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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 花衫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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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绑匪一口拒绝,“这里四面无遮,要是耍什么小手段,俺也可以先要你们的命!要是去了城里,想逃跑就难了,”他用枪指着慕少卿,“你去!”

    席间众人继续聊天,周敏锐痛骂:“北洋政府真是奢侈浪费,设立的航空事务所算什么东西?除送送邮件外也用不着什么了,说是交通便捷,见开通个京津线,不过十天就关闭了,然后又开了京泸线,不到十天就关闭了,银子大笔大笔的砸下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都是民脂民膏!飞机也不是好东西!”

    刘大山与小银花终得团聚,磕头不已,发誓要终生报答慕家救命之恩。

    沈静好的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想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沉默地收好杯子,沉默地走出门外,轻轻带上了门。

    慕少卿将她拉至身边,俯下身去,埋在她乌黑的发间,轻轻说:“对不起。”

    忽然,旁边隐蔽处跳出条山东大汉,猛地一把扯开车门,敏捷地窜了进去,用枪抵着慕少卿的脑袋,带着浓厚方言说,“给老子放规矩点!乱叫就要你命!”面对黝黑的枪口,慕少卿大惊,急护着沈静好往后,不敢出声,车夫见势不妙,弃车而逃。约莫过了半刻钟,那绑匪才摸摸自己短毛脑袋,困惑地问:“咦,这不是梅老板的车?”

    沈静好不安地揉着衣角:“对不起,我以为……”

    黄浦江上,河风吹过,酒醒了,有些冷。

    沈静好赶紧打住他的话,继续道:“正是因为大哥以前没绑架过,更没做过坏事,这是第一次,所以才处理生疏的。大哥,这绑架勒索是要枪毙的,你就算不想想自己,也想想亲人啊。俺看你用枪指着我们的时候,手有些抖,想必是初次做这种事,若非万不得已,你也不想杀人的。大哥,你看俺也是山东人,山东人都重义气,俺知道你心里的苦,究竟是谁逼迫你,不如说来听听,俺男人虽年轻,却在上海有些头面朋友,看看能不能帮你解决了这件事,咱们既往不咎。”

    汤姆也跟着笑,毫无尴尬感觉。

    沈静好一一应下,暗下决心,必在席间展示出贤妻风范。

    “嗯。”

    老头连连推辞:“太多了,太多了。”

    慕少卿的伤已养得差不多。

    慕少卿自觉说得过分,有些心软,掏出手帕,想替她擦泪。

    慕少卿驳道:“飞机是未来的交通趋势,只是现在还不够成熟,政府愿意开办飞机场,用来运送邮件已是进步之举,只是政府腐败无能,无法让航空事业真正运转起来罢了,但总有一天,飞机会被普及的。”

    “少爷才去乡下给奶奶墓前磕完头,今天回来就要带少夫人去压马路呢,”周婆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讨巧,“少爷长得真俊,性子也温柔体贴,大家都说少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定是前世行善积福太多,感动了月老呢,夫人说反正脱了孝,好好挑个吉日让你们圆房,争取早日抱孙呢。”

    沈静好认真说:“贵在用心。”

    慕少卿虽被打得条条青紫,仍一脸倔强。

    沈静好只看见他的温柔,看不出他的敷衍,时而见路过马车上的女子都偷看自家丈夫俊美,知道大家羡慕自己,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前世积了好大的福,才得如此佳婿,又是骄傲又是欢喜,笑得灿烂如四月春花。

    慕少卿微微转过头来,冲着好友笑了笑:“你这只吃货,船上这些日子,念叨得我耳朵都快疼了,行,过些日子,咱们去荣顺馆大吃一顿,带上你那引以为傲的媳妇儿。”

    “少卿兄眼光就是高,认识你那么多年,也没什么女子入得了你法眼,”何思麟和岳思思是朋友,如今也只好摸着鼻子,笑了两声,把好友拜托的说情丢下,过了片刻,又憋不住嘴劝,“不喜欢岳思思也没什么,可是你真能忍受一辈子要和这种没文化的小脚婆娘过吗?”

