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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 花衫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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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少卿有些不耐烦,呵斥道:“我说让你回去。”

    慕少卿对此只是无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反正国内女子没见识的多,沈静好虽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但总归是个贤惠的妻子,而且木已成舟,明年他还要去美国继续深造和打理生意,不可能带这个中文洋文都不懂的妻子添乱,这段时间还是好好待她吧。

    沈静好迟疑:“可是……”

    慕少卿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忽然哑言了。

    回去的路上,慕少卿酒已有了七分,硬让车夫送他去黄浦江边,说要独自吹风。

    民国十六年九月十四日,北平,大学生李志刚持枪闯东四十条欲挟持梅兰芳,梅兰芳侥幸逃脱,李志刚竟丧心病狂,挟持其好友张汉举并向梅兰芳勒索十万大洋,后又将张一枪打死,李志刚也被赶来的警察当场击毙,血案轰动全国,大报小报竞相报道。

    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梅兰芳在北京人民剧场上演创编新戏《穆桂英挂帅》,一对中年夫妻,携手来剧院观赏。男子穿着西服,高大潇洒,风度翩翩,女子身着洋装,姿态高雅,气质非凡。

    慕少卿依旧不愿回答。

    慕少卿忽然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

    为免留在上海被人报复,慕少卿打发他们去慕家在乡下的庄子做事。

    慕少卿只觉心跳再快了两拍。

    何思麟道:“好像是梅兰芳,哎,我太久没回上海了,出了这等好戏子都不知道。”

    “是春华教你的吗?”

    沈静好终于开口:“夫君何须道歉,夜深了,要早点歇息。”

    梅兰芳解了戏袍,尚未卸妆,似乎正在和个老头说什么。

    慕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儿啊,你都昏两天了,满头的血,骨头也断了,身上值钱东西全被抢了,想必是遭强人了,你怎会那么晚的时候跑去偏僻的地方呢?咱上海现在的治安可不好……”

    回到家中,父母又哭又笑,诉过相思,慕少卿发现沈静好在家人心目中风评甚佳,母亲一个劲地夸:“你奶奶年纪越大,性格越孤拐,尤其是快去的那几年,真是见人骂人,见狗骂狗,也就静好能摆得平她。她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卿儿你可得好好对待人家,别觉得读多几本书,就看不起别人,也别跟外面那些狐狸精眉来眼去,你不知道,这两年咱上海越来越多不知羞的女人了,天天就打扮漂亮,歌厅舞场转悠,娘最看不上这样的女人。”

    慕少卿笑了,当痴迷的枷锁解下,他的身上是那么的轻松、舒服,所有的理智统统回归,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对待所有事,他诚恳道:“我只是想来告诉梅老板,你的戏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是下了苦功夫钻研的,我非常喜欢你塑造出来的虞姬,也非常喜欢《霸王别姬》这出戏,你改变了我对京剧的观点,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你让我懂了许多。”

    站起来铁塔似的山东大汉,在女孩温柔声音里,哭得像泪人儿。

    马车越行越远,一直来到郊外无人处。

    “不会的,”慕少卿紧紧地抱着她,唯恐放手便会消失:“是我有眼无珠,错看贤妻,我带你去美国,把旧教条全丢了,你想念多少书就念多少书,读大学,你是所有女子里最耀眼的明珠,你才是我的虞姬……”

    纵使举案齐眉,仍是意难平。

    父亲倒是懂他心思,私下告诫:“静好虽然没学问,却是为你奶奶送过终守过孝的,再孝顺不过的好孩子,正妻之位是铁板钉钉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像话,你要谈恋爱纳妾什么的,老子管不着,但糟糠之妻不可弃,咱家出不了陈世美!”

