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长安曲

nbsp;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所幸贵妃娘娘心情很糟，天天和圣人哭泣，除偶尔骂几句，也不太搭理她，将她当成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搁在一边，默默地跟随车队前进。吕四郎倒是发现了她，虽有些郁闷，可惜没奈何，只能暂且放下。

    陆六儿听愣了，心里有些泛酸。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怨恨猛地爆发出来，极度的慌乱过后是从未有过的聪明，宛如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困兽，神使鬼差，一个大胆的主意在脑海中冒出，她就像被恶鬼附了身，冷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可怕，从未有过的虚伪堆上一直很老实的面容，她缓步走入佛堂，环顾四周，圣人要求顾忌颜面，里面仅有几位贴身服侍的宫人为贵妃送行。

    气氛越发变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

    陆六儿有些笨，学得很慢，个头又小，不是很得上头欢喜。

    大伙儿神色如常，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陆六儿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贵妃娘娘。

    陆六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直到周围宫人狠狠掐住她的腰，用警惕的眼神制止了她的失态。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陆六儿更委屈：“宫中的人不讲理吗？”

    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善恶有报，她就不应该死！

    陆六儿资历涨了，也算是大宫女了。

    ……

    那些日子，好幸福。

    和她同屋的老宫女，年纪不过三十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摇着蒲扇，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依算好命了哟，贵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长得这幅模样，还给圣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杀千刀，冤依点小事算什么？依的小命还在哟——”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

    吕四郎再道：“贵妃娘娘，若有一线希望，我只盼小妹子能好好活着，你说她能做到吗？”

    过了半晌，某人巡了回来，低声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灾乐祸道，“那年她为了让你顶替入宫，闹得过火了，泼皮名声远扬，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如今嫁了个屠夫做填房，听说朝打暮骂，日子过得很不好，你心里痛快不？”

    贵妃在她被贬去浣衣局后，也稍微打听过她的言行，哪怕是知道偷窃的真相，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勤勉做事，没有生过别的念头，是最老实厚道不过的孩子。如今见她甘愿为自己去死，也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来，握着她的手，又落下几滴眼泪：“好孩子，你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宫规如同虚设，稍微有点本事的宫人都在努力为自己做打算。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贵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陆六儿不敢抗旨，只好任宫女们为自己穿上那身华丽的舞衣，换了个发髻，插上金簪步摇，站上戏台正中，百色鸟羽，珍珠宝石，身上流光转动，她这辈子从未穿过那么美的衣服，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恍若做着神仙妃子梦。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约是随着乐曲，不会跳舞的孩子手足无措，笨拙地扭动身子，像头母鸭子，引来阵阵哄笑。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嗯，仔细看完还是丑。”

    “四郎好。”

    她跳舞跳得好，曲子弹得好，马球打得好，服装首饰常有创新。

    陆六儿想了想：“若娘娘脱得大难，求娘娘为六儿照顾家人。”

    陆六儿笑着又问：“贵妃娘娘是圣人心尖尖上的人，饶是在油锅里煎熬了，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千方百计地要她活命。若是贵妃娘娘活不成，你说圣人盛怒之下，会不会让你们这些不得力的废物统统去陪葬？到时候大伙儿一起去黄泉给贵妃娘娘请罪，其乐融融。”

    她至死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最老实的宫女，竟有最疯狂的胆子。

    闲暇时，大伙儿不再斗百花，也不讲参军戏，纷纷学习贵妃娘娘的走路姿态，喝茶姿态，力求学出几分像她一样的优雅美好，经常有三两同好，四五成群，一起甩帕子，翘着小指拿茶杯，对着镜子练笑容，或是学习梳妆，可惜大多数是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可是贵妃娘娘却很温柔地让人将她扶起，细细打量一番，笑着安慰：“可怜见的孩子，不算什么大事，别哭了。”还将自己的手帕赐给她拭泪，身旁宫人也笑，“贵妃娘娘最是慈悲，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快去一边吧。”