    字字句句,砸入心中。

    慕少卿怒,低声在她耳边斥:“我怎能让你和绑匪孤男寡女呆在荒山野岭的地方?”

    梅兰芳问:“我正与内子出门,不知慕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慕少卿心里很感激,可是裂痕存在,就很难恢复到最初。慕少卿好面子,也不是一个擅长用语言哄女孩子的男人,沈静好的心受伤太深,亦不肯再次委屈自己,结果两人都拉不下脸,无法坦然相对。

    慕少卿对她的打扮十二分满意,只是担心她因无知闹笑话,出发前叮嘱再叮嘱,务必谨言慎行。

    “没关系,我已找到我的虞姬了。”

    好不容易绑来的肉票,拿不到钱也不舍得那么快杀,双方僵持不下,随着绑匪的不耐烦,危险越发逼近。

    灯光骤然熄灭,娇羞月色透过淡淡窗帘,映出一个吻。

    沈静好方不言语。

    萧春华笑:“你怎说得女子不如男子似的?!我就不信只有我一个女人喜欢飞机!”

    慕少卿观颜察色,也醒悟过来,直言:“就算你拿到赎金,杀了我们,带着那么大一笔钱,怕是也难逃追捕。不如你将难处说来听听,我替你解决此事!然后各归各路,就当没发生过绑架这事。我慕家从商多年,诚信待人,说话有一句算一句。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飞机的话题变成夫妻之争,萧春华将席间所有女子问了遍,倒有三个说害怕,只有一个说喜欢的,她不甘心,见沈静好从楼下回来,飞快追问:“静好妹妹,你觉得飞机怎样?想试试吗?”

    慕少卿打断道:“岳思思活泼开朗,我只当她是小妹,这等话不可再提。”

    何思麟傻笑两声:“算了,区区小事,别在意,快跑快跑!”

    慕少卿略一沉思,点头:“好。”

    沈静好与萧春华成了好友,每天晚上刻苦练字,慕少卿继续去戏园子追着他心上的虞姬,只有看见梅兰芳,才能暂时消除他心头的难受。

    “少卿兄,少卿兄!”后面追上位略矮小的胖子,长得白净和蔼,带着小圆帽,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急冲冲奔上甲板,有些兴奋地对男子道,“留学五载,总算回来了,啊——还是咱上海的气味好闻,大闸蟹、八宝鸡、油爆虾,真真是想死我了。美国就算再强,饮食之道还是差了咱们何止十万八千里?!每天面包牛奶,牛奶面包,我都快吃出个鸟来了,这次回来你可得陪我去酒楼大吃大喝一顿。”

    幼娴诗书,习文兼武。

    终于,机会降临。

    众人纷纷夸赞,男才女貌,惹人羡慕。

    他追逐着触摸不到的幻影,渴望着遥不可及的星星。

    “你们将马车赶了那么远,我一个女人,人小体弱,哪里走得动?怕是天黑都回不去,还是你去要赎金吧,我好歹是你们慕家的长媳,你爹娘不会不拿赎金出来的。”未料,沈静好却无视了他这份苦心,坚毅果断地一口拒绝了提议。

    虞姬的影子,沈静好的影子,在夕阳下渐渐重叠,让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怕它因跳跃速度太快而脱出胸腔。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他都要挽回这愚蠢的错误。

    “可,可是……”她又给丈夫丢人了,男人可是最重面子的,沈静好悄悄看了眼在旁边的慕少卿,见他话少了许多,喝的却比平时多了许多,知道他心里不高兴,沈静好隐隐察觉到什么,纵使萧春华再怎么安慰,也只是扭着手帕,不肯再说话了。

    慕少卿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又出手大方,戏院的仆役得了好处,以为是新来的戏迷,便悄悄引他去后台看梅老板。

    她的声音极温柔,带着无尽的同情,有着说不出的魅力。

    慕少卿愣愣地问:“梅老板叫什么?”