    慕少卿极硬气:“要不让我媳妇去拿赎金,要不我把身上财物与马车都给你,金怀表和钻石袖口也值得好几百大洋,你放我们俩一起离去。我慕少卿堂堂男子汉,怎能把妻子置险境不顾,与其把她留在这里,我宁可陪着一起块儿去死。”

    至少他希望能和梅兰芳私下说几句话,诉说这份痛苦的感情,寻求解脱之道。

    何思麟虽然胖了点,贪吃了点,爱玩了点,不靠谱了点,嘴巴贱了点,却是慕少卿的多年好友,他们从小一块念书,一块儿留学,感情非同寻常,逮着机会就要找好友吃喝玩乐。

    沈静好想着想着,笑容不自觉地再次挂上嘴角。

    大家纷纷往外走,慕母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过沈静好,将两只手叠在一起,吩咐:“儿啊,你该谢谢静好的,她救了你的命呢,你们小俩口好好说几句,天下间哪有过不去的别扭?”

    绑匪闻言,有些迟疑。

    慕少卿轻轻地应了声,领着沈静好就往马车走去,沈静好这才想起手中的包裹,赶紧打开,拿出清茶与糕点,殷勤献上:“你坐了那么远的船,怕是倦了,先用茶漱漱口,再填填肚子吧。”

    游子思绪万千,轮船已达岸,栈桥放下,接亲友的人一拥而上,哭的、笑的,热闹纷纷。

    时间悄悄流动,墙上的西洋挂钟忽然响了,连续敲了十二下,清脆悦耳。

    沈静好无事,四处参观,恰好有两个高鼻深目的洋人走进洋服店,站在她身边用听不懂的鸟语与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沈静好悄悄戳了下自家夫君,好奇问:“这些洋人说的那些听不懂的玩意,就是你说的英语吧?嘻嘻,音调听着好古怪,和咱们不同呢。”

    大伙看见慕少卿脸色难看,小姑娘都快羞哭了,赶紧强行忍住笑意,一个个憋得脸红。萧春华则拉着她不停道歉,小声解释飞机的意思,沈静好方知自己出了多大洋相,磕磕绊绊地道歉:“对,对不起,姐姐,我,我不懂,我不该自作聪明的,我就是太笨了……”

    慕少卿也觉得不应太苛责她,放柔了声音:“时候也不早了,先回去吧,晚上我与同窗约了去吃饭看戏。”

    戏后,有个打扮像戏班子的孩子,偷偷跑到他身边,鬼鬼祟祟地塞了张纸条,上面是梅兰芳约他一叙的邀请。然后那孩子说:“有人把你的心意告诉了梅老板,梅老板很感激你对他的理解和支持,亦感动于你对虞姬这个角色的热爱,愿意和你单独一谈。只是想约梅老板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不想得罪人,让我带你去后台的偏僻角落。”

    何思麟抱着大包五香豆,边吃边奔边叫:“少卿快点,都演了大半了!”

    慕少卿自幼只爱读书,崇尚西学,从来不爱听戏,要不是何思麟吃饭时听见邻桌把梅老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于是闹腾着要去兰桂第一台看戏,他是没兴趣踏入戏园子半步的。

    过了好久,慕少卿才开口:“不是……”

    想着想着,马车已到梅兰芳在上海租的房子。

    慕少卿拍拍委屈的小妻子肩膀,表示安慰。

    慕少卿果断:“英语比我奶奶的山东话容易多了。”

    她抱着慕少卿,哭得可怜。

    沈静好在嘴角扯出个苦笑,她不是虞姬,她只是继续苦守的王宝钏,唯一幸运的是慕家不是寒窑,她能衣食无忧的过日子。春华姐姐为慕少卿如此待她感到不平,也曾提议过一次让她离婚,不要为少卿守活寡,她说自己在从一而终的传统礼教下长大,对这种惊世骇俗的事还有些难接受,需要好好想想,萧春华便不再劝了。

    有好事者打听得知,他们是爱国华侨,男的是商人,女的是语言学者,他们都是梅兰芳的忠实戏迷,千里迢迢从美国奔回来看戏。

    何思麟理解地笑了下,不再说。

    慕母也“心肝肉儿”地扑了上来,仆役们忙冲上来,拿药的拿药,端水的端水,乱成一团。慕少卿看了眼怀里哭成泪人儿的沈静好,心里有些发虚,悄悄转过头去。

    “可惜今儿唱的不是你最爱的《霸王别姬》。”

