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甘

    子虞脸色微红地跟随在后。

    子虞皱眉：“我也许无法达到先生的期望……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后的宝座与我终生无缘。”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叹息了一声，可随机又笑道：“原来陛下也有无法摆脱的烦恼。”

    睿绎唇角一勾，绽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对子虞一揖，“为了娘娘的好茶，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子虞心知并不是为此，苦笑着打发了她。

    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厮来探听消息，就连秀蝉也有意无意地察言观色，窥探内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发。

    他冷淡地说：“如果我现在喊人来，娘娘还会一意孤行？”

    子虞脸色稍稍一白，可转瞬就恢复了过来，再恶毒的言语，她都有所风闻，又何况这么两句，看着玉城趾高气昂的神色，她也悄声说：“公主的教诲，妾铭记于心。”说罢，转头即走。

    他朱红宽大的衣袖在风中低垂，更衬得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一笑扬长而去。

    子虞眸光一动，神色显得有些萧索：“起步唯艰，后面的道路真如你说的那样的有趣吗？”

    “哪里是形势分明，时局稳定的？”睿绎凤眼微睐，嗤道，“我们身处的地方，没有刀光剑影，更让人觉得危险……娘娘有逃离的机会，却又一步迈回来了。”

    子虞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套衣裙，樱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图案以金银两线绣缝，朵朵在盛开。可贵的并不是精致的绣工材质，而是饰物式样，分明是嫔的规格。

    瞧见子虞在场，玉城脸色又沉了几分，几次想要发作，都被驸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子虞诧异地看着怀因，不知是否该装作不觉，继续走进去。

    “受人摆布当然心生厌恶，等有一日走到权力的巅峰，随意摆布他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这样的日子又接连过了两日，玉城无论用哭诉，用哀求，甚至用发脾气，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初衷，心头的怒火一日胜似一日，想要拉同来的睿绎一起求情，睿绎偏又漫不经心，一门心思游逸玩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日说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为，日后叫天下人如何评说？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劝，反倒置身事外。”睿绎道：“天下人怎么说我可没有听见，这几日只听见你在说了，要如此担心，你就该首先闭嘴。”

    “在寺院度过余生，对我来说与换鞋无异，”子虞轻软地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给我一条崭新的道路。”

    大概是她语气的孤苦触动了他，又或者是她话语中的决绝打动了他，那片刻时光，皇帝沉默不语，也不责备她的僭越。

    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子虞对自己说。她从长袖下伸出手，搁到皇帝的膝上，软腻的缎面上一片温热，她的双手有些颤抖，五指纤细葱白，仿佛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皇帝久久无语，半晌后才悠然叹息：“傻瓜，道路泥泞终究还能平安到底，换了一条路，有更危险的存在。”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静了些许，照记忆里的路线进入外殿，出乎意料的，殿中书案上点着灯，有灰衣僧人在抄写经文，灯火在他的脸上明灭晃动，让他清冷的面容一览无馀。

    他的口气还算温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轻声哀求：“陛下，请救我。”

    子虞恍惚地从侧门而入，竟没有人守着。她松了口气，复又觉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这一步，是再也不容许她回头了。

    她轻轻摩挲着意料，在宦官一脸了然的眼神里，滴落泪水——她的牺牲，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补偿的代价。

    内殿灯火如昼，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阖，仿佛正在浅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发一绺绺垂在肩后。子虞望着这个陌生样子的帝王，觉得空气中有一种乱无头绪的波动，凝神倾听了片刻，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对怀因尚可坦然，可面对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觉得惴惴不安。

    皇帝见了驸马，神色一缓，示意免礼，问道：“你们怎么来了？”玉城嗔怨道：“我们来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让父皇在寺中留连忘返。”这下轮到驸马皱起眉头，躬声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来请安，顺便也好聆听佛法教诲。”

    一直走到院门口，吴元菲都不发一语，子虞抿唇道：“先生没有想对我说的了吗？”

    一句话就戳到子虞的痛处：他是皇帝，即使别人有所指摘也不会直面指向他。只有她这样的身份，将为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颜悦色的原因——她至始至终是一颗卒子，有机会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丢弃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卫士从林荫道口直转了过来，没有回避，跪拜到皇帝的面前，显然有紧要的事禀报。子虞乖觉地避开一些距离，卫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并非有意探听，可依稀有“南国”的字句飘过耳边，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是啊，妾都吓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睿绎道：“饮茶只看心情和人。只要时间好，人好，心情好，饮什么茶都觉得好，”他呵呵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眺了一眼，口气轻慢：“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在那里心急火燎，娘娘却在这里悠闲地品茶。”

    穿过中庭就是厢房的后苑，玉砌阑干旁有几株石榴开的正艳，左右无事，她便令人支炉煮茶。身边侍奉的没有剩下几人，被这一指使，等水起龙眼，微微有声时，她只剩孤身一人。

    睿绎笑道：“别致，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极舒坦。

    子虞笑了一下：“原来还是在劝我。”

    “去那里做什么？”睿绎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并未笑，却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说什么，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话都给说完了，我去凑什么热闹。”

    睿绎的眼眸一如清水，敛容道：“娘娘别多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辩驳了一句，却胜过了百句千句。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圣谕自然不同，子虞欢喜地叩谢。抬起头才发现皇帝背手负立，神色思远，心绪已放在了远方。

    “帝王心意向来难测，”吴元菲道，“这位陛下从太子时期就已经深沉老练。当年以为他做不到的，现在都已经逐一实现。足以证明，陛下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在没有把握达到目的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娘娘，你也要沉住气。陛下现在也许正在考验你和殷相，看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险。”