    慕少卿趁机捧捧妻子:“让静好去,内子擅厨艺,知道什么最时鲜。”

    “其实,前日你让我独自离开险境的时候,我已原谅你了,我只是害怕,”沈静好的泪珠一滴滴往下流,“我害怕自己越来越喜欢你,越来越离不开你,等你走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和寂寞……”

    慕少卿的留洋好友们,准备在荣顺馆聚一次,何思麟死活想带自家博学多才的妻子来长脸,便努力怂恿宴会要学洋人规矩,让所有人都带上妻子。更有叫汤姆的美国朋友,因仰慕东方文化,跟他们学过几句半生不熟的中文,随大家跑来上海游玩,因为感情交好,也参与了这次聚会。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比戏剧更出乎意料。

    最初的害羞褪去,沈静好也开始活泼了,叽叽喳喳地在自家丈夫耳边说个不停:“上海好大噢,比咱们乡下热闹多了,我前两天刚到的时候,坐马车穿过南京路,看得眼睛都转不过来呢,那里有好多洋婆子,都穿着露胸脯的衣服,拖着怪里怪气的裙摆,也不知羞。还有好多女人的头发是卷的,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后来周婆说她们是用火钳子烫出来的,吓了我一跳,她们怎不害怕?”

    慕少卿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沈静好,她应该是为了自己特意从乡下赶来的,正踮着脚尖努力张望,她穿着嫩绿色喇叭袖绣杏花的丝绸短袄,掐了三道边的藏蓝色长裙,剪了个垂丝刘海,梳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簪着朵小金花,手腕戴着个掐丝金镯子,提着个小包裹,虽看得出尽力打扮,却在周围身穿洋装旗袍的大上海时髦女子里有些打眼,更打眼的是她手中高高举着的牌子——这是在场所有接亲友的牌子中唯一一个把名字拿反的。

    梅兰芳深受惊吓,避居上海。

    只要慕少卿高兴,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要夫妻分离,留在乡下照顾病卧在床的坏脾气奶奶,哪怕是为了服侍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甘之如饴。默默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她等了一千七百八十二天,终于等到夫君归来。

    慕少卿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以前在家没做过学问,懂的东西少,这不是你的错,可这里是大上海,你在外应慎言谨行,免得被无聊人嘲笑。”

    沈静好见对方听懂了自己的话,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接道:“大哥说得对,我最喜欢吃苹果,有机会定要去苹果牙看看,那儿的苹果一定很好吃。”她的表情很一本正经。

    慕少卿:“谁笑话你,我就给你骂回去!敢笑我媳妇,别想做朋友了!”

    萧春华满不在乎:“别管他们瞎笑,一群无聊的家伙,咱们别管他们,说别的去。”

    沈静好咬着唇,轻轻地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

    何思麟问:“梅老板唱得可好?”

    荣顺馆门口,她在丈夫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紧张地走入包厢,听见里面有男女爽朗笑声,放眼看去,个个都文质彬彬,不像可怕人物,那卷头发绿眼睛的老外穿了身中式马褂,看着也挺亲和。

    慕少卿揽住了她的腰:“静好,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为以前的事真心真意地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与丈夫的朋友会面,是难得的机会,沈静好精心修饰,穿上蓝色碎花洋裙,外披米黄色大衣,脚踏高跟鞋,拎着小坤包,与街上最时髦的女子毫无区别。

    梅兰芳道:“有多便给你家虎头补补身子,大病最是伤身,得吃好些才养得回来。这钱是我给虎头的,你就收下,别多想了,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绑匪警惕,呼喝:“你们在说什么!不准咬耳朵!”

    每天沈静好都会给他换药、炖补品,还将所有报道梅兰芳事情的新报纸放在他床头。

    慕少卿:“世间没有苹果牙这种可笑的名字。”

    慕少卿跪在地上,紧紧咬牙,任由板子如雨落下,就是不做声。

    “还好。”

    绑匪名刘大山,是码头上卖苦力的,小银花是黄金荣的孝子孝孙旗下的一个山东妓|女,两人感情很深,因为私奔逃亡,那妓院的头头想用她来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慕少卿信守承诺,在刘大山与沈静好期待的目光下,打了好些电话,托了许多人情,找旧同学、好友去说情,终于让对方同意将赎金减至一千大洋,放小银花接出来与刘大山团聚,也把枪支附上大笔谢罪金送还给被盗的警察,看在事情并未闹大的份上,总算得了谅解。

    沈静好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慕少卿,你是个混蛋!”

