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九章 禅与茶道(二)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可以发现,这四个规定实际上代表了东方哲学的四个宗派:前两条规定代表儒家,第三条代表道教和日本的神道教,第四条代表佛教和道教。

    第一条之“和”也可看作与道教有关,因为道教的一个基本教言即是与自然保持和谐,即阴阳平衡。因为阴阳平衡,世界才得以生生不息。婴儿可能哭上一整天,但其声音并不会变沙哑。按老子的观点,这种哭泣并非不和之象。因此,“和”又称为永远,或是无限。(《道德经》第五十五章曰:“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在圣德太子颁布的十七条宪法中,“和”被认为是“最可贵、最有价值的”。当然,这种说法也有其政治目的,反映了其所在时代的社会环境。

    第三条的“清”无疑是神道教的内容:洗手和漱口让人想起净身礼。若抛开表面现象,进一步察其深层意义,这一条也与道教有关————“天得一以清”。净心则是佛教的教言。然而,茶道这方面的教法更多指的是洗尘、整洁,旨在使心远离无谓的心理干扰。

    茶道的第四条规则“寂”最为意味深长,因为没有这一条,茶道就全然失去其存在的意义。茶道的每一过程都要给人寂静的气氛,这才可称得上成功。随意堆放的石块、潺潺的流水声、草庵、高过屋顶的古松树、长了青苔的石灯笼、水壶里的嘶嘶水声、透过纸屏风的柔弱之光,所有这些都是要创造出一种能让心灵沉思的氛围。然而,现实中,寂的境界源于内心之自觉,这是茶道人士的独特理解,也是禅宗精神在茶道的反映。由此,茶道的一切便与探究万物本源————心————有密切的关系了。茶室是茶士借以表达自我的感官:茶士使茶室中的事事物物与自己的主观意志相呼应。人与室归一,却并不相互混淆。进入茶室的人瞬间即可感受到这种人茶一体的妙境。这就是茶的艺术。

    基本上,茶士对环境中不调和的因素非常敏感,在这一方面,他的神经系统受过极好的训练。然而,要赏茶、享受喝茶的乐趣,也并非得吹毛求疵地去苛求外在的环境。茶士只需将心从细节中脱开,让心处于开放状态,这样,潺潺的流水声、松针叶的婆娑声便能入耳,从周围的一切外物便能感受到心之宁静。若论外表的一尘不染,人与物都可以达到,但内在的宁静或安祥却只能是精神上的境界。洗手、漱口、净身,这一切都做完后,茶士便具备了进入茶室的外在条件。然而,身之洁净并不代表茶士已达到心的安详状态。环境对人的性格和性情的塑造有很大的影响,但,人又是性格的缔造者和环境的创造者,因为人就是被造物和创造者的合一。因此,安详源于人之心,再从心辐射到外在环境。茶室、花园、石盆、小屋周围的常青树,甚至每一细节都极其精心地布置着,以创造出一种完全安详的效果,尽管如此,茶士还有可能心思外飘,心不在焉。若心无法专注,则茶艺只是一种摆设了。

    八

    茶道是足利将军时代(1338——1568)、安土桃山时代(1568——1615)和德川幕府时代(1615——1867)等时期多个哲学思潮的共同结晶。在德川幕府时代,茶道之艺达到了顶峰。

    虽说日本缺少独立的本土哲学体系,但她却善于拮取儒家、道家和佛家的思想,将其运用于现实生活上,并使其成为精神升华和艺术欣赏的食粮。可以说,日本人并不是把印度传至中国的思想(佛教思想)全面发掘出来,以由此显示自己的学术能力。相反,他们将来自异国的思想融入到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把工作和生活变成一种有较高艺术特质的愉悦之物。直到现在,日本的天才们还没有将其能力运用于知识和理性的层次上,而是更多地运用在生活艺术上。难道不是吗?在我看来,日本人之伟大,在于能把哲学变为艺术,把抽象的思维变成活生生的生活,变心灵之超越特质为内在的经验。因此,可以说茶室就是东方三大宗教哲学思想的结晶。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与日本人迥然不同。当他们与佛教里的印度思维模式接触时,他们感触到了其哲学的深奥之处:一方面,创造出华严思想、天台思想、三论思想;另一方面,他们也创造了宋代的理学(理学是中国哲学对基于大乘思想的禅宗、华严宗思想的反动)。虽然现在有很多迹象表明,或许理性哲学在日本有更好的前景,但日本思想家们并没有吸取异国思想的纯哲学内容。不幸的是,狭隘民族主义特性阻碍了日本原创性思想的发展。日本人不愿通过自由地探索生活、反省生活来表现自己,而是寻求歌舞、茶道、文学和其他社会艺术娱乐形式,使自己从封建思想压迫中解脱出来。我想,日本天才哲学家的“无能”或跛足发展,应该归于其政治体制。