    绑匪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脸上凶悍之色消失,竟抱着头呜呜哭了:“是妙红院的小银花,俺稀罕她,她也想嫁给俺,可是俺拿不出她的赎身银子,于是她想偷偷跟俺跑,结果被逮住了,他们说让我明天拿出五千块大洋赔,否则就把小银花沉黄浦江里去,俺一个卖苦力的哪有那么多钱?他们就教俺去抢劫,俺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啊……大爷,要是你帮我救救小银花,俺做牛做马报答你。”话一开头,感情就如决堤的水,伪装的坚强再也拦不住。

    “别说了,”梅兰芳拦住他想下跪的身形,温柔却果断道,“当年你在班子里干活,我们也是朋友,我知道你家的难处,虎头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朋友之间本应帮忙,”他从梳妆台抽屉里随手取出两筒纸卷包着的大洋,又嫌不够,还从钱匣子里抓了两把,也不数多少,不由分说地塞入老头怀里,“拿着。”

    慕少卿的心,猛地动了下,他抬起头去,却见戏台上有古装女子,手持宝剑,边唱边舞,乍一眼尚不觉出色,但动起来,剑光流转,身段婀娜,双目时而含情,时而含悲,仿佛能勾得人魂魄去。

    沈静好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我怕我给你丢脸,闹笑话……”

    沈静好痴痴地问:“为什么……”

    梅夫人似乎有事急着要出门,悄悄推了把梅兰芳,梅兰芳含笑看着她,轻轻在她的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他的妻子长得端庄秀丽,温柔贤惠,显然感情很好。站在自己家门口,褪下戏服,洗去妆容,他不再是舞台上耀眼的明星,也不是拥护者们围绕的月亮,只是一个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男人,脸上挂着平平凡凡、随处可见的幸福。

    慕少卿的呼吸停顿了,心跳快得如音乐鼓点,他的脚就像生了根般扎在地上,死死盯着台上虞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恨不得将她印入心中。当虞姬剑舞回身,惨然一笑,拔剑自刎时,他几乎恨不得奔上台去,拦下那把自刎的剑。

    慕少卿知道她一直住在乡下照顾多病的奶奶,一年多前奶奶的病情骤然恶化,离世前叮嘱父亲不可因己耽误了他的学业,因此没有回来。沈静好一边守孝一边帮忙打理乡下田产家务,没见过城里世面,今年才刚刚出孝,第一次来上海的,对西洋景少见多怪。慕少卿少不得强打精神,为她解释一二。

    拉扯中,慕母过来,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沈静好素来孝顺,乖巧地跟着出门了,慕少卿在车上告诉她:“我只是喜欢梅老板的虞姬,所以我想和他说几句话,说完以后就算了,再过两个月还要出国,我要彻底放下。”

    “上海坏人多,俺也是被逼着走投无路了,”那山东绑匪的眼眶一下红了,却硬撑着,“小妹,俺也不想绑架女人,那些当官的都带着枪,俺不敢绑,那些做生意的,不知道谁有钱谁没钱,只是在报上看到梅兰芳不过是个戏子,却有家财万贯,前阵子又经过这些事,想着吓唬吓唬他,定会将钱拿出来,好不容易偷了把枪,安排好一切,谁知道遇到你们俩啊?”

    伙计跑来相问,拿出菜牌,他又迟疑做不出决定,只问厨房什么最新鲜?对方说了他又不太信,伙计便说让他跟着下厨房自己挑。

    长久的梦想忽然实现,慕少卿大脑一片空白,让他无法思考,鬼使神差地抬腿就跟着他走去。孩子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周围没有了灯光,灰沉沉的一片。慕少卿忽然有些不安,问:“梅老板真在这里?”