    “等等!”慕少卿拉住了她的手,将这几天的疑惑提出,“我记得你奶奶并不是山东人,你身边应该也没有山东人,顶多是服侍了我那山东来的奶奶几年,为何山东话能说得那么好?”

    沈静好柔声安慰,满是同情。

    “是啊,怎么也听不腻。”

    慕家老爷从未想过引以为傲的乖儿子会迷恋上一个戏子,不但天天泡在戏园子,甚至为那戏子从上海追到北京,真是气得他胡须都翘了,拍着桌子将儿子大骂了两个时辰。

    沈静好睁大眼,在枪口下怯怯发抖。

    慕少卿顺手拉下开关:“别担心,你是最好的。”

    慕家开有洋布行,也算颇有资财,他家车夫很有眼色,见男女主人相对无语,觉得没必要久留,便催着上车:“这儿人多,咱们赶紧回去吧,老爷和太太可想少爷了。”

    沈静好赶紧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把憋到喉咙里的“流氓”二字咽下,看对方嘴巴说的虽不是好话,但神色极正派,想丈夫所言不虚,赶紧露出个僵硬的微笑,无视他伸出的手,道了半个万福。

    沈静好表示理解:“原来种葡萄就叫葡萄牙,可惜我不爱喝酒。嗯,记住了,洋人起名挺省事儿的,夫君还知道其他的有趣名字吗?”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

    昏迷前,他对自己说:慕少卿,你活该。

    绑匪傻了片刻,恢复凶神恶煞的表情,“反正也是有钱人家少爷,将错就错也罢!”他用枪紧紧顶着慕少卿的脑袋,逼迫他去车夫的位置,然后将枪头对准沈静好,命令,“你开车,往僻静无人处去,若是被俺发现不妥,俺就打爆你这如花似玉的夫人的脑袋!”

    沈静好:“嗯……”

    朋友们纷纷打趣汤姆:“在上海可不能用你美国讨好女人的那一套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吓得。”

    戏台未至,有悠长婉转歌声扑面而来,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带着说不出的韵味。

    这是一栋很简朴的小洋房,带着西式风格,毫无特别之处。

    沈静好不知自己闹了什么笑话,可是她清楚地看到好些人对自己丈夫投以同情的眼神,不敢多问,含泪低下头,默默回到座位上。

    这洋人好生无礼,怎可当面评论女子容貌?简直太不要脸了!

    1913年10月,梅兰芳接受上海许少卿邀请首次赴上海演出。1918年,梅兰芳移居上海,这是他戏剧艺术炉火纯青的顶峰时代,多次在天蟾舞台演出。《申报》当时出了一个类似专栏的《梅讯》,共有数百篇文章,专门介绍梅兰芳的踪迹、演出等内容。

    慕少卿赶紧陪好:“咱们跑远了,走路回去太艰难,不如把马车驶回去,靠城些。”

    醉酒的男人口气不再温文尔雅,仿佛剥下了假面,显得那么的真实。

    慕少卿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沈静好练字的笔微微一顿。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过了。

    慕少卿越发不安,脚步变得迟疑。

    无论爱或不爱,他慕少卿这辈子都想好好对待沈静好的。

    他8岁学艺,11岁登台,刻苦钻研不断实践,继承并发展了京剧传统艺术,形成风格独具的“梅派”,成为四大名旦之首。

    两人看得全神贯注,十指相扣,恩爱非常。

    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

    每每想至此事,慕少卿就忍不住叹息。

    何思麟忍不住笑了:“嫂子是故意逗你玩的吧?还真是……呃,天真浪漫得可爱。”

