了。”

    他起初轻轻地,然后又重重地拉她柔弱的手臂。她举手准备打他的耳光,但是他使这只手动弹不得。现在他弄痛了她。他觉得他弄痛了她。他想起那些孩子抓住了一只野猫,为了用力降服它,几乎把它掐死。为了用力抚摸它。为了表示温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弄痛了她。一切完了。”他自己塑造的这个形象,叫他自己也惊慌,有几秒钟他有个疯狂的念头,把它随同杰纳维耶芙一起抹去。

    他终于松开手指,有种奇怪的无能与空虚的感觉。她不慌不忙躲开,仿佛他真的不再令人害怕,仿佛什么东西突然把他置于无可奈何的境地。他不存在了。她不着急,慢慢整理头发,身子挺得笔直往外走。

    晚上,贝尼斯来看她,她什么也没跟他说。这类事不说也罢。但是她要他叙述他们童年时共有的回忆,他自己在那里的生活。这样做是因为她托付他去安慰一个小女孩,因为大家用归时情景来相互安慰。

    她额头靠在他肩上,贝尼斯相信杰纳维耶芙全身都躲进了那里。她无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们无疑不知道人在抚摩之下不冒多少风险。

    (五)

    “杰纳维耶芙,您这个时候上我这里来……脸色这么苍白……”

    杰纳维耶芙不作声。挂钟滴答滴答声令人难以承受。灯光已与曙光融化在一起,苦涩的饮料喝了会发烧。这扇窗户令人恶心。杰纳维耶芙强自振作:

    “我看到了灯光,我就来了……没什么事要说的。”

    “是吗,杰纳维耶芙,我……我在看书,您瞧……”

    那些简装书组成黄的、白的、红的色块。一朵朵花瓣,杰纳维耶芙想。贝尼斯等着。杰纳维耶芙依然不动。

    “我坐在这张椅子上遐想,杰纳维耶芙,我打开一部书,然后另一部,我印象中都是读过的。”

    他做出这副老成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兴奋,声音极为平静地说:

    “杰纳维耶芙,您有话要跟我说吧?……”

    但是在心底想的却是:这是爱情的奇迹。

    杰纳维耶芙在排斥唯一的想法:他不知道……惊奇地瞧着他。接着高声说:

    “我来了……”

    手摸额头。

    窗户发白,房间泛出鱼缸般的光泽。“灯光淡了,”杰纳维耶芙想。

    然后,突然脸带沮丧:

    “雅克,雅克,带我走吧!”

    贝尼斯面孔苍白,把她搂住,轻轻摇她。

    杰纳维耶芙闭上眼睛:

    “您把我带走吧……”

    时间从这个肩膀上流过,不会造成伤害。放弃一切几乎成了一种欢乐:人听之任之,被流水冲走,仿佛自己的生命在流淌……在流淌。她说出心里话:“不会给我造成伤害。”

    贝尼斯抚摸她的面孔。而她想起了什么事:“五年,五年……竟这样做!”还想:“我给了他那么多……”

    “雅克!……雅克……我的儿子死了……”

    “您看到,我逃出了家庭。我那么需要安静。我还弄不明白,我还没有难过。我是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妈妈?其他人哭了,还要安慰我。他们为自己那么善良感动不已。但是你看……我还没有记忆。

    “对你,我什么都可说。死亡在一片混乱中降临:打针、包扎、电报。经过几个夜里没睡还以为在做梦。在诊病时头靠在墙上,空空的。

    “跟大夫商量事情简直噩梦一场!今天,就刚才……他抓住我的手腕,我相信他要把我的手腕扭了。这一切就为了那一针。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时候。然后他要我原谅他,但是这没什么要紧!我回答说:‘是的……是的……让我去找我的儿子。’他堵住门:‘原谅我……我需要你的原谅!’真是喜怒无常。‘好吧,让我过去,我原谅你。’他又说:‘嘴上说说,心里没有。’这样纠缠,我变得疯了。”

    “这时候,当然,结束时也没有多大失望。对平静和沉默还几乎感到惊奇。那时我想……我想:‘孩子休息了。’就是这样。我也好像天蒙蒙亮时在很远的地方下了船,不知在哪里,也不再知道干什么。我想:‘大家到了。’我瞧着针筒、药,心里说:‘这都没有意义了……大家到了。’我昏了过去。”

    突然,她惊讶:

    “我来这里真是疯了。”

    她感到黎明照亮了那里的一场大溃败。床单是冷的,乱的。毛巾丢在家具上,椅子倒在地上。她必须赶快去抵抗这场事物的溃败。她必须赶快把这把椅子、这只花瓶、这本书放回原处。她必须徒然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去恢复围绕生活的事物的态度。

    (六)

    大家过来吊唁。说话时掌握节奏。大家勾起那些可怜的回忆,又让它们在她心中沉淀,这是多么不知趣的一种沉默……她身子保持挺直,大家传来传去的那些话,其中有“死”那个词,她照样毫不婉转地说出来。她不愿意人家窥视着她,听到她说出大家等待她说的话。她眼睛直愣愣瞧着,使人不敢正视,但是一等她低下眼睛……

    其他人……那些人走到外客厅前走路平静从容,但是从外客厅到客厅快走几步,失去平衡倒在她怀里。不说一句话。她对他们不说一句话。他们把她的悲伤压了下去。他们胸前紧紧抱个身子蜷缩的女孩。

    她的丈夫现在说到出售房屋。他说:“这些可怜的回忆叫我们痛苦!”他撒谎,难过这个借口几乎跟他形影不离。但是他激动,喜欢动作夸张。他今晚动身去布鲁塞尔。她稍后再去找他:“要是您知道家里有多乱……”

    她的过去都崩溃了。这个客厅由长期耐心组成的。这些不是被人、被商人,而是被时间放在那里的家具。这些家具装点的不是客厅,而是她的人生。人家把这把椅子拉离了壁炉,把这只半圆桌拉离了墙壁。一切都从过去跌了出去,第一次露出一张赤裸裸的面孔。

    “您也要再走吗?”她做个绝望的手势。

    一千条盟约解除了。居然是一个孩子保持了世界的千丝万缕关系,让世界围绕着他进行调节?一个孩子的死亡对杰纳维耶芙竟是那么惨重的失败?

    她听天由命了:

    “我难过……”

    贝尼斯温柔地对她说:“我把您带走。我把您劫走。您记得吗?我对您说过我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对您说过……”贝尼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杰纳维耶芙头向后微仰,她的眼睛噙着泪水发亮,贝尼斯搂着不是一个女囚,而是这个泪汪汪的女孩。

    朱比角

    贝尼斯,我的老友,今天是邮包发送的日子。飞机已经离开锡兹内罗斯。不久就要经过这里,给你带去这几句责备。我对你的来信和我们囚禁的公主想了很多。昨天在海滩散步,那么空旷,那么裸露,天长地久地受海水冲刷,我想起我们也与它相仿。我不太清楚我们是否存在。有几个晚间,在悲凉的日落之时,你看到了西班牙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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