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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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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园中,皇袍锦带,侧手支颚,自斟自饮,惬意自得。几日来近身接触,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测,刚才李公公的话语犹然在耳,心神紧提,踏身园中,吟然而笑,曲身行礼,“吾皇万岁。”

    郑锍还是依柱闭目,置若罔闻,归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唤下,对方都不予理会,她只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着凉意春寒等候着。幸好正值百花初绽,扑面风中含着淡淡的甜味,就这样陪坐着,自得其乐度过悠长时间。

    郑锍深眸凝视归晚片刻,朗朗笑起,“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就在这当口,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闻声回到房中,看到皇上都是一惊,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南郡和罗陵?德宇怔了怔,这是南方最大的两个郡,曾有传言端王逃去那处,但是皇上忌惮藩王之势,不敢贸动,这与楼相有什么关系吗?细细一思考,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抬头,发现归晚走远,忙跟上几步,低首道:“夫人,那我现在就去办,可是夫人……”

    手半倾,杯中洒出滴许玉浆,郑锍抬眸,“夫人不必多礼了。”

    “如今还这么冷静吗?看来夫人也是无情之人呢。”郑锍低笑,小皇子明显地往后缩着身子,他也不以为忤,“楼相下落不明,夫人处之泰然,到底是心无所念,还是明哲保身呢?”

    “是母后说的。以后,我会做皇上。”童言童语,可爱的语调里竟含着未来的意图。

    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郑锍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归晚挪步,耳听小皇子轻喊一声晚姨,带着歉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百味杂陈,终是转头,随郑锍之影离去。

    细眼打量归晚一番,郑锍心中忍不住暗讶,想起她刚才捏小皇子的脸,问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这样,也不能喊痛了,你还做吗?”心一悸,冷瞳暗敛,凛色掠过,转身走去。

    忍不住呜咽出声,皇子摇头成拨浪鼓状,“呜……不做了……”转悠着脑袋,一抽一泣,好不可怜,突然看到什么,张大了嘴,哭声吞到肚子里,憋着不敢动,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事物一样。

    郑锍略有些不自然地敛起表情,又复尔雅之态,沉声道:“夫人还记得我们的赌吗?”

    静谧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就在归晚恍过神来,低身行礼之时,瞥过郑锍,他面含微笑,儒味十足,刚才那一刹那的幽深无影无踪。悠闲地走近,与归晚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小皇子面前,大手轻抚皇子小脑袋,口中柔声道:“怎么,不认得父皇了?”

    “皇上九五至尊,拥有天下,何在乎区区两坛酒呢。”归晚舒意笑答。

    “不是这样的。皇位是刀山、是火海,哪有这么容易。”眉蹙起,归晚正颜轻劝道,奈何孩子太小,不理解这话,依然欢笑。

    归晚被他突然回头的动作小惊一下,不及防范之下,深深地望进那幽邃的眉目间,看到对方眸光略闪,似波动了一下,忙移眼,视线微调,投向郑锍身后之景,“皇上,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楼夫人,”一个宫女走近内房,禀告道,“圣驾来了,请夫人去院外一同赏花。”

    “两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轻言输赢?”

    “朕这里不是还有一步至关重要的棋吗?”

    这孩子是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后的亲儿。本朝律法规定,皇子一出生就必须与亲娘分开,而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以探看皇子,皇后为思念亲儿,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泪。这孩子天真烂漫,讨人喜欢,更有缘的是,第一面见过归晚就喜欢黏着她,归晚笑叹,难道血缘这个东西真的这么神奇吗?

    又来了?归晚放下手边的书册,脸上显出愠色,悠然起身,随宫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么?

    “皇上是至尊之躯,怎可劳烦皇上。”这个心性深沉、喜怒难测的妖魔皇帝,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站起身,郑锍洒意整衣,偏首笑问道:“夫人,你说朕见不见他们?”

    “夫人,”郑锍突然转头,正好对上归晚的眼,唇边线条微弧,“你猜,现在楼相身在何处呢?”