    慕少卿是不爱喝白开水的,世间有那么多种选择,苦涩香浓的咖啡,烈如火焰的白酒,味道复杂的洋酒、还有回味无穷的茶,光是茶叶一种,就有绿茶、白茶、乌龙茶、青茶、黑茶,更有英国红茶、印度红茶、花茶等等,饮料的选择几乎无穷尽,不管是浅斟细品还是豪迈畅饮,一辈子都喝不腻。

    沈静好悄悄瞄了他一眼,轻轻挣,却挣不开,低头道:“你奶奶只会说家乡话,家里人没人听得懂。大伙儿都很难和她沟通,所以她很寂寞,脾气也变得很坏,我是为了陪她说话解闷,特意学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不管是梅兰芳、竹兰芳还是松兰芳,不统统是戏子吗?!”慕家老爷不是不听戏,但在他的老观念里,戏子是只能消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可迷恋过头?就算名动天下的梅兰芳也不例外。他盼着儿子迷途知返,奈何儿子一条死路走到底,死活不听,恼怒之下,他不顾妻子拦阻,将从未动用过的家法都请了出来。

    慕少卿再道:“不是,我……是他的戏迷,你……为什么要抢劫梅老板?”

    面对这份认真和执著,慕少卿再也无法逃避下去,他缓缓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头,痛苦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不是我不想喜欢你,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接触的东西也不同,根本无法沟通。我们的婚姻是盲婚哑嫁,从开始就没有感情基础,你让我如何喜欢你?”

    “梅兰芳。”慕少卿将这三个字放嗓子里咀嚼了一次又一次,忽然站起身,往后台而去。何思麟挠挠头,想不明白好友的失态从何而来,于是又往嘴里塞了颗五香豆。

    汤姆道:“现在美国的飞机比以前好多了。”

    陈嫂继续唠叨:“哎,少爷,你说梅老板花钱赎人,掏出万把块大洋不带眨眼的,咋就住那么普通的房子呢?还不如咱家呢。他唱戏唱得那么红,听说一晚上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和水一样,家里还有两房夫人,好几个孩子,总该住个更像样的豪宅吧?咋过日子就过得那么老抠呢?少爷,你那么喜欢梅老板,要不要过去看看?”

    沈静好不敢丢下酒醉的丈夫,带着满腹担忧,步步跟随。

    慕少卿也整整衣领,朝沈静好走去。

    沈静好死劲忍住眼角想泛出的泪光,诺诺应下,不敢多言。

    慕少卿愣愣地站在原地。

    医生见病房里吵闹得慌,过来赶人:“危险期过了,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炖点鸡汤补补,没事了,他刚刚清醒,需要休息,我还要给他做进一步检查,你们晚点来,别妨碍病人休息。”

    美丽的虞姬,伤心的沈静好,仿佛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却谁也抓不到。

    慕少卿艰难地说:“这世上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就如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喝酒,哪怕我能勉强自己去喝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永远都不喜欢。”

    沈静好“哇”地一声哭了,扑过去死死抱住慕家老爷高高举起的藤条,哀求道:“公公,少卿五年才回来一遭,对故土思念得紧,平日又没什么爱好,家里也没人陪他说得上话儿,闲暇时和朋友看看戏,也不是什么大事,晚些他去美国就看不着了,咱们也见不到他了……趁现在还在上海,公公就让他尽情看几场,求求你,别打了,他是你儿子啊,往日最孝顺了,求求你,别打了,你这般打他,让我可怎么活,娘,求求你也劝劝吧……”

    错了,一切都错了。

    慕少卿笑得僵硬:“内子不是小脚。”

    绑匪瞪着眼道:“老子只认现大洋!”

    轮船甲板上站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身材很高,腰杆挺得笔直,五官长得更是英俊,带着金丝眼镜,头油抹得整齐,虽不发一言,但这份温润如玉的贵公子风采,已让身旁少女们偷偷用眼尾余光将他扫了一次又一次。

    或许是前阵子的事情伤害太深,见到陌生人,梅兰芳略有紧张,停住脚步,仔细将慕少卿打量一番,慕少卿长得高大挺拔,长期追着他的戏跑,倒也颇能给人留下印象,回想片刻,颌首道:“我在台下见过你的。”

    梅兰芳应下,陪着夫人走回屋子。

    慕少卿盯着戏台,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学得如何?”