    皇帝向宫中传递消息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绎，玉城公主携驸马就赶到了东明寺，口称与皇帝共同参详佛法，但是谁也没有把这个理由当真。

    她低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过书案进入内殿。

    “娘娘是南国人？”睿绎随口提了一句，漫不经心，仿佛只想揭开这层沉默。

    吴元菲垂下眼睑，口气掩饰不住有些伤感：“我年轻的时候立下宏愿：一定要教导出一位出色的皇后，让我的名字也能随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乡，而皇后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轻视，这些年能留下性命，并不是因为她的仁慈——她只是想让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证明，当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错误。”

    大势已定。

    “皇后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吴元菲平淡地说道，“你该走的是另一条路，与那些循规蹈矩入宫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后的名称而拥有与其相称的权力。”她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光彩，让子虞侧目不已。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愿回答，没有片刻停留，依旧要入内。

    吴元菲沉默片刻，又从容笑道：“当年我不重视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觉——以她的性格，无法在权力巅峰善始善终。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证明这一点。”

    “晋王妃罗氏，三年无出，避世出家，某年，殁——这将会是我的结局，”她喟叹，“我的生活不会有人关心，一生的作为，就只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错误，实在是我最后一次良机。”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绎半分不动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皇帝淡然道：“既然来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轻描淡写，玉城有些无奈，转眼又见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对皇帝道：“父皇，儿有私事要禀。”她这样说，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子虞。

    随行的宫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们有的担忧，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约而同低下头。

    “陛下，”她斟酌了片刻，轻轻说道，“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认定，皇帝为了她恋栈不去。子虞顿时感到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感觉，心里没有半分惊喜，反而有一种隐忧，皇帝的身边怎会没有皇后的耳目。

    玉城从小备受宠爱，连太子都让她三分，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弟弟会如此口风犀利，一时怔忪，愣在了当场。直到睿绎不耐欲走，她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这些年装疯卖傻的，你以为皇后娘娘就真的不晓事，如今有了可趁之机……”

    “哪有什么高下，”皇帝笑了笑，“只要我们离开，他们自然就停止争论不休。”

    皇帝听得认真，没有因为她直述“我”而责怪，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敢于将不足呈与人前，怎么能称之为傻呢？”

    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如此光景。

    真不能把他当个普通孩子。子虞细眼看他，问道：“殿下可是有话要劝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诉，而睿绎想必是有话要对她说。

    她的语调轻松，说的却并不是让人轻松的内容。子虞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惋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见面——这样很好。

    识趣的宫人卫士都躲藏到了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殿外一时悄无声息。只有周公公，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缀在后面。皇帝走入殿后的林荫小道，心情极好，甚至回头牵住因裙裾不便的子虞。

    等她养好身体能行动了，想亲口对他言谢，只是寺中人多口杂，他似乎有意回避，竟无相遇良机。

    睿绎嬉笑道：“我只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泼悍，公主如此多事，不仅插手宫闱，还想擅涉国事。”

    “娘娘。”怀因的口气有些焦急，只因不愿打扰到殿内的人而刻意压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誉尽毁。”

    “怕陛下在乎，”子虞婉然道，“妾愿余生侍奉陛下。”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里不甘心吧？”

    子虞又给他盛了一杯，说道：“不过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不去陛下那里？”

    晚间用斋饭时，玉城脸色铁青，一脸愤懑，皇帝却沉静如昔，神态依旧。子虞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玉城在御前吃瘪。

    玉城只好跪拜行礼，跟随在她身后的青年这时走上前与她跪在一处，神色平稳，面貌英俊，正是驸马晁寅。

    皇帝被她感慨的语气说笑，看着她说：“我若没有烦恼，天下岂不是要烦恼了。”

    这日皇帝在诵经殿和寺中僧人诗玄讲易，召子虞作陪。

    这声音分明年轻，子虞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便瞧见树冠下伫立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面容秀雅无暇。他身着朱红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着一缕笑，小小年纪就已显出风流倜傥的味道来。

    子虞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别过眼，不敢看他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对未来的承诺。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直到这一刻来临了，又觉得虚渺不真。

    子虞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堵在心里，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御驾离开的动静不小，她一直细心聆听，直到有紫衣宦官奉着紫檀银丝木盒来到她的面前，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是陛下留下的。”

    皇帝点了点头，仿佛对子虞的反应感到满意，他侧头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绎也会有这样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来。”

    “娘娘，再赏一杯吧。”睿绎似未注意到她的脸色，又讨茶。

    “该教你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她的口气不疾不徐，“本来还准备了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至关重要。许多女子进入宫廷时也是冷静自持，智谋百出……可她们无一例外的都失败了——娘娘要记住：你终生要依靠的，并不是你的丈夫，而是权势。它永远不会对你含情脉脉，你也不要对它心慈手软。”

    眼看势成骑虎，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子虞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揣测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礼的举动不过是握住她的手，接连几天的垂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种看似很近，其实没有实质的关系，让子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于吴元菲。

    子虞转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师知道我的余生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怀因一怔，她笑了笑，灯火下只见她肌肤白皙如素，眉目清丽难绘，只因细心装扮过而越发温润妩媚。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子虞听惯了她这样的说辞，仅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时就该离去，可她迟迟没有起身，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曾经的故乡，已经变地陌生，以至于听到这种消息，心头竟不起微澜。子虞一边想一边觉得惋惜，将家书封上蜡后，交给侍女送去御前。

    子虞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佛经，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猜透的玄机。

    他举目四顾，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时候也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长跪佛前祈愿，有一个不识身份的小沙弥见了，问我：心里是否有事。我点头。他问，是否逃避不了，我说是，他又问，是否放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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