    “你在读《三字经》?”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慕少卿长长叹了口气,替她将披风拉紧。

    美玉蒙尘,在旧规矩的教条下,她的聪慧与才华无人发觉。

    这是生活中的梅兰芳,虞姬的影子荡然无存,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影。

    沈静好赶紧应下,跟着伙计下楼去挑菜。

    慕少卿谈吐真心:“我不喜欢你,我对你只有责任,只要你愿意,我依旧能做一个好丈夫,无论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只要相敬如宾。如果你想离开我,另寻良配,我也会同意,而且给你青春补偿费,无论多少都可以。但你要更多,我实在无能为力。”

    沈静好摇头:“不行,你醉了。”

    慕少卿心里也有些苦涩,十六岁时匆匆拜堂成亲,然后出国留学,五年过去,他已记不清自己小新娘的模样,只记得她的母亲黄氏是自家母亲的手帕交,黄氏嫁去沈家,生了个女儿,名叫沈静好,黄氏生女后不久便染了肺结核,怕唯一的女儿被继母苛待,得不到好亲事,便盯上了年仅六岁的慕少卿,求着订下了娃娃亲。沈家倒也算个土财主,家里出过秀才,门第不算差得太离,就是守旧,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极为推崇,家中所有女孩都学女红针线,最多听点女训的故事,教育贤良淑德,在家管家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出来个个睁眼瞎。慕少卿在新婚之夜也看了沈静好几眼,隐约是个羞涩娇小的女孩,似乎还算清秀,就是平平淡淡,好像白开水一般,不难喝,也没什么吸引之处——唯一庆幸的地方是现在上海及周边女子很少裹小脚,否则就算母亲再往死里哭闹,他也不能从的。

    此等侠义,此等心肠,此等为人,有多少能比肩?

    清晨的太阳才刚刚露出半个头,沈静好就早早起床,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铺满床上,挑了又挑,红的太俗,绿的太艳,白色太素,紫色不好配首饰……好不容易在周婆的帮助下选好,又坐在镜前,将乌油油的头发梳了一次又一次,紧张得就像回到了五年前成亲的那天,那天她坐着大红花轿,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摇摇晃晃入门,虽然媒婆的嘴将慕少卿夸了又夸,她依旧很害怕,她怕自己嫁的是贪花好色,三妻四妾满堂的夫君,怕自己嫁的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丈夫,更怕自己嫁的是像周屠夫那样对老婆朝打暮骂的男人……

    待路过洋服店的时候,慕少卿又叫停了马车,带着她走进去,说是要挑选几套西服。

    慕少卿的马车挡住了梅兰芳朋友派来的马车前头,他表示歉意后,准备让车夫让道。

    顿悟菩提。

    待上了马车,沈静好见丈夫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何思麟再次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欢喜地朝着自家才女媳妇奔去。

    慕少卿也想不出该和她说什么,想了片刻,道:“嗯,好久不见。”

    “少卿,你别争了,咱们命苦,可是……”两人争论的时候,沈静好在悄悄观察绑匪,忽然说出一口流利的山东话,还颇具原汁原味,“大哥,你是泰山那头的人吧?俺奶奶也是山东人,她说山东人在大上海讨生活可不容易了,混混、流氓、警察什么的都要分一杯羹,每天苦哈哈到头也没几个钱,俺小时候下过田,看大哥手上茧子厚厚的,知道你是在田里做惯活的人,前两年山东不稳,想必是流落到上海,衣食无着,被那些流氓欺负惨了吧?”

    萧春华嗤之以鼻:“瞧你胆小,我喜欢飞机,在天上飞的感觉多好啊。”

    慕少卿有些激动:“是的,我以前从不看戏,第一次见到梅老板的虞姬,就深深的……”

    慕少卿的脸由红转黑,变得好不精彩。

    恰好梅兰芳穿着整齐,带着妻子,正欲出门。

    不要错过好时光。

    “少卿,”沈静好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烈火焚烧的飞蛾,垂死挣扎,她不甘心地哀求,“我已经很努力地做一个好妻子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我可以很努力很努力地改!我一定能成为你心目中的好妻子!相信我!”

    没有笑容,没有声音,这样的沉默,格外令人难受。

    萧春华笑着推他:“家里周嫂手艺最好,我用人不疑,何曾研究过这些?”