    慕少卿整整衣衫,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沈静好,下车迎了过去,拦住梅兰芳,斟酌词句道:“梅老板,你好,我叫慕少卿,是你的忠实戏迷。”

    “嗯。”

    最后,她不安拉着慕少卿的袖子问:“夫君破费太多了吧?上海什么都贵,田嫂说咱们乡下一块大洋能买四五斤猪肉,这儿只能买三斤,奶奶说媳妇要会勤俭持家,才是兴旺之象……”

    待慕母走出门外,沈静好如闪电般将手抽回,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孩子没做声,只是加快了脚步。

    老头含泪谢过,不顾阻拦,硬磕了三个实打实的响头,抱着大洋而去。

    强烈的危机感传来,慕少卿转身想走,未料,巷道里闪出高大身影,狠狠一棍子打在他头上,来不及呼救,鲜血顺着发际线流了下来,天晕地转,满天星辰,他的眼前渐渐陷入黑暗,似乎听见有粗鲁男人在连打带踢,“呸!就凭你这假洋鬼子也肖想梅老板?!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紧接着有人在翻他的口袋。

    忽然,孩子撒腿跑了起来,没入黑暗中。

    他叫来老周,询问几句后便做了安排。马车先到城隍庙,让她虔诚地拜了菩萨,又买了梨膏糖与五香豆,各色糕点,然后去到繁华的南京路,先吃了顿美味的本帮菜,又去成衣行订了好几件时兴的旗袍,再带她去理发店将头发剪短,烫成最时髦的卷儿,再慵懒盘起,然后去老凤祥买了两支点翠金簪,替她插上,接着是镯子、耳环、项链、香粉、香水、高跟鞋,慕少卿毫不吝啬,大撒金钱,马车上衣服首饰盒子堆成山,各种从未见过的女孩子玩意惹得沈静好的兴奋就没停过,嘴巴也没停过。

    老头正含泪求他:“若非孩子病重,我也拉不下这个面子,求求梅老板借……”

    慕少卿抿了半口茶,稍稍动了动糕点就放下了。

    值得爱的人一直在身边。

    当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鸳鸯被上,等待自己命运的时候,揭开盖头的是个俊秀的少年,他温柔地问:“累了吗?让我给你倒杯水?”

    如今,梦里曾见过的虞姬,竟舞着剑,活生生走到了他面前,低吟浅唱,万般哀愁在一身:“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慕少卿为她一一介绍,众人一一回礼,她依礼,微微弯腰道半个万福,从小练过无数次的姿态含蓄优雅,没想到那老外竟用半生熟的中国话夸:“沈夫人很美丽,你的眼睛是天上的星星,你是可爱的小天使。”

    “其实我都懂,从一开始都懂,你是留洋大少爷,我是乡下小丫头,你嫌我丢脸,没文化,配不上你,你的温柔只是为了责任,可是我不愿意去想,宁可瞎了眼看不到,”沈静好伸手想打,尚未碰到他的脸颊,又无力垂下,随后哭得肝肠寸断,“慕少卿,不是我愿意没文化,不是我不愿意上进,我也想像春华姐姐那样做才女,可是从未有人给过我念书的机会……”

    这样的对话时有发生,两人虽同居一室,朝夕相对,却像最亲密的陌生人。

    慕家大老爷又心疼又生气:“孽畜!孽畜!”

    所幸家境颇有资财,慕少卿挥霍着银钱,四处寻求机会,奈何梅兰芳是戏台名角,梨园顶尖的人物,崇拜者众多,总是被众星拱月,很难有独处的机会,慕少卿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可是他不愿死心。

    慕少卿深呼吸一口,解释道:“我想她是不识字,找人写了牌子看不懂。”

    慕少卿果断,“可以,让静好回去拿钱,我是慕家继承家业的大少爷,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纵使绑架,也不比那李志刚下三滥的鼠辈,哪能欺负小女人?”他担心沈静好害怕,使了个眼色,“绑架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去让人送钱过来,交钱就没事了。”现在情形太危险,无论如何,他总要把自己妻子救下来。

    沈静好什么都懂了,追问:“为什么?”