    掖庭外，梨园的灯火彻夜不眠，几乎映红了天际，笑语鼓乐歌舞不绝，恍若天上人间。

    “六娘好。”

    他站在码头，轻轻抬起手，伸出拇指和小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六”字。

    一道惊雷劈下，真相被揭开。

    陆六儿不敢开口，唯恐被发现真相。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交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带来致命的危机，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贵妃娘娘思及将要与圣人相离别，或许是永别，心神已乱，哭得肝肠寸断。

    陆六儿松开拿扫把的左手，合拢拇指，伸出四个指头，也悄悄对他摇了摇。

    “你忠心不二，来世定为富贵人家。”贵妃娘娘命人取来金玉菩萨，放在案上，焚上香，示意她去拜祭。

    后来，吕家发达搬走了，陆家留在原地日渐败落，原本差不多的两家变成天上地下，已有许多年没有正经来往了。怎知吕四郎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中武举，得了贵人青睐，竟入了骁卫。由于新兵上任，关系不硬，也没得在圣人面前露脸，被踹来冷宫附近负责戒卫。

    陆六儿安慰：“我阿姊在家娇生惯养，嫁人后却天天被男人打骂，可见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她在原地徘徊。

    听说贵妃是天下间最美的女人，所有女孩听见有人夸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夸自己好看，纵使知道这些话有些轻狂，不合规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陆六儿转转眼珠，试探：“比如被贵人看上什么的。”

    可是事情并未像他的安排那样顺利，小小的浣衣局来了总管公公，是圣人忽然下旨，开恩赦免了陆六儿的罪行，并提拔她为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随君出行。

    这辈子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她脑海中闪过，父亲将年幼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这辈子要做个好人，女孩子要善良温顺才是美德。她相信父亲的话，听话，懂事，她替五娘入宫，她勤奋工作，她从不害人，她诚实善良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她忍受下所有的不公和耻辱。

    陆六儿自是不愿的，却学不来阿姊般泼皮，暗地里掉了许多眼泪，依旧为孝顺而乖乖入了宫。父亲心疼这个懂事厚道的女儿，也托了关系，请了茶酒，总算没将她安排去最苦最累的差事，而是去了司苑，在上阳东宫外负责花草树木。上阳东宫历来是冷宫所在，里面住的是梅妃娘娘。

    每每想到这点，陆六儿心里就美滋滋的，干活的气力都会大三分。

    “哎，什么时候才能大赦啊？”青儿摇着团扇，坐在门前台阶上纳凉，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她和陆六儿关系最亲，也不在乎脸面，两人说着贴心话，“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是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小时候她常说要给我备厚厚的嫁妆出嫁，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辈子注定是辜负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宫里，许许多多的女人都从青春年华熬到老，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圣人开恩大赦放宫女了，虽说被放出去已是老姑娘，佳偶难求，却总比守活寡强。可惜今上只喜欢选宫女进来，不太喜欢放宫女，如今掖庭宫女已达数万了，大伙都说应该要有机会了。

    陆六儿气得七窍生烟，只恨这是宫里，不能用大扫把抽他的破嘴巴！

    带头的近侍便是吕四郎，随便翻了翻是尸体，也没怎么细看就离开了，报无误。

    他们大多是圣人钦点陪贵妃出逃海外的宫人，若让圣人知道贵妃死讯，他们不但无法逃离这危险的鬼地方，还要承受圣人的怒火，以圣人对贵妃娘娘的爱恋，他们绝对被会烧得连渣都不剩，说不准还要株连家人。人死后容貌总会有些变化，陆六儿长得与贵妃极相似，举止也学得很像，倒不如冒险认她为贵妃，放手一搏，若是成功，不管是留在此处还是随贵妃逃离的宫人，都不会被察觉真相，将来再找些借口，让贵妃娘娘永远不回大唐，圣人心里以为爱妃没死，也是快乐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和蔼的态度。