    “多着呢,”旁边俩洋人听见小姑娘娇憨对话,忍不住笑了,其中略年轻的那个用一口不甚标准却流利的京片子,坏笑着说,“咱们起名字省事儿,除了葡萄牙,还有苹果牙、香蕉牙和菠萝牙,都是盛产水果的好地方。”

    “少卿,梅老板唱得还是那么好。”

    两个洋人见她相信,终于忍不住了,疯狂大笑起来,其他客人也笑得直不起腰,就连店中掌柜和伙计也不禁莞尔,只是死憋着不笑出声来。沈静好呆呆站在笑声中,茫然不知所措,闹得慕少卿很是丢脸,赶紧会账,拉着她冲出门去。

    慕少卿问:“我奶奶那边的话可不好学。”

    忙完所有一切,已是两天后的事。

    梅兰芳察觉了这道灼|热的视线,转过头去,看见在角落的慕少卿,以为是戏迷,含笑点了点头打招呼,恰逢有人送新剧本来,他拿起剧本,一边看一边迫切地与同伴讨论起来,他说话时的表情非常认真,不光唱词念白,就连一举手,一抬足也不放过,专注认真,才华横溢。

    自那天打后,夫妻好几个月不肯说话,只在长辈面前做做表面功夫。

    回过头去,沈静好正偎依在他肩上幸福地迷糊着。

    全场沉默,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游动。

    慕少卿无奈,只得加快脚步。

    周敏锐摇头:“我在报上已见过好几宗飞机的出事新闻了,做人就要脚踏实地,飞机千好万好,光是价格高昂和不稳定这两条,就不应普及,做军用和运输倒是可以的,就算中国真的再开民用航班,你们谁敢坐这玩意?”

    或许,是该与虚幻的梦境做个了断了。

    绑匪理直气壮道:“梅老板有得是钱!上次那李志刚绑架没成功,他都拿得出那么多大洋,这次俺只要个万八千大洋,他肯定有的!奶奶的,这回该怎么办……”

    哪怕是她付出再多,再好,也不喜欢。

    梦里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通通都像笑话。

    萧春华果断:“我就敢坐!”

    没想到,从不顶嘴的慕少卿第一次回嘴:“别戏子戏子的叫,那是梅兰芳。”

    所幸慕少卿察觉出妻子不对,赶紧捏了一把她的腰,低声解释:“洋人的习俗与咱们不同,夸奖女子美貌乃是礼节,他初来乍到,不懂咱们的规矩呢,而且中文会的不多,说得不好也是有的。”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定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沈静好一把将他打开,高傲地抬起头,挂满泪水的小脸有着非一般的坚定,“我以后会去念书的,念得很好很好的,好得让你不得不喜欢上我,你等着……”她的声音越发冰冷,“到时候是我沈静好不要你慕少卿!”

    何思麟抱怨:“我一个大老爷们,哪会挑菜?春华你去。”

    慕家老爷想起这些年与儿子聚少离多,终于心软,丢下藤条,一声叹息。

    “滚犊子!不是梅老板的车停在他门口做什么?俺好不容易下决心抢个劫,策划那么久,你们这不是添乱吗?”绑匪气急败坏,想了会,再问,“你们是梅老板的朋友?”

    沈静好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她想从他的眼里找到一丝爱怜,却失望了,她犹豫许久,终于问出了不敢面对的问题:“慕少卿,你喜欢我吗?”

    十六铺码头繁华如旧,汽笛长鸣,黑烟袅袅,又是一艘远洋轮船徐徐靠岸。

    慕少卿上车,见沈静好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便朝她温柔笑了下,吩咐车夫回程。

    慕少卿孝顺,一一应下。

    轻轻柔柔的嗓音,宛若天籁,让心在刹那间沦陷。

    夜深人静,慕少卿揉着酸痛的肩膀,放下笔,书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沈静好捧着盏香茶,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放在书桌上,然后要转身离去。

    父母有些察觉,试探数次,都没有答案,只道是小儿女别扭。

    如此美丽、勇敢、忠贞、坚强、聪慧、侠骨铮铮集一身的女子,心中唯虞姬一人耳。

    虞姬是戏文的角色,梅兰芳是男人。

    何思敏急了:“春华啊,你可万万别乱来,飞机这玩意还说不清,咱们政府更靠不住,万一掉下来会死人的。”