    九

    “寂”是佛教最典型的特性。汉字的“寂”一词在佛教中含义特殊。“寂”的原意及当代的意思为“安静”或“孤独”,但在佛教(特别是禅宗)里,它具有更深的精神层面上的意义:它导出一种超越纯粹世俗的生活,或是超越生死的领域,而那样的领域只有心志极利、定力极足的人才能居住。正如一大乘佛典后面所附之诗所说的: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

    佛教里,“寂”总是与“灭”一起连用,“寂灭”意为绝对“寂”。一般人经常把寂灭当成完全的湮灭或是绝对的虚无,佛教也因此不断受到批评。不过,对佛学有较深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由于批评家们不清楚佛教思想之精髓所致。然而,这一问题并不在本书的讨论范围内,对此我就不多做评论了。

    我曾说过,日本人发现,茶道是人们逃避封建统治的一种手段。但,无论是生活在封建政治制度,还是自由民主的国家里,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种超越自我的欲望:无论政治和社会环境如何,我们总是在寻求某种未来的、隐隐呈现的新生活。在这种动机的驱策下,我们从未满足现状,总在寻求一个新的文化时代,并为创造这样的时代而不断努力。当寻到的新文化无法适应我们的精神需求,同时又看不到其未来的发展前景时,这样的文化就会消亡。

    如果茶道只是停留在儒家和道家的层面上,那么它只会是某种消遣、某种有钱人用于静态娱乐的方法,我们也就无法从中找到帮助提升精神生活的东西了。这就需要茶士来为茶道注入一些佛教的哲学因素。于是,茶士便在佛法里找到了“寂”的思想。“寂”不是环境特质,而是每一位想获取高远境界的茶士应该培植的理想品格。

    因此,在茶道里,寂是一种超越生与死的精神特质,而非仅仅是身体因素或心理因素。一定要谨记:茶道将人们导向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在那个精神领域里,我们既生活在这个世界,又仿佛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下面是日本德川时代后期禅师诚拙(1746——1820)关于茶道的观点:

    我的茶非茶,不是与茶相对立之非茶。这种非茶是什么样的?当人达到非茶之境时,他将意识到非茶即是道之本身。

    如此,生与死、愚与慧、正与误、是与非,都不再有壁垒。达到这种无阻碍境界即是非茶之道。

    有一个故事说道:一位禅僧远道而来,参见赵州禅师。禅师问:“你来过这儿没有?”答:“未曾来过。”禅师说:“喝茶去”。之后,又来了一位禅僧。禅师又问道:“你来过这儿没有?”答:“来过”。禅师说:“喝茶去。”

    赵州禅师让两位禅僧都“喝茶去”,也不管他们之前来过与否。为什么?若我们能明白它的深奥意义,我们就进入了禅师内在的圣境,就可以欣赏用甜味之盐调出的茶之苦味了。嗯,我听到某处响起了铃声。

    十

    诚拙的非茶是茶的神秘变体,他想通过否定的方式达到艺术的精神境界。这是禅师们所采用的般若哲学的逻辑法。只要我们用某个概念来规范、描绘“茶”,它必然会阻碍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无法深入茶的本来面目。这在茶之心理方面的表现尤为明显。若茶艺表演者一直非常在乎茶艺的演示,其意识就会妨碍其表演的每一步骤,结果是,他在人为地制造“壁垒”。他总是感觉自己一直面对着一个相互对立的世界:正与错、生与死、茶与非茶,等等。若茶士陷于这样二元对立的世界里,他就远离了道,永远无法进入“寂”的境界里。因为,茶道通向“大道”,茶道也即是“大道”本身。

    茶的这种超越性概念不应被当成是某种超越日常生活中的东西。若这样理解茶道,就没有明白它的实质。茶士将茶叶从茶罐中取出,放在碗里,用竹制搅拌器搅动,此中的每一动作都有“寂”的特质存在。寂是动态的,否则,它就会把心一分为二,把茶士的心与身分开:茶士的意识与茶士泡茶的行为分裂开来,茶不再是非茶。只要意识到行为与行为者之间存在着间隙,这样的对立将产生矛盾,矛盾就会造就壁垒。般若大师们说:“茶非茶时,茶才是茶。”只要存在着丝丝的壁垒,就不会有“自如的流淌”。构成茶道的寂的原则就被严重破坏了。