    他和她，从此天各一方，海角天涯。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儿时，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时光，年幼的四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灯。

    “吕猴子大哥。”某人一边扫落叶，一边装面无表情。

    车队行至马嵬坡，停了，而且一停两三天。

    吕四郎的脚步略微停了下，没有回头，迟疑片刻，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还不是看在曾经为邻，你父亲对我多有照顾的分上，也没什么……”

    “什么福气？”吕四郎鄙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么粗鄙不堪，迟钝笨拙，有福气都会给你弄丢的。”

    大惊小怪的人是她。

    “你瞎扯！”

    或许是小动物的直觉。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原来这就是大明宫，死个把两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六儿拜过三拜，缓缓站起，伸手抚上沉甸甸的金玉菩萨，含笑看向贵妃。

    或许这些声音里有个是他。

    大伙对她的变化是羡慕嫉妒恨，偷偷说她和贵妃娘娘长得像。

    再后来，圣人走了。

    贵妃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替圣人来送行的人是吕四郎。

    吕四郎只是笑，得意地笑。

    梅妃娘娘活该失宠。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你……”

    服侍贵妃的宫女上前，替死去的贵妃娘娘重新梳妆。用大朵花钿遮去鬓边伤口，宫人们为她换上没有血污的新衣，拼命刷洗地上的血迹，然后用白绫在她脖子狠狠勒去。然后给陆六儿换了另一身宫人服侍，描眉画眼，涂朱抹粉，错眼看去，若非极其熟悉的人近看，几乎分辨不出。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陆六儿看着她老态龙钟的面孔，老实摇头。

    “呃，这个，六儿没想好……”

    吕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轻轻比了个“六”字，偷偷摇了摇。

    浣衣局与外隔绝，她再没得到过吕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对她极其严格，不但非打则骂，每天她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却是最少的。夏天在烈日当空下洗衣，晒得几乎晕厥，冬天将十个手指泡在冰水里，冻出一道道裂缝，红肿难当。约莫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总算少了些，吃的也好了些，听旁人说，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笔银子给掌事宫女求关照，掌事宫女见上头也没再注意她，于是放宽了要求。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陆六儿努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观音娘娘，然后想象骨头酥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出。

    她有时候会贴在宫墙边上，听着外面的靴子声，痴痴地发呆。

    掖庭内，处处是冰冷黑暗的压抑，入夜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声蟋蟀的叫声，寂寥传来。

    那宫女名叫张华儿，最是胆小懦弱，发现闯祸后，吓得眼泪直掉，不停磕头道歉。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小船荡悠悠地停在河边，圣人派来的近侍悄悄送贵妃娘娘登船离开，去海上再换大船。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所有宫人都很害怕真相被揭穿，团团将陆六儿围在中间，带着帘幕，不准人看清真面目，也不准她多说一句话。

    可是圣人下令，她就算硬着头皮，也不能不去。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开玩笑罢了，”陆六儿正色道，“地上死的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贵妃娘娘自是活完好的，虽然圣人不在身边，或许终生不能相见，她依旧要和你们一起离开马嵬坡，活得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

    圣人欲仓皇出逃，大明宫上上下下，恐叛军入宫，人心惶惶。

    宫人紧张呵斥：“吕侍卫，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梨园派来公公传令，说贵妃娘娘不喜戏台旁那几丛月季，要换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换，这是个极难得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司苑的宫女们争来抢去，惹得女史左右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与世无争的陆宫女。此时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听闻贵妃娘娘和圣人还在梨园，想到有机会亲眼目睹贵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兴奋。

    圣人刻意安排的出行，她和贵妃相似的容貌，太监送去佛堂的白绫，足以让再蠢笨的女人都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阴雨连绵，大明宫的朱色城墙仿佛被笼罩在云烟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发亮。处处是奇花异草、天仙般的美人，让初入宫的宫女们，两只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够，只觉入了蓬莱仙境，也让陆六儿阴郁的心情略微亮了起来。