    那天,家里做饭的陈嫂神神秘秘地过来说:“少爷,不得了啊。我是刚刚出门买菜时,和隔壁周二小子的娘聊天知道的,那个唱戏的梅老板啊,原来就住咱们街后头!没错没错,就是那栋空置的花园小洋房,我姑妈的女婿的表哥的外侄子就在旁边给人帮工,我确认过了。”

    慕少卿插嘴:“你这绑架计划安排就不妥当,荒山野外逃跑确实不错,可是拿赎金也艰难……”

    面对不可能的感情,纵使再深,理智的他仍希望做个了断。

    夫君更高大,更英俊,更有气质,更有才华了呢,可还是和以前那样温柔。

    慕少卿知沈静好不懂番邦的衣衫习俗,问了几句见她没主意,便做主替她挑拣起来。

    过了好一会,慕少卿才回答:“你是我的妻子,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萧春华道:“当然,她昨天找得可急了,大伙都说你或许是和朋友喝酒去了,就她不信,说戏已散场,你从不夜归,就算有事不回来也会派人来说一声,所以肯定是出事了,坚持带着车夫四处寻找,也幸好是她心细,四处打听,搜得仔细,有人说你被人引着往巷道里去了,是她顺着线索把你找到的,医生说再晚送来,待流血过多,说不定就危险了。”

    他迷糊了半晌,沙哑地问:“我怎么了?”

    他多么希望戏台上的虞姬是真实存在,梅兰芳不是男扮女装反串,可是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他的感情也不会有结局和回应。

    云淡风轻,阳光正好,一切都可放下。

    慕少卿解释:“他们的葡萄是酿酒的,波尔图的酒世界闻名。”

    公公讲道理,婆婆好脾气,慕少卿更是才华出众,负责认真的好男子,老天实在对她太厚道了,沈静好幸福得就像在梦里,她在神佛面前发下誓言,将对慕家倾心尽力,对夫君永不相负。

    “葡萄牙?这个名字真有趣,”沈静好更加好奇,“莫非那个国家种着许多葡萄?”

    慕少卿伸出手,两人握手惜别,两条差别甚远的线路,再次走上不同的轨迹。

    绑匪巡视环境后,松了口气,对两个倒霉的人质吩咐:“俺也学不得那李志刚狮子大开口,就要你们一万大洋,只要钱来,就放人。”

    偏偏他的妻子就是白开水样的无趣女人。

    沈静好扭过头去,不愿说话。

    慕少卿无奈,只好挥鞭策马,在绑匪的指挥下,往偏僻方向行去。

    沈静好羞得脸都红了,握紧小拳头,几乎要一巴掌抽去这登徒子脸上。

    慕少卿才学出众,品貌兼优,却要与个毫无感情的妻子绑定一生,与他交好的众留学生都替他大为不值,故时有叹息,何思麟亦不例外:“其实岳思思挺不错的,漂亮有才家境好,在美国她那么喜欢你,偏偏你又娶了个乡下小脚婆娘,真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中国什么都好,就是婚姻制度不好,都什么年代了,恋爱理当自由,还留下那么多旧制度,恶习俗!可惜了你们一对才子佳人,说起现在离婚也挺流行的,何不……”

    何思敏急:“女孩子喜欢什么飞机?好好坐车坐船不好吗?”

    慕少卿觉得这绑匪的思路似乎有些混乱,脑子也不太灵光,觉得还是少说为妙。

    “妹妹,这,对不起,我……”萧春华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圆场,不知是谁笑出了第一声,紧接着是哄堂大笑,有笑得眼泪直流的,有笑得趴桌子揉肚子的,更有笑得往后仰,不小心险些摔翻在地的,有嘴贱的对慕少卿解释,“别怪咱们,是你家夫人,实在太太太有趣了。”

    梅兰芳,清光绪二十年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梨园世家,是中国近代杰出的京昆旦行表演艺术家,举世闻名的中国戏曲艺术大师。

    “因为我这辈子就会演戏,”梅兰芳笑着拱手,“谢谢你的捧场。”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偷偷跑去相见,希望沈静好能陪在身边,看自己没有任何出格举动——纵使沈静好什么都不说,脸上也不显难过,可是没有女人会接受自己男人爱恋别人,证据就是,不管任何人相约,沈静好从未去看过梅兰芳的戏。

    慕少卿含笑:“不多不多,这是补你五年辛劳的份,何况奶奶在乡下过了一辈子,有些东西不知道,你要在上海过日子,进交际圈,穿乡下的服装是不合适的,出门待客会失礼。”

    何思敏郁闷:“哪家女孩子像你那么胆大妄为?你看看少卿家的静好,多斯文啊。”

    梅夫人忽然低低地叫了声,对梅兰芳道:“我忘了带钱包,咱们回去拿一下好吗?”