    厚厚脂粉下,沈静好的脸就像身上的嫁衣的颜色那般火烫。

    飞机是什么?莫非是何思麟的新主意?刚刚丈夫夸过自己擅厨艺,可不能给他丢脸。

    “梅老板不是那种喜欢奢华的人,让我考虑一下。”慕少卿有些迟疑,他偷偷看一眼沉默的沈静好,待陈嫂走后,缓缓走到沈静好身前,徘徊了一阵子,问,“你陪我去?”

    多年未见丈夫终于归来,沈静好欢喜得脸都红了,急急奔去,到了跟前,始觉害羞,赶紧低下头去,欲语还休,弱弱地叫了声:“少卿……”

    “周妈妈真是的,再打趣我可恼了。”沈静好回过神来,恰好听见圆房两字,羞得面红耳赤,只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妆台上,待听见门口传来少卿的敲门声,赶紧再照一眼镜子,理了理梳得规规矩矩的辫子,急匆匆跑了。

    沈静好壮着胆子,微微地往他怀里依了过去。

    马车徐徐,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相敬如宾,各有心肠。

    沈静好站起身,去热水瓶里倒了杯热水,又兑了些凉水,试过水温,递到他唇边。

    慕少卿对她甩甩手:“你先回去吧。”

    慕少卿在台侧看见了所有一切,更生爱慕,目光越发热切起来。

    沈静好不自信地问:“外国话我真的能学会吗?”

    慕少卿羞愧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显然有强人见他衣着富贵,设了圈套。

    慕少卿的身子闪电般略略缩了一下,仍由得她了,只扭头看车窗外景色,如今的大上海,文人雅士齐聚,才女名媛风流,和五年前又变了许多。他并不讨厌沈静好,甚至有些怜惜她,只是不爱,他们的生活差距太远,不合适。他渴望的妻子,哪怕不能与自己高谈论阔,把酒人生,至少自己说话要能听懂,不是睁眼瞎子。

    酒过三巡,何思麟闹腾着要两个时鲜蔬菜和乡下土鸡吃。

    刚刚点完菜的沈静好略沉思片刻,想出答案,落落大方地答:“我最喜欢吃鸡,自然要试,但这馆子里没有什么飞鸡,都是最普通的本地土鸡,想必飞鸡是个稀罕东西,若是大伙想吃,下次咱们再寻寻吧。”

    沈静好意识到自己最没文化,更加谨慎行事,她安静地坐在慕少卿身边,偷偷瞧萧春华的一举一动,尽量跟着她做,绝不发表任何意见,偶尔遇到自己懂得的话题,也跟着附和两句,倒也不过不失,进退有度。

    “戏有什么好看的?”慕少卿边加快脚步边抱怨,“若不是你非要等那头乳猪烧好才走,咱们怎会拖那么久?”

    他就这样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虞姬舞,看着虞姬唱,直到她步入后台,消失在视线内,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仿佛不愿醒来,就连何思麟三番四次让他坐下的声音都听不到,直到被狠狠拉了把,才从梦中惊醒。

    爱慕,沉沦,思念。

    慕少卿接过水,轻轻地抿了口,温热的白开水润过唇间,缓缓淌入咽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甘甜,他从未想过白开水也能那么好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慕少卿放下杯子,轻轻地对沈静好道:“谢谢……”

    何思麟摇头晃脑评论:“他们说王老板与梅老板乃兰桂双绝,今日一听,名不虚传。”

    慕少卿仍穿着洋服,带着条白色围巾,负手站在楼梯口处耐心等待,听见脚步声,抬首冲她一笑,柔声问:“母亲说静好才来上海没几天,许多地方都还没去过,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扭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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