    陆六儿做事最细致认真，从不犯错，被陆宫女选送过去。

    “干娘，别生气，等女儿回去好好想想……”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那时，上阳东宫附近的宫女都对这位宠冠后宫的贵人的忽然来访很紧张，结果有个宫女因紧张把持不住行礼姿势，没站稳，竟一头栽倒，摔到贵妃娘娘的脚跟前，还险些撞倒了随行的大宫女。

    听说梅妃娘娘以前是圣人最宠的妃子，可惜现在贵妃得宠，还有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常来做客，宫中话题不断，新鲜热闹，谁也不记得她。大伙更想知道圣人和贵妃的模样，可惜在此服役的宫女有不少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贵人容颜。陆六儿的上司是位姓陆的老宫女，鬓边已生华发，心肠不错，因性格软绵，到老才因资历混了个从九品的职位，她多年信佛茹素，淡了争名逐利之心，见六儿与自己同宗，又怜她年幼，手脚勤快，性情忠厚，便收做干女儿，常多加照应。

    吕四郎直直看了久违不见的她半刻钟，开口道：“我如今是圣人的亲侍了。”他不知在解释什么。

    她们年华正盛，离到老还有好多年，怎甘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变成像陆宫女那样只会想当年的老人？就算做不成嫔妃，做个女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所以大家对内教坊的学习都很上心，只盼着有天能出人头地。

    然后渐渐的，她也明白自己是为何获罪。

    天宝四年七月李瑁新娶韦氏。一个月后，杨太真受册封为贵妃。此时杨氏二十一岁，而唐玄宗五十五岁，这时杨氏反成为李瑁的庶母。杨贵妃受到的礼数实际上等同于皇后。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司苑里有些宫女走了，有些宫女来了，来来往往里没有她。

    陆六儿吓得脸都红了，急忙跪下磕头：“奴婢不会跳。”

    可是她好不甘心，她才十七岁，不想死。

    陆六儿很清楚，圣人在位以来，革新吏治，很是英明。就算年老宠幸贵妃，举止稍显不羁，也不是蠢笨之人，在离宫的那天，他就为心爱的贵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铺平了后路，可惜就算她替贵妃娘娘死了，贵妃娘娘也不能再留下来和圣人在一起，否则将士们不会饶恕她的。而圣人金口玉言，不敢轻易出尔反尔，贵妃活下来也多半会被远远送走，很难再与天子光明正大地相见。

    原以为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因此有了色彩。忙忙碌碌中，时光弹指过，回首已是三年。

    陆六儿入佛堂后，看眼白绫，不及宫人发难，抢先跪去贵妃娘娘面前，双目垂泪，带着无尽悲痛，抢先表忠，低呼：“娘娘！陈将军谋逆，竟想毒害您，娘娘菩萨心肠，圣人慈悲心思，对宫人那么好，他们怎恨得下心肠？求娘娘让六儿替您去死吧，六儿卑贱，死不足惜，娘娘万金之躯，应好好保重，终有一天再与圣人相聚。”

    “呆子，”吕四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被人卖了还得数银子。”

    脸上的伤口发烧般的烫，心却是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造就的帘幕隔开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原来如此。

    小宫女们嗤之以鼻。

    陆六儿寂寞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见到他。

    而且，贵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么美吗？

    陆六儿连连点头。

    老天保佑，宫中险恶，希望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也希望四郎哥不要莫名其妙地失踪。她真的很想吕四郎，花钱帮助自己的好心人很可能就是他。

    吕四郎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持剑守在船头，再不说话。

    忽而，她倒持菩萨，用棱角处狠狠朝贵妃的鬓角砸去。

    她要替贵妃娘娘去死？

    为什么要换作她？！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吗？”

