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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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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内心惊惶,日日寝食难安。又有人传来消息,等整军出发后,宫中就会下旨令她迁往妙应寺——子虞虽有心理准备,却仍被这个消息压地喘不过气,两眼发黑。

    殷荣已负手离开,扔下一句:“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子虞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感情用事。”

    “一个人的性命同天下比起来,谁更贵更重?以性命去博取天下,是以贱易贵,难道这还不值得?”吴元菲反问。

    “后宫人才凋零,妃位不全,采选还不到时间,前些日子不少大臣都将家中未婚女子送入掖廷为女官,倒有几个识眼色的在御前得幸,可照我看,都是只会卖弄小聪明没有大见识的,那位皇后在宫里,还有几人能翻出浪花,”殷荣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再过三日,圣上将驾幸东明寺。”

    在子虞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多的是天潢贵胄,簪缨之族,有的让她敬畏,有的让她厌恶,可是仅靠一句话,就让她产生浓浓好奇的,眼前却是第一个。

    “我在南国时曾有人教过我,”子虞缓缓道,“她说,在宫里最需要警惕的,不是高估自己的能力,而是低估自己的对手。”

    这日王府的管事前来,要亲自面见子虞,宫女瞧他面色死板,顿时心生忐忑。

    子虞听到这里,几乎要以为这不是皇后的故事。吴元菲抬起头,缓缓说道:“一年后,珏的弟弟娶了宰相的女儿,而她,嫁给了当今的圣上……在她出嫁之时,惠顺长公主卧病不起,都未亲自送她,别人都道长公主爱女远嫁,所以心力交瘁,不顾次女。你可知其中的原因?”

    从廊下跑来一个小厮,面生地很,在窗外对子虞行礼:“相爷要见您。”子虞一怔,随即若无其事地命宫女抄写经文,一个人走出佛堂。

    转眼到了五月,东明寺后万物勃发,今天一株白玉兰,明日一丛鸽子花,相继而开,别有生趣。令子虞出家的意旨还未从宫中传来,宫人们也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过活。

    子虞转过脸来,淡淡说道:“先生,你一早就知道是吗?”

    “难道娘娘现在还有那种想法?”

    她的目光熠熠生辉,子虞不受她的鼓动,淡淡说:“宫廷风波诡谲,谁又能保证一定得势。”

    子虞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如果是完全无用之人,先生也不会悉心教导。”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呢?”吴元菲道,“惠顺长公主不是傻子……可直到瑶远嫁一年,事情才露出些微端倪。当年的赵珏不过十四岁,可她是什么时候联系上宰相和收买画师呢,也许更早。众人都只关注了瑶,却从未注意过她,在大家都还不在意的时候,她已经找到了最有力的盟友,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了自己姐姐一击,所以最后踏入宫廷的是她。”

    妇人从容不迫地一笑:“后宫之道。”

    子虞已从惊诧中恢复平静:“既是西席,该受礼遇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来年伊始,玉城公主在春光乍暖的季节里风光出嫁。皇帝在喜庆之后宣布了调兵南下的意旨,贵族子弟们大为振奋,以此为建立功绩的良机,请战的上表几乎堆满了御案。

    子虞微讶,细细审视她一番,半晌过后,才问道:“你是谁?”

    可她只是一个刚摸到宫廷轮廓就被丢弃的卒子。事到如今,还有谁能帮助她呢?

    等管事走后,子虞才打开信封。信里并无诉手足离别之情,只简单地说了南国如今的形势,圣上已有出兵的心思,他心中担忧文嫣,已在御前请命出征。子虞看完,怵然一惊,抬头对左右道:“快去拦住他,问清这次领军的主帅是谁。”宫人们尚不知情,只是糊涂,好在知道要问的人是管事,急忙追出寺院。好容易在山脚追到人,回来禀报道:“宫里已有消息,主帅人选非延平郡王莫属。”

    “娘娘没有忘记我说的每一句话,这很好。在那个宫里的人,除了图穷匕见的时刻,是不会亲自出手,因为她们早已学会了分辨,什么人对他们有用,什么人是他们的障碍——娘娘你也要学会这一点,认清真正对你有帮助的人,并把他们的力量聚集到你的身边,这样成事容易,就算失败,也可以及早脱身。”吴元菲道。

    子虞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也不会了。”

    吴元菲道:“娘娘一定听过熟能生巧的典故。一个没有学识的卖油郎,尚且能从最简单的劳作中悟出至理,一群才智过人,胸藏锦计的人汇聚在宫廷,其中相处之道,又怎么能不称之为学问呢?”

    三月春到,南征的大军终于开拔。此时南国的形势早已乱成一团,诸位皇子割据一方,与京城的太子对抗,互相之间又隐隐牵制。北国大军刚动,南国突然又平静起来,皇子们都停了动作,待大军到了边关,便不再往南,只把戍边重镇守地铁桶一般。

    殷荣站在藏经阁的廊下,面容严肃。子虞走上前,对他拜礼。

    比起南国的剑拔弩张,北国上下却是一片宁静。大军出发后,帝后二人在宫中宴饮,玉衡公主着人在御前献马。这位公主嫁的是镇守边关的重将,此次大军向南,驸马自然受到皇帝的重用,公主心中感激,知道皇帝喜爱狩猎,便投其所好献上两匹好马,宫中上下一片和气融融。

    子虞面色如常,并不作答。

    他转过身,语气又平缓下来:“你可以自甘清苦,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可还有真心关怀你的人,为了改变你的处境,自请出军——你的兄长,现在在皇后的兄长手下当差,你就一点不在乎了?”