    普罗提诺在表达这一思想时如此说道:“观者即是被观者,他们并非两个不同的人;这并非是幻觉,而是一个统一体。这样与超我成为一体的人,在自身上展现了超我的形象:他们成为一体,除了超我,身内身外都不再有其他形象————那时,没有动作,没有激情,没有欲望;理性被搁置,所有的推理、思考,甚至自我也没有了,与上帝合而为一。在不动中他达到了寂静的境界:身心安详,不会左顾右盼,甚至不会向内在寻求什么;他完全正确地安住下来,他即是安住自身。”普罗提诺的“安住”也就是茶士的“寂”。

    《薄伽梵歌》在表达这一境界时,铿锵有力,散发着利休生命最后时刻掷剑于天时所喻示的精神:

    彼心不再执,

    没有我与他。

    彼虽杀千人,

    却一人未杀。

    客观而言,这可能让一些读者非常吃惊,但我们要记住,薄伽梵的观点,不是我们有限的智力所能理解的。爱默生在写其《梵天》时一定也受其影响,以下是《梵天》的一段:

    染血的杀者认为杀了人,

    被杀者以为已被杀,

    唉,

    他们都不得妙道,

    我只继续、超越,然后回家。

    我的眼前,

    没有了过去与遗忘,

    阴影与日光也没有两样,

    消失的神祗为我而现,

    荣耀与耻辱自成一体。

    利休自杀所用之剑也是一把杀向佛陀、主教、圣人和罪人、造物者和被造者之剑。当茶道达到了这样的悟境时,禅师的“非茶之茶”就实现了。

    按埃克哈特的话来说:

    “怎么样去亲近上帝呢?”

    “爱上帝自己:非上帝、非神灵、非人,非形象;一位纯粹的天真的温驯之人,没有自他之别。让我们永远地依偎在这种非无的怀抱里。”

    若要我再随意补充一些评论,那么,就像禅师诚拙所建议的以非茶之心来喝茶那样,其实就是“以亲近非上帝来爱上帝……永恒地倚在非无的怀里”。要知道,所谓的“寂静”的原则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被理解的。

    十一

    一些读者们可能会说我小题大作:“喝茶不过是小事一桩,把它描绘成人之灵性境界这种高度是完全不适合的。假如生活中每件小事都要从远离烦恼这样的角度去看待,那我们生活就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毕竟,喝茶与令人讨厌的玄学思辨有何联系?茶就是茶,还能是什么?渴了,就喝,这就足矣。把茶变成某种奇怪的艺术有什么意义呢?东方人太小题大做了。我们西方人实在没有时间去摆弄这些琐细之事。”

    那么我问一下你们:与喝茶相比,葬礼一事是不是更大?与喝茶相比,婚礼的道德意义和精神意义是不是更深?从事物本来面目的角度来看,有生必有死,死亡无可避免,那死亡还有什么不吉祥的呢?婚庆也是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们要小题大做呢?若我们愿意的话,可以把二者视作吃顿早饭和上个班那样简单。但我们却把它们视为庄重之事,为之举行隆重仪式,只是因为我们想这样做。当我们认为生活太单调时,我们就把它分成一个个场景,有些场景让人激动,有些让人沮丧。我们都喜欢轰然大事,大起大落的那种。禅宗有一则公案说道,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后有僧问修山主:“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山主云:“不坏。”僧云:“为什么不坏?”主云:“为同于大千。”(《碧严录》第二十九则)一样的问题,相反的答案,哪一位是对的?都对。禅宗的回答就是这样:按自己的方式去庆祝或是悼念这一结束的时刻,或对事物的成住坏空持超然态度。

    就生命自身而言,时间和空间对其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尽管从人类的角度而言,生命需要通过时空来阐释:人类的感官和智力的构造需要借用时空观来理解外部世界。在此意义上,我们所感兴趣的,其实就是对数量的估计。我们认为,超越我们的感官量度能力即是永恒之物。但从生命的内在意义而言,一分钟、一秒钟和一千年,其实都一样长、一样重要。夏日上午的阳光只持续数小时,但它和傲立风雪中的古松树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显微镜下的生物和大象、狮子有同样的生命意义。其实,这些微生物具有更强的活力。即使是其他形式的生命从地球上消亡了,微生物的生命仍在繁衍、持续不断。那么,当我坐在茶室中喝茶时,我是在把整个宇宙喝进肚子里,我举起茶杯之刻即是超越时空的永恒。谁说不是呢?茶道所要告诉我们的,远比保持万物的平衡,使它们远离污染,或是单纯地陷入宁静深思的状态要多得多。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