    “仙女就长得和贵妃娘娘一个样子！”同住掖庭的青儿说，她年纪比较大，运气比较好，曾远远见过圣人与贵妃，难得有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奋道，“贵妃娘娘跳起舞来，就像那……”大部分宫女都是入宫后才开始学文化，青儿是农家出身，识的字还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词形容道，“壁画上的飞天，观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哎，反正就是美得她看你一眼，你骨头都会酥了。”

    父亲和陆宫女都说，只要善良做人，认真做事，每天念经。总有一天，老天会大发慈悲，让幸福降临在她头上的。

    时间有限，吕四郎急切道：“待圣人出逃后，宫中大乱，不会再有什么规矩了。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已叮嘱了人，趁乱将你弄出去，免得受乱臣贼子玷污，若圣人回宫，想必也不会将你这不打眼的小宫女放在心上，我去托人求求情，走走关系，说不准就将你放出宫了。”

    梅妃娘娘被贬上阳东宫已五年，圣人忽然念起她来召见，虽然梅妃娘娘不知为何回来得有些灰头灰脑，但听说贵妃娘娘也被送出宫了，算是大消息，惹大家猜测不已。

    大家都有各自的前途，虽然命运充满变数，但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吕四郎更高大了，不再瘦巴巴，有了男人该有的棱角和轮廓，虽然说不上非常英俊，可还是很好看。他得了陈玄礼将军的缘，立了些功劳，开始出人头地，让不少宫女都偷偷地喜欢他，奈何宫规背后的感情没有前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再感叹下今生无缘，祈求来世能有如此好郎君。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像依这样天真的女孩，我见得多了，”老宫女哈哈大笑，“她们都死了，死得很惨。依觉得自己委屈，无辜被责？想当年，小红莺还不是忠心耿耿为主，可惜圣人多看了她两眼，一样被捏了个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无辜。”

    两颗揪着的心，碎成千百片。

    某人闷头扫地等他再次巡逻经过时，轻声道：“她再怎么说也是我阿姊，她过不好，我有什么可痛快的？你有空帮阿莲姐打听她弟弟的病好了没是正经。”

    还没骂完，吕四郎已走远了。她偷瞄了几眼对方的背影，又扫了半晌，见满地落叶扫得差不多了，见日头毒辣，转入树后阴影下稍事歇息。没多久，吕四郎又巡逻了回来，困惑问：“人呢？”

    初相知，恨离别。

    这些事情都和小宫女无关，只要老实本分当差，别出错就好。本着这样的心思，陆六儿默默地在角落里做女红，给贵妃娘娘绣帕子。忽而高公公过来，满脸堆笑，对她说：“姑娘大喜。”

    陆六儿是没背景的，听大家说了许多叛军会做的禽兽行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浣衣局实在太偏远太渺小，连叛军都看不上眼。未料，就在圣人即将起驾离开前几个时辰，吕四郎忽然违规闯入浣衣局，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偶尔贵妃娘娘梳个堕马髻，金银首饰一律不用，只斜插朵大红牡丹花，第二天花园里的牡丹就遭了殃，宫妃们个个头顶大红花，宫女们顶着绢制牡丹，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花丛。偶尔贵妃娘娘起晚了，只将柔顺黑发随意挽起，带着白狐皮加无数珍珠穿成的懒梳妆，轻装打扮，慵懒迷人，结果第二天大家个个都带上各种不同材料的懒梳妆……

    “你说话太混账！”

    陆六儿委屈：“我没有狐媚子。”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哈哈，讲理的人都死光了哟，”老宫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长得丑吧？想当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哟，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能想到是贵女出身，当年的宫中一枝花吗？”

    大明宫中，除了宠贵妃娘娘到骨子里的圣人，就连宫女太监，都一面倒地喜欢贵妃。

    “原来三郎嫌妾老了？”贵妃娘娘不重不轻地锤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嗔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