    谁知妇人颔首,微笑道:“只有失意的人,才能听出曲子的好。”

    子虞推门进去,一个妇人坐在梅花树下,怀抱琵琶,正专心弹奏。她面容普通,目光平静,对来人视而不见,灵巧的双手无一丝凝滞。她的举止气度都让子虞感到一种熟悉,很快就判断出:这是一个宫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动乱很快就影响到北国的朝政——南国二皇子派来了使臣。朝臣对于这位南国皇子的记忆,还停留在猎场刺杀那桩案子上,当时二皇子在重重包围中逃逸出去,让众臣都觉得不可思议。

    吴元菲道:“若是连一搏的勇气都没有,那必定是不会成功了。”

    “这如何相同,”子虞悄悄深吸了口气,“伦|理|大防,就是圣上,也不会愿意担上这样的恶名。”

    南国诸皇子等了月余不见北军动静,排除了北帝想趁乱入关的想法,渐渐放心起来,重新又把目光瞄准了京都的太子。如果此时让太子坐稳了,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于是开始在藩地组织军队。夏日还未到来,以靖难为名的内乱已是如火如荼地展开。

    子虞接连去了几封信,盼望罗云翦能打消念头,等了许久都不见回信,她心里明白哥哥已经下定决心,心中更是焦躁难安。康定元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子虞轻轻摇头,转过头来注视她:“登高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着彰——当日先生教我这两句说,借助权臣帮助,往往事半功倍……这样的话原来是意有所指。”

    子虞盈盈一笑:“有什么错吗?十五岁自然有十五岁的想法,即使以后变了味,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当初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梦。”

    她的哥哥将要上战场,前途未卜,而她要削发,长伴佛灯。夜深人静时,有宫人耐不住冷清孤寂,垂泪不止,啜泣的哭声跟随冷风窜进房中,宛如细刀凌迟着子虞的心口。

    妇人道:“妾得罪的就是赵府的千金,应该说是今日的皇后——赵珏。”

    曲调最后以一阵玉珠落盘结尾。子虞赞道:“真是好曲。”旋即发现自己失言,这是一个哑妇。

    吴元菲眼睛一亮,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可很快就敛去,低头沉思起来。

    子虞从屏风后踱出,说道:“现在有什么话尽可说了。”管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顺地呈了上来。子虞瞥到信封上的字迹是罗云翦的,心猛地一跳,捏着信封发怔。

    吴元菲从容笑道:“只要有所收获,付出代价又有何妨。何况娘娘已从他那里得到太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你呢。娘娘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已成定局,别无选择。”

    “哎,娘娘,不要把你的忧虑这么明白地摆在脸上,”吴元菲喟叹道,“那会被人一眼看穿。你的担忧,只要陛下不介意……别人的意见就无足轻重了。”

    子虞想了又想,始终想不起宣郡王是何人,复又联想到赵姓,朝中赵姓官员不多,若是最显赫的……她骇然一惊:“宣郡王?难道是皇后的父亲宣王?”

    使臣来到北国,先是秘密叩见皇帝,将猎场之事解释清楚,后来又拜见了欣妃。

    一来二去,子虞受益匪浅,有一次忍不住故意为难她:“论史就是后宫之道?”吴元菲但笑不语。子虞又道:“那可是过去发生的事了,我想要知道的是现在。”

    北国君臣乍闻此讯还来不及做出深思,后续的事件又接踵而来。南帝骤然而崩,没有遗旨,那一夜急召众皇子入宫,其内中详情外人不得而知。第二日,皇二子,四子,七子匆匆离京,太子当夜令禁军入城,把其余皇室重亲都留在了京都。逃离的三位皇子到了封地后很快就高举义旗,称太子弑君篡位。若在平日,这样的传闻不会有人理会,可联想到两个月前曾有太子戏宫妃的传闻,后来南帝对太子态度冷淡,诸多不满。在这敏感的时期,南帝骤崩,太子的处境顿时微妙起来。三位皇子的举动,让南帝的兄弟都开始蠢蠢欲动。太子初坐帝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必须先要平叛。

    子虞已渗出一身薄汗,咬牙低头不语。

    妇人一愣,眼中片刻迷离:“原来她已做了皇后,难怪能从郡王进为王了。”

    子虞坦然点头,妇人道:“我得罪了贵人,所以被赶到这里,时间一久,就被别人忘记了。”

    子虞看她的表情,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宰相,画师都不是巧合?”

    妇人拢了拢鬓发,叹息道:“说的不错。若是当年我能做得不露痕迹,今日未必到此地步。”

    四月的一日,皇帝忽然来了兴致,在御苑试马。宫人们将玉衡公主所献的好马领来,突然发生了小小的意外:马无故发狂,险些将皇帝伤于蹄下。事后细查,原来是御苑养马的宫人懈怠,未曾挑选饲料喂食,事发之后畏罪自尽。

    子虞眉梢轻轻一跳,心中惶然。

    吴元菲冷静道:“现在与过去有什么区别呢?娘娘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宫廷中发生的事,总是惊人的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不断的重复。”

    子虞蹙起眉,冷冷扫了她一眼:“言多必失的道理你应该明白,既是躲避贵人,就不该失言惹出祸患。”

    子虞点点头。

    人一走光,空寂的室内更无一丝热气,窗外大雪又绵又密,无声无息地下着,只听见瓦上簌簌地轻响,这声响恍惚在子虞的心上开了一道口子,撕心裂肺地疼痛……

    子虞在黑暗中拥被,仍被冻地浑身发抖:她曾经想象离开那个诡谲的宫廷,能有一席安身之所,谁知她的家,她的孩子,她的希望,都被她的退却给粉碎。所有的牺牲,没有换到任何代价,现在,终于轮到她的哥哥……不能再退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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