    慕少卿迟疑地看向沈静好,问:“是她找到我的?”

    她这幅刺猬般的模样,慕少卿不知如何下口,两人静静地坐了片刻,他才发现喉咙里如火烧般的渴,舔了舔唇,道:“水……”

    萧春华重重一把掐去他腰上,“尽说瞎话!”然后陪笑,“是静好妹妹找到你的,也是她找人把你送回来的。”

    他曾在梦里反反复复见过她,亦痴痴地迷恋过她。

    待到人齐,酒席摆满,大伙开始谈古论今,贬词时事,大部分都是沈静好不懂的东西。个个谈得神采飞扬,中间夹杂着几个女子,都是有学问之人,多少能插得上话,尤其是何思麟的妻子,名叫萧春华的女子,年龄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大,巾帼不让须眉,爽朗直率,才华过人,不但敢与男人反唇相讥,还能用古怪的外国话与汤姆交流,眉色里有说不出的自信,让人好生向往,亦得到所有男人的尊重。

    她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沉默。

    慕少卿愣愣地看着沈静好,她竟是那么的美丽、勇敢、忠贞、坚强、聪慧,侠骨铮铮,怪不得身边所有人都喜欢她,唯独他自己有眼无珠,错看了这善良的女孩。沈静好是白开水没错,可是白开水能泡出最香醇的茶、酿出最甜美的酒,而茶和酒却不能再化成纯净的水,她拥有无尽的未来,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去留意和察觉。

    他们的运气很差,一路上都没遇到巡捕。

    沈静好摇摇头,再问:“慕少卿,你喜欢你的妻子吗?”

    慕少卿久久不能回答。

    慕少卿醒的时候,是在医院的床上,周围挤满了人——父母、朋友,还有沈静好。

    长大后,他认为这样的女子不可能存在人世。

    在美丽的虞姬面前,他已无药可救。

    沈静好连连摇头:“静好从乡下来,没有见识,全凭夫君做主。”

    慕少卿从洋装样式中抬起头来,略略扫了眼,答:“不,他们大概是葡萄牙人,说的是葡萄牙语。”

    “那敢情好,我家媳妇可是圣玛利亚女校毕业的,我娘当初还嫌她书读得多,怕她心高气傲无德行,不会相夫教子,死活不乐意。现在家里生意被她接过手,蒸蒸日上,俩婆媳关系可好了,我娘天天夸她知书会算又顾家,做事别人占不了便宜,比自己个文盲强,”何思麟提起自己那死皮赖脸追回来的好媳妇,就往死里夸。他确实也有夸的本钱,他媳妇出身书香门第,父母开明,虽相貌平平,却最是聪明伶俐,在美国读书时给丈夫寄的几首小诗,让一众留学生都赞叹,尤其是那些受父母之命娶了乡下婆娘的,更是羡慕不已,只道娶妻当如是,慕少卿虽不说,心里也暗暗有些赞同,奈何他受父母之命,自幼订了娃娃亲,临出国前为怕他在花花世界心野,被不要脸的狐狸精勾搭,强令年仅十六的他与十四的未婚妻拜堂成亲,只是当时新娘年纪尚幼,没让他们圆房罢了。

    何思麟强笑着打趣:“幸好平安,劫财总比被劫色好……”

    周敏锐嗤道:“这种天上飞的铁盒子,就像个活棺材,掉下来就统统送了命,压根儿不牢靠。”

    慕少卿低头,不解释。

    一千七百八十二天的等待,把头埋入尘埃,发出最低微的哀求,换来最残忍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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