    和宫女两人走出殿外,在廊间尽头迎面碰上了皇后,归晚缓下步伐,这几日总是带着安逸笑容的皇后此刻面无表情,和归晚对视的刹那挪开了视线,唇微启又闭,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过。

    “归晚不敢忘。”那种记忆深刻的杀意,只怕一生都无法忘怀了吧。

    归晚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原以为自己从被囚禁的相府逃脱出来,此刻一看,竟只是换了个笼子而已。愠色淡现,她端坐着静候。

    走近几步,小皇子已经扑过来,一把扯住归晚的裙子,红粉绯绯的脸蛋,水润的大眼睛,特别招人疼爱。归晚挥退身边所有人,直到房中没有其他人,这才伸手抱起皇子,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容淡溢。

    轻柔的动作,红唇玉指合在一幅画中,诡艳至极,归晚的心差点儿停止了跳动,酥麻的感觉从食指上传来,看着郑锍极尽暧昧地亲吻刚才酒洒之处,略慌神,连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用力甩开,挣脱了郑锍的挟扣,玉杯飞脱而出,落地即裂,玉鸣声碎落。郑锍一怔,看向归晚,专注的、深沉的、不留余地的。

    每次听到他这种介于戏言与正经之间的口气,归晚心中就有微微的抵触之感,含笑答:“劳皇上挂心。”

    陪着小皇子玩闹了一会儿孩子玩的游戏,他突然开口道:“晚姨,你不开心吗?”四岁不到的孩子居然有着出乎意料的观察力。

    漫步于皇宫中,常会有一种感觉,似乎世上所有能用华丽一词来形容的物件全汇聚到此处一般。雍容、大雅、王者之气,一草一木都透着不凡。一边停停走走,一边拨弄着花草,归晚信步于御花园中,进入宫中方三日,她却似过了三年,外表平静,内里却早已沉寂。

    李裕仓皇抬头,不敢应声。宫中殿名只有为妃子而封,可是现在眼前是什么状况?总感到今日皇上的举动超出常理,不可捉摸,忽然被郑锍回头利芒一扫,心剧颤,忙点头称是,哪敢多有疑义。

    归晚把他放下,抚了抚他的头发,笑语:“是啊,烦心的事太多了。”对他人绝不会脱口说烦,可是对着这个不懂世事的孩子,身边又没有人,她倒可以全然相信不用警惕。

    “楼相与藩王交好?”归晚讶异,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略一沉思,爽然道,“德宇公公,麻烦你一件事,不用在京中寻找了,托口信给三娘,全力在南郡和罗陵一带打探消息。”

    “不错,半由人事半由天,”郑锍缓缓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态,“不到最后,焉知胜负?朕也好奇,楼澈莫非真是铁石心肠?”

    德宇一躬身,慢慢退开,在外人看来并无奇特之处,谁也不知道这宫中正渐有权势的副总管公公与楼夫人是同一政势。

    “今年雍州进贡了七坛西凤酒,说是西府凤翔,龙翱九天,贵不可言。朕听了这话,真是非常高兴。”郑锍嘴角上扬,呈现出愉悦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着归晚,“今日方才知道,七坛之中,已有两坛进了相府的酒窖。”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诉我,现在是谁赢了呢?”

    本以为自己可以在他们谈事时脱身,谁知如今竟被郑锍问及此事,这中书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权之举措,朝中重臣的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应道:“皇上,欲速则不达。”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郑锍扬眉赞道,收回手,眼神在房内四扫一圈,最后在归晚身上略停留,“楼夫人,许久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看到一抹绛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来如此可憎的面目,此刻因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归晚倒有了愉悦之情,浅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听这优雅慵懒的语调,隐隐感到他心情极差。归晚调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连连、幸灾乐祸的模样,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其实清早之时已从德宇那里得到了消息,楼澈离京已经证实,皇上的中书设案突然被藩王的上书驳回,心中懊恼可想而知。

    郑锍目不转睛地锁视归晚的神情,雅泽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话,片刻之后,终是淡泛出笑,纯粹得不惹杂思。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归晚手即离杯时,他倏地扣住她如笋玉指,力道温和又不容拒绝,指指交夹,把她的手指环扣着,不露缝隙。两只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倾,琼浆滴洒于归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缩手,郑锍扣紧,丝毫不让。轻低头,喝下杯中那甜润如绸的西凤酒,杯见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只手轻抬起,眼看着刚才滴在归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动作而滑落,郑锍再次低头吸吮上归晚葱白的指。

    “皇上说笑了,归晚还没有能做天下棋的资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装糊涂的时候,不如把话讲清楚。

    心头一转,归晚伸手重重地在皇子脸上捏了一下,痛得他咧嘴直呼,眼泪都盈在眼眶中,惊讶地看着归晚,哭意涌起:“痛……呜……”

    泰然地收回手,当做刚才的事没有发生,归晚虽恼却不形于色,紧抿唇畔逸出一声附和:“的确是好酒。”

    归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宫中进贡之酒,相府俱备,只是盛放西凤酒的坛子极为独特,她才留心记住,此刻也是随口道出。

    “做了皇上,就是这样,也不能喊痛了,你还做吗?”换种他能听懂的方式,归晚谆谆善诱道。多么希望能抹去皇后在他幼小心中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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